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少夫人、少夫人!”侍婢怀香咋咋呼呼地跑进后堂时,她正念着口诀织锦,初时还好,猛听见怀香大叫“少爷回来了”,惊得一错手,梭子划断了几根丝线——这匹锦算是报废了。
可她已顾不得心疼这半个多月的心血,只抓着怀香要她再说一遍,这丫头赶紧将前院刚发生的一切道来,话音未落,她已经跑了出去。
“少夫人……”不想到了通往前院的月门那里,却遭拦路。
这几个有些年纪的下人都是太夫人的亲信,她多少还给几分尊重,当下敛衣致意:“几位这是何意?”
“太夫人说了,叫我们陪着少夫人过去,毕竟少爷归家是件大事,各处都要稳重些才好。”为首的张妈脸上堆笑,让出路来。
话是冠冕堂皇的挑不出错来,但也改变不了行径蹊跷的事实,她假假地咳嗽一声,装出个“稳重”的样子来,放慢了脚步,款款向前院而去。
然后她在花厅外与被一群人簇拥的重珏迎面相逢。
那应该是重珏——其实她不那么确定,毕竟三年未见了,并且就算在所谓新婚宴尔的时候,她也很少得到机会认真仔细地看他。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就认不出自己的夫婿。
离得近了,便知不错。
真的是失踪三年的宁重珏回来了。
“重珏。”她与他同时在花厅外停步,他身边是太夫人,还有几位叔伯长辈,以及各房的兄弟。
她则只有一个人。
就好像,她依然是这个家的局外人。
随后好一会儿,四下里都是寂静的,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亲眷这会儿都没了动静。
真是诡异得让她没法不生疑。
最后还是太夫人拄着拐杖上前,碰了碰宁重珏:“这是紫桐。”
他仍是不说话,目光陌生得有些离谱,她正想询问究竟,却听一个如铃般的声音说:“那……就是少夫人了?”
从重珏身后转出的女子,是有如娇花软玉的美丽,娇娇怯怯我见犹怜,只是……
她皱眉看着那女子略显的腰身——是有孕在身。
“紫桐啊,这是胭袖。”太夫人打了个哈哈说道,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当然不会是这样的,她看着胭袖有些紧张地抓住了重珏的手,心如明镜。
这个女子,来者不善。
(二)
最初的兵荒马乱过去后,重珏自然是要留在府里的,至于那个胭袖,还有她的几个亲人,则被一起安排在待客的别院居住。
家宴上太夫人说出这些决定后私下里问她这样安排如何?她自然赔个笑脸说但凭奶奶做主。
于是席上大伙都言笑晏晏,一堂和气。
然而入了夜,她听过怀香的回报后,当即披衣离室,秉烛夜行。
内厅里几位长辈正在密谈,放风的下人见她来了似是想要通风报信,但被她瞪了一眼就乖乖退了下去。
里面正在商议重珏的事——却原来当年重珏不知怎么落了水,漂在护城河里幸被那个李胭袖家的船救起,只是没了记忆,而胭袖他们是流徙诸州的伶人班子,没有那闲工夫去打探重珏的来历,便只好带他一同上路。
如此三载都没来过灵州,直到上个月在南州遇到了重珏生意场上的故交,这才知道他原来是灵州宁家的当家人。
而此时,重珏与胭袖已然成亲……
长辈们说起如何处置胭袖,她听见四叔公叹了一声:“紫桐这孩子自然是好的,只是重珏的心总不在她身上,早先成亲也快两年了,都没见有个一男半女。”
倒是字字见真章。
宁重珏,她与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然她不会嫁一个灵州有名的浮浪子弟,他也不会娶一个除了出身书香门第之外一无所有的孤女。
成了亲,互相看不顺眼是自然的。
当然她对宁重珏的冷淡和不闻不问也令得宁府的亲眷颇有微词,好在太夫人总是护着她……
“我也为难,方才与重珏谈话,他别的不说,倒先提要给那胭袖一个名分,还说什么患难之情,绝不能委屈了她。”
这是太夫人的声音,满是犹豫。
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不禁冷笑自己在这宁府上到底没什么人可以永远依仗。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情况早已不同了。
“嘎吱”一声推开门,在一众长辈惊讶和为难的目光中她轻哂了一记:“难道说,时至今日,还有哪位尊长要发付给紫桐一纸休书吗?”
鸦雀无声。
他们当然说不出口了,她笃定这一点。
因为没了她,这宁府便再没有能传承三重锦织这门手艺的人,那宁家作为御前织造的荣光,便要到此为止。
“你不会放手的,是不是?”
重珏真是消息灵通,又或者一众长辈觉得还是让他们小夫妻解决自己的事比较好,总之隔日他就知道了内堂发生的一切,跑来找她。
这时她正在荷塘边喂鱼,听了他的质问不禁轻笑,回过头来,入眼便是宁府名满灵州的庭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真正是膏粱地,锦绣府。
“荣华富贵人之所爱,我为何要拱手相让?”她想起昨夜四叔公的提议——起一座外宅,将那胭袖养作平妻,既应了重珏的意思,又不损她分毫,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只差没说那老头子放屁。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她会不晓得?倒不是在意重珏的心思抑或胭袖一家的恩情,说到底还是为了那孩子罢了……
真要让那胭袖得了名分,等孩子生下来,哪里还有她立锥之地?更何况……
总之,她绝不退让分毫。
“别以为你在这家里还是说一不二。”冷眼瞅着重珏沉默的样子,她想若是三年前他被这样挑衅早就暴跳如雷,如今倒好性情这般忍得,不知是三年江湖流落风霜洗人,还是那胭袖确有手段,百炼钢都化了绕指柔?
她心烦起来,推开他向前走:“宁重珏,三年前我不怕你,如今更加不会。”
撂下狠话一句,不想仍是不闻声息,正感叹人果真是会变,却听重珏说:“你掉了东西。”
她转过身,见他手里挑着自己的香囊,赶紧一把扯回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留下重珏独自在岸边,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的背影,忽而他将方才捏着香囊的手指凑到鼻下嗅了嗅,闻见一股辛辣苦涩的清香。
是蘼芜。
(三)
这个香囊是娘亲弥留时给她的,里头藏着一个秘密。
她的父亲还活着——至少他当年抛弃她们母女俩,带着那烟花女子远走他乡时还活着。娘亲一直瞒着她,直到自己快不行了才告诉她这些往事,一则为防万一日后那人回来父女相认她不知就里有所误会,二来也是想她明白——
“这世上的薄情人太多了,所以……我的好阿紫,永远都别信人之多情。”
娘亲直直地望着虚空说的这句话,咬牙切齿悲凉怨恨,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她这一生中最在意的那个薄情人?
无从知晓了,而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多年以后,重珏竟然就是靠着这个香囊,将了她一军。
“若论巧慧,这世上未必就她燕紫桐一个。”重珏是这样和太夫人说的,道是胭袖早逝的母亲也是南州有名的织工,胭袖亦如其母有一双巧手,“只要奶奶肯教她,她未必不如人。”
而言下之意也很明白,若胭袖也能承袭三重锦织的手艺,纵不说再用不着她燕紫桐,至少能将她在这家中的权柄硬生生消去三分。
他真是铁了心要和她作对,她恨得牙痒痒,忍不住嘲笑他是异想天开:“若真这般容易,我也不得在府里这样受尊重。”
可重珏倒似对胭袖极有信心,而胭袖初时虽面露难色,末了还是怯生生地说但凭夫君做主,夫唱妇随得简直叫人侧目。
最后,重珏说与她击掌为誓,三个月为期,胭袖的织工定能与她旗鼓相当,不然再不提“名分”两个字。
她狠狠一巴掌拍在他的掌心,冷不防他凑到耳边轻声说:“新人织缣,旧人织素,多亏了你的香囊我才想出了这个点子。”
她简直想再一巴掌直接招呼到他脸上了,但长辈们面前到底没有造次,只跺了跺脚,愤愤而去。
夜半三更,孤灯一盏之下,她把玩着那个香囊。
蘼芜香,蘼芜……
上山采蘼芜。
那是娘亲常念的乐府,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被抛弃的女子与情人重逢,问起了他的近况,那人最后说:新人工织缣,旧人工织素。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多愚蠢的结尾,新人不如故,这大抵是每个被厌弃的有情人都会有的幻想,想着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有朝一日还会回心转意。
真是蠢透了。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灭了灯,躺倒在榻上就着月光想心事,不觉睡去。
梦中,却是又看见了三年前的重珏。
而自此之后太夫人便心安理得地做起两手准备来,一边将那胭袖带在身边教习,一边又频频对她明示暗示想她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她却只是装聋作哑,逼得急了还拿话堵老太太的嘴:“奶奶放心,到时候紫桐定然胜过她,绝不给咱们宁家的家传绝技丢脸。”
“家传”两个字咬得很重,当时重珏也在场,听她这样说顿时一脸无奈地看过来。
她狠狠瞪了回去。
说起来他们如今也是经常碰面,但因为有那显而易见的芥蒂在,就比三年前更加冷淡疏离,她对他的是不听不看,不想知道他今天又拜会了多少故交,又接下了哪些生意。可纵然刻意忽略,不知怎么的,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比如说这一日,因着织金用的金线没了,她便亲自去线坊监造,路上嗅见甜美的桂花香气,忍不住将轿帘掀开一线查看,却见熙熙攘攘的街头,重珏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四)
“可知金镂坊是何处?”
她让轿子停在路边,让怀香去询问,才知道他竟是迷路了。
那金镂坊是一家首饰铺子,恰好就在线坊旁边的那条街上,怀香一时嘴快说了要带路,可恨重珏还笑着应承了。她想了想,终究忍下一口气与他同行。
随他到处乱跑的,万一要是再掉进哪条河里沟里,留下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那倒霉的还是她不是?
所以她默许了自己的忍耐,只是行过一段,轿子外头一点声息也没有,她忍不住掀帘察看,看到人就在一旁走着,又痛恨起自己沉不住气来,就拿话挤对他:“这要是被人知道宁大少连金镂坊的路都不认得了,可真要笑死人。”
“怎么,我经常去吗?”重珏目不斜视地问道。
“当然了,灵州风月场上谁人不知,宁大少对相好的女子从来阔绰,头面首饰都是最好的……你做什么?!”
他忽然掀了帘子,吓了她一跳。
“说得你很明白我似的,近日我听旁人说我听得多了,倒要听听我的结发之人怎么说我。”
他笑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讨厌。
而或许真的是被吓到了,她一时间竟想不出该说什么,干咳了好几声,才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你嘛?你最会哄人,所有人都很是喜欢你。”
说完了她就想咬了自己的舌头——怎么把真话说出来了?
而重珏听了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目光却还流连在她脸上:“是吗?那么你呢?”
我哄过你吗?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她反应过来这话里头的未尽之意,当下把帘子摔在他那张俊俏的脸上了。
然后隔着帘子,她大口地吸气,仿佛溺了水快要淹死的人。
心里的那个声音则在喊着——
除了我。
除了她……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勉强称得上甜言蜜语的话,从来没有。
而在此之后,剩下的路程里,帘子的两边,都一直是让人几乎窒息的寂静。
晚上,重珏破天荒地到她屋里来了,带着一包糖霜山楂丸,说是带路的谢礼。
她除非脑子里塞满了山楂才会信他,果然坐下不到半刻,他就提到了十天后的比试:“你当真不肯退让一步?”他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诚恳了,“ 紫桐,这些日子里奶奶也对我讲了很多,三年来你如何帮着她老人家支撑整个宁府,我答应你,只要你许胭袖入门,你什么都不会失去,我绝不亏待你。”
她直接砸了茶盏,怀香被吓得边拍胸口边上来收拾。
“那还真要多谢夫君的盛情了。”她冷笑着说,“可惜我燕紫桐从不喜欢别人给的,只喜欢自己争来的,自己争的东西才拿得稳,靠得住。若是那李胭袖害怕了,十日之后大可当场认输!”
结果重珏黑着脸走了,而最初的那股怨气消了之后,她却禁不住陷入沉思。
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竟肯为了胭袖几次三番来说项……
“或许,退一步也罢……”不觉喃喃自语,却不想下一刻怀香扑到脚边来,“少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怎么好退的?”
跟随她多年的小婢女面色惊惶,这倒也合乎情理,她要是退了必然离开宁府,怀香又不好跟着走,少不得要换一个主子,焉知又是怎样的境遇。
“好了好了,说说罢了。”
她宽慰道,摸了摸小丫头的双环髻,这妮子也不知抹的什么头油,沾了她一手清甜的桂香。
便不免想起下午时的同路人。
那条满是桂花的路,真短。
(五)
比试织工的这一天,宁府各房的长辈到得齐全,内堂设了两架织机,她冷眼看着重珏扶了胭袖上机,那女子大腹便便更显吃力,倒是先得了旁人几分怜惜的神色。
她哼了一声,也坐上自己的织机,看看自己这边只有怀香捧着一些织锦的工具候着,有点儿凄凉。
也罢,反正她从来都不像是这家里的成员。
但听太夫人咳嗽一声,府里的总管来宣读了今番比试双方立下的定约,道是由各位尊长见证,末了太夫人用拐杖重重地一敲地,比试正式开始。
她踏动织机,初时什么也听不见,但闻自己心跳如擂鼓,渐渐地平静下来,才开始听见长者们压低的议论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
另一台织机的声音。
她手下穿梭不停,自然也就没工夫去看那胭袖活计做得如何,但是听她那台织机的动静,倒也是手脚利落,熟练得很。
而随着经纬交错,有着凤穿牡丹图案的织锦渐渐显出了样子。
一个团花将近织完时,她又分心听了一下胭袖那边的响动,竟不见比初时慢多少,不禁想这女子也是能折腾。
暗暗地叹了一声,她伸出手去,指若兰花,去挑那根需要更换位置的金线。
忽地指尖一痛,她赶紧缩回手,但见小指上多了一个血点。
“少夫人?”边上怀香担忧地喊了一声,她摆摆手示意无事,毕竟做织工的,被织机上的木刺扎到什么的都属寻常。
方才那根金线未曾挑出来,她便拔下鬓边的银簪去挑,却不想一连几次都未能找到准头,眼前无数的丝线忽然间都有了重影。
她揉了揉眼,视野却越发昏花起来,甚至手指也有些不听使唤。深深吸了口气,她扶着织机勉力想站起来——
却是一片黑暗,即刻袭来。
“来人!来人!”
她听见太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还有各种嘈杂的人声,想也是,她好端端的就这么忽然倒下去,不把一干长辈吓坏了才怪。
一阵混乱,脚步声叫嚷声,有人大声喝令去请大夫,然后她觉得有人托起了自己的头,支撑着让她坐起。
眼睁一线,她瞄见模模糊糊的人影,倒还认得出是怀香这丫头。
这时只听拐杖叩地有声,然后便是老夫人苍老的声音满怀不安:“这是怎么回事?!少夫人怎么会这样?!”
她听见怀香抽噎了一声:“其实少夫人这样有一段日子了,前一会儿还好好说话,忽然就手脚发麻晕厥过去,虽然是躺一会儿就能好,但好的时候却是越来越短……婢子说过几次要请大夫的话,少夫人不高兴不说,还喝令婢子不许吐露半个字,不然便将婢子赶出去……”
撒谎。她在心里说道,试着开口却仍是口舌麻木。
真是太好了,此刻她不能为自己折辩,那所有的一切就都由着怀香这贴身侍婢胡说了,太夫人他们会怎么想?还不以为她是身有隐疾命不长久?
奋力咳了一声,她猛地抬手掐住了自己的咽喉,嗬嗬有声,一翻身——
咬牙,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吐出了一口腥甜来。
在呕出一口黑血之后,宁府的少夫人再次倒了下去。
这下众人是真正惊到了,这看着可不像普通的病,怀香也吓得脸色惨白,太夫人身边的嬷嬷赶紧上前探了探这燕紫桐的鼻息,面色一沉,促声道:“不好,没气儿了。”
一句话好似往油锅里泼了瓢水,顿时炸开了锅。
闹出了人命,胆小的惊恐呼喝自不必说。怀香小丫头在怔愣了片刻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倒在自家主子身边放声大哭起来。
混乱至极。
而有些个一心惦记宁家子嗣要紧的长辈见了这片兵荒马乱,唯恐胭袖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当下叫人护送小少夫人回自己院子去。
却不想被人厉声喝断:“谁也不许走!”
这声音大得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看向声音的来源,但见宁重珏浓眉紧蹙,那戾气深重的样子怎么看都让人想起三年前的他。
轻易就能让人畏惧的,宁府当家人。
内堂顿时安静了下来,而哭得两眼迷蒙的怀香好似也被这一声厉喝叫回了神,只见她摇晃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胭袖走去,边走边哭喊:“你、你害死了少夫人!你这毒妇!还少夫人命来!”
这可是耸人听闻的指控,众人一时间都愣住,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挡在了胭袖身前,冲着怀香怒喝:“臭丫头!你血口喷人!”
他是胭袖的父亲,那家戏班子的班主,许是他嗓门大,被他这么一呵斥怀香竟停了脚步,人也瑟缩起来。
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时,忽然有人说:“说的是,怀香丫头,你若不把他们胁迫你对我下药的事说出来,倒像是咱们冤枉了他们父女俩。”
这轻轻细细的声音是……
怀香惨白着脸,回头看去——
只见那“没气儿”的燕紫桐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巧笑倩兮。
(六)
看到所有人都惊恐万状地盯着自己看时,她意识到嘴角那点“黑血”还没擦去。
赶紧拿手绢按了按嘴角:“那是鸭血与糖浆……不妨事的,各位尊长受惊了。”她仍旧笑着,看着怀香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一下子扯住她的裙角跪倒大哭。
“傻丫头,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都查得明白,你帮着他们是因为你爹的病忽然重了,只有吃他给的药才见效是不是?”她低下身去轻拍小丫头的背,边说边看着前方脸色大变的胭袖和她父亲,“其实你爹的病没什么,只不过被他们弄了些手段才有反复……这是江湖行骗的伎俩,你打小养在这府里头,哪里看得穿……”
只有像她这般,随着寡母寄人篱下,不知看过多少暗地里钩心斗角勾当的人,才会精明得连一点点细节都不放过。
比如怀香头发上的桂花馥郁,那清冽的香气绝对是上等头油,怀香素来俭朴哪里有闲钱弄这个,府里也没有用桂花油的主子。
当然,除了那胭袖。
再有就是,从来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小丫头竟然出口犯了她的忌讳,妄言她该不该退让,也是有些蹊跷的行径。
她势必彻查。
而原本也不是藏得多严实的事,她既有心探寻,很快便发现了胭袖父女与怀香间的牵扯,那李班主以医治她父亲为要挟,哄得怀香做了他们的眼线,一则回报她的日常起居,二则……
确保她会参与织工比试。
这就有点奇怪了,难道李班主当真对自家女儿的巧手如此有信心?又或者……想来想去,她便认定了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是要设计她在所有长辈面前丢丑失信,甚至于……
“所以,你们就搞了这么个小玩意儿。”她将这些日子的所察所思娓娓道来,边说边挪到了织机旁,弯腰伸手一探,等缩回手时指尖已经拈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乌头毒,还真下得了狠手。”
说起来,昨夜她独自查看织机,发现这根针时当真倒抽了一口凉气。
于是也更坚定了要大闹一场的决心。
所以才有刚才“假死”的一幕。
或许她应该更沉得住气一些,等怀香自己说出来?看了看一旁抽噎得难以自已的小丫头,她便想还是现在这样就好。
而环顾四周,只见一众亲眷长辈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大概他们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精彩的戏码……
“胡说八道!”就在这时,李班主怒容满面地叫起屈来,“你们主仆俩一唱一和地演的好戏!你以为这样就能陷害我们家胭袖?!你得了吧,她可是还怀着宁家的香火……”
“够了!”重珏忽然一声断喝。
她向他看去,恰好他也正向她这边看过来,面色沉沉看不出喜怒,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她自然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随后,重珏走到了李氏父女身边,胭袖的脸色有些苍白,躲在父亲身后不住地轻喘。
“胭袖……”重珏轻轻叫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眸色温柔。
她忍不住别过头去不看,却仍是不能掩耳不闻,于是下一刻,只听重珏仍旧用那般温存的语调说——
“要知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只是装成喝醉。”
胭袖发出了一记不怎么小的吸气声。
她怔怔地看着重珏,显然是惊诧至极,而宁家的大少却还在若无其事地说:“再说了,你若真让这孩子认我为父,人家陆秀才又会怎么想?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近日我遣人寻访得知他还活着,先番死讯只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这下惊诧变成了抽泣,但见胭袖情不自禁地掩口:“陆郎……他还活着?!”
她的表情古怪,似乎又想哭又想笑。
下一刻,她忽然发出一记短促的笑声,然后流着泪快步向外走去。
“胭袖!”李班主气急败坏地想要追上,却被几个家丁拦住了去路,“你们!”
他的脸上忽然有了恐惧之色。
重珏挥了挥手,那些人退下了。
“走吧,你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不为难你们。”他这样说,李班主的脸一阵扭曲,但终是如逢大赦般匆匆逃离了内堂。
片刻的安静,仿佛落根针都听得见。
然后便是各种声音渐次而起,疑问、质询、惊叹,各种各样的,众人涌过去,将重珏团团围住。
“是、是,重珏自然要给各位一个交代。”他笑得人畜无害,就像以往每一次他想说服别人时那样。
而她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这样的他,只想说——
混账。
(七)
宁重珏,他就是个混账。
他骗了所有人。
李班主无意中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想要借此谋利,便要自家女儿来引诱他,却不想李胭袖与一个陆姓秀才的情事早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之前陆秀才误传死讯后,李胭袖于一晚邀他共饮,他心知有蹊跷却不说破,只是装醉,由着她在次日装成与他有了夫妻之实的样子……
初时他只道李胭袖是想拿他做挡箭牌,直到几日后他们遇见那个所谓生意场上的“故交”,他看那人虽自称是富家子弟,但言谈举止间却有种种破绽,这才恍然多半是李家父女知晓了什么关于他来历的线索。
“那会儿重珏只是欲图真相,不得不顺着他们演这一出戏。”
方才在内堂上当着众位长辈他是这样说的,带着一点无奈而歉意的笑容,仿佛他真的多么不得已。然后他就被原谅了,和以前每一次一样。
真是太好了,看来无论有没有记忆,有些东西总是不会变的。
他仍旧是心机深沉,运筹帷幄的宁重珏,真是太好了……
混账。
将石子儿狠狠扔入池塘,扑通一声,满池的红鲤立时一条都不见踪影。
“你这是在生谁的气?”身后传来重珏的声音,“大夫来了,你却不在房里歇着。”
你少假惺惺的,她倒是想这样嚷着要他离远些,只是转过身去却说不出话来了——重珏阴沉着脸,不是寻常那种故作高深的脸,他是真的在恼火。
“你真是太乱来,那可是乌头毒。”他盯着她,好一会儿神情才柔和下来,“你不需要做到如此。”
既然已经识破了他们的伎俩,又何必以身犯险真的去尝试中毒?太傻了不是吗?
这是当然会有的疑问,而她无法回答。
她绝不能回答……
绝对不会告诉他,她是真有那么一瞬的生无可恋。
真的已经太累了,她曾经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去偷偷倾慕一个人,而当她承认此心,又喜出望外地得到一个承诺后,那个向她承诺的人却一去不回。
等到他再站在她面前时,却已经忘记了一切,包括她和那个承诺。
还要将一切重来一遍?
虽然预服过解药,但为了让效果真切而故意中毒的那片刻里,她确实想过……若就这样死在他面前,可能得他半分动容?
她不知道。
“宁重珏,你又知道什么,少来教训我。”她偏过头去,想要自另一条小径绕行。
“我知道你的香囊丢了。”忽然他伸出一直背着的手,指尖挑着一个香囊。
她当下去看腰间,却见自己的那一个仍然好端端地在,怔忡片刻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觑着这个空当,重珏已经快步来到她跟前,一伸手便扯下了她的香囊:“他们说这是你娘亲给你的……你娘亲去世已有十载,这个看起来是不是太,完好如初?”
刺绣与金线毫无磨损,哪里像随身十年的旧物。
反倒是他手上那个样式花纹都一样,只是陈旧许多的更像一些。
不、不是像,那个就是。
那个才是娘亲的遗物,浸透了蘼芜辛辣的香气,藏着她娘亲怨怒和父亲薄幸的秘密。三年前,对重珏吐露真心的那夜,她将这个香囊交给他:“倘若夫君当真对我无心,便将此物一破为二归还于我便罢。”
那样她便死心了。
他说他会三思,说她值得他细想而行。
可他却没有再回来。
她不想再去相信了……
“那又如何。”她试着用淡然的语气说道,忽然出手夺回了香囊,却发现真品比记忆中轻了许多。
重珏看着她笑了笑。
“我为李氏父女所救,醒来时发现自己只记得三件事,一是自己叫‘重珏,二是这香囊是一个十分重要之人所赠,三就是‘金镂坊这个名字。”
他说着,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那天,还是你为我引路去的金镂坊,坊主将这交予我,道是三年前我失踪的前夜委托他修复的,紫桐,可知此为何?”
手心传来冰凉的触感,她默默地看着那支银钗,钗头鸾凤与钗身之间有一道铸合的痕迹。
这是当年父亲与娘亲断义时折损的信物。
重珏却已将它复原。
她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重珏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满盈清泪。
“这三年中我总是握着香囊与此钗想,这分明是女子之物,是谁相赠?是怎样一个人?我可曾倾慕于她?”
重珏的声音,近在耳畔。
“及至见了你,我便知道了,这大抵就是我倾慕的那个人。”
口硬心软,倔强的,羞怯的,很聪明却也很傻。
一直都爱着他,愿意抱着近似于无的希望来等待他的,唯一的那个人。
听金镂坊的坊主述说旧事时,他想自己三年前便是喜欢她的。
而如今,他也不介意再一次喜欢上她。
被温柔地揽住,手中的银钗也随之被取走,重珏小心翼翼地将这沾染了蘼芜香的再铸之物簪入她发间:“今朝凤来归,紫桐许栖否?”
然后他便这样问。
仿佛,她还能说不似的。
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