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教育一定是快乐的

各位尊敬的校长、老师：

非常高兴来到本次论坛。我打算以一个学生、一个家长、一个老师的身份，来谈一谈我对教育的看法。对中国当下教育的看法，坦率地说，我只有四个字：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中国今天的教育。为什么？因为在我看来，我们对中国教育所有的看法也许都起源于一种错误，我们没有认真思考过到底什么是教育。我们在不断让步，为自己找理由，为孩子们开脱。中国正面临着很多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问题，比如独生子女。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那么多没有兄弟姐妹的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有计划地出现在一个国家。请别忘记了，我们所有的教育理念、教育方法、教育手段，都是针对有兄弟姐妹的孩子的。今天，我们的教育者在拼命反思，但是没有办法，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教育这些孩子。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他们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们今天讲快乐教育，凭什么教育是快乐的？我实在想不通，教育怎么就一定要是快乐的？教育里面一定有痛苦的成分，这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凭什么对注定将要接替我们的子孙让步，我想不明白。

现在，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大多是鼓励。那么，惩戒呢？教育可以没有惩戒手段吗？单凭鼓励就可以完成教育了？我也不相信。

听说前一段时间教育部颁发了一个文件，内容是“赋予老师批评学生的权利”。老师批评学生的权利需要赋予？现在的孩子骂不得、说不得、批评不得，一点小挫折都接受不了。小时候，我的老师惩戒过我，但我们的感情直到今天都很好。现在对孩子一味地表扬，那惩戒呢？

我们讲教育要跟国际接轨，接轨了吗？我是在欧洲留过学的，我们常讲欧洲的教育多么好。好啊，大家看看英国名校的规矩严到什么地步。英国议院通过了一条法规，大意是“允许教师在屡次劝告无效的情况下，采取包括身体接触在内的必要手段，迫使不遵守纪律的学生遵守纪律”。说白了，就是可以适当地体罚。大家都说新加坡的教育好，新加坡的中小学教室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把戒尺。据说，孩子表现不好，就按规定用戒尺打三下，只许打手心，不许打手背，必须两个老师同时在场的时候才允许执行。但是我们教育的主体思路是对孩子不停地让步，给孩子更多的快乐，给孩子更多的游戏时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教育？

我觉得教育不能再一味地让步了，我们对孩子要真的负责任。不要迎合社会上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应试教育。应试是人最基本的素质。人类社会没有绝对的公平。现在几乎可以说，唯一的一条公平线就是高考了。如果说按照所谓的“素质”来招生，那么，中国的平民子弟有多少能进北大、清华？一个孩子连通过公平竞争都竞争不过人家，还说自己的素质很高，谁会相信？所以，不要迎合社会上某些所谓的专家的话。我现在提倡恢复全国高考，而且是裸考，不要加分。

高考制度之所以不能改，是因为我们找不到比高考制度“更不坏”的制度。高考制度不是最好的制度，但它是最不坏的制度。问题是，我们自己心里必须清楚我们所面临的矛盾。有人问我：“钱老师，您这几年讲国学，讲《三字经》《弟子规》，您觉得推广《三字经》《弟子规》最大的难处在哪里？”我一般的说法是希望有关部门大力推广，让它们进入学校。其实这不是最大的困难，最大的困难是，如果按照《弟子规》《三字经》，按照出席今天论坛的名校的标准培养孩子，那么，这些孩子进入社会后90%都要吃亏。你把按照《弟子规》所要求的那样忠诚、守信、孝悌、守规矩的孩子放到社会上，他们会很吃亏！这说明，我们的社会出了大问题。谁能否认？我们推崇传统优秀文化的最根本的理由正在于此。我自己也在教书，跟学生有接触，我想告诉大家，对中国的教育，我们要有一种极度的忧患意识，而且应该是在接近绝望的基础上来考虑的。

如今的社会环境跟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所以我赞成对孩子真的要严格。孩子毕竟不是成年人，孩子还必须管教、必须惩戒，必须让他知道教育绝不仅仅是快乐的，学习绝不仅仅是快乐的。如果一个人能够在学习中感到快乐，那就很可能成为大师级的人物。绝大多数人是不会的。绝大多数人是不得不学，是出于某种目的去学。我们要告诉孩子，犯了错误要付出代价。如果在全社会形成家长对孩子让步的氛围，以后的孩子可能会很可怕，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是接不住中国未来发展的重担的。

我们现在都在说要培养孩子的自信心，要赞扬他，鼓励他有自信，这是对的，但是不能过度。否则，在这种教育方式下长大的孩子将来进入社会，他面临的反差足以把他摧毁。我们应该告诉孩子，这个社会是残酷的，要做好准备受很多委屈。如果我的孩子犯了错受到老师的惩戒，甚至挨顿揍，我会感谢老师。我相信，大多数老师是有大爱的。我希望老师一只手拿着胡萝卜，另一只手还得拿着大棒。

我现在非常羡慕我的父母，他们敢骂孩子、揍孩子，但是我们依然爱他们。今天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哪怕只是一个严厉的眼神，没准儿他明天就会逃课。我讲《弟子规》讲到“守孝悌”时，叫我的助手在网上搜索一年以内的“不孝、杀父”的事件，然后打印出来，以备我用作反面例子。不一会儿，助手告诉我：“打印纸用光了。”我们对孩子没有一些控制、抑制、约束，一味以爱的名义对他们让步，这样的教育是不对的。这个社会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教育。

我们不要轻易向我们的孩子让步，也不要轻易向家长让步。我们这个社会要赋予校长和老师更大的权利、更高的荣誉、更好的待遇，也应该赋予他们更大的责任。这是我的真心话，有不对的地方，请各位校长首先把我当成一个学生，其次把我当成一个家长，最后把我当成一个老师，给予批评教育。我刚才讲的没有一句假话，全是真话。当然，季羡林先生教过我：“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本文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钱文忠的演讲，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