狼将

2015-05-14 09:47子夜初
飞魔幻B 2015年12期
关键词:父皇人贩子将军

子夜初

雪越下越大了。

严战立在宫城门前看着纷纷扬扬的白雪,忽然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伸手拉了拉身上的大氅,领口的皮毛领擦过下颌时的触感,让他的手指僵了一僵。

这是她亲手给他缝制的皮毛大氅,他知道她贵为公主,即便再如何,她都是真正的皇室血脉,而自己……不过是个捡来的亲王罢了。

“将军。”侍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严战转过身,就看到宫女们穿着厚厚的皮裘垂着头齐立在马车边,浩浩荡荡的随嫁车队并立两侧,侍从跪地道:“将军,车马已备齐,请将军上马。”

他抬起目光看到立在最前的车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马车在大雪中仿佛一尊伫立的石雕。

严战低了低头,牵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马车里的人略微抬了抬头,马蹄声已经到了车边。她伸出手指正要拨开窗帘的刹那,却听见车外的人低声说了句:“这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伸出去挑动车帘的手没有再动,雪白的指尖却渐渐从缝隙中探了出来。

他看那纤细的手指,像很多次看着那双手牵针引线,抑或是为他擦拭伤口。

严战没有动,瑟瑟的手也并没有收回,寒风中冰冷的指尖渐渐泛出一种微微的红色。严战皱了皱眉头,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那窗帘外的手指。

“不要怕,我会和你在一起。”他将那冰冷的手指在掌心中用力握了握,允诺一般地说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瑟瑟没有说话,冰冷的指尖在那温暖的手心里慢慢收紧。

君子一诺,相守一生。

严战第一次看到瑟瑟,是在人市口。

彼时京城的达官贵人以圈养奴隶为乐,闲时还喜欢在家里弄个斗场,让奴隶们相互争斗,以此为乐。

人市口的生意因此热闹起来。严战掌管的禁军夜巡时,在人市口遇到了瑟瑟。

听说是一个奴隶咬死了刚刚买下自己的主人,四周一片哗然,整个人市口闹得不成样子。严战的马在街口被慌乱的人群堵住了,侍从来报,说咬死人的女奴不过十来岁,看着还是个幼女模样。

严战勒紧了缰绳顿了顿,翻身下马道:“带她来见我。”

人贩子听说禁军统领大人要见,急忙提着人犯来见,跪地就喊冤枉,严战却好似没听见他说的话,只盯着那个女奴看了许久。

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全是恨意全是杀意。

“……这其实不过是件小事,人市口人多口杂的,难免有些摩擦。”那人贩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没料到严战在盯着那女童看了一盏茶的工夫后,淡淡说了句:“你说得对,不过是小事而已,用不着惊动京兆尹了。”

人贩子刚刚松了口气,却见严战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丢下一袋钱道:“我买了她。”

人贩子吓得瑟瑟发抖,抬起头来捧着钱袋看严战:“大人……”

“银子不够的话,回头到我府里去领。”严战径直朝那女童走了过去,正要伸手解绳子的时候那人贩子忙喊了一声:“大人,这小丫头可凶着呢。”

严战没回应,悬在半空中的手却已经被那少女牢牢咬住。

利齿穿过铠甲刺穿了皮肉,但他却没有躲,瑟瑟微微抬起眼睛来,却只看到男人低垂着眼睫在看她,暗沉的双目中是夜空一样的墨色,他既没有躲也没有挣扎,只是望着她说:“不要怕,有我在,他们不敢伤害你。”

她像是听到了一种咒语,内心的慌张错乱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松开了口,怔怔地看着那人替自己解了绳索,用披风将她整个地裹住,抱上了马。

人贩子仍旧跪在地上不敢动弹,严战勒住缰绳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想了想还说:“该怎么做,你心里应该很明白了。”

那人贩子只把头压得更低,仿佛是要就这样钻到地里去了。

京城的纨绔子弟喜欢圈养兽奴曾一度成风,也惹出过不小的乱子。皇帝下过明诏,京城内不得畜养兽奴。自那以后也只有在人市口的黑市上才能偶然见得几个兽奴。

严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捉到这女孩的,但他知道若是让皇上知道京城之内还有人在蓄养兽奴,只怕不只是这些兽奴,连人贩子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儿,略微收紧了勒着缰绳的手,低声道:“你不用怕,我知道……”

他捏紧了手里的缰绳,也把声音放得更低,而她却还是在他怀里微微颤了一颤。

她听见他说:“我知道,你是狼人,但我不会伤害你,我会保护你。”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屠杀狼人的瑟瑟已经不记得了,但从她记事开始族人就总是带着她东躲西藏。她看到过他们拿着弓箭射穿自己族人的心脏,也看到过他们用大火点燃了森林。

她一直都知道这些人是危险的存在,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救她。

他还说,不要怕,他会保护她。

烛火下男人脸上的光影或明或暗,瑟瑟低着头看他小心地替她上药,又用纱布绑好伤口,垂落的眼睫在脸上拉出细细的影子,他长得很好看。

“从今以后你就住在我的府里,”严战盖上药瓶看了看她,“你放心,只要不出去,他们就不会找到你,也不会有人来伤害你。”

瑟瑟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手上细细包扎的白布,他一直都很小心,所以并没有弄痛她。

严战看她不说话,拿起药瓶正要起身的时候,却忽地被人拽住了。

瑟瑟拉着他的衣角看他,烛火下那双微绿的眼睛里泛着点点星光,而适才看到的杀意却已经荡然无存了。

“怎么……”严战垂下眼睫看到瑟瑟的手指在他腕上的铠甲上轻轻摸了摸,那是她刚才一口咬下去的地方,这时候结了痂,已经不那么疼了。

“不疼了。”他抽回手,把药瓶放回到药箱里,“你待在房里不要出去,天亮了我会来找你。”

她没有动,在他转身去关门的时候,轻轻地嗯了一声。

严战转头看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忽然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瑟瑟。”她看着他说,“我认得你。”

严战在还没有当上禁军统领之前,一直也都住在宫里。

先皇驾崩前常常没事就找他下棋,一下就是一晚上,也有人传说先皇独宠这位严将军,将来很可能要招为驸马,只可惜先皇膝下并没有公主,于是直到先皇驾崩了,严战也没有当上驸马。

“朕若是有个妹妹,倒是很愿意将她嫁给你。”皇帝望着棋局沉吟道:“这样你若再敢赢朕,就让公主回去收拾你。”

严战低头笑了笑,手在棋盒里无意识地拨弄着黑子。

“朕倒是有个女儿,虽然小了些,你若不嫌弃,等她及笄就嫁给你。”

严战微微一愣,捏起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砸乱了棋局。

皇帝拍桌道:“来,这一局不算,再来一局。”

严战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年轻的皇上低声道:“皇上您这也太……”

“你想说朕狡诈?”皇帝拍桌道,“严战,你好大的胆子,不要仗着你同朕情同手足,朕就不敢打你。”

严战没说话,只是笑着把棋子一颗颗捡到棋盒里。

皇帝也笑了起来,捡着棋子道:“说起来,你比朕还虚长几岁,到如今都还未成婚,父皇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了……”

“陛下,”严战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紧了紧,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严战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的人,就不要拖累别人了。”

年轻的皇帝抬头看了看他,终究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太后多疑,为了让皇帝登基,不知费了多少苦心。严战的身世一直都是太后的心头患,他的子嗣只会成为更大的后患,严战说得对,就不要拖累别人了。

皇帝望着棋局,久久不能落子,严战也并不着急,往常他同先皇下棋,往往一夜也只能下上两三局。

“你整日征战沙场的,家里没个人也不是办法,”皇帝捏起白子缓缓道,“我听说,你前阵子在人市口买了个丫头?”

严战微微一愣,抬起头来看着皇帝,许久才收回目光说了句:“不过是个婢女,还劳皇上费心了。”

“婢女?宫里的宫女那么多也没见有一个你看得上眼的,这个婢女想来是不一般。”皇帝落了白子,幽幽道,“不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只怕我们严将军也是看不上眼的。”

严战盯着面前的棋局,捏着黑子许久没有落下。

“想必是天仙了,你这是……”皇帝歪着脑袋等严战落子,等了许久不见动静,终于说了句,“舍不得让朕看了?”

严战没再多言,依然捏着棋子道:“臣不敢。”

皇帝是在正月十五进的将军府。

彼时还在过年,将军府里挂满了红灯笼,瑟瑟正在屋檐上挂灯笼,远远听见脚步声,她以为是严战回来了,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到门口才察觉不对劲,等要折返回去的时候,已经听见来人喊了一声:“哎,莫非就是她了?”

瑟瑟转过身,就看到严战身前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看着与严战差不多年纪,穿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看到她微微笑了一笑才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瑟瑟只看着他,又转过目光去看严战。

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在严战的眼中看到焦虑和不安,她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不等那人再说第二句话,已经转身跃上了屋檐,几步就不见了。

“还真是……”皇帝倒吸了一口冷气,刚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有个性。”

“瑟瑟,下来。”严战抬头看了看屋脊上的一串脚印,瑟瑟只扭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跑开了,严战低头单膝跪地道,“瑟瑟年纪还小不懂事,还请陛下恕罪。”

“哎,都说是今日是来做客的,君臣之礼就免了。”皇帝伸手将他扶起,又道,“怎么说你都是我哥哥,虽然母后不认,但我心里仍然当你是我大哥……”

严战低着头没有说话,有些话他只能当作听不见。

皇帝抬头看了看刚被瑟瑟踩过一脚的屋脊,忽然低头笑了笑道:“你这里的房梁倒也很结实。”

瑟瑟出去了一天,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府中。

家里并没有她想的那样热闹,严战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披着披风像是在看星星。

瑟瑟从屋脊上蹦了下来严战也像是没看到,直到她走到他面前,递了一只兔子过去,他才转过脸来看了看她。

瑟瑟低了头,提着兔子耳朵又朝他递了递。

“你要吃兔子让厨娘去街市上买就是了。”严战接过小兔,兔子还是活的,正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给你玩。”瑟瑟挨着他坐下看着他,“你别不高兴。”

严战正伸手抚弄怀里的兔子,听到这里手指微微顿了顿,慢慢压了压兔子耳朵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因为那个人。”瑟瑟托着腮帮子看他,“他要杀你。”

严战猛地转过脸来看向瑟瑟,瑟瑟也被吓了一跳,直起身子来看着他。

严战松手站了起来,兔儿忙在地上蹦了两下,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

“这种话不能胡说。”严战左右看了看,确信无人才又坐下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瑟瑟摇了摇头,严战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脸去看着在院子里乱蹦的小白兔道:“他是皇帝。”

“那你呢?”瑟瑟用手托住腮帮子看着严战。月光下他的五官也柔和起来,显出一种平日里见不到的柔和,她突然伸手在他脸上抹了抹,低声道:“你不高兴?”

“没,只是……”严战转过脸来微微摇了摇头,许久才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也有人说,他是先皇的遗孤。

但也有人说,他只是先皇从战场捡回来的野孩子罢了。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从他进宫那一天起,他似乎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一些人的肉中刺。

先皇待他很好,将他同皇子们放到一起养着,他从小就在宫里长大,直到十四岁第一次出征,十六岁第一次有了爵位,十七岁有了自己的府邸。

他从未问过自己是从哪里来,也并不关心自己的父母是谁。因为这些问题都会导致杀身之祸,他的沉默使他逃过了夺嫡之灾,也使他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二十六年。

“你是个好人,”瑟瑟忽然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转过脸来看着身旁的人,她已经

和初来时大不相同,脸上的稚气也退了不少,狼人比人要生长得快些,如今来看,这已经是个婷婷玉立的少女了。

“你怎么知道?”严战扬了扬嘴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瑟瑟被问得一愣,严战却已经站起身来,真要往屋里走的时候,瑟瑟却忽然说:“我就是知道,我见过你。”

严战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夜色中庭院里的寂静好似一张网,密密麻麻地罩着一切。

“你走吧。”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严战忽然低声道,“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没有再等瑟瑟的回答,他已经快步回到了房中。

屋内的烛火微微闪动,他抬手在桌上撑了一下,只觉得腿还是有些软。

“既然哥哥这样喜欢她,不如也让母后见一见,若是真的喜欢了,就让母后指个婚如何?”临走前,皇帝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婚姻大事,到底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只觉得手都在发抖。

十三年前的那场屠杀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随同先皇的座驾一起。

他亲眼看见大火烧了森林,万箭穿透火光。

他听见“那个人”对他说:“所有你不再需要的力量,都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上,即使他们曾经帮助过你,但总有一天它们会成为你最大的阻力。”

他没有说话,看到林中四散逃窜的狼群们,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那一场屠杀,是他的第一场屠杀。

窗外有细细的风声擦过,他扬起手来,烛火在指尖飘了飘,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他杀过她一次,不能再杀她第二次了。

禁宫内院已敲了三更。

皇帝靠在软榻上,慢慢地翻着手里的书,却丝毫没有睡意,目光只在书上懒懒地扫着:“你说,严战会让她进宫吗?”

立在一旁的内官低了低头道:“若是严战不敢让她进宫,那就说明他心里有鬼,抗旨不遵。若是让她进宫,皇帝陛下您确认了这姑娘就是狼人,那严战私藏狼人,也是犯了禁令,多大的脑袋也顶不住。”

皇帝冷冷笑了笑,翻过一页书纸。

“只是……”内官看着皇帝手里那本《国策论》道,“陛下您是怎么一眼就能看出那女娃娃是狼人呢?”

“听街市口的人贩子说,她一口就咬死了要买她的那个商人。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就算是逼急了也未必能有这样凶残狠辣,更何况严战一向不近女色……她若不是狼人,严战为什么要买她,还做得这样密不透风。”

皇帝握着书,目光却投向了不知名的远处:“当年父皇请狼族巫师进宫的情形我也是见过的,虽然年纪尚幼,但我对那个狼人的身法和身形却记忆犹新,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对狼人敏感了。”

内官忙垂首道:“陛下英明。”

“当年是他们助父皇夺下了皇位,如今朕不能再让他们有机会帮助第二个父皇了。”皇帝扔了手里的书,起身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内侍忙上前给皇帝披上了衣物。

“可是,就一个女娃娃……”

“你以为严战是谁?你以为那些狼人当年凭什么要帮助还是个亲王的父皇?”皇帝走到窗边,推开半截窗户看着外头沉寂的宫闱,“他能找到一个狼人,一定就能找到其他的狼人。”

“难道说严将军他……”内官忽然一脸大惊失色,“可是,严将军他从来都对皇上恭敬有加,他怎么会……”

“他身上毕竟有一半是狼人的血,他对这天下从来都是个威胁。”皇帝慢慢地眯了眯眼睛道,“若不是父皇如此宠爱他,给了他十万禁军在手,要杀他也不会这样难。”

严战睡得并不好,一整夜他都在做梦。

梦见最后那一刻,那个人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阿战,你不要恨父亲,为父也是迫不得已。”

然而火光漫天,浓烟迷住了眼睛,他听不清他的话,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一道道白色的光影从眼前飞快地闪过,他想喊快逃,但是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他想跑过去拦住那些箭,然而身体也动弹不了。

只有那个人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回响,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沁出了一身的汗。

婢女在外头敲门,他慢慢喘了口气才坐了起来。

“将军,高公公的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严战愣了愣,走过去拉开门道:“什么马车?”

“说是来接瑟瑟姑娘的。”婢女吓得跪了下来,“高公公说,太后一定要见一见瑟瑟姑娘。”

严战皱了皱眉头,未干的汗被冷风这样一吹,寒彻骨髓。

他正要说话,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瑟瑟呢?”

婢女吓得有些不知道怎么说话,想了半天才说:“瑟瑟……瑟瑟姑娘在房里换衣裳。”

严战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挑,拣了昨晚的那一身套上就朝着瑟瑟的房间走了过去。

侍女们正在屋子忙着替瑟瑟梳头戴钗,听到脚步声纷纷都跪了下来。

严战却站在那里没有再往里走,静静地看着坐在梳妆台前仰起脸来看他的人。

日光下那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明丽通透的眸子,他捏了捏手指屏退了下人才朝她走了过去。

“我昨晚说的话,你没听懂吗?”

瑟瑟低了低头没说话,严战扫见桌上的凤钗头冠,忽然扬手扫了满地。

“我叫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外头侍女们听到了,纷纷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严战望着那一地的纷乱,忽然烦躁得不知所措,猛地转身要拉开门的刹那,却听见身后的人说了句:“我舍不得……”

他伸出去拉门的手停在了那里,瑟瑟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细小的胆怯,她说:“我舍不得离开你。”

严战皱了皱眉头,拉着门闩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但我不能走,”他握着门闩低声道,“至少现在还不能走。”

“那我等你,”瑟瑟忽然站了起来,望着立在门口的背影说,“我等你。”

严战没有再说话,闭了闭眼睛之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瑟瑟没有再回来。

虽然他知道,瑟瑟也许不能再回来了,但他在进宫的那一日却还是对她说:“你等我,我会接你回来。”

而她点了点头,仿佛他每一句话,都是诺言,她必相守一生。

然而这一等就是三年。

西疆进犯大梁边境,严战率军平乱,好不容易退敌三尺,局面却依然僵持不下。

皇帝急召严战回宫,指着进谏的折子一筹莫展:“左相今日进言道,为今之计,不如先与突厥联姻,以作缓兵之计……只是公主年纪尚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要找个适龄的公主谈何容易。”

严战微微愣了愣,不禁抬起头来望着皇上。

“瑟瑟也在宫中住了好些日子了,母后很是喜欢她,本想给你们指一门婚事的,但……”皇帝叹息道,“母后又舍不得,想收来做干女儿,哥哥你看……”

严战没有作声,撑在地面上的手微微握成了拳。

“哥哥,”皇帝弯腰将严战扶了起来,“你……可愿意再帮我这一次?”

严战走到御花园的时候,正看到瑟瑟蹲在池塘边看鱼。

以往在将军府的时候,瑟瑟总是有事没事就会跑去鱼塘里抓鱼,鱼塘里的鱼不到两三天,都被她抓得精光。

然而这时候严战等了许久,也不曾见她跳进水里去捉鱼。

严战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她知道自己在这里稍有不慎,就会连累他人头落地。其实她大可以跳出宫墙远走高飞,以她的本事即便十个禁军要抓住她也并不容易。

但她还是没走,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走。

她说:“我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你。

而他说:“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这世上终究有太多他不舍的东西,无论是父亲的愧疚,还是他的半点血脉。

他更不愿意就这样远走高飞,任人扣上一顶谋逆叛乱的帽子。

只是没想过有一天,会连累她同自己一样,被困囚笼。“你若是喜欢,我下回把将军府里的鱼都给你捉来。”严战走了过去,站在池塘边的瑟瑟猛地转过身来,看到是严战的时候,高高兴兴地扑了上去:“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还走吗?”

“回来了,我回来了。”他慢慢地捏了捏她微凉的手,许久才抬起头来看向她道,“瑟瑟,我带你回家吧。”

送亲的队伍走了一天一夜才到暮山,已是开春的时候,但暮山的雪还是下得纷纷扬扬的。

皇帝站在宫城的楼台上远远地望着,只听见身后匆匆脚步声跪地道:“陛下,严将军的车队已经到了暮山脚下,明天就应该进雪山了。”

“雪山。”皇帝眯了眯眼睛,望着远处的霞光道,“我听说,父皇当年就是在那里遇到了狼人,为了斩草除根,父皇可是把座山都封了起来。”

“山路下还有个小道,供车马经过,应当是走得过去。”宫人道。

“走不过去的。”皇帝慢慢地吸了一口气道,“这一次,一定走不过去了。”

雪越下越大了,封闭的山道上仅能供一人通行,车队在这里停了下来。

严战的马刚刚停了下来,忽然就听见身后的侍从喊了一声:“将军。”

他在转头的刹那,数百支利箭从崖壁上直射而下。

树林在烧毁之前这里曾是一片山谷,也不总是下雪。

严战知道那是巫师作的法,因为母亲对他说过,族里的巫师法力强大,无所不能。那时他还小,总爱追在父亲的身后跑着,母亲也总是在一旁笑着看他。

那时候族里的巫师总是爱着摸着他的头,叫他殿下。

那时候这里有许多的狼,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草地上穿梭,停下来看他的时候,警觉地竖起耳朵,却恭敬地屈起前腿。

那时候这里并没有雪,却有个名字,叫雪狼谷。

那时候他还不叫严战,母亲还唤他阿战。

阿战……

阿战……

严战望着漫天的大雪,忽然觉得好累,累得无法睁开眼睛,任由大雪一层层地将他掩埋。

山上的弓箭手们还没有退,他知道他们要等到这车队所有的人都咽下最后一口气才能回去复命,他知道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

他说,哥哥你愿不愿意再帮我这一次?

——为了我,去死。

他是君,他是臣,但瑟瑟什么都不是。

所以在车队走出皇城的那一刹那,他就对瑟瑟说:“你走吧。”

她站在那里没有动,严战笑了一笑,走过去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说:“去吧,去族里找他们,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再也不要回来了。

瑟瑟没有动,过了很久才抱了抱他说:“你等我,我会来接你。”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点了点头说:

“好。”

在最后一场屠杀中,他坐在马上,看着四处逃窜的族人,慢慢地举起了弓箭。

那时候的他已经吞下了巫师的丹药,

已经变成了大梁的少将军,已经不再记得年少时的事,也不再记得曾经的母亲和族人,但他还是没有放开弓弦。

瑟瑟就是在那一刻看到他的,隔着浓重的烟雾和火光,她看到他坐在马上,放下了手里的弓箭和令箭,所有人的都随他一起,放下了手里的箭。

她一直都记得那个人,也不会忘记。

所以她不会让他死去,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就这样死去。

雪下得更大了,穿过峡谷的缝隙时,她看到了从崖壁上飞射而出的箭。

“阿战。”

她忽然喊了出来,这个名字她还是很小的时候总是听族里的公主喊着那个少年。她总是在夜里偷偷看着他的房门轻声地喊着,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大声地喊了出来。

隔着山谷,回音萦绕。

但她还是大声地喊着,阿战,还是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她紧紧地握着,像是一松开他就会这样从指缝间消失了一样。

她抱着他,轻声地唤他:“阿战,我回来了,我来接你了。”

严战微微睁开眼,睫毛上的雪花蒙了眼睛,他好像看到年轻的母亲拉着自己的手,这四周还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他忽然想要哭,但有只温暖的手贴上了他的面颊。

“我带他们来了,”她轻声地说着,额头抵着他的前额道,“我带他们来接你了……”

“好……”他微凉的手贴着她的面颊,“你带我回家吧。”

“嗯,好。”她握着他的贴在面颊上的手,那样冷,冷得让人不忍心放开。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弓箭手们从崖顶上跃下,像是靠近猎物那样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堆尸体。

而她抱着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四周只是空白。

弓箭手们警觉地举起了弓箭,却在这一刻,他们听到了山崖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个人抬起头来,脸上显出了煞白的颜色。

“狼……是……是狼……群。”

四周堆满积雪的山崖上白茫茫的一片,若不是那些碧绿的眼睛,没有人会察觉那原来是数百只雪狼。

不,也许更多,也许是这并不是一场雪。

“阿战,我们回家……”瑟瑟抱紧了怀里的人,“再也不回来了。”

四周的狼群慢慢靠拢,在瑟瑟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山上的雪仿佛松动了一般,而仔细看,那却是大批的狼群正缓缓沿着山壁而来……

雪下得愈发大了,大雪封了路,连天色都看不清楚了。

皇帝立在高高的城墙上,仿佛能从那灰暗的天色中嗅到一丝浓重的血腥味。

“走吧。”他终于转过身,接过宫人手中的披风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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