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饮雪
北庭毒驿以毒闻名,毒驿少主玄云使极擅毒术和蛊术,最喜邪术诡道。但凡有成年男子得了不治之症,玄云使便将其带至毒驿,令其食遍奇毒,以蛊药养之,是为药奴。
药奴身形高大,再非为人,再无感识,再无言语,不老不死,刀枪不入。
——《大荒北庭记·药奴》
【一】
药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想法,没有悲喜,只是听从他的女毒对他的每一个指挥。
女毒是邪灵的一种,攀毒而生,形如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擅制毒,擅施蛊。每一个女毒都有权挑选一个药奴,并且训练这个药奴成为世间最强大的死士。
他的女毒,叫金瑶。
毒驿举行一年一度的五毒会的时候,金瑶坐在他的肩上与其他女毒一起去五毒谷闭关炼制蛊药,金瑶是女毒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平时常常遭到其他女毒的欺负,就默默地指挥着他走到角落里坐下,开始炼制蛊药。
她从来都是毒驿里最努力的一个女毒,炼制出来的蛊药便是最好的。毒驿的女毒都知道她炼的蛊药最好,于是她们等她炼出来一份蛊药后就将蛊药夺了去,还凶狠地威胁她不许告诉玄云。
于是到了出关的那一天,金瑶炼制的蛊药全都被女毒们抢了去,她自己却没有蛊药交差了。
玄云细细检查了一番女毒的蛊药,到金瑶的时候她将头埋得低低的,药奴站在她的身后,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而玄云望着她面前空空如也的托盘就皱了皱眉:“闭关七天,你什么也没有炼制出来?”
金瑶似是觉得委屈,猛地抬起头,几乎就要将事实说出口,可是其他女毒们恶狠狠地瞪着她,她就极其不甘心地将头低了下去,声音低不可闻:“是。”
玄云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那么,你就在月光下罚站一个晚上吧。”
金瑶的面上白了一白,女毒一族最是怕月光,莫说一个晚上了,就是待上一刻钟也是极其难受的。
那天晚上药奴跟着金瑶向院子里走去,她带着她平时炼制的最好的几只蛊虫,才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玄云站在不远处。
金瑶攥着那几只蛊虫的手紧了紧,然后低着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的刹那,药奴听到玄云轻轻叹了口气:“女毒交给我的蛊药,都是你炼出来的吧?”
金瑶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难看:“你……知道?”
玄云点了点头:“小金瑶,我对你很失望。毒驿十七个女毒里,我最看好的便是你。遇事不该一味忍让,你的责任是训练药奴成为世间最强大的死士,那么控制最强大的死士的你,必然也要是最强大的女毒。”
月光冷冷的,药奴面无表情地望着金瑶死死咬着下唇的样子,他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金瑶在玄云离去后一下子颓然地坐倒在地上。
她的脸色异常惨白,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药奴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为她挡住月光,然后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轻柔地抱在怀里。
金瑶抓着他的衣领,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药奴,只有你对我最好。”
那一晚,药奴静静地抱着她在月光底下站了一夜。金瑶轻轻地同他说着话,可是无论她说什么,他全都不会懂。
因为,他只是一个药奴。
【二】
第二天毒驿举行校练,所有药奴都要参加。
出发前金瑶拆开荷包喂给药奴一大把蛊虫,有些心疼地望着他:“药奴,昨天晚上你都没有休息,今天一定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和其他药奴打架。”
她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药奴不死不伤,更不需要进食和休息,可她偏偏将他当成普通人一般对待,甚至还拿出她炼制的最好的蛊虫给他吃。
于是没有思想的药奴便乖乖地将她手里的蛊虫全吃了下去。
临上场的时候金瑶望见毒驿那样多的药奴皆集齐在校练场上,忍不住就拽住了她的药奴,药奴弯下腰来,金瑶睁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望着他:“药奴,你莫怕,吃了小金瑶最好的蛊虫,一定能打败他们的。”
药奴还是面无表情,而金瑶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踮起了脚在他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看到人类女子就是这样安慰男子给他们力量的,药奴,小金瑶给了你勇气,你可千万莫怕了。”
药奴因为长时间泡在蛊药里,全身都是被蛊虫咬伤的伤口,时日一久就留下了疤痕,终生无法褪去。所以他的脸看上去坑坑洼洼,阴森可怖。
可是金瑶从来不怕,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嘴甜甜一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药奴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原地呆愣了一秒,然后依旧面无表情地上了校练场。
等到毒驿所有的药奴都在校练场上准备完毕的时候,玄云就施蛊令他们搏斗起来。
上千个身形巨大的药奴肉搏在一起的场面是异常壮观的,十六个女毒皆在场下为自己的药奴呐喊助威,尽管她们很清楚,药奴根本不知道她们在喊什么。
而金瑶,她只是紧紧抿着唇,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的药奴半分。她提心吊胆地望着他搏斗,生怕他受伤。虽然她知道药奴并不会受伤,而且她的药奴,是毒驿顶好顶好的药奴。
校练一直进行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时候,金瑶的药奴将毒驿所有的药奴都打下了台,独自一人站在校练场上,他的身形高大,站在那里就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台下的药奴全都整整齐齐排列成队,他的目光就在十七个女毒里搜索着金瑶。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金瑶。她穿一身小红衣,趿拉着一双小红靴,在他的目光投过来的时候就调皮地向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药奴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十分笨拙地模仿她也做了一个鬼脸。
金瑶忍不住就笑了。
校练过后,所有的女毒都松了口气。只有金瑶仍旧不断练习着制作蛊药。
她练习的时候药奴便在一旁陪着她,看着她的十指灵巧地翻飞,将蛊虫炼制成为蛊药。
药奴就这样陪着她练习了七天,等到第八天的时候金瑶就拿着制好的蛊药,带着他去找玄云。
那个时候玄云正在午休,金瑶就在他的殿外跪下来,举着手里的十七份蛊药,声音不大,可是足以让里面的玄云听到:“少主,金瑶已经能够在七天内炼制出十七份蛊药,从今以后的五毒会,金瑶就再也不怕其他女毒抢我的蛊药了。”
从前她在七天内最多只能炼制十六份,所以每一次她都交不了差。玄云希望她能变强大,不再被人欺负。可是金瑶却不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因为如果没有那些女毒,她的炼蛊技术也不会越来越好,不光是速度,连质量也是一等一的好。
她的天性便是如此,她做不了最强势的那一个女毒,可她一定是制蛊技术最好、最为努力的那一个女毒。
玄云打开殿门的时候金瑶已经离开了,殿外唯有她留下来的十七份蛊药,他检查了一番,果然是毒驿顶好顶好的蛊药。
她从来都是一根筋,有时候倔强得令人头疼,可是为了毒驿,无论她是什么样的心性,他都必须让她变成他期待的模样,成为他最得力的手下。
【三】
那天以后,金瑶的心情就一直很好。她每天除了制蛊就是抓来昆虫给药奴吃,无论她让他吃什么,他就乖乖地吃下去,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不懂咀嚼,每一次都是直接吞下去。金瑶就耐心地教导他,让他学会咀嚼。
可是无论她怎么教,他都学不会。
后来有一天,金瑶就生了气。她终于觉得,她的药奴不过是一个药奴,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他也仍旧只是一个药奴,没有灵识,不会说话,无论她每天在他耳边说多少话,他都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可是,金瑶知道,他并不是一般的药奴啊!
于是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教他认字。
药奴的全身都被蛊虫咬了个遍,喉咙和舌头都已被咬破,再不能说话。如果金瑶教会了他认字,那么以后她就可以和他聊天了。
那个时候的金瑶似乎忘记了,药奴没有灵识,没有思想,就算认了字,又如何能与她聊天呢?
从那以后她便每天都抽出时间来教他写字。
她的小手握不住药奴那只巨大的手,不能手把手地教他写,她就坐在药奴的腿上,一笔一画慢慢地勾勒,让他跟着她写。
她教给他的第一个词就是“降封”,她一边写一边告诉他:“你还不知道吧?你原来的名字,叫作降封。可是玄云是不准药奴有名字的,所以我只好每天叫你药奴喽。喂,你笨笨地不会以为药奴就是你的名字吧?你可记好啦,你叫降封!”
药奴握着笔的手缓缓地移动,在纸上划拉出几道黑线,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金瑶在说什么,可是她一直在他耳边叫着“降封、降封”,他居然记住了这个发音。
降封。
每次听到金瑶念出这个词的时候,他都会有感觉。他明明没有灵识,可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浑身就好似被电击了一般,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只是他仍旧学不会这两个字。
金瑶不止一万次地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可是她最终还是发了飙:“喂!你怎么这么笨啊?今天再学不会这两个字,我就再不喂你蛊虫吃了!”
她的威胁却是对药奴一点用都没有,因为药奴全然不知她在说什么,就算他知道了也没关系,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吃蛊虫。
金瑶的威胁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第二天的时候他照旧没有学会这两个字,而她仍旧制了蛊虫给他吃。
再后来金瑶终于放弃了教他这两个字,开始教他其他的字。也不管他学不学得会,她每天都逼着他同她一起在纸上划拉,权当是自己在练习写字。
而这样一天天过去,金瑶的字写得越来越好,药奴却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学会。
【四】
后来就到了蛊试,所有的女毒都必须带着药奴辨识出玄云给出的蛊。金瑶为了这次蛊试准备了很久,等到蛊试当天,她拉着药奴的手正要出门的时候,却见一个药工匆匆跑来,说是玄云有急事召见她。
她想着时辰还早,就跟着药工走了。
只是走着走着便发现了不对劲。药工并不是带她去玄云的寝殿,而是将她带入了五毒谷。她还在犹豫的时候药奴先是停住了步子,金瑶也跟着停下来,转头望向他:“药奴,你也觉得不对劲了是不是?”
而就是在那一刻,他们站的那块地突然就向下塌陷,金瑶惊呼一声就和药奴齐齐坠了下去。
落地的刹那药奴就地一滚,就垫在了金瑶身下。
金瑶趴在药奴身上往四处看,那是一口枯井,却是挖得尤其深,头顶上方传来药工讨饶的声音:“金大人,您莫要怪我,实在是其他女毒大人逼我这么做的!”
她有些难过,她从来都是其他女毒欺负的对象,她怎么能忘了,上一次校练的时候她的药奴夺了头筹,她们如何不嫉妒?自然会想方设法不让她参加这次的蛊试。
她从药奴的身上爬下来,轻轻拍了拍他,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药奴还是在安慰自己:“没关系,金瑶一定能想办法出去的。”
她在四周找了一圈,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她又让药奴试着沿着井壁爬出去,可是那井壁实在是太光滑,他“砰”的一声就摔在了地上,还扬了金瑶一脸的灰。
金瑶就有些泄气,她让他站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有些心疼地说道:“疼不疼啊?都是我不好。”
他们两个又在井底坐了一会儿,最后金瑶咬了咬牙,视死如归地望着药奴:“药奴,你力气大,你把我扔出井口去!”
被药奴扔出井口的刹那,金瑶就后悔了。
药奴的力气特别大,尽管他已经尽力控制了力度,但金瑶被甩落到地面时还是摔得不轻。她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似的,可是想到他们一起摔下枯井的时候药奴给她当人肉垫子,他都没有喊疼,她就更不能喊疼了。
于是她爬起来,从井口往下看,仿佛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一般,药奴也缓缓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住她。
他眼里什么也没有,就那样淡淡地望着她,而就是那一眼,就更让金瑶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人来救他回去。
她从来没有将他一个人丢下过,而他毫无焦距的眼神让她觉得他是百分之百地信任她,他会乖乖在那里等着她回来找他。
【五】
金瑶回去以后就去找玄云,那时候已是傍晚,蛊试早已结束。玄云连殿门也没有开,只是差了一个小药工出来告诉她:“少主已经歇息了,请金大人改日再来吧。”
金瑶绕过药工就去拍门:“少主!求求你救救药奴!少主……”
她的声音再不是往日的清朗,急切中带着点嘶哑。小药工根本拦不住她,她只是拼尽全力地拍打着那朱红色的门扉。她想着药奴还在井底等他,他巴巴地望着井口,就等着她去接他回家。
他那个人这样笨,就算疼也不知道表现出来,总是用那种空洞的眼神望着你。毒驿的人都说药奴不会疼,可她知道,她的药奴感觉得到疼的,他只是说不出来,表现不出来而已!
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疼呢,校练那天上千个药奴一哄而上,他们那样有力的拳脚招呼上来,他一定疼得厉害,她在下面看着就觉得全身都疼起来。
所以她教他认字,她希望他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没那么疼了。至少……至少她看了不会那样心疼。
她一直拍到手都肿了,里面的那个人却仍是没有出来。小药工无奈地看着她,最后她终于垂下了手臂,缓缓地在殿门外跪下,声音轻轻的:“你去跟他说,我在这里跪到他出来。”
很快就入夜了,月亮也出来了,她跪在月光底下难受得厉害。可是这一次再没有药奴为她挡住清寒的月光,再没有人陪着她了。
那一晚的月色其实并不好,月亮躲在云层后面。金瑶跪得腿发麻,全身冻得直打哆嗦。
后来乌云彻底遮住了月亮,后半夜的时候就下起了雨。
那是一场瓢泼大雨,金瑶跪在雨里,那雨如同石子儿一般砸在身上,疼得格外厉害。可是她想着药奴还在井底等她,下这样大的雨他也没有地方躲一躲。他是那样傻,一定还抬着头,巴巴地望着井口,就算雨水打进他的眼里他都不会眨一下,他那样笨!
金瑶只要一想到他等在雨里的样子,就再也等不下去,猛地站了起来。她跪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头晕,身体就晃了晃。等她稳住身形的时候,她听到“吱呀”一声,殿门终于开了,玄云站在檐下冷冷地瞧着她。
他的声音透过重重雨幕而来:“怎么,不跪了?”
金瑶冷笑了一声,她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大声冲他喊:“求人,不如求己!”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那雨“哗哗”地下,玄云收回正欲递伞给她的手,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她终于还是被他逼着逐渐强大起来,不再倚靠任何人的帮助,她终究还是会成为他心中最强的女毒。
只是如今,他却一点也没有从前想象中的那般快乐。
【六】
金瑶抱着绳索跑到五毒谷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色渐渐亮起来,那路泥泞不堪,极不好走。可她根本顾不上,小红靴踏进泥坑里,泥水飞溅,她似乎根本感觉不到道路的难行,只是一股脑向前冲。
跑到一半的时候她摔倒了,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泥水里,她在心底骂自己笨,然后又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她趴到井口去看,药奴果然还是如她临走前一般,定定望着她的方向。她忍不住就骂了一声:“傻子!”
那夜的雨极大,枯井里积了雨水。金瑶看到药奴的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忍不住湿了眼眶:“都是我不好,我该早点来救你的。药奴,莫怕,金瑶这就带你回家。”
那井底的人仍旧抬着脸傻傻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如同雕像一般。
金瑶立即将手里的绳索扔了一端下去,然后将另一端牢牢地绑在了不远处的树桩上。她让药奴将绳索绑在自己身上,然后跟他讲:“我在上头拉,你在下面使劲,然后你就可以出来了,知道吗?”
这一次她没有施蛊控制药奴,她相信他听得懂她说的话,然后就开始用力拉绳子。
然而她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仍然无法拉动他半分,她忍不住就低吼:“药奴!你实在太重了!以后再不给你吃蛊虫了!”
她似乎每次威胁他都是这一句,药奴似乎听出来了,就皱了皱眉。
女毒的目力极好,她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忽然热泪盈眶,忍不住惊喜地大叫:“药奴,你皱眉头了!你皱眉头了!”
这么多年,她每天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终于等到他有了表情!
然而那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药奴仍旧抬着头一脸迷惘地看着她。
她一下子泄了气,然后又给自己打气:“没关系,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再多等几年。”
后来金瑶又试了无数次,仍旧无法拉起药奴。
她趴在井口和他小眼瞪大眼,有些埋怨地说:“药奴,你帮我出出主意啊,你就知道这样看着我,我有那么好看吗?”
药奴的手突然动了动,金瑶望着他的手,他的手伸进衣服里面,从里头取了什么东西出来。
金瑶定睛一看,是一只蛊虫。
那是她炼制的最好的蛊虫之一,是她喂给他吃的时候他特意留下来的一只。他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一只,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
金瑶忍不住大叫起来:“药奴,你太聪明了!我怎么没有想到蛊虫呢!”
她当下立刻取出一小截铜管,放到唇边吹奏起来。
那是引蛊调,吹出来的是气,除了蛊虫谁也听不见声音。
她才吹奏了一会儿,就有成千上万只蛊虫四面八方向他们涌来。蛊虫密密麻麻爬到绳子上,咬住绳子一齐用力朝前爬,终于把药奴从井底拉了出来。
药奴被拉出井口的刹那,金瑶猛地一头就扎进了他的怀里去:“药奴!”她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哭得歇斯底里,“药奴,对不起!以后我再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怀里的姑娘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充满期待地望着他,好像是怕他生她的气一般。那一刻他的大脑依旧是一片空白,可不知为什么,他清楚地感觉到,胸腔里有个东西,突然跳动了一下。
【七】
回去以后金瑶受了罚。蛊试是极其重要的测试,她却没有赶上,依照规矩要受十下板子。
那并非普通的板子,板面上钉了密密麻麻的钉子,钉子上还浇了辣椒水。若十下受下来,没有半年是下不了床的。
金瑶受刑前用黑布条蒙住药奴的眼睛,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声音有些闷闷的:“你别看。药奴,你莫怕,不过是十板子而已,金瑶受得住。”
其实,她心里怕得要命,可还是乖乖地趴在刑台上,闭上眼睛等着钉板打下来。
药奴被她蒙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本该同那些没有灵识的药奴一样,默默地站在那里,等着金瑶受刑完毕来找他,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一把扯下了黑布条。
他看到他的金瑶趴在刑台上,药工举着一块布满铁钉的板子,正要朝她打下去。
那一刹那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猛地冲过去,一把捞起金瑶,将她护在怀里。
钉板打下来的时候,钉子嵌入肉里,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能感觉到四肢百骸都在痉挛。他感觉不到痛意,但他抱着金瑶的身体却忍不住地颤抖。
他能听到金瑶的惊呼声:“药奴!”
他知道她是在唤他。真好,他终于能够知道她在叫他了。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仍旧什么也不知道。金瑶的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的时候他又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似乎被灼烧的感觉。可是灼烧又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他呆呆地望着她哭,然后伸出手去擦掉她的泪水。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怎么做,他只知道他胸腔里有个地方难受得紧。
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药奴,从来没有一个药奴拥有自己的灵识,而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药奴。
那天回去后,金瑶坐在他的腿上,她拿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划着他的脸,笑得眉眼弯弯:“你知不知道你本来是很好看的?”
她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南庭与北庭的战场上。你大概忘记了吧?那个时候你是南庭天都军统率降封,你的天都军叱咤南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听到你们天都军气势磅礴的口号:‘琅琊天都府禁卫军,个个好儿郎,誓死保卫南庭!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即使后来你战死在那场战争里,被玄云拖回来制成了药奴,可是我知道,你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药奴呢?你是降封,你是天都军统率降封啊!”
药奴呆愣了很久,后来他偏过头去看,他怀里的姑娘却已经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八】
第二天玄云就召见了金瑶。药奴如同往常一般跟着金瑶去玄云的寝殿,正要进殿的时候就被拦了下来。
金瑶冲他笑了笑:“药奴,你在外面等我吧。”
她的笑容很好看,好像是一把碎金,突然就洒到了他的心里去。
他乖乖地在外面等她。
他等了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安。那个时候在井底,他一个人等了她一夜,雨水哗哗兜头盖脸泼下来,那时他也没有不安。那夜他静静站在井底,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乖乖地等着她回来。他比谁都明白,她一定不会抛下他,她一定会来带他回家。
后来金瑶终于出来了,她的脸色很不好,可是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冲他笑了笑。她走过来牵他的手,声音很轻很轻:“药奴,我们回家。”
回去以后,她一直痴痴地望着他,他看得出来,她很难过。可是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难过。于是,他学着她从前的样子低下头去,用嘴唇在她的脸上轻轻碰了一下。
他看到她突然落下泪来,然后死死地抱住他,不知道为什么号啕大哭起来。
那个时候药奴并不知道,玄云召见她同她说了什么。他只是贪看着她的脸,他其实从来没有将她的样子印进脑子里去。从前他没有意识,他没有那个能力,可是如今他可以了。他从来没有觉得,原来他的金瑶是这样好看的一个姑娘。
后来他有很多天没有见到金瑶。他心底的恐惧和不安越来越重,他将毒驿翻了个底朝天,发疯一样到处找她。
可是他找不到她。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无用极了,他孤零零地站在月光底下,曾经用蛊药长期浸泡过的心,忽然尖锐地疼了起来。
他想,她怎么还不回家?
再后来他去找玄云,他轻轻松松就把他寝殿的大门拆了下来,径直跑到玄云的房间去,一把将他从床上揪了下来。
他瞪着玄云,而玄云只是大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傻姑娘为了你,心甘情愿成为和你一样的药奴。”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那天玄云究竟同金瑶说了什么。
南庭天都军攻入北庭,北庭的天子禁卫军根本无力阻挡。所以玄云就让金瑶带着药奴迎战。
金瑶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药奴本就是南庭天都军统率,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和他的同族之人自相残杀。
只是南庭天都军身经百战,又拥有虎狼之师的称号,若没有金瑶和药奴,毒驿的上千药奴根本敌不过。
所以她便轻轻笑起来:“金瑶愿成为药奴,代替药奴出战。”
起初玄云并不同意,可是金瑶又说:“我是毒驿最好的女毒,将来便会是最好的药奴,而且是擅制蛊施毒的药奴。”
他动心了。他经营毒驿已有数百年,他所求不过是让毒驿发扬光大。所以他便亲自将金瑶送进了药坊。
“今天是第七天,黎明之时她就会成为药奴。”
药奴赤红着一双眼,再不看玄云一眼,飞速朝着药坊而去。
【尾声】
那是南庭输得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三千金甲手持银枪整整齐齐列队,药奴陪着金瑶一起杀入南庭天都军之中。他没有动手杀天都军,他只是保护着她不被天都军的金戟所伤。他知道金瑶最怕疼,所以每一次他都替她挡去伤害。
战场中的金瑶面无表情地朝前走,从她衣袖中不断有蛊虫飞向天都军。
她是毒驿中身形最为矮小的药奴,可是灵巧轻便。她走得极快,“嗖”的一下就能跑十丈远。
药奴紧跟在她身边,看着她机械化地抓起一个士兵朝远处扔去。她的力气极大,那些百来斤重的士兵像是木偶人一般飞出了百丈远。
他能清楚地看到士兵摔断了全身的骨头,血肉模糊地倒在了地上。
后来大荒盛传一言,凡药奴出,无往而不胜。
她是刀枪不入的死士,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一路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一个时辰以后,再训练有素的天都军也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了。
击退天都军以后,药奴在金瑶面前蹲下来,拿起她的手,在她的手上缓缓地写:“金瑶,我们回家。”
回到毒驿后金瑶从荷包里取出一把蛊虫,同从前一般喂给药奴吃。他乖乖地张开嘴,就将蛊虫全都吃了下去。
然后他开始教她写字。他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刚好可以将她的整只手都握在手里。他手把手地教她写字,白纸上划拉出的永远都是相同的两个字。
金瑶,金瑶……
而她任由他抓着她的手在纸上划拉,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眼眸波澜不惊。
后来他在她的手上写,一笔一画写得极慢,只是希望她能够记住。他写得小心翼翼,他不敢太用力,虽然他明知她已经变成了药奴,再无感识。可是他依旧怕弄疼她。他的傻姑娘是最怕疼的,若是弄疼了她,他会心疼。
他日复一日地在她手上写着“金瑶”这两个字,后来有一天他望着她迷茫的神色,终于再也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
那是他很早以前就喜欢的姑娘。他变作药奴以后,起初是和其他药奴一般,并没有灵识的。可是有一天,一把清脆的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好像是要拼命唤回他的灵识一般。
他记住了她的声音。
他记住的第一个词就是“小金瑶”,金瑶,金瑶……好像是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让他很轻易地就记在了心里。
后来他的灵识就一点一点恢复了,金瑶日复一日地努力着,一直到他终于可以和人类一般有意志的时候,她却为了他变成了药奴。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已经认得字了,他也还没告诉她他喜欢她,她怎么可以就这样变成药奴呢?要他怎么才能让她明白,他喜欢她?
有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他闭了闭眼睛,就感觉到金瑶的小手缓缓地擦拭着他的泪水,就如同很久很久以前,他为她抹去泪水一样。
那真是很好很好的时光,他听她银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他虽然表现不出来,可是那个时候他的心里是很高兴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