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虞美人令】白马御东风/木泱泱
我初入中原的那一年深冬,我的故乡白狼城,大雪一下三十日,万里翻白浪,漫天雪舞掩埋了我笃笃出城的马蹄声。
我那时年幼,心性稚拙,又不知天高地厚,我生于雪原马背,长于兵戈纷争,我自负若我执长枪跨马背将脊背挺直,便一生都不会输与任何人。
谁知中原三年,闹市青灯,华荣白骨。
最后才懂得,这一场乱世,再强的人心都抵不过命若飞蓬。
【壹 臣白马灿,救驾来迟】
厚德十二年初春,却一夜北风,白雪覆城。
那一年韩隽第一次见到白马灿。
老皇帝游猎之时坠马驾崩,遗位于游学在外的太子韩隽。先皇后危急关头登上太后座,于文武百官前亲自宣布先皇遗诏。
乾坤殿上的诏书才刚刚颁布,七位亲王却已先后举兵造反。
彼时的韩隽在千里外的凤阳城游学,快马加鞭的丧信从长安刚到,后面接驾回京的队伍与七王的兵马却几乎同时到达凤阳。
体弱多病的太后挣扎着宣布完遗诏,长安内外已一片慌乱,太后困守危城,竟已无忠肝义胆挽救危难的臣子。
韩隽带着凤阳城内几百兵将守城三日,城外水攻火烧,一片狼藉,眼见大势已去。
到了第四日,夜半三更城外火光冲天,叛军登上架云梯,韩隽手执长剑固执留守城头,刀光剑影中几经生死,誓死鏖战之后己方兵将几乎全军覆没。
韩隽挺直了脊背立在城头之上,手执御赐的长剑不肯降。
红色的长缨枪凌空飞出,在快要插进韩隽咽喉的那一刻,野蛮的皮哨声突然从东北方响起,银光的黑蒺藜斜飞而至,竟将枪杆打断。
韩隽眯起眼睛,东北方,茜红色的天际边一片白云般的骑兵犹如天降。
“白狼族?”
身边赶来的侍卫林青捡起铁蒺藜满脸忧色道:“这是白狼族世代独用的暗器,响起的是白狼卫的皮哨子,主子,这帮关外人难道也跟着来赶尽杀绝?”
中原边境的白狼城,城主世袭将军职,说起来,虽是外族,却也是他的臣子。
不出一刻,一骑白马当前带着五千骑兵,夜踏凤阳北武门,将七王的兵将隔在城门外,火烧十里城墙之上架云梯,白狼骑所过之处竟无一叛兵可以逃脱。
夜半,火光冲天,城墙下的叛兵将领衣服全部被毁,赤身裸体被白马之上的人亲自押到凤阳城下。
全部白狼骑带着叛军全部退后百米之外,那人骑着白马独自到墙下,抬起头时,竟是一个姑娘。(这里把绝美的两个字去掉了!)
韩隽挥手示意副将林青:“放她进来。”
白马灿骑着马扬鞭飞入城内,自己则在城门口处站立于马上,一个飞身径自飞上城墙,立在韩隽面前。
“臣白马灿救驾来迟。”白狼毛做饰的长裙,手持的狼齿剑上红色的宝石映亮了她一张小小白净的脸庞。
不过一张秀气平平的脸,只一双眼太过出色,似空谷明月,明亮得耀眼又皎静得沉稳。
韩隽似笑非笑:“北有白狼城,传说中城主白马将军身高八尺,虬髯眦目,复姓白马,单名灿。”
韩隽微微一侧身,久立之下顿感头晕目眩。
“不错,我是白马灿。”她抬手,毫无不犹豫地牵住韩隽的手,然后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微微笑着看着韩隽,“陛下可以扶着我。”
微凉的手,软得仿佛一捏便能化成水,细嫩的手掌上却满是剑茧,韩隽攥住那只手,然后扶住了她的腰,细瘦不盈一握,却偏偏担得起要来挽救他的秀丽河山。
“传说太过不靠谱,狼主很美。”
白马灿甜甜笑起来:“我送圣上去休息,我再去善后。”
韩隽拉着她的手慢慢走下去,白马灿却在石阶上停住,放开韩隽的手走远几步。
那个一剑刺穿叛军头颅的白狼城城主白马灿,小心翼翼地从墙脚抱起一只黄色的小奶猫,笨手笨脚地抱在怀里回首问他:“陛下可有喂这小不点的食物吗?”
韩隽交代林青:“去厨房给狼主取一些羊奶。”
那天晚上白马灿带着一壶羊奶抱着小奶猫心满意足地离去,小奶猫眼睛困得眯成一条缝,娇嗲嗲地舔她的手指,叛军眼中凶神恶煞的狼主笑得很柔软。
林青问韩隽:“主子怎么想?白狼城可靠得住?”
韩隽坐在书案前仍在看着各地的奏报,听到这里才笑了笑:“自古狼子必有野心,可是若无她这份野心,今日死的就是你我,她对我称臣,我便只当她是我的臣子将军……”
【贰 七王围困,青山取宝】
白马灿到凤阳的第二天,一夜的春风骀荡,一夜的细雨微甜,清晨时昨日的落雪已经渐渐化去,遥遥望去一片连天若有似无的草色。
韩隽醒时,白马灿正端着奶茶坐在他的床前,唠家常一般看着他睡眼惺忪地醒来:“皇上平日里都起得这么晚吗?”
饶是见多识广的太子殿下,也不曾在自己的卧房里看到过一个如此放松喝茶的姑娘。
韩隽愣了愣,一挺身坐起来:“狼主素日里便是这么经常闯入不熟悉男子的睡房吗?”
穿着亵衣的手臂伸过来,径直抚上了白马灿的嘴角,抹去她嘴角的奶迹,笑着看上一刻还意态闲闲的白马灿竟然瞬间便红透了脸。
抱着嘲笑皇上懒床的想法的白马狼主轻咳了半晌,松了松嗓子才找回声音:“那个……昨日我虽然退敌百里之外,但是不日他们就会卷土重来,皇上,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凤阳城为本朝发迹之地,城南三十里山内有开国珍宝,此时天下以乱,是时候取出了。”
他便这样将祖宗留下的除了江山之外最厚重的财富告知她,白马灿愣了愣也云淡风轻地回答他:“哦,我助您取回。”
当晚,白马灿带着百人精锐骑兵包了马蹄带着韩隽悄无声息地出了城,而林青带着剩余的天子侍卫着布衣带着韩隽的手书离开凤阳搬救兵。
南青山地势复杂,林深树密,距离敌军的驻扎地极近,被发现是在所难免的事。
在巡逻的小分支敌军发现他们的刹那,韩隽跃上白马灿的马背,挥着手对着百人队伍指挥他们分成几股人马而行。
而白马灿在韩隽跃上自己马背的刹那便打马,两个人冲向了最隐秘的方向。
敌军是训练有素的队伍,已经放出信号召集附近的人马追击,白马灿和韩隽饶是选了最难追击的一条道路仍然是被一队人马跟得很紧。
韩隽纵马,低着头在白马灿的耳畔略带遗憾地说:“我武艺不精,唯独射箭还不错,此时没有给我发挥的空间。”
白马灿转过头去看他:“陛下,我的银枪在中原武器谱里排行第一。”
韩隽挑眉而笑:“我有点捡到宝了的感觉。”
说罢她飞身下马,拿着枪闯入敌阵,百余人在她身畔来回,却无一人能近她的身,不到片刻已经伤亡满地,她飞身回来的时候抬起头看韩隽:“陛下现在什么感觉?”
韩隽笑:“捡到宝了,所以可以放心吃软饭的感觉。”
白马灿飞身上马笑道:“坐稳了!”
说着已经纵马冲向悬崖的软桥,身后的大批追兵想着拖累了她便可生擒,不顾生死地冲上来。
白马灿甫一落马,那马已经飞身上了软桥,她背对着韩隽而坐,上身微弯,马身飞过她便快手斩断所过的那一截竹桥。
那白马一路飞过,那桥一节节掉下万丈悬崖,那一群追兵的马停在悬崖前嘶吼着不敢再追只能在原地打转,只能眼睁睁看着仿佛真的如飞在云端一般远去的两人。
不过刹那,韩隽和白马灿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韩隽回手将她在身后直接抱到了胸前,手指抓住她的手,看她的手腕上一点殷红的血迹,白马灿嘶了一声凉气。
“他们用暗器。”她撇着嘴,“百密一疏,人太多了,我疏忽了。”
韩隽撕下自己的干净的衣衬,在她手腕上打了一个节,利落地翻身下马,又在草丛中找到了几根草药揉碎了覆在那伤口上,目光专注,动作竟然干净利落。
白马灿眼睛亮亮地看他:“陛下此时像村子里的草药医生。”
韩隽抬着头看她:“年少时,曾经以为今生做不了皇帝,便学了这一门手艺,以便日后糊口。”
天下人都知道,太子韩隽,因为生母身份低微,甫出生即被皇上贬为庶民,在冷宫跟着太监宫女在下人房里混了近十年,最后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再被皇上看中,最后几年时间竟然一路从一个庶民皇子走上了太子之位。
他受了多少苦无人得知,却没有一个人不忌惮他的强大,强大到低到尘埃,最后却登上青云之顶。
白马灿看了看手上包扎好的伤口,看着他道:“我到凤阳城来救驾,只为一件事。我愿意抛却生死助您登上王位,您登基后可否送我一个人。”
韩隽迟疑道:“我以为狼主会说想嫁给我的,外族女子与朕联姻,好处很多。”
白马灿嘟着嘴抱着膝摇头:“我才不要嫁给皇帝,我们白狼族不可外嫁,皇上如果愿意嫁到白狼城,您这般的模样,我是十分愿意的,那我便和皇上讨两个人吧。”
韩隽愣住,哑然失笑:“可是,皇帝这个行业,也没听说过可以外嫁的。”
白马灿摇着头撇嘴皱眉正儿八经地对他说:“遗憾!”
一天浓雾,此时云行去竟然露出了橙黄色的月光。
夜静春深,年轻的君主和稚龄的城主并排靠在洞壁上,此时岁月初开,这个时代好像一切都刚刚开始。
韩隽的信鸽寻来,他解了鸽子腿上的蜜蜡纸条:太后被劫,将军遇害。
韩隽苦笑着叹气:“我此时真的快成了孤家寡人了。”
白马灿翻个身趴在了干草之上,静静道:“您如果信得过我,就让我做皇上的大将军吧,我的枪法是顶好顶好的。”
“好。”
这样草率的任命,君主与臣子之间随性的约定,一晃儿,竟是三年之久,乐陵历史上最乱的三年。
【叁 前尘往事缘起不灭】
林青的人马日后赶回南青山,以暗哨和韩隽联系,韩隽钦点一队人马当晚潜入南山密道,将一部分珍宝运出。
林青将带着暗卫调查的秘闻交给韩隽:白狼城的前狼主之妃,十年前嫁给了先皇为妃。
多年无人注意的秘闻,宗族小国将自己的王妃进献给中原皇上的例子比比皆是,可是却没有几个宗族主的妃子最后成为一国太后的。
当晚韩隽和白马灿带着所有人从包围圈最弱的北圈撤出凤阳城,不免一战,好在只是略有伤亡。
白马灿持枪断后,韩隽走出老远后回首看她仍然在追击的敌军中拼杀,手中一杆快枪,枪枪要人性命,腾挪躲闪中仿若游龙惊凤。
白马灿回首看他:“陛下,先走!”
那一晚,一夜春风,漫山遍野的白色梨花绽放,韩隽坚持亲自站在他们驻扎的谷口等白马灿。
夜色安静里,繁繁的白色花瓣遇风而落,那人提着长枪而来的时候韩隽背手而立,满身落英,白马灿打马到他身前,唤了一声陛下,白衣裳上点点被溅上的血迹:“您怎么亲自来了?”
韩隽皱着眉头只觉得心里一恸,脚下已经不自主地上前,一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等你回来。”
那天晚上韩隽亲手拉着白马灿从谷口走进主营,他说:“白马灿,我从未见过你这么擅长打仗的姑娘。”
叛军找不到韩隽,便封锁了几乎所有去往长安的道路,然后开始大肆搜捕。
好在七王之间战事未定已经开始互相猜疑,韩隽已无兵马,在他们眼里成不了大事,那么到底七人谁可为王,竟然内乱一战三年。
三年里,韩隽得以片刻喘息,暗中开始在边境招兵买马,与林青亲自送信的多位宗族主往来书信游说他们出兵讨伐叛军,积攒力量等待时机。
这三年来,韩隽日夜跟白马灿在一起,住行之间,彼此仿佛的对方的影子。
韩隽秘密出使多个边境国,而白马灿则是他最好的侍卫,最后同边疆多个宗主国达成联盟协议。
三年后,七王此时已经只剩下两家独大,此刻才想起当年失踪的太子韩隽,一方便将老太后病重想要见韩隽一面的消息放出,如此时韩隽再不出现,也可判为大逆不道,又将来以何面目登基为皇。
白马灿虽然年纪不大,却在政事上向来很有主张,此消息一传出来竟然少见的暴走,每日围在韩隽的屋外,韩隽没见焦急成什么模样,她已经急得如困兽一般。
白马灿提着枪冲进韩隽的书房:“陛下,让我去长安,救太后出来吧。”
韩隽不准:“很危险。”
韩隽写字,白马灿在旁边磨墨:“让我去吧。”
“危险。”
韩隽洗澡,白马灿推门而入:“让我去!”
“危险。”陛下不紧不慢地从木桶中站起来,竟然很有看头,小狼主一下子脸上烧起火烧云。
韩隽就寝,白马狼主从窗户跳入滚上床:“让我去!”
陛下一翻身将狼主卷入自己的被子:“不许。”
白马灿被他裹在被子里,良久闷声闷气地道:“我幼时便听说过陛下的传说。”白马灿抬着头看身后的韩隽,笑着道,“我父亲说中原的未来五十年会有一位英明的君主,安得四海升平。”
韩隽抚了抚她的头顶:“你瞎编的,你父亲在我年幼时曾来过长安,我与他比试射箭连胜三场,他摔了我的箭盒,结下过大梁子,岂会夸我?”
“好吧,我骗你的,我父亲当时跟我说,那小子是个贼头,百般武艺不选非选射箭,而我父亲眼里举国有名的差,皇上真是奸诈。”
韩隽看着她,目光温和:“你那时如果跟你父亲一起来中原,也许我们早些遇见。”
韩隽将她裹在被子中抱住:“当今太后也是那一年随你父亲嫁入长安的。”
“所以,请陛下允许我去往长安吧。”一向心高气傲的狼主白马灿从床上一跃而下跪在他的面前,目光殷切,“让我去救太后,我主前锋攻入长安城,您在后方,北路挺进,我会在城内接应您,今日一举,您定会重返长安,夺回皇位。”
韩隽坐在那里,久久不语,目光如定,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道:“准。”
第二日白马灿带着白狼骑,易容换服前往长安,一年来韩隽一方的第一次主动出击。
林青问:“主子怎么判断太后是白马狼主的生母的,而且现在太后在敌军手里,皇上不怕白马灿归附敌军吗?”
韩隽想了半晌道:“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过赌心而已。”
【肆 万里奔赴一场水月】
白马灿走的第五日,韩隽集结了他在边疆这三年培养的十万人马从北方挺进长安,而他多方的盟军则从四面八方出发。
韩隽亲为元帅,三年里七王内乱疲惫,韩隽所过之处竟然势如破竹。
而白马灿五日内带着铁甲精英白狼骑暗自潜入长安城内,部署几日后,韩隽的大军挺进到长安城外,拉响信号。
白马灿的人马在城中动手,与城外韩隽的大军里应外合,一日鏖战。
白马灿披着铠甲立在长安城头亲自指挥人马打开城门,她头上的白狼绒已经满是晨雾,一双眉眼更显得干净明艳。
韩隽的人马挺进长安城,白马灿一马当先前往皇宫内院,一路上纵然遇到百般阻碍却也不曾回过头,一杆银枪杀人如麻。
林青皱紧了眉头看韩隽:“战场之上本就人命草芥,却不曾想白狼王一介女流竟然也下手如此狠辣。”
韩隽摇头:“韩家的江山大业要感谢她这份狠辣。”
可惜刚入皇宫却发现乾宁宫方向的白色神幡,一片雪白,白马灿独自纵马闯向太后居住的乾宁宫方向,皇宫被那些乱臣贼子劫后,太后仍一直被囚禁在那里。白马灿如疯了般跑入乾宁宫,推开那扇大门,满室的缟素,何曾还有什么太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看着白马灿恐惧地瞪大了双眼。
她揪住那宫人的衣领斥问:“太后呢?”
“太后崩了……”宫人匍匐在地,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犹做困兽之斗的叛军元帅不知何时跟进了乾宁宫,在白马灿跪坐在大殿中的刹那,那人的长剑被用力地抛掷过来,向着她的后心。
韩隽来的时候,也不过是晚了须臾,他飞身上前,拽住了剑身,满身的鲜血,而剑尖直刺进白马灿的肩头。
她咬着唇看着头顶的白幔,良久才哇的一声咯出一口鲜血,眼中已经都是眼泪:“韩隽……我来晚了。”
那叛军元帅冷笑着,下一刻,竟然从靴中掏出匕首直取韩隽,在韩隽迟疑的刹那,白马灿转身将他护在了身后,用后心接住了那一刀。
林青带着人马冲乾宁宫,乱箭射向那叛军元帅,韩隽回身将白马灿圈在怀里。
可被他圈住的姑娘咬着唇,面如死灰一般,良久才哭道:“她从白狼城来长安十三年了,她走时我说过会亲自来接她的,我来晚了……”
而韩隽看着跪倒在他身前的白马灿竟然不知怎么办才好。
“韩隽,我母亲她……不在了。”
韩隽慢慢跪下身来,将她整个揽在怀里,大踏步冲向门外:“我带你去包扎伤口。”
她一句话未说完,人已经昏死在韩隽的怀里,本来雪白的白狼毛,此时一片血红。
林青早已传令下去传军医太医全部待命。
整个太医院会诊,白马灿九死一生五天后才睁开眼,韩隽坐在她床前,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他已在她床前守了几夜,忙得不可开交,便把全部的事情带到她床前来做。
她睁开眼睛半晌咳了几声,才看到他满眼血红地从奏章前抬起头来。
“阿灿,我们夺回长安了。”
那个铁打一般的白狼城小狼主趴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可是我想要的人,已经去了。”
多年前,白狼王为了讨好先帝将自己最漂亮的妃子送来了天朝,多年后她成为太后,而她还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在白狼族后来出类拔萃成了首领,正是白马灿。
三年卧薪尝胆,终于一朝重回了长安,却已物是人非。
几个月内,韩隽重整长安城,扫除叛军,白马灿伤势一天好过一天,日渐痊愈。
韩隽登基的那日,朝堂之上,她与群臣拜服在朝堂之上,唤他:圣上。
韩隽钦点她为当朝一品兵马大元帅,赐封德懿将军。
私下里,她问:“听说中原有一句话叫兔死狗烹,我现在是皇上砧板上的狗肉吗?”
韩隽摇头:“对你,我永远不会。”
那时候韩隽立在长安城最高的九重阁楼顶,问她:“那时候为什么要挡住那把匕首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为何,如傻了一般扑过去,即使那时候得知十几年的梦破于一旦已近崩溃,仍然记得将他护在身后。
长安一片月色里,万家灯火,而她多年夙愿破灭,却不知道朝堂之上的那份奖赏对自己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伍 不得长安留】
这一年初春,白马灿上了奏章请求辞官,想回她当年的守城白狼,却几次被驳回。
她向来汉字写得不好,几次提笔总是写不明白心中的想法,最后索性入宫在韩隽的书房里赖着不走,求一纸回乡的通关文书,韩隽被她烦得腻了的时候,便执笔教她写字:“阿灿什么时候学会了写辞官奏章,什么时候朕就放你回去。”
那时林青入宫总会看到明明执枪敏捷的白马将军拿着一杆笔皱着眉头,好像手中重于千金,趴在皇上的书案边学最简单的汉字。
那时他在旁边跟皇上讲政事,偶尔韩隽一抬头,看着白马灿的目光,灼灼,是微带着笑意的情深。
这样一拖再拖,竟然又拖了几年。
那年的中秋,长安歌舞升平,韩隽带着文武百官在宫中赏月饮酒。
夜半,他携着白马灿的手走上城中最高的九重阁,看着长安街上成串的红灯,耳听阵阵的爆竹声。
微醉的君王,将她慢慢拉进自己的怀中:“阿灿,留在长安吗?嫁给朕可好?”
身后的宫人都惊讶地退了几步,饶是跟在身后的林青都不禁有些愣住,皇上这些话到底暗地里想过多少次才说出口的呢?
“我要回白狼城去。”
白马灿慢慢挣脱他的怀抱摇头:“我们白狼城的主人是无法外嫁的。”
她摇着头笑着看他:“韩隽,如果你不是一个君王……哎,如果你不是一个君王,我们又怎么会相见呢,我白马灿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凡夫俗子呢?”
被拒绝的君王睨着她:“到底是喜欢的吗?”
她笑着走下九重阁,边走边解答他的疑惑:“如果你不是一个君王,我也不会嫁给你,因为我这喜欢一点都不深切。”
韩隽端着酒杯看着满天星空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是啊,如果她不是陪他出生入死的白马灿,他怎么又可能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可以放弃万里河山只想娶她。
之后两年,韩隽忙于军国大事,竟然一直未选妃入住后宫,而白马灿带领着她的白狼骑继续在国内扫除乱党。
两年内,终于举国平定,河清海晏一片升平。
却没想到,终于迎来了他们的离别。
那一年,韩隽已经有半月余未见过她,她举着长枪闯入他寝宫时,韩隽正在看着奏章,一抬头竟是白马灿持枪而来。
“我今日抓到了一个叛党,他跟我说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他说其实早在我们进入长安的三年前太后被囚禁不久便去世了。”
韩隽手中的书啪的一声落地。
白马灿冷笑着看他:“皇上心虚了吗?心虚那一年太后病重的消息是您放出来的对吗?”
韩隽用手捏住她的枪尖:“朕如果此生愧对一人,独你白马灿而已。”
她想过他会推赖,也想过他会辩解,却从没想过这个人如此坦荡荡地承认,要杀要剐随之。
她的手颤抖着扶不稳枪杆:“您可能不记得,其实我有跟着我父亲来长安,而那一年我也在长安见到了您,一晃十年后,我为了我的母亲前往凤阳救您。可是我从不曾告诉过您,见到您的刹那我是真的满心欢喜。”
十年前的长安城,她跟着自己的父亲将自己的母亲送到这里,皇宫内院的宴席上看到那个坐在尾席的少年,不得宠的皇子,有多像她当年在白狼城的境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将母亲送人,却无能为力。
都是不受宠的子女,都是少年时期任人摆布无法反抗的人,因为懂得,所以竟记挂在心,多年未忘。
“我杀不了你,所以,让我回白狼城吧,今生今世,就此后会无期。”
北风朔雪,她已经一别故乡多年,三年战乱,多像一载黄粱梦。
“如果朕不同意呢?即使你杀了我也不放你回去呢?”
“皇上,你忘了我是无与争锋所向披靡的白马灿了吗?”说完话想站起来的狼主,忽然又栽倒下去,她弯腰咳嗽起来,那年被刺后,一直不见好的老病根,何曾还是当年初见一杆银枪天下无敌的白马灿。
韩隽皱着眉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终于如哽咽般沉声道:“你走吧。”
她带着千名白狼骑出城而去,仿佛多年前她御风而来,韩隽站在九重阁上看着她远走,竟然无法说出一句挽留。
【陆 白狼城主】
却没想到,白马灿的人马出了中原便遇到叛军埋伏,她多年来辣手整治这些流窜的叛军,早已被人恨入骨髓,这些人抱的便是同归于尽也要她死的心思。
韩隽接到她遇劫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十五日后,长安飞雪,已入深冬。
亲自护送白马灿离开长安的正是林青,他带着百余人回到长安,早朝时闯入朝堂,满身血迹,手中捧着一席血衣。
头发衣服皆被冻住,一张脸上眼泪血水,早不见当年一代儒将的风采。
满朝皆惊,韩隽看着他,竟从龙椅之上跃起:“白马灿……”
“皇上,我们路上遇袭,遇到了残存的叛军。”之后林青便几日几夜不敢合眼地奔驰回长安送信。
韩隽抿紧了唇,攥着的拳头,朝堂上一片寂静,谁都不敢打破这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
才听到高座之上的帝王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已有白狼人护送回白狼城。”
林青看着他的脸色,最后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皇上,白马将军她……去了。”
年轻的帝王靠在高座之上,久久站立,在群臣走后却似乎被抽光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坐倒。
漆黑没开灯的大殿里,林青屏退所有的侍卫,自己守在大殿外,不知跪坐了多久的时候,听得那一声轻声的呼唤。
阿灿……
言语那么轻,却仿佛撕裂了心肺般从最深处唤出,沉重如千斤。
这已是这个克制的君主,能给她最放肆的想念。
韩隽问林青:“她最后有说了……什么关于朕吗?”
林青的战袍上还有没有干涸的血迹,他捧着那一袭血衣,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匍匐在地嗫嚅着回复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狼主问我,她说,皇上会如何看待我?”
林青呈上玉匣子:“狼主临终前留给您的。”
十五岁时他们相遇,十八岁时她终于跟他平定中原,一切正好时,他要娶她,却被她拒绝执意回家乡,她临走时说:“真后悔年少无知时,入了中原,救了皇帝,却没能接回母亲。所以,后会无期。”
却没想到,这一别,竟然真的是最后一面。
辽北河的水边,她满身浴血,腿痛难忍,倒下的那一刻,不知道多少马蹄踏在她的头顶,又有多少柄枪刺向她的胸前,那时候的乐陵的都城里一片太平,那时候的韩隽在做什么呢?
在灯下静静地看当日呈上的奏折,抑或是夜深灯下与政要大臣议事。不知道可曾想起过她。
她最终在万人阵里掉下马,被银枪刺穿胸膛,再也无力挣扎了,手指已经拿不住她的银枪,漫天的雪花纷纷而下,她望着长安的方向。
其实,才不后悔呢,她可是白马灿,一杆银枪天下无敌的白马灿。
只不过今生无缘一起,那些话何必说出来,让两个人遗憾。
那天晚上,韩隽立在九重阁的最高处,长安城深蓝色的夜色里,看不到尽头路和路两边的红灯,再不见那一抹狼牙白。
帝王的玉指拂过那北方槐木的匣底,白狼毛为底,红宝石为饰,一颗雪白的狼牙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那是有一年军中她醉酒,拿着她的红色匕首和狼牙给他看,她说:“这匕首是我的利刃,而这狼牙便是我的软肋。”
白狼城狼主世代的信物,白色狼牙石。
而她现在,已经把她的软肋,完全交给了他。
长安混乱,国将不国,凤阳城外春日的夜半,有着明媚笑容的白狼城主白马灿,如梦幻般出现在韩隽的眼前。
在那一年,对于韩隽,有战争烟火,他终其一生也许都不能忘的簌簌白雪和那白马上叱咤而来的女子。
今生已无法牵念,那么是否,迟一点,天上见。
【结束】
那是德阳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当年风华无双的帝王早已成为七十岁的老人,须发皆白身体老衰。
年轻的小史官跪在他的榻前,听着他低沉缓慢的声音慢慢回忆往事,有些关于战争,也有些关于政治,有些事情让他沉重无奈,也有些时候他睿智洒脱。
只有一次他提起了关于一生情爱。
那日午后,夏日蝉鸣,普洱茶的香气袅袅。
德阳帝的茶杯不知不觉倾斜,他不语看着茶盏,深思良久,已经日渐混浊的目光好像透过遥远的时光,望向谁都无法参透的远处。
那一天他自始自终只说过一句话便缄口不言。
他说:朕此一生,见过很多女子,类白马灿者,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