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是沉默的,虽然性子孤僻,但一袭白衣的他却让我觉得比任何人都要干净。我在豆蔻梢头的年纪遇到他,在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喜欢上他。那时的他没有手染鲜血,没有背负陈家一百一十三条生命,那时的他美好得像春光正好的四月天,那时的他,是我心心念念,想要厮守一生的人。
——陈楚楚
【一】
遇见容洛那一年,陈楚楚方才十一岁。
那一日,她的父亲牵着她的手来到前院,一边走一边说:“容洛是你容姑姑的儿子,如今容家没落,只余他一人孤苦无依,为父看他可怜,便将他接到陈府抚养。你年长他两岁,定要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
陈楚楚乖巧地听完父亲的话,末了,脆声声道:“好。”
待走了百十步,陈楚楚便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站在院子里,他穿着月白色的对襟衫子,外面裹着一件雪狐裘。肤白如雪,下巴尖削,眼梢微微上挑,单薄而又艳丽,一双眸子黑如点漆,依稀带着一抹冷淡。
他的身旁是一株株似血的红梅,在漫天飞雪里,他竟比红梅还要娇艳。
陈楚楚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漂亮的人,她情不自禁来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阿洛。”
她性子本就温婉,声音也轻轻细细。男孩看着她一愣,随后却冷冷地别过脸去。
陈楚楚却未放在心上,她完全被容洛的容颜收买,小大人似的,不顾容洛的挣扎和排斥,伸手替他弹去了肩上的落雪。
九岁的男孩,倔强中带着一丝荏弱,比那些张扬跋扈的世家子弟好上太多。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那时陈楚楚就想,她会听父亲的话,将容洛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他。
容洛来陈家的那日,陈夫人不在府中。待她回来,已是第二日的正午。她看到容洛后,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森然,而后伸手抬起容洛的下巴,冷哼道:“这张脸倒随了你的母亲,让人厌恶。”
容洛本无什么,但在听到“母亲”二字,他突然抬眼看向陈夫人,眼中的恨意毫无掩饰。而后,张嘴咬在陈夫人的手上。
他咬得极狠,陈夫人妆容精致的容颜瞬时变得狰狞,对身旁的下人厉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他抓起来!”
闻言,容洛一把推开她,转身便跑。只是,跑了两步他便被下人追上。
【二】
那日当真是闹了许久。
陈夫人素来泼辣凶悍,陈父虽有心护着容洛,但到底争不过她。容洛被下人摁在雪地里打板子,陈楚楚在一旁瞧得真切。他疼得厉害,明明只要开口求饶,便可免去这些苦楚。可他紧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肯说。
这般倔强。
末了,陈夫人怕再打下去会出了闪失,便让下人停了手。闹过之后,众人渐渐散去。
陈楚楚本跟在父亲身后离开,她回过头,正看到容洛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
她心有不忍,便过去扶他。然,她刚碰到他的衣袖,便被他挥袖拂开:“走开,我不需要你们可怜。”
陈夫人虽然不喜欢容洛,但陈父一直坚持,容洛到底留了下来。
陈家除了陈楚楚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公子。
平日里,京城那些同年纪的世家少爷小姐常在一起玩闹。初始他们瞧着容洛长得好看,十分欢喜,常常送他东西。可容洛冰冷又刻薄,拿到礼物后只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了地上。
那些少爷小姐亦心高气傲,久而久之,便厌恶于他,不再好声和他说话,除了陈楚楚。
每次那些世家少爷欺负容洛,她必护在容洛面前,和那些人理论。
那一日,一群少爷小姐又来寻容洛麻烦。推搡打闹间,有人掐了容洛一把。陈楚楚看到后,便抬手推了那人一下。小孩子之间打闹是常有的事,可谁知,陈楚楚推得狠了,那人跌倒在地,额头磕在尖利的石头上,伤了眼睛。
众人顿时吓得大哭出声,陈楚楚也呆愣在了原地。
陈夫人闻声赶了过来,气极之下,抬手打了陈楚楚一耳光,并罚她去面壁思过。
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天,直到暮色深沉,万籁俱寂。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心中一惊,慌忙回过头去,却看到容洛站在她的身后。他裹着白色的狐裘,整个人艳丽而张扬。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陈楚楚以为他受了惊吓,于是便拉住他的手,宽慰道:“别怕,父亲不气了,便会将我放出去。”
十一岁的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淡粉色的绣裙,衬得人极为漂亮精致。她嘴角还带着笑意,青紫色的巴掌印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容洛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而后唤道:“阿姐。”
他声音本就冷清,连唤人时也没有一丝温和,但陈楚楚却是十分欢喜。
容洛性子乖僻,对谁皆是冷冰冰的,来到陈家这么长时间,从未说过一句话。他能唤她“阿姐”,是她从未想过的事。容洛说完,便去陈楚楚身边跪了下来。两个人就在祠堂跪了一夜,纵使无话,但也觉得有了陪伴。
【三】
容洛虽然还是冷冷的,但总算不再排斥陈楚楚。
闲时,陈楚楚还会教他念诗。只是陈夫人看不惯他,虽有陈楚楚护着,但他在陈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渐渐大了,陈楚楚总算明白了。她的父亲年少时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可到了婚嫁之际,那个容姓女子的父亲触怒龙颜,家族自此败落。罪臣之女,她的父亲便退了亲,而后娶了重臣的千金,自此一步青云。两人再无交集,直到几日前,那个女子离世,留下了一个遗孤——容洛。
就这样过了四年,直到陈楚楚十五岁那一年。那日她从国子监归来,像往日一样去找容洛,却见他院子里嘈杂不堪。她拉住一个下人,原是今日乃容洛母亲的忌日,他便在自己院子里给母亲烧纸祭祀。
然而,现在临近年关,这样的行为极为不吉利,且陈夫人十分厌恶容洛的母亲,因此便带着下人来闹事。
她慌忙走近两步,但见一群下人对着容洛拳打脚踢,而容洛紧紧护着手中的牌位,不肯松手。
陈夫人看到她,让下人停了手,冷哼一声便离开了。陈楚楚放轻了脚步走上前,月色映在落雪上,如落了一地的梨花。少年穿着素白的长袍,他跪在雪地里,面前是被下人踢得凌乱不堪的祭品,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牌位,白玉一样的容貌在映在火里明明灭灭。
陈楚楚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却听少年突然道:“我的娘亲本是受尽尊崇的世家小姐,却在即将嫁给自己的良人之际家道中落。十六岁的女子流落街头,被人侮辱之后才有了我。她虽不愿苟活于世,但却为了我在黑暗中挣扎了多年。”
“她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何要受尽世间苦楚。”
“阿姐,她是我的娘亲,是我的至亲之人,可现在她死了,我却连祭拜都不能够。”
“阿姐,世间这么多不平事,活着总是累的。”
他似是哭了,声音带上了哽咽。
陈楚楚走到他的身边,抱住他:“阿洛,你要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卑微,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你便要十倍百倍还回去。而且,你还有阿姐,不论发生何事,阿姐总会陪在你身边,永远护着你。”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容洛缓缓抬起眼,也抱住了她。那一刻,陈楚楚知道,她再也不能如她父亲所愿,将容洛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她心底的那种感情,终究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四】
几日后,太师府的姚小公子突然来陈府提亲。陈夫人看着堆了满厅的彩礼,喜笑颜开。而陈楚楚默默转过眼去,突然想到那个玉冠白衫,唤自己阿姐的少年,有些伤感。
她想起书里那些缠绵悱恻的诗句,心里的某种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初见时的惊艳,四年的朝夕相伴,她的感情早已从可怜变成喜欢。
几乎没有多想,她便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然后在母亲的怒骂声中跑出了府。
她托丫鬟给容洛带了信,就算容洛不喜欢她,但她的这些心思,也想让他知晓。
容洛有些疑惑,陈楚楚为何要约在湖边见面,但还是去了。
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陈楚楚,却等到了那群世家公子。他武艺不佳,被踢下湖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到那些世家公子的狞笑声:“若不是楚楚骗你来,小爷我还报不了幼时的仇。”
惊愕、愤怒、委屈瞬间席卷了他,陈楚楚是他这些年来唯一肯相信的人,她却骗了他。
隆冬的湖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却抵不上他心里的冷。他艰难地爬上岸,衣衫尽湿,走回了陈府。他感染了风寒,没有人来看他,亦没有人给他请大夫。
为了退热,他便坐在雪地里。意识混沌中,他想到陈楚楚说的话,只觉得可笑。他自小就受欺负,性子孤僻,从不相信任何人,却在陈楚楚身边柔软下来。她终是骗了他,这世间没有人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就这样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第二日,他竟好了起来。
而那一晚,陈府亦风云变幻。
当今圣上病重,几位皇子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为了保护东宫,圣上为太子培养暗卫,要从朝臣家中选出一些子女进行训练。而陈家选中的是陈楚楚的哥哥,陈逸。
陈夫人知晓后,哭红了眼睛。暗卫训练时九死一生,即便能活了下来,但暗卫过的是刀刃舔血的日子,亦不知哪天就会死去。
她想了一夜,第二日便告诉陈父:“我只有一个儿子,绝不会看着他去送死。宫里没人见过逸儿,亦无人知晓我们收养了容洛,明日让容洛替逸儿进宫。”
那时时辰尚早,花园里悄无人烟。可陈夫人没有想到,陈楚楚去找容洛,路过花园时,将一切都听了去。
【五】
陈楚楚昨日刚出府便被下人带回去软禁在了房间里,直到今日早晨才能出来。她心里一直想着容洛,她昨日失约未能去,不知他在湖边等了多久。
她从房间里出来便直直地朝容洛院子里去,在路过花园时,却听到她娘亲的一番话。
她想她是气极了,才第一次这样忤逆她的娘亲。而后,她便又被娘亲禁在房间里。
她让丫鬟给容洛带了信,又怕出什么差池。一直到了夜里,她再也等不及。抿唇看了看雕花窗棂,便跳了下去。窗棂很高,她向来温婉规矩,从未做过这样大胆的事。
她跌落在地,忍着痛站起身,抬眼却看到容洛站在不远处。
他穿着白色广袖长衫,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拔高了不少,竟比她还要高上些许。
她知道容洛不会再留在陈府,可看着他离开,她心里却要比想的还要难过。她那样想跟着他一起走,可她年长两岁,心底的那些话,总让她觉得羞耻,于是她只道:“离开也好。”
容洛向前门走去,她拉住他:“前门侍卫多。”
说完,便带着他朝后门走去。那是她第一次这样大胆地去牵他的手,她有些紧张,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微微颤抖的手指遮掩着她不能说的感情。
一轮弯月远远挂在夜幕里,如霜的月光洒了一地,府里的人都已歇息,只余瑟瑟风声拂过,清冷而静谧。
不多久就走到了后门,陈楚楚停下脚步,刚想叮嘱容洛两句,却见门前的烛火突然被点燃,一时之间亮如白昼。
陈夫人带着下人站在门前笑着望着他们,似是等了许久。
容洛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他转身想逃,却被下人抓个正着。
陈夫人笑道:“楚楚真是和你哥哥更亲近些,知道娘亲在这里等着,便将容洛引了过来。”
闻言,还在挣扎的容洛便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看向陈楚楚,眼底的恨意如一柄冷厉的长剑划过,让她心惊。
陈楚楚怔在那里,一时竟忘了解释。
陈夫人又道:“宫里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前,快将少爷送出去。”
陈楚楚终是反应过来,忙去拉那些下人,奈何她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洛被拽出了府。
踏上马车前,容洛突然回过头来看了陈楚楚一眼。他本就生得俊美,如此一笑,更是美得让落雪里的红梅都失了颜色:“阿姐,我总觉得除了娘亲之外,你是这世间唯一待我好的人。我想着,我若是离开了,怎么也得再看一看你。可你呢,你就是要这样对我?你已经骗过我一次,阿姐,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
他虽是笑着,但却带着冷意,只是一眼,便让陈楚楚的心冷了下来。
她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那些宫人却容不得她再多说,长鞭一挥,马车便疾驰而去。
她推开下人,跟在马车后一遍一遍唤着容洛的名字,她要告诉他,不是他想的那样。她并不知道她的娘亲等在后门,她并不知道她的丫鬟只听她娘亲的话。自从她退了太师府的亲事,她的娘亲便对她格外注意,她的那些心思并没有瞒过所有人,这才让他们有了误会。
只可惜马车奔得太快,她不慎跌倒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街道尽头。
【六】
容洛走后,陈楚楚便大病了一场。她虽是温婉,但却是十分倔强。因心中存有芥蒂,她闭门不再见家人,人也沉默了许多。
好了后她搬到了偏院去住,只带了一个丫鬟去。她做得如此决绝,陈家也十分寒心,只当作从未有过她这个女儿。
偏院本就冷清,若不是姚恒常来,那便如冷宫一般无二。
姚恒就是太师府的小公子,向来风流的少年不知为何突然转了性,日日追在陈楚楚身后。他说着一些以前便相识的混话,但陈楚楚自觉从未见过他,便认为他是在玩闹。
闲着的时候,她便给容洛写信,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都是平日里的一些琐事,但却是她所有的寄托。她从未想过要寄给容洛,亦不知要怎样才能寄给他,她甚至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如此过了三年,那个唤她“阿姐”的白衣少年,似是成了她心中的执念,思念如呼吸。
陈楚楚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时正值三月时节,院子里的梨花纷纷扬扬开了一树。她坐在树下看书,丫鬟过来告诉她:“少爷回来了。”
自从容洛去了暗卫营,陈夫人便将自己的儿子隐姓埋名连夜送出京城,此生不再踏入晋阳一步。因此,丫鬟口中的少爷,便只有容洛一人。
陈楚楚怔怔地站起身,连书落在了地上也不知。她喜极而泣,而后拎起裙角便朝前院跑去。
她在门前停了下来,看着立在厅堂里的身影,广袖白衫,玉冠束发,那样美好的少年。
明明那般想念,但当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她却情怯得不敢靠近。
直到容洛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十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眼梢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凌厉的漂亮。他微微一笑,低声道:“阿姐。”
他这一声唤得真切,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仿佛他从未说过那些恨她的话。
她侧过脸去,悄悄隐去眼角的湿意。
容洛已是东宫暗卫,纵然陈夫人再不喜他,但回来不易,便留他在府中小住几日。
宴会过后,陈楚楚由丫鬟扶着回偏院。却不想,方走了两步,便被人从身后揽住了腰肢。
容洛有些醉,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温热的呼吸便尽数洒在她的耳侧。她心跳如擂鼓,脸上也染上一层薄红。
“阿姐,我离开这三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阿姐,我可是日夜都在想着你。”
“阿姐,我有好多话想要和你说,明日午时,还是那年你约我的湖边,我等着你。”
【七】
陈楚楚在房间里呆坐了半夜,容洛的话徘徊在她的耳边,挥之不去。
以前她年少,不懂流言禁忌。现在她知道,未出阁的女子最在乎的不过是名声,若是私会男子,她这一生怕是毁了。
她思虑了许久,第二日却仍是去了。
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绣裙,化了淡淡的妆,那是她喜欢的少年,她想让他看到自己最漂亮的模样。以前他还年少,她的感情只能深藏心底,从未敢说。如今他已长大,她定要告诉他,三年前的一切都是误会,她喜欢他喜欢了很久,纵使三年未见,那些喜欢也未淡薄半分。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身份,她也愿意陪在他身边,天涯海角,绝无半分怨言。
她走到湖边的时候,容洛已经站在亭子里等她。
三年来的思念太过压抑,几乎是刚来到他面前,她便轻声道:“阿洛,我喜欢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认真而坚定。
容洛伸出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低笑道:“喜欢我?”
“是。”她道。她向来温婉,却还是第一次这般胆大,将所有的矜持弃之不顾:“我喜欢你,不是姐弟之情,而男女之间的喜欢。我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她刚说完,周围突然传来嘲讽和低笑:“原来陈家的小姐是这般不知羞耻的女子。”
容洛仍是看着她轻笑,只是眼中却淡漠得没有一丝感情。
她的心突然一寸一寸凉了下来,因紧张而攥着的手指也缓缓松开。
他生得那样漂亮,连笑都带着凌厉的美,就像是罂粟一般,明知有毒,却让人甘愿沉沦。
他挑眉,轻声道:“可是阿姐,我却不喜欢你。”而后,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陈楚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而他们的辱骂也越来越难听。她想离开,他们却挡着她,混乱间,不知有谁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地,委屈得想哭。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冲了过来,替她推开面前的人:“都滚开!谁准许你们辱骂小爷的未婚妻?当心小爷砍了你们的脑袋!”
那日陈楚楚浑浑噩噩地由姚恒送回了家。
流言传得很快,不过半晌,她便成了晋阳城里让人唾弃的女子。她让陈家丢了脸面,她的父亲一气之下便罚她五十杖。粗重的木棍打在她的身上,条条血痕浸湿了她的绣裙,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直到昏去的前一刻,她心里想着的都是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
【八】
甫一醒来,陈楚楚便不顾众人反对,拖着虚弱的身子去找容洛。他一夜未归,听下人说是去了怡香阁。待她赶到的时候,却见容洛慵懒地倚在太师椅里,衣襟半敞,怀中揽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眉眼间一派风流。
女子说:“容公子当真是冷情,陈家小姐那般喜欢你,你却故意将她引在湖边,让她说出那些话,毁她一世名声。”
“喜欢?”容洛笑,话语间皆是漫不经心,“喜欢我的人多的是,她的喜欢,在本公子眼中分文不值。”
那一瞬间,陈楚楚几乎站不稳,背上的伤口又裂开,她能感觉到血浸湿了她的衣裙,虚弱得快要死去。
容洛终于肯抬起眼看她,单薄嫣红的唇带着一抹笑意,“阿姐,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今晚我有礼物送给你。”
他的笑让她心惊,她后退两步想要离开,奈何容洛眼明手快,伸手点了她的穴道。
她被容洛扔在一间厢房里,不能走动。直到夜半时分,穴道方才解开。
容洛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她也不敢在妓院多加逗留,醒来后便回了家。
路上她一直在想容洛的话,在想他眼睛里的冷意和嗜血。他说他要送给她礼物,直到她走到陈府,她才知道他对她有多么残忍。
府前的门扉染了血,她朝院子里看去,但见一具具尸体躺了一地。三四个黑衣人站在院子里,血顺着他们手中的长剑滴落。其中一个男子回过头来,漂亮的笑颜在漆黑的夜里妖艳而鬼魅。
陈楚楚只觉站不稳脚,胃里难受得厉害,便扶着身旁的红漆柱子呕了起来。呕着呕着,便呕出了血,眼睛也通红。
黑衣人看着府里再无活口,便飞身离去,只余容洛一人站在一群尸首中,如地狱里的修罗。他缓缓走到陈楚楚面前,陈楚楚抬起眼看他,声音惨淡:“为什么?”
容洛的声音带着以往的冷清:“十七年前,你的父亲和我的娘亲两情相悦,可是你的母亲,凭着家世好便夺人所爱,为此不惜污蔑容家有谋逆之嫌,害得我娘一夕之间流落街头。已经悲惨到这种地步,可是你的母亲仍不肯放过我娘。她让几个街头乞丐侮辱我娘,这般心狠手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自小心中便有恨意,只是不知谁将娘亲陷害至此。自从知晓后,我便无时无刻不恨着陈家。
“阿姐,是你教给我的,若是有人欺负了我,便要百倍千倍还回去,我不过是听你的话而已。
“阿姐,我曾经也相信过你,可是你怎么对我呢?你骗了我两次。我身上有五十多道伤,我在鬼门关徘徊了无数次,这些伤痛本该属于你的哥哥,你让我如何不恨你。
“阿姐,你的父亲与三皇子走得近,皇上和太子最恨的便是结党营私。我不过是执行任务而已,你不要怨我……”
容洛还在说着,陈楚楚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就流了下来。
她又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个站在雪里清冷漂亮的男孩,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她的父亲让她疼爱他,她便真的处处护着他,然后喜欢上他。为了他,她不惜和父母断绝关系,从此不再说一句话。到头来,她的父母才是最疼爱她的人,可当她明白时,一切都迟了,陈家被诛满门,这苍茫的世间只剩下她一人。
她跌坐在地,又哭又笑,狼狈至极。
在容洛转身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如一汪死水,再无一丝痴恋。
【九】
陈家灭门之案让百姓人心惶惶,但涉及朝政,人们亦不敢妄议,而太师府的亲事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陈楚楚坐在新房里,几日前,姚恒在一堆尸首中找到她。许是她对一切都太过绝望,所以,当姚恒再一次说娶她时,她没有拒绝,隐姓埋名嫁给了他。
姚恒还在前院招待客人,房间里格外安静。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接着她的红盖头便被人揭开。她抬起眼,却看到容洛站在她的面前。他似是喝了酒,白玉一样的脸上带着些许醉态。
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阿姐,你今日真漂亮。直到你为别人穿上嫁衣的那一刻,我才发觉,阿姐,我是喜欢你的。”
虽然她骗了他,虽然她是陈家的人,但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留了她一命。他总觉得他是恨她的,可后来他才知道,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陈楚楚只觉得一切都太过可笑:“晚了,容洛,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闻言,容洛眼中浮过一丝痛苦的神色,而后,他轻笑道:“无碍,阿姐,只要我喜欢你就够了。”说完,便弯腰抱起了她。
容洛武功高深,竟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将陈楚楚从太师府带走。
陈楚楚被容洛安排在一处院落里,他像换了一个人般,毫不吝啬地表达着他的爱意。可他每说一句,便让陈楚楚觉得心里更恶心一分。
若是她的父亲真的有谋逆之心,那陈家被灭满门她无话可说。可她的父亲向来明哲保身,怎会参与皇权的争夺?一切不过是容洛的计谋,他恨陈家,便想借太子的手报仇。他知晓太子向来多疑,于是便谎称她的父亲似乎有意向三皇子示好。
似乎?有意?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便要了陈家一百一十三条命。
灭门之恨,她怎能再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面对他?
住了几日,陈楚楚便发现这里位置偏僻,荒无人烟。容洛有时要出去执行任务,他不在的时候,便带来一个下人看着她。
她安静得不像样子,有时一连几日不说话,如活死人一般。他便常常和她说话,讨她欢心。
如此过了两个月。
直到那一次,容洛像往常一样出去,只是这一走却半月有余。回来时他白色的长袍微微透着血迹,脸色苍白病态。
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他一看到陈楚楚,便将她揽着怀里。他揽得那样紧,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像是经历了什么痛苦的事,怕再一次失去。他的感情那样浓烈,而陈楚楚的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往日的种种。初见时的样子,他唤她阿姐时的样子,他们一起在树下念书的样子,她向他表明心迹时的样子。而后便是他无情的嘲讽,沾着鲜血的长剑,她父母的尸首,黑夜里令人作呕的血腥,一幕一幕如诅咒般在她眼前闪过。心中的恨意在一瞬间喷薄而出,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眼睛眨也未眨便狠狠地朝他的胸前刺去。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容洛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姑娘,以往清澈的眼睛此时皆是狠意。
是被逼到了什么地步,才让一个喜欢他的姑娘对他恨成了这样?
他看到面前的姑娘哭了,他伸出手轻轻替她拭去眼泪,他手上的血便染在了她的脸上。
“阿洛,你有没有后悔的事?”
后悔?
“我后悔了,后悔遇到你,后悔喜欢你。”
“阿洛,喜欢你太痛。这辈子,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十】
容筝赶到别院的时候,正看到容洛倒在血泊里,只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这半月以来,他并不是去执行任务,而是被关在暗卫营的地牢里。陈楚楚未死的消息终是被容筝发觉,感情向来是暗卫的禁忌,而他又为了喜欢的姑娘违背了圣旨,每一件事都触犯了容筝的底线。
容筝问他陈楚楚的下落,他怎么会说呢。当初他那样恨着陈家,最后还是护了陈楚楚一命,如今他看清了自己感情,怎还会让她再有半分危险。
带着银针的长鞭抽在他身上,每打一次,那些银针直直地刺入他的体内,鞭子扬起时,银针便随着扬起,勾出血肉。
严刑拷打了半个月,他身上不知落下多少针孔,被银针勾起的地方血肉模糊。血水早已将他白色的长衫染成红色,远远望去,如同艳鬼。
那样痛,在看着家人一个一个死在眼前时,他喜欢的姑娘是不是比现在的他还要难过千百倍。
他错了。他以为他会这样死去,但容筝没有太过绝情,终是将他放了出去。
曾经以为要阴阳相隔,所以,当他能再次把自己喜欢的姑娘拥入怀中时,他激动得想要落泪。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分离,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珍惜。怀中抱着的,是疼爱他的阿姐,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是他自小就喜欢的姑娘,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她受一点委屈。
他总觉得时间可以抹去一切,只要他对她好,她那样喜欢他,一定会原谅他。
可当尖利的匕首刺入他胸前的那一刻,他这才知道他错了,时间抹去的不是她对他的恨,而是她对他的爱。
容洛醒来便挣扎着去别院,但陈楚楚早已离去,不知所终。他发了疯般找她,可晋阳这样大,西梁这样大,想要找到一个故意躲着他的人,谈何容易。
如此过了两年,他心里一直不得安宁,执行任务时也频频出错。
容筝秀眉微蹙,对他道:“两年前我将你从地牢中放出来,不过是想跟着你寻出陈楚楚的下落。也是我,将你从别院里救了回来。”
闻言,容洛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似乎还有一丝惊喜:“那你可有见过我阿姐?”
哪有见过呢,那时她迟了一步,等她赶到别院的时候,陈楚楚已经离开了。
可她抬起眼,却道:“见了。知道你为何这么久还是找不到她吗,因为她在我的手中。容洛,我可以放你离开暗卫营,但你必须再为东宫效力三年。三年之内你不能提及有关陈楚楚的任何事,三年后我就让你带着她远走高飞。当年陈夫人将自己的儿子换走,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知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你是暗卫十四,不是晋阳陈家的容洛。若是你再日日想着她,容洛,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有多狠。”
儿女情长在容筝眼里只是可笑,就算她现在骗了他,三年后,他大抵已经将那个姑娘忘了。
可容洛却相信了。
所以,三年。只要三年,他便可以离开这血腥黑暗的生活,他便可以拥有他喜欢的姑娘。
多么诱人的条件。他相信了,他同意了。
他想象着三年后的生活,他带着她离开晋阳,离开纷争,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娶她为妻,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平淡却幸福,想想都觉得开心。
可他却不知道,他喜欢的姑娘真的去了江南,一去三年。
初夏时节,西湖断桥,莺歌燕语。陈楚楚走在长街上,微光正好,一切都那么美好。
而在那遥远的晋阳城,在那冰冷的皇宫里,因为容筝的一句话,那个少年拼命地杀着人,完成一次又一次血腥的任务。他一日一日等待着,期盼着,度日如年。
半年后,承德皇帝病逝,太子登基,三皇子举兵逼宫。随处可见的杀戮,血染了皇城,史称晋阳之乱。
终究是放不下,陈楚楚听得一些消息,赶往晋阳,还是想看看容洛是否安好。途中,和一群飞驰而过的骏马擦身而过,扬起漫天风沙,差点吹走她的面纱。
她不知道,心中记挂的那个少年此刻正骑着骏马,和她相隔于沙尘中。
她也不知道,少年远赴战场,只因这最后一场战役之后,能带自己的阿姐去江南安家。
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恍恍惚惚,一梦十年。
终是没有等到再相见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