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一
这是什么地方?
薄雾笼罩在前,她一路缓步行来,所经之处却半个也不认识。耳畔不时有莺燕婉转娇啼,鼻息间的馥郁芬芳,一如扑面而来的盛大春光。
她究竟身在何处?
“哟。”
冷不丁地,一声笑谑响起,吓得她猛然驻足:“谁?!”
眼前薄雾渐稀。鼻尖一动,她嗅到了一缕淡而不绝的冷香,像是一根撩拨在她心头的琴弦,叫她神思轻轻一颤。天光晴好,前路一株老梅花繁枝劲。而梅树上,少年倚花而坐,向着她挑眉一笑:“哟,来了?”
她迟疑着不敢接口。树上少年的模样太过奇怪,银发白衣,两道梅枝似的眉间,一点嫣红梅印异常妖冶。
半晌,她才终于鼓起勇气问:“这是哪里?”
没想到少年露出比她初到此地时更惊讶的表情,反问她:“这是杜府后花园,你没来过?”
见她怔怔摇头,少年面色一急,从花树上一跃而下,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脸良久,忽然一扶额,恨然道:“来早了!”
这声“来早了”是有缘由的。这少年是由那株梅花化身而来,他要守在此处,等候杜府千金杜丽娘游园之后,与来日状元柳梦梅在此相会,促成一段曲折故事,使之留在临川才子汤显祖笔下,成为流传于世的不朽传奇。岂知眼下花园未游,柳梦梅未至,杜丽娘却提早到此。
少年恨恨地盯着她,盘算着能否直接将她赶回去。她扛不住他恶狠狠的目光,不禁瑟缩一下。
突然,少年双眸大睁,难以置信道:“你真是杜丽娘?”
她瞧见少年的目光逡巡一番,落在了她身上,之后他的脸色就陡然一变。她心知肚明地立马红了脸。
是的,她名为“杜丽娘”,可是再寄寓着美丽的名字也阻止不了她的……胖。她的脸很小,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但她的四肢躯干,却根本不能与这张小脸相符。
谁能想到,杜丽娘会是一个胖子?
她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点,抬起眼偷偷地看向少年。
明媚的日光下,少年痛心疾首地捂住了眼。旋即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他松开手,一指戳到她的额头:“听着!杜丽娘绝不该是你现在这模样!”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他断然道,“记住!每天到这里来,我亲自教导你!一定要把你身上那些肉灭掉!”
她刚要开口,少年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也不见他多用力,她却止不住地向前倾去。眼前白光乍现,什么也看不清。她在瞬间像是从虚空一头栽下,那无从着力之感让她忍不住放声大叫。一片混乱中,她听到少年的声音,似远似近地飘来:“你以后叫我梅君。”
梅君……
心绪翻涌,她霍地睁开眼,坐起身来。
那无力之感倏然不见,双手实实在在地撑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小丫鬟春香掀帘而进:“小姐睡醒了?”
她转头,看到日光正从雕花窗照进来,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是梦。
二
可是没想到,接下来的每次入眠,杜丽娘都会在梦里再遇那个自称“梅君”的奇怪少年。而他此前说的“我亲自教导你”也绝非戏言,杜丽娘一入梦,在那株梅树下,他就板着脸,折了一根虬枝敲着地面教训她。
“站直!”
“收腹!”
“跑快点!”
一场梦醒来,杜丽娘腰酸背痛大汗淋漓,巴不得此生再不睡去。
她不是那种勤勉的性子,过分丰腴是烦恼,却绝不足以让她心焦得不眠不休。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恨得梅君牙痒痒,按捺了许久终究没扑上去咬死她,只从地上捡起几个没熟的果子,“啪”地掷向她的后脑勺。
“看什么看!不是告诉过你泰山崩于前也不能变色吗?一个果子就让你回头了?说好的端庄稳重呢?”
杜丽娘赶紧回过头去,继续走着她的娉婷莲步。
如是一个心急如焚,一个敷衍了事,一相见便没个消停。只是忽然一天,比寻常晚了些时辰入梦的杜丽娘,却蓦地认真起来。
梅君倚树一挑眉:“哟,转性啦?来,给本君说说缘故。”
杜丽娘脸涨得绯红,别过头去咬住下唇。
今日她乘轿随母亲出门踏青,还没走多少路,就偶遇别的缙绅家结伴游玩的女眷。她欲下轿见礼,但才一掀开轿帘,就听到数声窃笑。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个娇软的声音带着笑,细细地向她道:“杜姐姐,你这轿子是哪家匠人做的?真是好手艺,姐姐行了这么远,竟没有压坏它。”
她们都在嘲讽她胖。回家后她在房里辗转多时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现下梅君一问,她忍不住眼眶一红:“我又不是故意这么胖的……”
梅君默然看着她黯然的神色,没有像往日那样笑谑以对。半晌,他敛容走近,在她脑后轻轻一拍,温声道:“懊悔有什么用。”等她点点头,擦干了眼角的湿意,他拾起梅枝催促她用功,又默不作声地记下了那几个女眷的名字。
而后一连数日,不止梦里,醒着时,杜丽娘也一刻不懈怠地用功。只不过又过几日,她闲暇间听到春香拍手笑说,踏青时羞辱她的那几个女眷不知招惹了哪路神佛,回家后竟再没睡过一个好觉,每一合眼,便立时口里乱呼地惊醒过来,直至现在也不见转好。
杜丽娘心中一动,入梦后偷瞥一眼梅君,轻声开口:“那些女眷梦魇……是因为你?”
其时梅树之下,梅君银发白袍,正执笔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紫檀几案,案上素宣铺展,工笔描着一双仕女。墨迹尚新,是他才画上去不久。
闻言,他毫尖一顿,侧头看着身旁同案而坐的杜丽娘:“不因为我,难道是因为你?”
杜丽娘眨眼:“不是因为我吗?”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向梅君双眸,梅君一怔,不自觉地轻咳一声,移开了脸,举笔蘸墨:“本君好脸面如好命。你是我教导的人,拿去给她们嘲弄,算什么道理。”
不等杜丽娘作答,他将笔往她手里一塞:“你以后活命的关键就是要画好自己的肖像。方才我教了你许久,你自己来试一试。”
杜丽娘似笑非笑,目光依旧盯在他脸上。直盯得他眉间依稀有三分恼羞成怒,才埋下头开始作画:“我照着你的样子画,好不好?”
梦里春风和暖,她一笔一笔在纸上描摹。可等她画毕,梅君往素宣上一看,眉尖一动,真怒了。
“我长得有这么丑吗?”
三
相处月余,梅君仍常冷着一张脸,对身段已有几分玲珑的杜丽娘处处挑剔。杜丽娘却始终一声不吭,将他的嫌弃全部忍了。
然而这回,她甫一入梦,就看到梅树边,梅君向她招招手,眉开眼笑。
脚步一僵,杜丽娘竟不由得发怵。这人该不会是新出了什么奇诡法子来整治她,所以才笑得这么开心吧?
她磨磨蹭蹭地走到他面前,却出乎意料地听到他欢愉一笑:“哟,窈窕淑女,寤寐思服。”
心头如琴弦微微一颤,她不禁红了双颊,却又听梅君笑道:“才见过你这淑女一面,宋知府家的公子就日思夜想了,看来本君对你的教导颇有成效。”
她一怔,有些惊,又有些莫名的失望。茫然半晌,才问:“你说的……是谁?”
梅君描述了半日,杜丽娘才想起前些天出游时,与自家油璧车擦肩而过的那匹青骢马。彼时刚好有风翻起了帷帘,她向外轻瞥,而马上的少年公子恰好看了过来。杜丽娘回忆着他的模样,却只记得他相貌干净,又腼腆地偷看她一眼,就涨红了脸快马跑开。
“本君今夜偶然瞧见了他的梦,里面居然有你。”梅君顿了顿,忽然睨着她,笑着探问,“那小子长得不错,你喜不喜欢?”
不知为何,杜丽娘瞧见梅君那张兴奋难抑的脸,觉得他实在欠打。莫名的气恼倏然攫取了心神,她用自己都微觉扭曲的声音冷笑:“我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我跟着你在这里,是要等柳梦梅。”
话音方落,梅君神色一滞。他双眉微锁,像是在犹疑什么。但仅是片刻,他眉舒颜展,一伸手,揽住了杜丽娘的腰:“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去断了宋公子的念头!”
一声惊呼,半截都卡在了喉咙里,只有不绝的怦然心跳,在耳中次第明晰。杜丽娘睁大眼,梅君抱着她,在梅树下翩然一转,银发白袍被风鼓荡而起,幽微冷香蓦然浓郁,她刹那间想到“衣袂风流”四个字。
光芒大盛,她禁不住合眼避开。等她再次睁眼,梦里旖旎的春光已全然消散。她在梅君怀里,在星月满天的夜色下御风而行。
眼前是从未见过的景象,街巷屋宇鳞次栉比,一并在月下沉默。只是有些房屋的屋脊上,浮动着淡淡一层兽的影子。梅君道:“那是食梦为生的梦貘。”他指点着,一一为她道来:“喏,那只貘吃的梦里,那人正在槐安国当南柯太守;瞧那儿,那个人居然在梦里等着黄粱米煮熟。”忽然,他嗤地一笑,“还有那儿,那书生在梦里变成了一只青虫……他以为自己在庄周梦蝶吗?连梦貘都扭头嫌这梦太难吃!”
月夜下,梅君漫言轻笑,眉间一点梅花印记越发嫣红,仿佛有光华脉脉流转。杜丽娘偷眼看去,不由自主地呆了。
直到风声骤疾,又是猛然一阵光芒,她随他轻轻落到一个梦里,这才回过神来。
凝目看去,宋家公子的这个梦中,有香车宝马,和车帷后的一个她。
这还是第一次有男子恋慕自己。杜丽娘忍不住转头去看梅君。
梅君笑着,跃跃欲试,眉梢眼角颇有些阴险意味:“喂,咱们在这里吓吓他,叫他对你望而生怯!”
杜丽娘一默,扭过头去。
他们花了极大的力气与宋公子斗智斗勇,折腾许久,终于在这梦里,颠覆了他对杜丽娘的美好印象。
马蹄嘚嘚,他绝尘而去。杜丽娘松了口气,正想唤梅君,突然,一个小野果砸到了她的头上。
有过教训,这一回,她不动声色,只淡淡问一句:“梅君?”
于是,她听到了身后梅君欣然的声音:“不错,有些闺秀的样子了。”
嘴角一弯,她忍不住笑逐颜开。但却在下一刻,陡然如遭雷殛。
梅君欣然地接着道:“是时候去见柳梦梅了。”
四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杜丽娘缓步徐行,第一次真正地踏入杜府后花园。
她依照梅君在梦里交代的那样,由着春香在学堂胡闹,而后趁父亲外出劝农,随着春香到此地游园。可园里每一处风景,都是她梦中无比熟稔的,她却还不得不做出兴味十足的模样。
一路莲步款款,却在瞥见一株老梅树时蓦然驻了足。
她没有走过去,梅君叮嘱过她:“若是游倦了,就去园里的香阁小睡。别乱跑。”她便静静立着,隔了一段距离,看了梅树半晌,想着,这就是他的真身。
春香在身后低低唤她,她回过神一莞尔,又是款款的莲步,径自向香阁而去。
等春香退下,她伏在几案上小寐。几乎在合眼的一瞬间,就入了梦。
梦里梅君依旧等候在梅树边,白衣银发,襟袍间缭绕着幽微的冷香。瞧见了她,他便笑眯眯地叫她快过去。但她的双足仿若陷在了泥沼里,她觉得自己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一步步向他走近。
“我教你的那些,都记住了?”
她声如蚊蚋:“记住了。”
梅君的脸上满是大功将成的期待与喜悦,不知何故,看得她周身的血一分一分凉了下去。明明事成之后她再不必每日受他教训,可事若要成,她就将在这里,在他眼前,与另一人结成夫妻。哪怕是在梦里,她一念及,都猛然觉得……快要窒息。
许是她的面色逐渐苍白得吓人,梅君笑意一凝,问:“怎么了?”似恍然明白了什么,他温言安抚着她,“别怕,寻常人家的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但她的面色没有转好,反倒更加苍白。
踟蹰片刻,她嘴唇微动,嗫嚅着:“梅君,我不想……”有些话,她其实应该告诉他的,譬如她根本不想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人。
然而,就在那些百转千回的心事即将宣之于口时,梅君忽然神色一喜,伸手捂住她的口鼻,欢悦道:“嘘!你看,柳梦梅来了!”
他们耐心等待的、未来传奇的主角,她日日刻苦用功以迎接的、她将来的丈夫,擎着半枝垂柳,正从花径那头徐徐走来。
“别怕。”
杜丽娘耳畔一热,之后身子止不住地向前一倾。附在她耳边温声低语的梅君竟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了,再退回去也没有可能。丰神俊朗的柳梦梅已经看到了她,他递上了那枝柳枝,欢喜道:“小生哪一处不寻访小姐,却在这里!”
她知道传奇已然开始书写,梅君交代过的东西无一不清清楚楚地浮现。她头脑空白,身不由己地依着闺秀的风范做出举动,把梅君逐字逐句教了数遍的言语念得自然婉转。
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里相逢,也将在梦里定下终身。
“小姐,和你那儿讲话去。”
柳梦梅举袖一指。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将是夫妻结成之地。
杜丽娘有些蒙,任凭他牵起她的衣袖,引她走去。
一步又一步,春色如许。风里缱绻着馥郁花香,她轻轻一嗅……那其中幽微纤冷的,是什么花的香?
仿佛冰雪灌顶,杜丽娘心头霎时明澈。
那是梅香。是梅君身上从来不歇的香。
心上一颤,她猛地挣脱柳梦梅的手。也不辨方向,她返身飞奔而逃!
五
梦的前方无止境地延伸,周遭从万紫千红褪淡至寡白空洞。
杜丽娘仿佛在一张没有尽头的白纸上奔跑,前路突然一声——
“站住!”
她陡然撞上了谁的胸膛。
幽冷梅香笼罩住她。一抬头,梅君那与梅香一样幽冷的眼眸近在咫尺。他冷冷地看着她,开口,语气沉沉:“你在做什么?”
杜丽娘不觉退了半步,一个“我”字哽在喉咙,半日都续不上话。她怔怔地对上梅君冷厉的眼,他的目光几乎冻伤她的肺腑。心里似有一根最柔软缠绵的琴弦,正被谁活生生地一点点抽离,那种细而深的疼,令她眼眶一红,腔带哭音:“我不愿意啊!”
“你不愿意?”慢慢地,梅君冷声笑了起来,额间一朵红梅如染冰雪。几近咬牙切齿,他一字一顿地问她:“本君花了多少时间在你身上,你可还记得清楚?本君一早就告诉过你今日之事,那时你如何不反对?眼看大事将成,你这会儿却对本君说,你不愿意?”
他逼近一步,目光狠狠剜在她面上:“杜丽娘,你……”似是气极,余下之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僵持良久,他似终究退败,疲累地合上双眼,声音低了下去,迟缓又飘忽,“你既不愿意,本君自不强求。”
杜丽娘张口欲言,可只见梅君衣袖轻拂,她就立时跌出了梦外。
梅君这回是真的气狠了。他推杜丽娘出梦,而后她就再没有做过一个梦。
他不想见到她。
在她思前想后,决定要将悄然滋长、暗藏不言的满腹心事剖白给他听时,他不见她。
她一连几夜偷偷跑到后花园,绕着那株老梅树一圈一圈地走。从玉蟾初起到金乌将升,相伴的始终只有来去的风声。
直到第十五夜过后,她风寒侵体,病倒床榻,才终于又在梦里,再遇了梅君。
梦中依旧一片春光。梅君倚着梅树,目光淡淡在她脸上掠过。她不知在这梦里自己是否带着病容,她不想给梅君看见,不由得心里惴惴。
梅君冷眼看她局促不安的模样,开口:“好些了没?”见她茫然,他冷着脸别过头去:“病。”
但又不等杜丽娘答话,他眉头一蹙,别着头淡淡道:“你每晚绕来绕去简直绕得我头疼。不是有话要说吗?给你半盏茶工夫说完。”
杜丽娘原就怔怔然,梅君轻瞥了她一眼,她这才大致明白他说了什么。
她不自觉地微微低头,满腹话涌到嘴边,双颊却先此一红。唇轻启,她低声道:“我想了很久,想告诉你……”
话音被猛然掐断。杜丽娘站立不稳,一声惊呼,直向地上跌去!
这春色如酒、安稳旖旎的梦境,竟然在她启唇的刹那,霍然剧烈颤抖起来!
繁花转眼凋零,莺燕霎时消弭。一碧如洗的晴空裂开一道长长的罅隙,只在片刻,便全部破碎龟裂。天空的碎片急雨般倾落,大地也在不安地震动,翻起碎泥断岩,露出了底下狰狞黑暗的深渊。
杜丽娘伏在地上,觉得自己所处的地面正迅速地直立而起,眼看她就要堕入渊底——
一个身影飞扑过来,一双手,大力将她拉入冷香幽微的怀里!
他将她牢牢护在怀中,脊背抵挡着落下的天空碎片。足尖一点,他抱着她,疾疾往后退去。
“怎么回事?!”
他伸手捂住她的双眼,在她耳畔轻声安抚:“别怕……有人在摧毁梦境。”
她咬唇死死揪着他的衣襟,她方才听到了他承受天空碎片时压抑的痛呼声。
六
“你怎么样?”
过了良久,梦境终于暂归平静。偌大的梦里,斑斓色彩全数被一片苍白代替。周遭崩塌殆尽,唯有杜丽娘同梅君所在的方寸之地,宛如撕碎的纸片,幽幽飘浮在梦的虚空。
坠落的天空碎片利如刀刃,在梅君的脊背上划开纵横交错的伤口,一身白衣,半身都浸着血。然而杜丽娘虽被他护在怀里,也难免有细小的碎片擦过她身上,奇怪的是她半点伤口也没有。
梦境甫一平稳,她就推开梅君捂住她双眼的手,急忙查看他的伤,越看心越惊:“那么多口子……你到底怎么样啊?”
梅君脸色苍白得将近透明,却只问:“方才吓着没?”
翻索着的手一停,杜丽娘怔了怔,突然眼眶尽红,陡然放声哭了出来。
她抽噎道:“吓死了!”
梅君一震,顿时手足无措。杜丽娘在他眼前哭个不停,他心里一急,衣袖不禁就往她脸上拭去。可他半身衣裳都浸着血,一举袖,她脸上登时留下几道红痕。血的腥味弥漫在她鼻息之间,哭声骤止,她睁着泪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梅君尴尬地收回袖子,别过头讷讷道:“你别哭……有个道行不错之人在摧毁梦境,你是梦的主人,梦境崩塌,你一点伤都不会受……”
“那你扑过来做什么?”她看着他将近透明的脸,又气又急,“谁要你逞英雄了?”
梅君脸色一变,眉宇间恼怒乍现:“本君拉你一把纯属吃撑,本君说话算话下次绝对一脚踢你下去。”顿了顿,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踌躇不定,却终还是敛了眉,缓声低低道,“今次……是本君忘了。”
他的头微垂,银发披落,挡住了眉眼。
杜丽娘心头一颤,隐约间仿佛窥看到了梅君掩藏着的秘密。她呆了一呆,百转千回的话忍不住冲口而出:“梅君,其实我……”
轻轻地,梅君抬起头,目光一颤。
——而后杜丽娘口唇翕动,却再没有一个字发出了声音。
他静静地看着她,带着点笑,可眉宇间一派沉静肃然,是她从未见过的郑重其事。他道:“我后悔了,不给你那半盏茶的工夫。现下,你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我大概知晓。”他微微笑着,“但,不行。”
“我好脸面如好命,我是要成就你与柳梦梅的传奇。事成之后,我有大功德一件;而你,你会得到一个共此一生的丈夫,会子孙满堂,万古流芳,被所有钦羡传奇的后人瞻仰。”
“你叫杜丽娘,有这样的一生,是传奇,也是命运。”
他伸手托住她的腰,往虚空中轻轻一送:“我会倾我所有,送你前去。”
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想说什么,也终是默然,只能凭他将她送出梦境。
醒来时天已黄昏。一睁眼,昏暗的房内,母亲同春香正看向这边,关切不已。一旁立着的、身着道袍的道姑上前一步,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小姐多病贪眠,想是招惹了什么精怪。贫道石道姑,愿尽绵力,助小姐得出梦魇。”
杜丽娘直直地看着她,想起梅君说过,传奇里也有这样一位道姑,助为情而亡的杜丽娘起死回生。而今连传奇里的配角都次第登场,她这个传奇的主人,为什么还在退避?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头脑里有些空茫,却还是点点头,轻轻一声:“劳您费心了。这是……”她想了想,梅君之言犹在耳畔,字字句句,那样清晰。于是她笑着,静静地道:“……我的命运。”
七
再次入梦,是答应了梅君,要赴她与柳梦梅的婚姻之约。
入梦前,杜丽娘屏退所有人,着一身绯衣红裳,对着房中的菱花镜,仔细描了妆容。青黛画眉,胭脂扑面,唇上嫣红一点,恹恹病容霎时光彩照人。她打扮得像新嫁娘,在黄昏时分,郑重地倚在床头。
梦中梅树下,梅君悄然等候。
他额间红梅光华黯淡,脸色仍是不好,却也不再苍白。杜丽娘远远望着,宽心些许,便微笑着,莲步轻移,向他而去。
她温婉开口,朝他一福:“劳梅君久等。”
他明显地怔了一怔:“又不是才认识,怎么这么客套。”
她莞尔,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离他不远不近:“梅君教导的端庄知礼,丽娘片刻不敢或忘。”
他的眉一蹙唇微动,仿佛要说些什么。可半晌,终只是扬起嘴角:“很好,本君的话你记得很牢。”
“梅君的话,丽娘一向记得很牢。”眉睫一垂,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端庄温婉的笑。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径自要越过梅树,往他身后走去:“柳梦梅已在那里,丽娘就先过去了。”
然而,出乎意料,擦肩之时,她的衣袂却蓦然被拽住。
梅君的手指藏在白衣之下,轻微一颤,不动声色地拉住了她的袖角。幽冷纤微的香浮沉流转,他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拉住她,神色淡淡,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梅君?”
他涩声:“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结成夫妻,梦醒后杜丽娘为情而死,全赖一卷自己的画像得以回生……你记得,好好把自己画下来。”
她侧眼定定地与他目光相接,似在等着什么。可四下俱寂,少顷,她终究一颔首,伸手轻轻地,拨开他拉着她衣袖的指尖。
猝然合眼,他低声道:“过去吧。”
一步一步,如踏在锦绣繁花堆起的前路之上,她无比端庄郑重地向柳梦梅走去。举止言行,莫不是真正的闺阁秀女杜丽娘的无双风华。她轻颦浅笑,把梅君教过的姿容展示给她命里的夫君。她低吟曼诵,用梅君教授的才学与柳梦梅的诗句唱和。
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同她一步之遥,近在咫尺。她任柳梦梅拉着她的袖,往既定的命运一路走近。夫妻之礼将行,她微微回眸,嘴角笑意如故,只眼中,一片献祭的神色若有似无。
一切都宛如梦里的另一个梦。她忘却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只闭目沉沦下去,像是沉沦在熏人欲醉的春风里。
柳梦梅走后,她在原地怔怔出神。
幽冷的香在她身后浮动,梅君悄然而来,不置一言。
她嗅着他的气息,缓缓笑起。回过身,在他的目光下伏地,向他行着大礼:“梅君深恩,丽娘不能回报万一。此别之后,死生杳然,望梅君——”她将头叩下,“珍重。”
他想要的事,最艰难的事,她今已做成,而她的病却一日沉似一日。
风寒未愈,她卧在榻上。手里一根谁也不知道的绣花针,在她困倦时往腿侧一刺,她就不会入眠,不必去见梦里那人。
她努力按照他交代的那样,让杜丽娘的所有都契合故事的情节。杜丽娘要为情而死,她又怎么能苟且而活?
一月之后,她素衣白裳,像一朵晚春将谢的花,独自一人,在夜里,悄无声息地走向花园。
花园里有一株老梅树,是她心心念念的葬梦之所,埋骨之处。
八
梅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杜丽娘了。
他坐在梅枝上,像以往的每次那样,掰着指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算她多久会来。她的梦只占据着一日里半数的时光,而他每日的时光,一半用来陪她,一半用来等她。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她上心。
钗环衣裙,妆容发髻,他亲眼瞧着她渐渐精致美丽;举止仪态,诗书才学,他亲自教导得她气质出众。她是他倾力倾心浇灌的花,他日复一日地守着她成长。
而这朵花喜欢上了浇灌她的人。她落笔画他的瞬间,他隐约捕捉到了她别样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拿宋家公子试探,她却说她要等柳梦梅,他便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在他真的引她去见柳梦梅时,他才知道他并没有错。
她竟然逃掉了,在最关键的时刻。一刹那他清楚地知晓了她心底的秘密,那是横生在他交代的故事之外的枝节。他一瞬间觉得怒不可遏,一瞬间又忽然想,如果这真是她的心愿……那为什么不可以?
谁规定杜丽娘一定要爱上柳梦梅?
他犹豫了许久不愿见她,思索着是否要任其自然。最后他不知怎的,竟将抉择交还给她,如果她说“不愿”,他想他绝不再逼迫。
梅树下,他怀着莫名的期待等候着。
——可就在她要说出选择时,梦境崩塌了。
明明知道的,梦的主人一定安然无恙。然而那一刻,他心头一窒,竟不由自主地扑了上去,拿受伤的脊背为她遮挡。天空碎片扎入血肉,他在闷声痛呼的刹那惕然心惊。
那些等待,那些守候,那些犹疑。不是因为他倾尽心血,所以她是他珍视的花,而是因为她是他心上的花,所以他倾尽心血。
醍醐灌顶的瞬间,他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但就在下一个刹那,他陡然做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决定。
他喜欢她,他弥足珍贵的花。他怎能让她跌入凡俗,落入神人相恋的窠臼?她会有一个崭新的传奇,与柳梦梅一起。她会得到一个共此一生的丈夫,会子孙满堂,万古流芳,被所有钦羡传奇的后人瞻仰。
于是他松开了手,脸色苍白,却还是对她说:“我会倾我所有,送你前去。”
此一去,就是后来这么久的别离。他在梅枝上轻轻叹了口气,数了一根又一根手指,这一天,大半又要过去。
突然,他精神一振。
是看错了吗?那分花拂柳、款款入梦而来的人,是杜丽娘?
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一时竟忘了要跃下树去。直到她行近梅树,身上一软,似要跌倒,他才猛地一跃而下,将她接住。
甫一入怀,他霍然惊觉,她竟已如梅蕊这般纤瘦,稍一用力,仿佛就要将她折断。
是什么时候她消瘦至此?他怎么都不知道?
还未开口,她抢在他前面,对他莞尔道:“我就是来告诉你,你交代的画像——我根本没有画。”
他的脸刹那煞白如死。可她睨着他,止不住地气弱,却还得意地笑:“我想过了,杜丽娘没有爱上柳梦梅,她为何还要起死回生?”顿了顿,她目光温柔下来,“除了你,我又还会画谁?”
她看着他,神色逐渐戚然。笑意一凝,她忽然一声抽泣,啼哭出来。
“你为什么……总不肯让我把话说完?
“在我身边的是你,教我护我的是你。我在梦中遇到心上那人,他叫不叫柳梦梅又有什么关系?我要爱上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名字;我要过的是我这一生,不是给谁的传奇。就算我现下为柳梦梅而死,他也一点都不知道啊!”
梦中,春光大去。远近处,斜阳昏黄,像斑驳古旧的画。
他怔怔听着,一颗心只剩了壳子般空空茫茫,又仿佛已随春光老去。他的眉眼朦胧在斑驳的光影里,额间红梅,同满树梅花一并簌簌零落。
她最后凝视着他,像一朵晚春将谢的花。
“柳梦梅是命运,你是命运以外的爱情。”
猝不及防,避无可避。一往而深,不知所起。
九
轻轻地,杜府大门被叩响。
“嘎吱”一声,缟衣素服的春香探出头来,攀着朱门,怔了一怔:“你是……”
年轻的书生麻屣鹑衣,却又丰神俊朗。他拱手为礼,温然一笑:“小生柳梦梅,乞问贵府借宿一宿。”
那一场梦后,杜丽娘的爱情和生命都到了尽头。而柳梦梅,他姗姗来迟,他的生命还很长。他没有遇见杜丽娘,最后,他迎娶了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