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
楔子
我活了有些年头了,见过春风十里的旖旎风光,也见过波涛汹涌的瀚海沉浮。然而,到头来,我还是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株常年盛开的桃树。
可万事总不如想得那般顺遂,因着桃花对于姻缘的独特寓意,天界待字闺中的仙女们总是争先恐后地往我的枝丫上挂飘逸的红丝带。丝带上大多将自己同情郎的名字写在一起,再配上一些“百年好合”、“恩爱不离”的祝福语。遇上较死劲儿、爱攀比的,还非得比别人挂得都高,时不时地就登树踩我的脑袋。
真是累死个神了!
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最后,搬家去了蟠桃园,找了个清净的住处,就地生根。
【一】
这一日,是天界三殿下宋翊的生辰,天君特意在蟠桃园为自己孙子办了个宴席,请了些腕儿大的神仙来,也算是面子十足。
于是,天君那嫁了魔界君主的大女儿也带了自家儿子君昊来给三殿下庆生。长公主当初拗脾气硬要嫁给魔君搞得天君很不开心,自此,便鲜少来往。眼下,长公主难得见了几位多年没见的姐妹兄弟,自然,就抛下了自己的儿子,去唠嗑了。
君昊一身玄色长袍,眼波无澜,沉默着四下望了望。忽然间,眸色一亮,迈着步子朝我这边来了。
他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会儿,拍了拍我的树干,道了句:“长得可真结实。”
我:“……”
这算不算树身攻击?
君昊气定神闲,摆了摆袍裾,在我树荫下头坐了。
他自斟自饮,食指在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百无聊赖地将身子靠在了我的树干上。
君昊头倚着的位置,不巧,正是我的肚皮。我非常羞涩,于是,下意识地保持了一下距离,连着树根往后退了几步。君昊失了倚靠,身子不由得往后一仰,手中的白玉酒壶不偏不倚地砸在我身上。
一瞬间,酒香四溢。
我不胜酒力,立马就醉了!
我醉醺醺地半眯着眼,便望见三殿下领着几个兄弟姐妹气势汹汹地过来了。君昊自小便与他们生疏得很,几位殿下又见不惯他是个神魔结合的混血,嫌弃他不够纯种,不配做他们的表哥,便吵闹了起来。
君昊也不是那种爱跟别人争执的人,直接掀了面前的案几,手中的酒盏挨个在他们头上过了一圈,将他们都狠狠教训了一顿。末了,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再这般没大没小,即便天君来给你们求情,我也……”
如此胆大包天,简直惊为天人。我吓得手一抖,枝丫上刚熟的桃子就掉了下来,直接砸在了君昊的脑袋上。
君昊猛然抬头,红着一双眼恶狠狠地将我望着,怒道:“你、你竟然敢将这货扔在我头上。”
君昊一面说着,一面捏着我的大桃子狠狠咬了一口,看他满意的神情,这批桃子质量不错。
我觉得这事儿不能怪我。于是,我瘪着嘴道:“桃子熟了不往下面掉,难道往天上飞吗?”
君昊大约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便也偏头坐在一边想这个深奥的问题。
三殿下一伙人一个个眼含泪光,泫然欲泣。
瞅瞅,原本多大的喜事,非要自己跑来作。
正在隔壁同姐妹妯娌搓麻将的长公主,听闻了消息,赶在天君下旨之前,直接一掌将君昊劈到了云骊山,又搞了个结界将他困住,说是对他的惩罚。
长公主为了褒奖我成功地将一场恶战转化为学术的讨论,才不至于使场面更糟,便将我派到君昊的身边,名义是管着他。
故事里头,长公主可谓大义灭亲,六亲不认。可是,蹚了这趟浑水的我,却清楚地晓得,长公主对她儿子,那可是真爱。
【二】
我被长公主钦点了去看管君昊,便以一棵桃树的形象扎根在了困住他的山洞的一旁。这些年,我虽已修成人形,但一直以来都很低调。大抵是因为用真身走来走去,显得又憨又蠢萌,让天界的大神都不指望将什么重任搁在我身上,使得我过得非常清闲自在。
君昊盘腿坐在山洞中,闲闲地靠着洞壁,慵懒地抬眼望了我一眼,眼睛里满满地都是不靠谱的意味,摇了摇头叹气道:“母后办事儿还真是不走心啊!”
什么?选我就是不走心吗?刚看我一眼就想给差评吗?也不瞧瞧现在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我扬了根树杈,对着他比了一个中指,道:“我倒不这么看,我觉得长公主很有眼光,办事儿非常靠谱。”
“嗯。”君昊低低应了一声,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去帮我弄件换洗的袍子来,身上这件也是有些脏了。”
哎呀,想我老谋深算这些年,居然中了一个晚辈的圈套!
真是太侮辱了。
可光天化日的,我去哪里给他搞一套新的衣袍?
从前,也总有路人将衣裳落在我树荫下头的事情。眼下,当初我捡的那些破烂,终于也能派上用场了。
我将那些旧衣裳都幻了出来,把衣裳撕了,又瞅了瞅君昊的身段,变出针线照着样子,来帮他缝缝补补。
君昊看得目瞪口呆,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我将制好的衣裳递给他,很大气地道:“来,穿上试试?”
君昊望着那花花绿绿的格子似的长袍,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咋了?瞧不上眼?”我抖了抖树叶,催促他赶紧接过。
君昊大约瞧出来我是个刺头,且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于是,他缩了缩身子,怯生生地问:“要不,我还是不换了?身上这件其实也没有特别得脏。”
“不成。”我摇头,一本正经道,“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给你做的。我活这么大岁数了,还从来没这么费心操持过这些东西。这可是限量款,上天入地只此一件!”
君昊说不过我,只好撇着嘴接过花格子长袍,背过身子去将身上的玄色长袍换了下来。
如此这般,总算叫君昊见识到了,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堂堂魔界少君主,从此,只能穿着打补丁的衣袍过日子,真是苦了他了!
君昊极不情愿地将身子转了回来,摸着良心讲,他这清风朗月的模样,随便穿什么在身上,那都是极英俊的。
君昊将换下的衣袍扔给我,兜头罩在我的树冠上,道:“拿去洗洗,洗干净了赶紧晾干了拿回来。”
但天有不测风云,君昊话音刚落下,上空便应景地飘起雨来。
困住君昊的那个山洞的设计很好,顶部镂空,平日里天气晴朗倒还好,白日里能晒个太阳,夜里还能看个月亮、数个星星。可若碰上阴雨天,那便是大大的不好了。
我挪了挪树墩子,将叶子好好地罩在他的头顶上,雨势越来越大,尽数打在我身上。
君昊抬眼瞧了瞧我,道:“你这是做什么?一点雨而已,犯不着你来替我挡着。”
我将君昊那袍子晾在我的树干上,对着山洞里席地而坐的君昊道:“也不全是,顺道把衣服挂着洗了,多省事儿,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懂吗?”
君昊嘴角抽了一抽,斜眼看我,不满道:“你平日里都这么洗衣裳?还有没有点样子了?”
“我们植物不穿衣服。”我干脆地回答他。
君昊:“……”
【三】
君昊生了气,攒着股劲儿就是不爱搭理我,可我也不在乎。
忍了几日,到底还是君昊先开了口,他张了张嘴,朝我嚷道:“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来。”
我看着他那副酸溜溜的样子,赶忙开口安慰他道:“你等等,我先给你生个孩子。”
君昊额角一跳,赶忙退了几步,护住自己,道:“别乱来,你是男是女我都还不清楚,生什么孩子?”
我翻了个白眼,抖了抖枝丫,长出两个又大又漂亮的桃子来。我皱了皱眉头,用一根树枝将桃子给摘了下来,递到君昊跟前,道:“给你。”
君昊紧张的心情这才轻松下来,若有所思,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
我自己也搞了个桃子啃,道:“我是桃树,生的可不就是桃子。你刚刚想到哪里去了?”
君昊的脸猛然一红,转了身子,面壁去了。
此后,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模式,大多是他坐在山洞里朝我一顿怒吼,我则慢悠悠地去办他吩咐的事情,但是,基本都不会让他满意。
事情在三个月后发生了转变。
长公主很有眼光,云骊山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山顶处有座温泉,池子里的水常年温热。我伺候君昊久了,觉得有些疲累,便一个人挪腾到了温泉处。而我认为,以一棵树的形象泡温泉并不大唯美,便幻了人形,扯了衣裳,泡进了池子里。
我正闭目养神享受热腾腾的水汽,耳旁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声,道:“敢问,姑娘芳名?是何缘由竟来了这云骊山?”
这货怎么越狱了?我眯了眯眼,瞧见君昊站在池子边,端庄自持地朝我微笑。
“原本想来此处泡一泡温泉,不想却惊扰了姑娘,当真是失礼了。”
君昊俯首作揖,我倒是从未见过君昊这般通情达理,温文尔雅。他这哪是要泡温泉的形容,分明是想泡我啊!
我张了张口,刚想表明自己的身份,就听见他道:“姑娘,温泉泡得久了,在下去为姑娘弄些解渴的来?”
他四下望了望,嫌弃道:“死桃树躲哪里去了,关键时刻,竟顾着自己瞎跑了!”
他这是在谴责我?
“别找了,我在这儿呢!”我朝他挥了挥手,喊道。
“你?”君昊语调扬了一扬,问,“你竟然真的是个女的?”
我的错,在君昊跟前待了三个月,也没能让他瞧出来我的那颗鲜活的少女心,我该死。
君昊刚刚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瞬间就变了,一脸嫌弃地看着我道:“我当母后说的那个命中注定的少女提早到了,原来是你……”
哦,我是说他如何狠下心来对着我这张脸献殷勤的。原来不过是为了长公主所说的:他身上的法印,需待十年后命中注定的那位女子出现,才能解开。
我内心正在纠结那衣服正远远地被我扔在石头上,让君昊替我递过来显得有些不大像话。
君昊蹲在温泉池边,望着我,水汽氤氲,繁花点点,画面美好得像是一个梦境。他猛然道:“你是没衣服穿,所以才躲在里头不敢出来?”
天地良心,君昊果然很懂女人。
我正想应他的话,他便枕了手靠在老树上,道:“不懂你们这些仙家是怎么想的,你幻出个真身,不就好了,你们植物不是从来不穿的吗?”
我似乎看见,君昊他靠着的那棵大树微微红了红脸。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话本子里,那些爱泡温泉的仙家前辈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呢?
【四】
我幻回真身,从池子里挪上岸,君昊极其自然地在我枝丫上摘下一个桃子来。我抖了抖身上的水泽,立在阳光下等着将身子晾干。
“你是怎么从结界里走出来的,你分明没有半点术法。”我疑惑道。
“要是你儿子犯了错,你会真舍得给他弄个结界把他困死?”君昊朝我走过来,靠在我的树干上发问。
我一垂首,便看见他如玉的面庞正微微仰着,定定地看着我,我的脸稍稍一热。这才反应过来,长公主护短,先前我是跟天借的胆子,才敢在君昊跟前这么跩啊?
“那你怎么不早些跑出来?”我换了个姿势,继续问。
“我若是早跑出来了,这里还有你什么事儿?我还怎么使唤你?”君昊说得有理有据,根本无法反驳。
良久,君昊的头动了动,朝我发问,道:“小桃子,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难得认真对待君昊的问话,答他道:“将脾气性子收一收,不然,即便是出去了,早晚还是能将祸事惹到头上来。”
“可是,我这么厉害,若是不搞出一点动静来,似乎都有些对不起自己啊!”
我:“……”
君昊,您老真是大言不惭极了。
半晌,我才发现,君昊安安静静地靠着我的肚皮沉稳地睡了。温泉池子里水雾慢慢腾起,阳光下,幻出五彩的颜色,筑成一道蜿蜒的彩虹。
我与君昊坦诚相见后,各自的脾气都收敛了些,两个人的相处竟难得的和谐了起来。
可谁又能想到,天界那位三殿下是个记仇的主。他竟费了些心思,找来了云骊山。
大早晨的,我刚一睁眼,就看见三殿下穿着紫色的小袍子立在君昊待着的山洞跟前。我赶忙挪了几步上前,三殿下横了我一眼,指着我向一边,道:“姬玉山的老姑娘别来多管闲事,一边待着去。”
呵呵,我是那种趋炎附势,吃软怕硬的人吗?于是,我很乖巧地退到了一边。
君昊一只手支着额头,一直闭着的眼微微睁开了些,扫了我一眼,目光移向三殿下,嘴角微微一勾,道:“哟,小三,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知轻重?”
三殿下大约被君昊的称呼给气到了,仗着君昊破不了结界,便蹲在外头开始叽叽喳喳。
我被三殿下吵得久了,也觉得他太过小孩子脾气,多大点儿事也能记恨这么久。又怕他真的惹毛了君昊会被狂揍,便倒了杯热茶给他,下意识地提点他,道:“三殿下,先喝口茶歇歇吧!”
三殿下白了我一眼,接过我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后,将茶盏递回给我,口中道:“再来一盏!”
三殿下喝得尽兴了,我便以为他消气了,刚一转身,他便捏了个诀朝君昊攻过去。
“三殿下。”我往三殿下跟前一站,拦着他道,“他到底是你的表哥,长幼有序,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就在我身上出出气。譬如,刻个什么‘宋翊到此一游之类的,也是可以的。”
三殿下心中对君昊有所忌惮,觉得我说得很靠谱,柿子当然该拣软的捏,便对着我拳打脚踢一番。爽快了之后,才笑呵呵地走了。
君昊坐在山洞中,神色有些动容,望着我的样子,良久,道:“没那个必要。”
我望着他笑了笑,道:“小孩子手脚没轻重的,你法印还在,我一把老骨头了,不怕那些。”
君昊抬眼看了看我,向我递出手来,道:“过来,我给你看看身上的伤口。”
我挪着树墩子就朝他走过去,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小瓶子玉脂琼膏,漫不经心道:“听说这个东西疗伤最好。”睫长如翼,他的唇微微动了动,傲娇道,“我可从来没受过伤,所以只是听说。”
他在指头上轻轻蘸了些膏药,帮我抹在树干上,清清凉凉,好是舒爽。我望着君昊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蓦然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我正陶醉时,听见君昊的声音响起,道:“麻烦能不能变个人形出来,你这么粗壮的样子,这点玉脂琼膏根本不够你用,很贵的,好吗?”
我委屈地幻出人形来,偏着脑袋看着君昊。他一只手将我胳膊拽住,另一只手取了膏药涂在伤口上,口中徐徐吐出气来,帮我吹了吹。
“你放心。”君昊小心翼翼,一面道,“待我身上法印除了,往后,谁也伤不了你。”
我的少女心突然膨胀起来,瞧着他那副清朗无双的模样,心潮澎湃得一层又一层地叠了起来。
正当时,一个姑娘突然闯入云骊山,望着我同君昊的模样怔了怔。
我当下便将手抽了回来,君昊倒是坦然,慢吞吞地将手收了回去,又将玉脂琼膏收好。
我刚想问那姑娘话,打眼便瞧见君昊额间的法印闪了闪。
难道?眼前这位姑娘,便是长公主相中的那位准儿媳?
【五】
想到这层关节,我立马笑呵呵地将那位姑娘迎了过来。
听着他们聊了几句,我才知道那小仙女乃是上生星君天机宫的小宫娥,名唤阿碧,今日外出办事,却误打误撞进了云骊山。
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他二人既是有缘分的,我一个外人自然不好意思在一旁听他们你侬我侬。可我又耐不住心中的那点骚动,便急忙忙地躲远了些,变出真身。又悄然无声地朝他们挪去,光明正大地偷听起来。
君昊这个人挺无趣,先前温泉池边误将我当作真命天女的兴奋劲儿一点都没显出来,反倒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阿碧觉得尴尬,说的也是些没营养的话题。
君昊望见我,避开阿碧,朝我道:“真想听就过来,又没人将你当作外人,自然一些。”
我被君昊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挪了挪身子,到他们身边,抖了抖叶子,傻笑了一会儿。
阿碧望着我,眼睛突然亮了亮,像是找到可以八卦的主心骨似的,问我道:“姐姐可是当年甘泉宫内的那株供人祈福的桃树?”
我的树叶绿了绿,将我紧张的心思显露了出来。我摆手,笑道:“老身上了年纪,这些年游历的地方也多,记不清,记不清了……”
“也是。”阿碧自言自语道,“那株桃树早就被大王妃一把烈火烧了。只是,只是太像了些……”
此事事关天宫秘闻,阿碧自然略过不再追问。倒是君昊看我的眼神,暗暗里带了种猜不透的意味。
阿碧没来时,我同君昊日日夜夜盼望着她来,可阿碧来了,我却犯起愁来。从前,我跟君昊待在一起,他虽身份尊贵,是魔界的储君,却半点不挑剔。跟着我都是啃几口桃子,喝几口山泉了事。
可眼下,君昊的媳妇来了,就不能那么随便了。我急急地去操持晚饭,力求弄出一顿让阿碧对君昊芳心暗许的晚宴来。
折腾了许久,才弄了几盘子水果拼盘来。
阿碧望着那奇形怪状的桃子肉拼出来的水果拼盘,有些讶异,道:“你们平日里,就吃这个?”
我脸一热,有些羞涩。
君昊抓了一块麻溜地塞进嘴里,道:“这几日我刚巧在瘦身,特意嘱咐小桃子这么做的。”君昊对我竖了竖拇指,道,“小桃子,干得漂亮。”
阿碧见君昊这么完美的身材都坚持要瘦身,立马转了口风,道:“我也觉得这些很好吃!”
君昊微微侧着脸,和风缓缓,有暗香浮动。
我将阿碧强留了下来,给她变了一座宫殿,让她住着。看得君昊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月色如霜,我静静地立在蜿蜒的溪水边,君昊踱着步子过来,在我身边停下。
“你瞅啥?”我戒备地问道。
“我瞅你咋地?”君昊与我叫板。
“严肃点。”我嘱咐他道,“我正在长身体呢!”
君昊讶了讶,一副“你逗我”的神情看我,道:“你……你这把年纪了,还长身体?”
“你看。”我晃了晃枝丫,道,“为了你跟阿碧的事儿,我愁得叶子都掉光了,可不得好好长一长?”
君昊大约在脑海里遐想了一下我幻成人形的模样,道:“也就是,你若是变成人形,那就是谢顶了?”
我:“……”
君昊,你说得很是到位!
【六】
我以为,君昊的身份尊贵,三殿下也已经来闹过,况且有阿碧在,他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凡界话本子中争权夺嫡那茬落在这儿也适用。
我嘱托了阿碧照看君昊后,便预备去集市上弄些现成的吃食回来。我刚回到云骊山,就看见几十个魔兵跟着一位黑袍领袖站在那里,阿碧一人在山门前罩出一片结界来,艰难地支撑着。君昊神色严肃地在她身后皱着眉头。
我拎着烧鸡就朝他们奔过去,中途被那领袖拦了一拦,烧鸡掉在地上,我内心一阵愤怒,刚想开口让他们赔钱,就听见那领袖道:“大哥,别来无……”一个“恙”字卡在喉咙里,被换作“你咋落魄成这样了”说了出来。
我眼角跳了跳,跟前这个来者不善的家伙,竟是君昊他小弟?我望向君昊,他正悠闲地叠着袖子的手猛然一滞,表情比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还忧愁。
君昊将我一把拉过,拦在身后,向前一步,对着小弟说道:“你若是正大光明地同我干一架,这储君的位子就是白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可你如今这副乘人之危的模样,倒是叫我心里怎么都不大爽快。”
“同你正大光明地干架?大哥,你是不是当我傻?眼下你虎落平阳,难道我不该趁机找了你的麻烦,而是等你法印除了?那时候,还有我说话的份儿?”领袖小弟答道。
魔界二皇子果然是很有头脑,思路很是清晰,俨然是反派中难得一见的卓越人物。
阿碧已然坚持不住,结界被魔兵捅出一个大洞来。我一把将阿碧推到君昊身边,一道银色的白光猛然刺在我的身上,我只觉得喉头有气血猛烈地翻涌着。
长公主给的线索并不多,但我同君昊曾琢磨过解开法印的法子。
“以母后的脾性,大抵就是亲一亲、抱一抱,或是滴几滴血便可以将法印解开的。”
我双手结印,对着阿碧吼道:“快去解开君昊身上的法印!”
二皇子挥了挥手中的扇子,指挥魔兵朝我攻来,君昊要向我这边来,却被我挥手设下的结界给挡住。
二皇子脚踏在我的胸口,微微一用力,我便听见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我已乏力,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看向君昊的方向,心里头想着,他的法印到底有没有解开,他到底是否安全。
为了避免二皇子对我再下狠手,我幻出真身,叫他找不出我心魄的位子来。我的法术越来越微弱,君昊穿破结界,朝我奔来,衣袖拂动,眼里是难掩的汹涌,像是埋藏了一整个冬日的冰雪一般寒冷绝望。
他扑过来,将我转了转,精准地找到了我面目所在的位子。
“你要不要紧?”他费着死劲将我狠狠地抱着,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我觉得,我这样一株大树的形象死去,并不是很唯美,我也瞧出,君昊抱着我倒下的树干,显得非常吃力。我极其懂行地幻出人形来,想要一个漂亮的死法。
“要不你来挨几下,然后你告诉我要不要紧?”我勉力睁开眼,回答他。
他的手微微一抖,有些凉,眼中是深沉的黑。他抬手,想将我心口处被二皇子捅出的那个洞给堵住,可里边的血越渗越多,无论如何也堵不住。
“对不起。”他一字一顿道。我是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来,倒是叫我浑身都不习惯了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我顿了一顿,觉得有些疲累,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我已经活了这许多年,早就活够了。”
“你是当年甘泉宫里那株小桃树,对不对?”君昊的脸色惨白,衬得散乱的发丝越发黑了起来。
“不是。”我艰难地摇了摇头,抬手帮他理了理发,道,“蟠桃园是我同你第一次相见。”
君昊身子一僵,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也不知道这世间的任何事了。
【七】
我同君昊的初遇,确实是在那甘泉宫内。那时,他随长公主回天宫小住几日,宿的便是长公主的寝殿甘泉宫。
那年我不过才三万岁,正当青春的年纪。而君昊还是张娃娃脸,可爱得紧,被自家表兄欺负了之后,便总是蹲在我的真身下画圈圈。
终于有一日,我看不下去了,看着他小小的身影,问:“被人欺负了?”
君昊仰着一张小脸,看着我,用力点了点头。
“怎么不欺负回去?”我觉得他太弱,嫌弃道。
他怯生生地回我,道:“我……我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就好好修习术法,将他们都打趴下!”我握拳望天道。
如今回想起来,君昊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大约是我启蒙教育得不好。
此后,君昊便在我跟前念咒练法,若是做得不好,叫我不满意,我便拿枝丫胡乱地扫他的脸,狠狠抽他的屁股。
他见我身上挂了不少红丝带,便爬到我身上,将红丝带一根根解了下来,末了,轻轻地将我的树枝揉了揉,道:“这样,是不是就不疼了?”
我心下感动,活了这些年,从来都是被挂的命,眼下,竟有个小娃娃这样替我着想。
我难得善意道:“还成,舒服些了。”
君昊也是小孩子脾性,将解下的丝带上的愿望一个个瞧了,然后使坏把那些仙娥的愿景一个个地给破坏了,叫她们觉得我并非是一棵灵验的树。
从此,我便十分地被冷落。
君昊在甘泉宫待了有些时日,便要回魔界。临行前,他将一副长命锁挂在我的脖子上,又摸了摸我的树干,温柔道:“这长命锁是天君送我的,可保你长命百岁。”
君昊是我活了那样久后遇到的第一个朋友,他要走,我心中自然舍不得,便隐隐有些失落的意味,于是很傲娇地说道:“怎么说话的,不带这么诅咒树的,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年纪了吗?”
他轻轻地抚了抚我的树叶,道:“等到有一天,我变得足够强大,就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可是,我还没有等到那一天,便死了。
那日,尚年幼的大殿下欺负君昊,一路追到了甘泉宫,我看不过眼,将树根伸了出去,直接将大殿下绊倒在地。
我并未将这当作什么大事儿,却没想到大王妃直接带了神兵将我连根拔了,要为自己的儿子出气。
红莲业火将天际染得血色一片,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干被斩成一截一截,然后丢入其中,树干被炙烤,眼前一片模糊。
我耳边传来神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只觉得身子像是被撕裂一般地疼。良久,我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我微微侧过身子,看见君昊一脸错愕地立在三步之外。
“我好疼……”我在君昊跟前一向都是装作有胆量、有智慧,从不露出半分胆怯的样子,好让他将我好好崇拜。可眼下,再坚强的伪装也没有了半分用处。我艰难地开口,恳求他,道:“我好疼,杀了我,好不好?”
君昊身子一颤,眸色汹涌,他跪在地上,徒手拼命扬起地上的尘土,想要将业火扑灭。
可终归,都是徒劳。
我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哀求他:“君昊,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住疼了。”
“我知道、我知道……”君昊的嗓音哽咽,隐隐有了哭腔。
无根水绵绵不断地砸了下来,烟雨霏霏。在我生命尽头的时刻,我躺在君昊的怀里,胸前插着一把他随身携带的匕首。
他其实,比我和他自己想象的都要勇敢很多。
真好。
我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可蟠桃园再见时,他长得那样好,那样有本事,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得坦荡无愧,真是叫我心里头快活得不得了。
只是可惜,重逢的时日这样短暂。我原以为还有十年可以陪伴,却没有想到,一切都结束得这样早。
【尾声】
我像是长眠了许久,有无边的冰雪将我掩埋。梦里,我听见了师父的哀叹。
“当初,我路过时,将她烧得焦黑的身子给捡了出来。若不是那长命锁将她真元护住,留了最后一口气,她恐怕早就没了,得亏了我还特意为了她去学了桃木嫁接之术。本就是随时嗝屁的身子,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是这么爱折腾,用自己的血将你的法印除了,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劫。”
“是我不好。”梦里君昊的嗓音喑哑,轻轻地将我的树冠抚摸着。
窗外没有风雨,他离我那样近,眼神却是那样孤独。
我又沉在梦境中睡了很久,再醒来时,只觉得自己身上微微发着凉,天空中似乎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微微睁开眼,便看见二皇子正举着水瓢从水桶里舀水洒在我身上。大约察觉到我有了生命迹象,他激动地手舞足蹈,眼角流下幸福的泪水,大声喊道:“大、大哥,大嫂她醒了!”
接着,我便看见一抹花花绿绿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一抹花团锦簇急匆匆地朝我奔来,行到我跟前时,脚步却慢了下来。
日光穿透云层,白茫茫的雾霭渐渐消散,那个身影愈发清晰起来。
小的时候,他蹲在我的树荫下画圈圈。长大了之后,他靠着我的树干发呆打瞌睡。
我们一别五万年,如今,他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我朝他莞尔一笑,道:“我睡了多久,你怎么连身衣裳都不换?还有,你二弟怎么都有大嫂了?那个……”我话正说着,君昊却猛然将我的身子紧紧地抱住,将脸颊与我牢牢地贴在一起。我被君昊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脑子一片空白,话就此卡在了嗓子里。
“小桃子。”君昊在我耳边低语,轻声道,“给我生一个孩子,好不好?”
这美好的氛围下,君昊怎么这么没有情调地只想到吃呢?我非常不开心,可我大度得很。于是,我摇了摇枝丫,递了颗桃子给他,道:“吃吧!”
君昊看着我,愣了好久。
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的二皇子嫌弃道:“就大嫂这个脑子。”他摇头叹气,道,“我估摸着父皇一时半会儿也抱不上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