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2015-05-14 09:47乐玺
飞魔幻B 2015年3期
关键词:谢家

乐玺

萧望舒三十岁那年,我二十五岁。他生辰那日,一早就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固执地要我拿着玉梳为他梳头。

萧望舒生在寒冬,有着这个时节出生的人多思少言的特质,齐全透彻的智慧。那天早晨,有漫天雪花飘落,落到他黑发上,融化了。他不顾宫人阻拦,光脚踏屐,坐在走廊上,头发如流云一样散开,放任我拨弄。原本按民间的规矩,玉梳要梳七七四十九下,才算一个圆满,可是我才梳了不到二十下,他便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而我从他黑发中,找到一根银丝。

似乎在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他已经称不上是身强力壮的少年郎了。一刹那的决定,他回头凝视着我,对我说:“皇后,这个寒冬,我们去琼州过冬吧。”

萧望舒这一生,竭尽做到一个称职的王能做的完美,戎马征战半生,保家卫国,打压士族,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他一生节俭厌奢,这次却不顾舟车劳顿,劳民伤财,坚持来到琼州。

最后在琼州那块写着天涯海角的石碑旁,他从身后环住我的腰,他说:“阿琬,还好来得及,陪你到天涯海角。”

我和萧望舒相识于年少。第一次见到他,他已经是文采风流名闻遐迩的七皇子,而我,谢琬,虽生于四大家族的谢氏,但我父亲不是正房长子,所以并不受重视,父亲不入仕从商。我幼年时常年跟随父亲漂泊在南洋,南洋物资丰饶,父亲倒买倒卖,赚了不少钱,也经手了很多人有权也得不到的奇珍异宝。

父亲第一次带我进宫时,是为了将一株少见的红珊瑚进贡给惠贵妃,惠贵妃见了那礼物很高兴,以后父亲赠送了更多宝贝给惠贵妃。

男人的心思深如井,年幼的我并不能猜测到父亲作何打算,却成了贵妃翊善宫的常客。

惠贵妃既是皇帝跟前最得宠的妃子,也是萧望舒的养母。惠贵妃膝下无子,萧望舒的母亲出身微寒且早逝,于是她接手了这个养子,并对他寄托了期望。她请最好的老师教导他读书,教他骑射,请帝京最风雅的男子培养他的气度,她对他施以严格教育,目的是为了让他与太子的优秀一较高下。

萧望舒没给她丢脸,他还未弱冠,便在一堆王子中出类拔萃非同一般,但是优秀之人本就曲高和寡,而贵妃也不需要他对外人保有仁爱之心,萧望舒的世界是孤独的。

我成了萧望舒少年时期唯一的玩伴,我给他讲述南洋所见所闻,他教我读书,手把手地教我写字。那时候觉得在一起玩耍是一件美好却自然的事,有过分别,短暂的分别却让下一次相见更加欢欣。

春日在鸟语花香中放纸鸢,夏日将双脚浸在水中,头上顶着荷叶,相互喂对方吃莲子,秋日席地而坐,在红枫树下研究父亲从别国带来的七连环,冬日坐在暖炕上,用薛涛笺抄佛经,比谁抄得又快又好。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们一日日长大,而我们周围一切以比我们长大速度更快地改变着。

萧望舒弱冠后,贵妃给他的任务更重了,而父亲在南洋的生意日益壮大,回南朝的时日屈指可数。虽不能常见面,我们却用书信倾诉彼此近况,渐渐地他的只言片语中隐隐有哀愁,而我只能写一些在异国他乡的所见所闻。

琼州接待我们的州牧,知道萧望舒刚过三十岁没几日,为他筹备了盛大的宴会。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侍从将大厅中的蜡烛一盏盏熄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团红光缓缓照亮,年轻女子的芙蓉秀脸,就隐在这红光之后。

女子双手持千瓣莲,腰肢纤细弱柳,一颦一笑勾人神魂。看席上的萧望舒激动地站了起来,如同游览到胜景一样看得发呆。

我知道今晚,有人会为他精心安排一切,无须我过多担忧,白日在海边吹风后,隐隐头疼,于是我没等节目结束便先离开了大厅。

我真的不生气,我知道作为一国之君,总有很多拒绝不了的好意,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所接受的是不是他本想要的。

寝屋外海浪波涛汹涌,我坐在床上,搓揉着无名指上的白玉戒指,思绪飘得很远。

萧望舒成为太子时,十九岁,我十四岁。惠贵妃寿诞,我随父亲又进了一次宫,我们三年未见,不管书信上如何随心所欲,面对面时却感觉到时间划过沟壑带来的生疏。

他比之前更出落得俊逸了,身上少了些寂寞的味道,多了些震慑人的气势。白日里他对我不理不睬,连目光都吝啬于给我,到了晚上,明月当空,却追我追到太液池边。

“不知道母亲知道我成为太子了,会不会开心呢?”关于他的生母,是他心中藏得最深的秘密,从不对人提起,不能被提起,仿佛从未存在过的女人。

他拉着我的衣袖,不许我走,要我听他发牢骚,全然的放松使他平日略显苍白的脸上如同新上了淡淡的釉彩,这一刻,我知道我的小哥哥回来了,但我不希望他在这种事上犯错,手按在他的唇上:“小哥哥,你喝多了。”

他突然较起真来,捏住我的手:“只记得,那是如同莲花一样的女人,面容饱满,目光慈爱。”

他的目光中满是忧伤与疲惫,这么多年来,他疲惫在心里,疲惫在身体上,从不让倦意显露在脸上。

可我该如何安慰忧伤的他呢?我想了想,从他中逃开,跳到太液池浮在水面的硕大的荷叶上。莲花还未到盛开的时节,太液池的荷叶层层叠叠,中间突兀地冒出些白色的尖尖花苞。

我说:“暹罗国以莲为国花,暹罗有一种舞,会让莲花绽放,像是有魔力一般。”

说完,我按着记忆中练习了千百遍的动作开始翩翩起舞,虽无丝竹管弦之乐,无五彩霓裳之色,但我知道,他会明白。等我跳到气喘吁吁时,萧望舒发出一声惊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太液池中的白莲不知何时已开了一大半。

我惊讶地捂住嘴巴,眼前胜景,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是莲花听到了人的心声,她是开心的。”我对他说。

萧望舒盯着我的眼睛里有了别的东西,他把我从荷叶上拽了下来,搂在怀中。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但是他那日真的很胆大包天,他的手指从我的发鬓滑到我的下巴,落到我唇上时,他低下头,吻我的脸庞。

“阿琬懂我。”他说,唇齿间叫“阿琬”两个字亲昵得好像在唤谁的乳名。我感觉到内心的战栗,这战栗感让我又怕又开心,在亲昵中我感觉到和丝绒一样的光华美妙的下巴,竟然长出细细密密的胡子了。好像时间真的过去很久,这恰到好处的时间却让什么东西沉淀发酵了,现在正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那一晚后,我们也不经常见面,见面也视若无睹。可他常常又会在四下无人时把我拖进角落,细密的吻便落在我脸上、脖子上,我们的身影交叠,像连理树枝般投射在竹影之上。

其他王子到了萧望舒这个年纪,膝下孩儿也有好几个了,贵妃是要一切尽善尽美,所以一直拖到最后才为他选妃。选妃这事他不瞒着我,甚至连名册也给我看了,问我哪个好。

那些名门闺秀,有才有貌,是真的都好。

“可是,母后告诉我,只有谢家女子,才配得上天家血脉,我的阿琬也姓谢。”

我愣了一下,他笑着看我,用扇子骨狠狠地敲了我的头几下,笑容真是意味深长。年少时的心动,最是动人,有着不顾一切的冲动,誓言和诺言也是一样的,不计后果,但在说出口那一刹那,绝对真诚。

半年后,萧望舒娶了一个谢家女子,谢芸。谢芸和谢琬不过一字之差而已,命运却是截然不同,在谢芸凤冠霞帔十里红装嫁入天家之日,谢琬却只身坐在南洋的小船上飘摇,任凭混浊阴冷的海风吹干脸上的泪。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海边守日出,只是没想到没坐多久,萧望舒也跟着来了,我原以为,温香软玉,他会放纵流连。

“他们说你头疼,大清早的又来吹风?”

我回头望着他笑,我说:“因为我喜欢海。”

他在我身边坐下,环住我,让我靠在他的胸膛:“忘了,你以前把海当半个家。”

我们相视一笑,不再多谈过去,只是十指紧扣。

我又说:“昨日那姑娘,是真的好,舞好,人也好。”

我们已经到了足够的年纪,去品评枕边人身边的枕边人,萧望舒一脸失望地摇头:“莲夏不行,太年轻,不到火候,连莲花都没有开,怎么能叫跳舞呢?”

我觉得萧望舒委实要求太高,暹罗国是信佛的国度,他们的舞蹈是一种心神的沟通,若心不够诚,爱欲之火不够浓烈,花又怎么会开呢?花开,说的是缘。

我原本身体不好,琼州之行后病又严重了。到年末时听得最多的不是喜庆的话,而是太医的苦口婆心,皇后您是积郁成疾,要放宽心,才能药到病除。

萧望舒听后也很生气,他觉得放宽心这药方是太医敷衍了事,便命人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我继续吃药,但各种药下肚,却如化了泡影,我的病情依旧不见起色。

开年后,暹罗亲王瑶泰带贺礼来南朝觐见南朝皇帝,萧望舒知我们是旧友,便召他来昭阳殿与我短叙。

瑶泰不仅是我的旧友,还是我的老师,莲花舞,就是他亲授的。我们大约有七年未见,他看到我第一眼,似笑似哀,他说:“琬琬,你痩了许多。”

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怕你说我老了,丑了,幸好只是瘦了。”

随即他眼中的幽暗散去,哈哈大笑起来。

我十七岁时,跟在瑶泰身边学琴学音律,后收到父亲的书信。

表姐死了,萧望舒要娶新后,谢家女仍是备选闺秀中的佼佼者。父亲信中对我千叮万嘱,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来。但是父亲不知道,在他这封信前三日,我还收到另一封信,熟悉的字迹写着,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我不顾父亲的劝阻,要回南朝选秀,瑶泰受我父亲托付要阻止我回去,甚至以权谋私,拦截了几百艘即将启程回琼州的商船,逐个搜查,直至把我揪出来。

“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个盖世英雄,然而这个英雄给不了你幸福,你应该在荷叶上起舞,在空谷里唱歌,找一个人,陪你看云卷云舒,赏日升日落。一旦接了这纸婚书,你就要和其他女人分享你的爱,忍耐他为了顾全大局而牺牲你,而且,你觉得他还是你认为的那个人吗?”

他是成长在宫廷中的孩子,我看了太多归宿在宫廷的女人的惨淡结局,知道瑶泰不是在危言耸听,他的善意让我萌生了退却之心。

满月当空,海面平铺着明月的皓影,月光流转的亮银,照亮了瑶泰身后刻在墙上的佛脸,多么仁慈和温柔。

“您说得没错,那里并不是一个适合我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那人还是不是那人,”我指着身后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海的尽头,是吞噬一切的幽暗,而我要前往的地方必须穿过那片黑暗,“三年前来到这里后开始信佛,因为抵挡不了离开他的那种不安,我以为信佛能带给我平静,但是后来我才明白,自始至终不平静是因为我信的根本不是佛,我信的是他。”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说服了瑶泰,顺利离开了暹罗,但不是因为我勇敢,而是因为他生在一个有信仰的民族。

在这个国度,剥夺别人的信仰在他们的教义中,是一种罪孽。

故人重逢,我兴致好,精神也略好些,我与他聊到萧望舒偷偷在门外站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自知。后来萧望舒留瑶泰用晚膳,瑶泰很识趣地先告辞,临走时却与我咬耳朵:“瞧他那副神色,说他会在我碗里下毒也不为过。”

瑶泰终于走了,萧望舒心情像打了胜仗一样好,让人叫来照云和我一起用膳。萧照云今年七岁,是他的嫡长子,却不是我的孩子,就像萧望舒原本不是贵妃的儿子一样,他的生母卑贱,被萧望舒赐死,然后送到我身边。

我们一家三口很难得地享用了一次寻常人家的晚餐,我看着他们父子在餐桌上谈经论道,虽然吃不下东西,却感觉到身为一个女人的全部满足。

但这一方宁静,却被照云随身掉落在地的绢帕打断。

那绢帕是暹罗御贡丝织所制,上面绣了一朵白莲,莲旁隽永小字,写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照云莫名招来一顿骂,被萧望舒赶回东宫抄经书,照云抽抽噎噎地走出了昭阳殿,萧望舒像被抽了魂儿似的,坐在垫子上发愣。

“如果当初没有叫你回来,你会不会跟他在一起,唱歌,跳舞,身边儿女绕膝?”他抬头望着我,眼神无辜,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看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下巴的胡子也不再只是青涩扎人,他的面容始终带着让人猜不透的城府,他的微笑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可是在我心中,他永远是那个月色与雪色之间,他是第三种绝色,新雪初霁般的小哥哥。

“是没有如果的。”我跪立在他怀中,亲吻他的额头,我从他手中抽出绢帕来,将之拿到烛火跟前燃了。

在南洋的海面上,瑶泰拉着我坐着渔船乘风破浪,生死一线,只为了看一眼巨鲸产子的奇景。

水灯节时,我与他在红莲花海中跳舞唱歌,被拥簇着共饮一杯同心酒;在放河灯时,我偷瞄到他放在河中的莲灯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而纵横交错的河流带走了他不能说的秘密。

时光如梭,万事皆过,那些美丽的回忆,连同瑶泰如夏日凉风过心的微笑,最终化作手掌上的一捧灰,吹掉后,就消失了,仅此而已。

谢家晚辈之中,音真长得最像我,她是我叔父的小女儿,前皇后的亲妹妹。

叔父带她来见我时,她才十四岁,叔父说让我们姨侄俩相互照顾,希望谢家的血脉能融入天家,长流不竭。当时,音真规矩地跪在地上,不规矩的眼神凝视着我,我看到一个漂亮到无辜的孩子,心里既喜欢又难过,我想,她是不知道亲姐死得不明不白的。

我让音真住在我的昭阳殿,最容易见到萧望舒的地方,音真很争气,与萧望舒一次偶遇后,就受到临幸,然后她搬出了我的昭阳殿,有了自己的处所和宫人。

萧望舒的后宫,住着南朝四大家族的女子,谢家女在其中最是显贵,也是众矢之的。音真入宫后,她在帝王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盛宠,让别的掖庭女子看到我时,眼中多了几分敬重。

音真样貌虽像我,性情却不像我,她爱秋意的悲凉,我独喜春花的绚丽。我让她取悦萧望舒,让内务府为她做浓烈颜色的衣服,但那些衣服她穿过一次,便扔到我看不到的地方,继续穿她的白她的青。入冬后新做了衣服,内务府管事对我禀报,说音真授意他们做了一件圆衫。

圆衫,只能是皇后所穿的正礼服。我突然觉得头疼,原来音真她是知道亲姐死得不明不白的,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对我所在的昭阳殿的觊觎。

在昭阳殿外,是太液池。音真的皓月殿离这里不远,弦音雅笛发出的美妙声音从那边飘到了这边,侧耳倾听,还能听到这靡靡之音中夹杂着男女欢悦的笑声。

我坐在殿门外的台阶上想,音真怕是知道我此生都无法孕育,那么,谢家知道多少,又授意了音真多少?

我经过反复落选,反复破格提取,几乎可以用三灾九难来形容我多舛的皇后路。

我出嫁时,父亲一边为我梳头,一边对我说:“我对你的要求不多,小时候希望你结交权贵,是为了长大后给你结一门体面婚事。”

我望着铜镜中父亲一夜苍老的面容,笑着问他:“一国皇后,不够体面吗?”

“虽体面,却太沉重了,阿琬率性心软,于父而言是幸,于谢家、帝王、后宫、苍生而言,却是不幸。”

他在送我出阁前,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最不想说的话:“事到如今,仍需提点你一句,你体内流着谢家的血,不管我们父女在谢家高墙内身份地位如何,出了谢家这道大门,你就代表着谢家,谢家给了你多少荣耀,你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谢家是南朝的名门望族,仗着伺候了几朝君主而目中无人,可是任凭再如何显贵,抚了龙的逆鳞,便是死罪。

先帝早就对谢家有所忌惮,却不如他的儿子出手果决,我不在的这些年,萧望舒对谢家剥权打压,不念旧情,谢家已今非昔比。我拽着写着“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帕子,踏出了谢家门,那日是三月三日,记得阳光和煦,天朗气清,我却像是赌桌上的赌徒,因赌注上押的是上百条人命,而害怕得浑身发冷。

我还记得,我的新婚之夜,喜帕揭开后我看到朝思暮想多年的眼睛,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承载的不是欢喜,而是嘲弄。

他说:“作为谢家穷途末路的棋子回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看到萧望舒脸色瞬间阴沉,转身拂袖就走。

“外面虽好,”我拽住他宽大的衣袖不许他走,我看着他瑟瑟发抖,“可是心如果没有栖息之所,走到哪里都是客死他乡。”

他愣了一下,弯腰用力地抱住了我。

洞房花烛,我们对坐在床上,他帮我取下繁复的装饰,帮我脱掉厚重的圆衫。他轻抚我的脸,就像他第一次亲吻我的样子,将心情一点点落在我脸上。那夜,我们就像一对真心结合的普通夫妻。

第二日,那碗药也是由他亲自端来,在不能确保未来储君成为谢家的傀儡时,他宁可扼杀掉一切可能。他看着我喝下去后,侧过脸,我看到他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我告诉他:“别怕,虽然从此萧望舒多了一个仇人,却也多了一个盟友,多了一个偶尔可以放下身份全然相信的人。”

我成为皇后后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在书房墙上刻写“忍”字,当心字最后一点落下时,便觉得这世间,没有吞不下去的委屈。

萧望舒与年少时相比,从样貌到性情,都变成了两个人。他猜忌,暴虐,喜怒无常,深不可测,他的愤怒会让人吓得两股战战,他的微笑会让人心生出从脊梁延伸到骨血的寒意。

我们经常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争吵,好几次让我觉得真的会死在他手上,但我又侥幸地活了下来。当我们看向同一个方向和未来时,他又会欣喜若狂地将我抱起来抛向空中,每当那时我能感觉到,他依旧是我认识的那个萧望舒。再后来,我也变了,能够微笑着看着那些讨厌的女人爬上他的龙榻,而当我除掉一个鲜活的生命时,也毫无恻隐之心。

然而孩子,是恩爱男女之间一道光,我明知道我和萧望舒之间永远不会有这道光,失去这道光,却让我常常怀疑我们有过的情深意切是否只是一场幻觉。所以,当萧望舒对我说,让音真生一个长得像我的孩子,留在我身边,继承他的大业时,我是真的生气了。

终于等到了能让他放心让谢家女为他生子的时候,他的格外开恩却让我感到愤怒,甚至在漫天大雪的天气中,依然觉得浑身似火在燃烧。

风雪中,湖心亭上挂的灯笼闪着几乎感觉不到暖的红,忽明忽暗,如梦如幻,在皓月宫闭宫的门声响起时,那点星火也突然灭了。这壮丽的皇宫,到了夜里,总有点凄凉,而皓月宫内,此时因男欢女爱作祟,却是热闹的。

在这种风雪月夜,宫中的人最易疯狂,那一晚,我也是魔怔了,不知怎么就追到了湖边。

我看到一位被我处死过的女子从水中站了起来,七孔流血让她曾经姣好的面目可怖得瘆人,她拉住我的手,问我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死?我发疯似的尖叫,但仍抵不过她的力气,我被拽入水中。

我醒过来后,萧望舒就在我身边,夜深人静,昏暗的烛光照着他憔悴的脸,我发现他好像是老了,原来人不是一天一天老的,是一夜之间老的。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他告诉我:“你被发现在驶向湖心亭的游船上,就你一个人。你睡了很久,差点以为,你不会再醒来。”

“是做了一个梦,”我声音沙哑,额头发烫,神志却异常清醒,“梦到春天,河水破冰而流,云彩被阳光染成五颜六色,甘露一点点凝结成珠。开得很好的桃花,长长地折一枝下来,插在大花瓶里,坐在花瓶旁,我们在说话,在那周围,有小鸟和蝴蝶飞翔。你可知,雪化云开的明媚,像极了你的眉眼?真是,有意思极了。”

萧望舒突然不说话了,我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应我。

那晚过后,我和萧望舒都变了。

萧望舒一夜之间从狂风暴雨变作了宁静致远,更多的时间,他在纵情声色与安静地陪我中,他选择了后者。我人虽醒了过来,却知道我是病了,以后我的每一个梦里都充斥着婴孩的啼哭声,女人惨叫,鲜血流淌地面,美丽的头颅滚落石阶。

我有种预感,我的病是不会好了,但心境越发平静。

宫里的女人,是没有长盛不衰的恩宠的,即便有,那也是要折寿的恩泽。

音真短暂盛宠后失宠了,皓月宫门可罗雀,深宫中的趋炎附势人情冷暖,在此刻尤为凸显。我原以为她会来寻求我的庇佑,但她没有,遇到不得不见的场合,她对我避如蛇蝎,然而我无意中看到她凝视我的眼神,满满的灰,阴湿的冷,像这个多雪的冬天。

我有过不解却没有细问,因为那时与我身体每况愈下的是谢家的运,我常常为谢家那些纨绔子弟愁得心力交瘁,但他们似乎并未感到这个家族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萧望舒说,为了让我跟他斗更久一点儿,他从昆仑山请来一位天师,专门为我作法祈福。他以前是不信这些的,我觉得可笑,却还是任他摆布。

立春前,我们每日抽半个时辰坐在昭阳殿的石阶上发呆已成惯例,他让我依偎在他怀中,一日日看着桃花树在日渐浓郁的春意里开新枝,抽嫩芽。随着气温回暖,我的气色好了许多,也许天师真的是有些用吧,我的身体从一无起色到时好时坏,也是一种进步。

虽然这也让萧望舒时时处于忽喜忽忧的情绪中。

“你可要好起来啊,治不好你,就砍了那神棍的头。”

“明知神棍还信,你难道是昏君?”

他笑了起来,抱紧了我:“我是昏君,你是妖后,这不是刚刚好?”

宫中盛传着我不是个德泽后宫的好皇后,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甚至有残害皇嗣之嫌,以妖后喻我,并不算错。

“为什么要回来?”萧望舒低声说,“你心里明白的,你所深爱的那个小哥哥,早在废太子奇异暴毙时已经死了。”

“为谢家,”我认真地想了想,又道,“我知道有一个人,明明很天真,却一生都在伪装残忍心狠,心疼这个人在狂风暴雨中忍受寂寞,所以回来了。”

这个答案让萧望舒有点气恼,因为在这句话里他不是高大巍峨的,他拍拍我的后背,目光却是温柔的。

隔了一会儿,他叹道:“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对是错,终于娶到你。”

我记得我十四岁时,他选太子妃,第一轮就放弃了我,当时他给了我很多解释,比如那个地方不适合我,比如他不想把我变成政敌。

我知道宦海颠簸沉浮,会历经生死,他是这海中注定没有可以停靠岸的船,只能随波逐流,既然靠不了岸,那我只能跳下海去追他。

春华烂漫,青空遍染,一眨眼,又是一个三月。

昭阳殿门前的桃花树终于开了第一簇花,却开得透点儿淡淡粉的白,萧望舒很不满意,大抵是期望太猛烈,自然也有更大的遗憾到访。

三月三,萧望舒说给我准备了惊喜,他早早地出门去筹备惊喜,只等我梳妆打扮完就能见到。宫人在帮我梳洗时,殿内似有吵闹声,后来音真冲破了重重阻碍,径直冲进了寝居。

“你看你都做了什么?毁了我们,背叛了家族!”

立春之后,早晚还是有些凉,音真却穿得很单薄,单薄得她整个人像纸片儿似的,要被风吹走了。

她疯狂地笑着,眼泪从苍白的脸上滑落,她将一封血书扔在我脸上,宫人想阻止我看信上的字迹,但我已看到大半。

一场有谢家参与的叛乱被萧望舒不动声色地镇压,叛乱平息后,音真的父亲被处以绞刑已死在他乡。此次叛乱,谢家精锐全损于此,连我父亲也没有逃过。

“阿爹在我入宫前还告诉我,谢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小姨是不会害我的,可你自己生不出孩子还杀了我的孩子,谢琬,你会下地狱的,你会被所有无辜惨死的谢家人诅咒!”

不管是信上的内容,还是音真的话语,都让我震惊得天旋地转,后来音真被人强行拖走,我恍惚得很,都不知道她被带去了哪里。

神志稍醒,我追问一直伺候我的宫人音真孩子的事,她告诉我,是有过孩子又小产了,而所有人都猜测是我做的。

难怪了,音真失宠后,掖庭女子见到我时都充满了恐惧,除了她们,除了音真,连谢家人都认为我是凶手吧。

这次的事件后,我突然很想见到萧望舒,那种跟时间在赛跑的心情,让身体异常燥热,脚似踩在浮云,心中像堵着一口吞不下的嗳气。

我催促宫人赶紧去找他,我催促宫人立刻为我梳妆打扮,要最亮丽的颜色,最鲜活的妆容,我要以最漂亮的样子,迎接他。

我穿戴好后,倚在宫门前等他,人却是望眼欲穿。

萧望舒终于出现在长廊末端,我看到他给我的惊喜,他戴着青箬笠,穿着绿蓑衣,神色匆忙地向我奔来。我笑了,张志和的《渔歌子》是我的最爱,他还记得。

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本想说“你真滑稽”,然后开心地投入他的怀抱,亲吻他,我刚一张口,一直堵着的那口气便喷了出来,原来那不是一口气,是大口大口的血。

“我这一生,虽被戳得千疮百孔,亦沾满了无数人无辜的鲜血,虽为傀儡为他人而活,却也为自己随心所欲,有过痛,有过遗憾,有过内疚,有过不甘心,但,不后悔……” 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睁开眼睛的可能,匆忙中我不得不临时改变我要说的话:“皇后在,谢家在,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一位皇后,务必姓谢,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随即,我轰然跪倒在地,拉扯坏了他的绿蓑衣。

尾声

十四岁时,有那么一个夜晚,世家子弟相聚一团玩闹,不知谁带来民间蓑衣箬笠,硬要玩游戏输的人假扮渔公渔婆。我和萧望舒虽是胜家,却失去了一次扮演的机会,事后,我一直念念不忘。

我睁开眼睛时,萧望舒坐在我身旁,脚下放着一套渔公渔婆的蓑衣,在我眼中,他变回了十九岁的样子,纯白的衣,平和恬静的笑,身上笼罩着那种脱离世俗的朦胧美感。

他起身为我打开一扇门,不远处,桃花柳芽初生有如作茧似的,小鸟和蝴蝶绕那一簇红艳桃花飞翔。

果然是很有意思的。

萧望舒躺在我身边,他的目光穿越了前世,望向了来生。

他说:“阿琬,若有来世,我们就做一对渔公渔婆吧,不要有太复杂的身世,也不需要太多权势,只是我打鱼,你织网,生一对孩子,让他们像鱼儿一样快活在水里长大,这样就好了。”

他把那话说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静穆。

我点了点头,手指攀上他的手:“好,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那阿琬就睡吧,等到了下辈子,我会叫醒你的。”

萧望舒侧转过身,一只手搂着我,亲吻我额前的碎发,无限温柔下。我终于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放心得合上双眼,只等着那最熟悉的声音,再次将我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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