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楔子
那是少有的一夜好梦,以至于叶寒陵初醒时脑中一片迷蒙。
外面天已大亮,他起身,一眼便看见了床尾那个垂首不语的女人。
努力地想了想,这才忆起昨夜的一切,便也忆起了这个女人,被送进来时眼中的惊恐,被扔到他床上后的挣扎,以及最后,在他耳边那些绝望的、细碎的哀泣。
叶羌是西泾最卑贱的民族之一,可奴隶市场里,一个叶羌女子的价钱却常常高得令人咋舌,只因她们生来就拥有的他族女子难及的姣好容貌,可也正因如此,被西泾男人如货物般挣来抢去的叶羌女子,被世人打上的烙印除了低贱,还有肮脏。
所以在发觉这女人还是处子时,他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一瞬。
他并不在意,因为这改变不了她卑贱的身份,何况,女人在他眼中的价值不会高过一匹良驹,就算拥有再高贵的血统。
1
闻见他起床的声音,外间的奴婢鱼贯而入,伺候他盥洗。
出于好奇,他侧首看了看那女人,她不知何时醒的,穿上那身残缺的衣裙,默默坐在那里,仿佛顺从了无望的命运,再没有了一丝反抗。
昨晚沉沉的夜色里他根本没将她的样子看仔细,待此时看清时,不由得一惊。
便是明知叶羌女子容貌不俗,她也让他觉得惊艳,明明粉黛未施,亦足以让这一整屋子的婢女黯淡无光。
“七少。”此时有下属进来,恭声禀道,“二少派人来了。”
他了然一笑,问:“是来要这女人?”
前几日他带人去截西面伏丘国的商旅,路过一个叶羌部落的居地,便顺手将那群叶羌人也抓了回来,其中的叶羌女子,正好赏给下面的兄弟。
谁知路上正好和叶绍成相撞,一群俘虏奴隶,他的目光却不落痕迹地,在这女人身上逡了两圈。
叶家是西泾以北最大的家族之一,掌着北面十六座城,兵强马壮,在如今纷乱的西泾局势里,是最令各方忌惮的一支势力。
叶老爷子威名在外,同所有乱世里崛起的枭雄一样,他身后的女人也是不计其数,故而叶家少爷小姐各有十几位。
在从来动乱不止的西泾,不似向来看重礼法的东陵那样,讲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要在叶家这样的大家族中立足,从来都是靠实力说话,家中兄弟正好是最大的对手,父亲打下来的那十六座城池,是他们首先要争抢的对象,然后,才是其余那些在各方控制下的诸城。
叶寒陵的母亲并非出自西泾几大氏族之一,是东陵人,因族中获罪一路流落至此,最后被他父亲抢去,成为众多侍妾之一,便是后来产下一子,地位也依旧卑微。
所以他无所仰仗而从小受尽兄弟们的欺凌,后来,当他见到久未谋面的父亲,并向其哭诉时,他的父亲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没用的东西。”
而同他一样,叶家的孩子都自幼懂得,弱肉强食,要怎么去获得和守住想要的东西。
所以就算叶绍成一眼看中了这女人,却不想让他觉察。
本来他还没注意到这个女人,却因如此,在回了郾城后令人将她绑来他房里。
“二少说愿拿三十匹马换。”那下属看了看床上的女人。
想是叶绍成回去后料想心思已被他发觉,所以干脆直接派人来讨。
“三十匹,”他笑了起来,“被我睡过了的女人,他还愿意花这个价,那我,还真不能给……”
“卫家少主的生辰不是要到了吗,”他将锦帕扔去盆中,“咱们正好给他凑份好礼。”
2
他再见到那个女人,是在两年之后。
他攻下平城,平城是卫家的领地,当初东夏国未灭时,封了六大诸侯,其中卫氏封于最靠近叶家领地的平城。
虽后来国灭,但那六大姓氏依旧自视贵族正统,平城虽在老平侯手里安宁了数十年,可惜继位的长子碌碌无为,并被女色所耽,最后丢了领地。
那个误他的女子叫傅小夜,正是当初叶寒陵送去的。
直到叶寒陵占领了平城卫府,才听说她的名字,傅小夜。
靠着攻占平城的功绩,他在叶家的风头一时无两,叶家开始催促,要他正儿八经娶个妻子。
他早有打算,平城卫家是旧朝贵族,卫家的主母是旧朝最后一代公主。西泾的女子论血统,没人能高过卫家的那位小姐卫歆。这才配得上做他叶寒陵的妻。
一族性命捏在他手里,那卫歆也不敢不答应,只是提了个条件,把那个叫傅小夜的女子给她。
这算什么难,叶寒陵欣然答允。
卫家是被傅小夜害的,卫歆的大哥在时,没人敢动这女人,可如今她大哥已在城破后自刎而亡,她奈何不得叶寒陵,只得将所有恨都报复在这个女人身上。
当叶寒陵再次踏入卫歆的院子时,便看见了雪地里跪着的那人,一身累累的伤痕,流出的血都结成了冰,他远远看着都在怀疑,或许她已经连呼吸都没了。
“你既恨她,何不直接杀了,日日在眼前看着倒添堵。”他被侍女服侍下脱下大氅,看着自己的未婚妻道,“嫁衣制好了,下个月就回临邺成婚。”
临邺是叶家老宅所在地,他虽不喜看到家中众人,明面的礼数还是要顾全的。
“死了倒干净,瞧着她生不如死才痛快,反正我平日也闲。”卫歆道。
叶寒陵一愣,转瞬又笑了。这些号称西泾贵胄的大家氏族们,将自己看得高贵无比,骨子里却是再狠毒不过的。
“随你吧。”他不甚在意地道。
3
叶绍成会来救人,是他并没有想到的。
为防被发觉,叶绍成就带了十来人,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其中还有一位术士,术法已至六境。
虽靠近幽魇泽,但在一马平川的西泾荒原上,术法在快马强弩面前也显得微弱无力,不过此时救人,倒正好有用。
可最后还是被察觉到,惊动了叶寒陵,迅速赶马来追。
叶寒陵一边飞驰,一边接过手下递来的巨弓,取箭搭弦,快如流星之势射出,那术士甚至来不及结印就倒下了。又换轻巧长弓,箭矢迅疾如连珠一般射去,转眼,前面就只剩了两三人。
叶寒陵能在西泾横行霸道,和一身卓绝的刀法箭术不无关系。
叶绍成将傅小夜揽在怀里,一路疾驰颠簸,她浑身的伤便痛得更加厉害,浑身湿淋淋的,汗水同血水都混在了一起。
可他不能停,而身下的马渐渐无力,若这样被叶寒陵捉了,别说她了,连他自己,叶寒陵也不会放过。
可身后的人已渐渐追了上来,一马乘二人根本快不了,就在叶绍成转身将匕首插入马股中时,傅小夜翻身从马上掉了下去。
她被带回去时,已晕死过去。
大夫看了直摇头,说伤成那样,估计是挺不过去了。
叶寒陵去看时,她躺在那里一点声息都没了,身上只有一点余温提醒着这人还有一口气在。
“再去找大夫,把她给我治好。”他有些急躁。
叶绍成竟这么看重这女人,既然如此,他便要让她活着,捏在自己手中,以作威胁叶绍成的筹码。
当初他被流寇劫走,差点死在外面,后来好不容易活着回到了叶家,结果他的母亲已经被大夫人处死了,他大哥早死,大夫人所出的孩子,只剩下叶绍成,他曾立誓杀之以报血仇。
4
傅小夜能活下来,都说是她命大。
叶寒陵没有将她交给卫歆,而是放在自己身边。
她的那些伤,养了半年才见好,其间,他没听她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他同卫歆早已成了亲,他对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妻子还是不错的,比起他身边曾有过的其他女人。
傅小夜的存在便有些尴尬,底下那些人也摸不清他对她的态度,他将她关在那座小院里,派了人重重守着,却没有一夜,宿在她的房中。
也有下人为讨好主母作践她,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只是暂时留着她,还没有到为她去下妻子的脸面的地步。
不久,传来了傅小夜有孕的消息。
他去时,她正从小杌子上起身,被他一脚踹在腿上往后倒去。
所幸的是侍候她的那个丫鬟正站在身侧,急忙伸手扶住,而叶寒陵此时红了眼,伸手捏住她的下颈,狠声问:“孩子是谁的?”
她哪里能答,手护在腹部,眼中只是哀戚之色。
还是一旁那丫鬟跪了下去,慌忙地道:“爷,姑娘肚子里可是您的孩子啊!”
“放屁!”他怒骂,“爷他妈就没碰过她。”
他是真不记得了,那晚他醉得不省人事,只听到身边人问,要不要送他去夫人房里,他只摇头。他娶卫歆本就不是喜欢她,只是恰巧需要那样一个出身名门的妻子,可后来他肯顾全她脸面,也仅仅因为她是他叶寒陵的正妻,实际上,她总能让他想起叶绍成的母亲。
可他没想到,那些人将他扶到了傅小夜的院子里。
等他叫来管事问清楚时,才确信,她怀的,确实是他的孩子。
她的脖颈上还有红痕,终于唤起他心头一丝愧疚。
下人退出去时,两人便有些尴尬,或许只是他一人,她永远都是那样淡淡的神色,他恍然间才想起,只有在初见她的那一晚,她的脸上才有过别的情绪,虽然那是惊恐与绝望。
“肚子疼不疼?”他僵着声音问。
她坐在炕上,闻声抬头看着他,然后摇头。
直到这一刻,他才算认真地将她看仔细,净如白瓷的双颊上泛着微红,一双眼水光盈盈的,让人有些惊讶,这乱世里怎么会有人有一双如此清澈的双眼,尤其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之后。
是她有孕之后,他才时常去到她的院子里,但也只是坐一坐,默然相对一会儿便又走了。
可底下的人也不敢再对她轻慢,她也不在意,只是有孕之后也不再如往日那样总是闷在房内,天光好时,就在院子里坐坐。
这日叶寒陵去瞧她时,踏进院子就见她坐在院中那株梨树下,那树开得满满的梨花经微风一拂就飘下几朵花瓣,想是坐得久了,她发上衣上都沾了些也恍然未觉。
她手里拿着什么,近了才发现原是在缝一件小衣,入了神,便不知他已站到了身后。
他本想出声,瞧着她出神的样子,想着每次见他,她眼底都是惧意,甚至有时不经意的触碰,就让她吓得一颤,哪怕之后再强装镇定,他也知道她心底如惧怕洪水猛兽一般怕着自己。
就算她能将那些惧怕藏得再深一些,不让他察觉,可他们之间也无话可说,若非因为孩子,因为第一次为人父的兴奋,他怎会踏足这个院子,或许他不来,她倒还自在些。
他默然转身离去,待要出院门时回首,看见她静静坐在那里,还是没有察觉他的到来。暮春的晨光里,她的侧脸染了一线绛色,眉间带着朦胧之意,他远远看着,心头竟蓦地生出一丝柔软。
5
孩子出生那日,叶寒陵并不在府上,驱马回来时,一下马就看见管家迎了上来。
他瞧着管家欣喜的神色,了然地问:“生了?”
“恭喜爷,是位小少爷。”那管家笑着答话。
他将马鞭扔给小厮,朝门内走去,虽已猜到,可听到管家的回答时,心中还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孩子在奶娘那里,管家跟在叶寒陵身后,只以为他是要先去看孩子,不想他却径直往傅小夜的屋子走去。
她正躺着,柔弱地倚在床头,颊上却蒙了一层柔光,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眼中是湿湿的雾气,看到他时,虽有一丝怯意,却又带着切切期盼。
他突然明白,便问身后管家:“孩子可抱来过?”
大姓之家的规矩,侍妾产子后有早选好的奶娘照看,不会养在生母身边,稍长,也会由家中主母教养,轻易是不能见生母的。
见管家摇头,他直接吩咐:“把孩子抱过来。”
她抱着孩子,坐在暖暖的烛光中,一室的温情,可突然间,他看见她一眨眼,泪水就流了出来,可泪水流过的嘴角,还带着笑。
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的泪水,无论在她受到怎样的伤害痛苦的时候,而这一刻的泪水却与悲伤无关。
“孩子就养在你身边吧,他也一定希望能跟娘亲在一起。”他终于走上前,看着她怀中睡得正沉的孩子道。
自小,他就是与生母分隔,就算是偶然遇到,生母还要向他行礼,恭恭敬敬叫一声“少爷”,身边的下人对他说,那个女人低微的身份不配来教养他。
她惊愕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之前未干的泪还挂在眼睫,格外惹人怜惜。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一点点地,将她脸上的泪痕拭去。
如果她了解他,就会知道,这是他从未给予过任何人的温柔,是连他都不会相信自己能给予的温柔。
6
让侍妾教养孩子,这是个令所有人震惊的决定,下人们纷纷在传,说那位傅夫人如今是爷心尖尖上的人。
叶寒陵并不打算让自己的妻子太过难堪,以致家中乱了嫡庶尊卑,所以自他以后他几乎夜夜都是宿在卫歆的房中。
到底是世家教出的小姐,卫歆也从不提与傅小夜有关的任何事,主持中馈井井有条,也曾有人在她面前挑拨,她直接将人撵走,从不流露一丝妒意。
可这一夜,叶寒陵半夜醒来,却发现她睁着眼看着头顶承尘,若有所思。
“寒陵,”她偎进他的怀里,“也给我一个孩子吧。”
“对不起,”他轻轻开口。
让妾在妻之前有孕并产子,这向来是被大姓之家忌讳的。
她却似乎以为他在为他对那个女人的宠爱而道歉,冷冷地笑着道:“我并不介意啊,你不会爱她的,我知道。”
他没有在意她语气中的笃定,正要睡时,却听到她静静地道:“她就算有几分姿色,难道还能比得过楼家的女儿?”
他脸上的震惊来不及掩饰,方才还有稍许温存的脸瞬间冷却,眯着眼打量着她,沉声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平阳楼氏,最出名的就是他们楼氏的女儿,哪一个不是姿容绝世,名动三国,这西泾上有点手段地位的男子,谁不想娶回一个?”
这些众所周知的消息在他眼里都是废话,他直接掐住她的脖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一个傅小夜算什么,你真正在乎的那个人,是连别人提都不能提的。”她无所畏惧地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吗?你在梦里都会叫那个人的名字,晚晚……我是好奇哪个女子竟能让叶七少如此惦记,派人去查才发现,你那未过门的二嫂,闺名正是叫晚晚,也不稀奇,楼家的幼女,谁不惦记?”
当初叶家与楼氏联姻,将楼家幼女楼晚晚许给叶家二公子叶绍成,本是待楼晚晚及笄就嫁过来的,可就在那一年,东夏国灭,西秦军屠戮了浔河以南所有东夏世家,楼家满门受诛,楼晚晚亦未幸免于难。
“收起你的小聪明,”他冷冷开口,“我可以给你一个正室夫人应有的尊敬,前提是你不要来激怒我。”
7
叶家有规矩,叶家的子嗣在周岁时定名字,所以等孩子周岁时,叶寒陵必须带他回临邺,由叶老爷子亲自为孩子取名。
傅小夜并不能跟着去,她不仅只是侍妾,而且还是出自叶羌族,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踏入叶氏祖宅的。
如今的叶老爷子虽身子大不如前,可雷霆手段还在,狂妄如叶寒陵,也不敢有所违逆。
叶老爷子给孩子取了一个“昭”字为名,叶昭,他叶寒陵的长子。
除此,叶老爷子还将叶寒陵叫去,傅小夜的名字他听过,郾城虽远,但也在他的掌控中。
“叶家的子孙绝不能养在卑贱如叶羌那样的族人手中,何况,妾在妻之前产子这坏了规矩,这孩子以后给卫氏养着,而且,在正妻有孕前,那女人不能再有孕,否则那样狐媚争宠的贱奴不必再留。”叶老爷子看着他冷冷吩咐。
回到郾城后,孩子被直接给了卫歆,甚至连他也没有去看过傅小夜一眼,他再未踏足过她的院子,只听闻,她整日都跪在佛龛前。
他只见过她一次,还是在卫歆的院子里,她不知怎么躲过了下人,竟跑到了此处也未被发觉。
她是想要见孩子,可她并不知道孩子在哪个屋子,惊动了院里的人后,卫歆气急命人掌掴,所以他去时她的脸都红得肿了起来。
她却一眼看见他,一下挣脱开来跑到他的身前,她做了一个令人永远无法忘记的举动,跪地向他磕头。
一下一下,用力地磕在地上,额上很快就有了血痕,下人将她架起来,他别过头去吩咐:“把她带回去。”
这就是他不愿见她的原因,他实在不忍看到她如此模样,亦不愿面对自己竟对这个女人生出这样的疼惜,以及这疼惜后,所掩藏的感情。
从此他不许任何西院的消息传到自己的耳中,因为他不允许,自己为了一个如此卑贱的女子这样牵挂。
卫歆告诉他傅小夜失踪时,其实她不见已数日了,连寻都没踪迹去寻。
他派来查了又查依旧无果,回去时,卫歆正在屋子里逗着已学会走路的叶昭,在她看来,这就是她的孩子了。
“来人,将小少爷抱走。”他进了门就冷声吩咐。
立马有人来抱孩子,而叶昭已能说话了,正哭着伸手喊“母亲”。
这一幕在叶寒陵的眼中却格外刺眼,他想起傅小夜向他磕头的样子,那时她是否就是料想到这一幕,她十月怀胎产下的孩子,哭喊着叫别人母亲。
想着他就红了眼,用力压制着怒气看着卫歆问:“是你对吧?叶绍成能这么悄无声息把人带走,是你在配合他对吧?孩子都抢来了,你还容不下她?”
“爷这样说有证据吗?”她笑了起来,也知他既然猜到了,夫妻恩情只怕就这么尽了,他们之间,也不算什么恩情,不过是相互利用,他需要一个妻子,她需要一个依靠,“你也可以直接带人去云川,去二爷府里寻人,只是到时候消息传到临邺,老爷子知道爷为了个女人如此,或许不会怪爷,只是那女人还有没有活路就未可知了。”
这就是他当初一心想要的妻子,门庭高贵,工于算计。那时他以为,妻子就如同剑鞘上镶着的宝石一样,都是用来装饰的,自然是越贵重越好。何况,在他听闻楼家出事后就觉得,是谁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区别,那时他不知道,他眼里还容得下第二个女人。
“你算准了我不敢去要人,也算准了,我不敢动你,”他看着眼前这张脸,只觉得是从未有过的厌恶,“为了我儿子,我留着你,但你记着,这是我对你最后一次容忍。”
8
叶老爷子威风一世,却挡不住老来疾病缠身,在缠绵病榻两年后,最终病逝。
叶家手里的十六城,彻底变成叶家兄弟相争的战场。
原本最好争斗的叶寒陵此时却选择与六哥结盟,助其夺得东面十城后,再联手争夺东面的六城,两人决定联手,然后各掌东西。
等两人兵临云川城下时,叶绍成已根本无力抵抗。
破城很快,他骑马行过一片残垣,直奔叶绍成的宅院。
或许自知已跑不掉,叶绍成正静静等着他。
“她呢?”叶寒陵提刀指着他问。
“被我送走了,你别想再找到。”叶绍成笑起来答,“当初我晚了一步,让你把她带走,如今你也晚了一步。”
话音刚落,不远处却出现了一个正奔来的身影,叶绍成立时变了脸色,惊怒地朝她喊:“我不是让你走了吗,你怎么还回来?”
叶寒陵看着傅小夜走至身前,她一点也没变,除了看向他那充满恨意的眼神。
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这两年里他一直在想她,想要不顾一切,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她却并未犹豫,直接跪到他身前:“求你放过他,求你。”
声音嘶哑,却是声声分明。原来她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愿对他说。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你就这么爱他?”他讽刺地问,“如果我杀了他,你是不是要以死相随?”
叶寒陵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过往,但他知道,她是爱叶绍成的,这爱几乎让他发狂,让他想要毁掉一切,包括她。
“我不会杀他,只要你听话。”他淡淡地笑了起来。
他将她接了回去,也依言并未杀叶绍成,只是将他关了起来。
她回到了曾经住着的院子里,他每日去看她,时光像回到了过去。她还是不爱说话,只是他也不在意,他用了两年的时间看清自己动了心,他不愿再否认。
叶昭被带过来的那天,是她回来后第一次同他说话。
她抱着孩子号啕大哭,对他说“谢谢”。
可叶昭根本不认得她了,吓得哭了只吵着要找“母亲”,她满脸是泪,惊痛地看着孩子眼中对自己明显的厌恶。
他让人将孩子带下去,将她揽进怀里:“过些时日就好了。”
9
傅小夜再次有孕,是在半年之后。
他听到消息时立马蹦了起来,难以自抑地赶去看她,她正坐在窗下,静静地梳着头,这么一个画面却几乎震得他胸口发疼。
她站起身来,他上前将她揽进怀里,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放轻了声音对她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好好待在我身边,我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他伸手抚上她的腹部,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继续道:“还有孩子们……”
他觉得是个女儿,也希望是个女儿。
叶昭长得像极了她,所以她不在的这两年里,他连儿子都不愿见,可他希望女儿能像她。
叶绍成自尽时,她已经要生产了,他令人将消息瞒住,决不许流到她耳中。
他答应过她不会杀叶绍成,却没有答应她好好地将他供着,不会动刑,不会折辱他。可他算漏了一个人,卫歆。
他赶至西院时,产婆已在屋里了,门紧掩着,不时能听到里面她痛呼的声音。
下人告诉他,她在闻知那个消息后,受了惊,恐怕是要提前生了。
他在院中踱着步,听到她忍不住叫出来的痛呼坐立不安,竟出了一身的汗。上次她生产他并不在,不知道原来这过程是如此难挨,他想到了叶昭,原来是她如此辛苦地为他生下来的。
屋里突然响起孩子的哭声,这对他而言不啻天籁,丫鬟出来报喜,说是位小姐。
他心中激荡的情绪几乎要冲破胸膛,就在此时,另一人从里面出来,他急切地赶上去,那丫鬟怯怯地道:“爷,只怕不好了,恐怕是要血崩了……”
他只觉得手足俱凉,愣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未惧怕过什么,从未怕夺走过什么,如今他清楚地知道,原来他是怕的,怕失去她。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记得就是在这个院子里,他看到她坐在院中的梨树下,那么静好的眉目像是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他听到自己心底有訇然断裂的声音,在那之前,他并不愿多看她一眼,或许就是怕这样的一眼,就此沦陷。
也不知熬了多久,才有婆子笑了走出来,说血止住了,夫人无碍,只是睡着了。
他不敢去打扰她,只先去看女儿。
小小的眉眼还紧皱着,看不出模样来,他已笑得找不着了北,傻傻地道:“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他正看得出神,下人却来报,说傅小夜醒了,要见他。
10
他进去时,她正躺在床上,并未像上一次生完儿子后那样虚弱。
他终于放了心,却不知,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回光返照。
一时间,两人都在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她才轻轻开口:“我想求您一件事。”
他怔怔地点头,于是她道:“我想回我的家乡……”
“你的家乡在哪儿?”他毫不犹豫地问,又突然想到,他是在那个叶羌部落将她劫下的。
“在……平阳,”她虚弱地答,“我不是叶羌人……是家中败落后流落到那个叶羌部的……”
平阳,这两个字让他一惊,他希望没有那样的巧合,可她接下来的话让他如遭雷击。
她说:“我是……平阳楼家人,如果,家中不出事……我应当是可以嫁给他的。”
他其实从未见过楼晚晚,只在幼年时远远瞧过一眼,隔了半个园子,看见一行人行过去,为首的那个姑娘的模样有些陌生。
那是他未过门的二嫂,下人告诉他,平阳楼家的女儿,与二哥叶绍成定了亲,会时常来叶家小住。
那时她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等到及笄,就要嫁到叶家来的。
不久后,他在随父亲去往西秦的路上遭遇流寇,他被流寇掳去,被一术士救下后却被用来练术试毒,他也不知自己被喂下多少毒药,最后被那术士抛下时,连他自己都以为活不了了。
那时他双目已被毒瞎,清醒后已不知身在何处。
那时他并不知道救下他的人就是楼晚晚,他被她带回了平阳,出于怜悯之心而命人悉心照料,她并不知道,他是叶家的儿子。
从此他就跟在她身边,也慢慢习惯不依靠眼睛,可她还是觉得要为他治眼睛。
有大夫来为他施针,银针一根根插下去,痛不欲生。他在痛得昏沉之间听到她的声音,像清泉一样,潺潺在心头流过。
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睁眼看清她的样子,她一定是极好看的,如此才配得上这样一副心肠。
他渐渐也知道了那是哪里,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如果他告诉她他是叶家人,她让人送信去临邺,很快叶家就能来接他回去了,可他没有说,他希望当他睁开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她。
可还没等他的眼睛彻底被治好,东夏国灭,西秦的铁骑已直抵云川。
城中之人纷纷出逃,她命下人带着他一起逃离,后来他就听到那个消息,秦军屠城,楼家满门受诛。
他以为她死了,而他只记得她的声音,可后来她被卫歆用刑,生生毁了一副嗓子。
难怪,她爱的是叶绍成,那本是她曾经心心念念所等的人,如她所言,若楼家不出事,她应当是要嫁给他的。
11
他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原来兜兜转转,他还是得到了她。
他抬眼,却看见她面上的血色迅速退去,几乎让他魂飞魄散,他颤着声问:“你怎么了?”
“我……想见孩子。”她气若游丝。
他命人去抱孩子,却发现她的眼神已渐散,他鼓起勇气掀开她身上的被子,然后惊住。
她的下身,已被鲜血染透了,那样触目惊心的颜色,是他此生最大的恐惧。他甚至愿意拿一切去换取,换取她能平安。
他想他这奔逐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失去了她,他还剩下什么。
孩子的哭声远远传来,他用力将她抱在怀里,头抵在她的发顶,她已经合了眼,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在散去,这是世上最无望的分离,他明明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怀中流逝,却什么都留不住。
“你睁睁眼啊,看看我们的女儿,求你……”他无助地唤,却终究再没了应答。
窗外斜阳正好,漫天的红云,孩子的哭声就响在耳边,仿佛是知道母亲去了,乳母怎么哄都哄不住。
而他一动不动,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仿佛怕惊了她的好梦。
原来兜兜转转,他还是失去了她。
此刻院中夕阳落尽,天地一片黯淡,他知道,他的世界至此再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