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有川

2015-05-12 10:35李海霞
延安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伯母

李海霞,女,80后,陕西神木人。本文为其处女作。

陕北有川,川里可种水稻。我的老家就在川里,是一个不大的乡镇。

这里并没有摆脱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地貌,只因一条宽阔的河流,不舍昼夜地奔涌,才将这沟壑冲刷成了一道川。而这川似乎是在老家的土地上打了一个“旋儿”,竟形成了一个不小的盆地。老家人在这里种蔬菜、玉米、水稻,这让靠天吃饭的山里人歆羡,也让山里的女子一度以嫁到川道为荣。其实,除了有开阔的土地,便利的水源,农人的生活大同小异。

在这个不大的乡镇上,我家和伯母家相邻而居,仅一墙之隔。

墙西的院落,每到夏季更像一个小果园——苹果、桃子、梨、枣,瓜果蔬菜。院子的出口是青砖垒成的两个墩,中间用木栅子一挡,就算是大门了。大门连着南院墙,院墙里外都有猪圈,却多年没有猪的影子,牛羊更别提了。鸡倒是撒丫子满院跑。这一户便是我家。地里没几亩田,有的也大多租出去了。别人看来,实在不像一户正经的庄户人家。记忆中父亲做点生意,无暇务农,母亲小病不断,心有余力不足。据说母亲犯六畜,她曾执拗地多次养猪,猪没长多大,不是病死就是吃了毒老鼠死掉了。就是鸡鸭,也是开春从集市上抓了来,到秋季,一场瘟疫过后就所剩无几,不过还是能留几只给我们过年。

墙东便是伯母家了。院落整洁,有完整的大门。大门的正里面,立着一块表面平整的大石板,似四合院的屏风之类,但它只是农村普通人家的院落里的一块普通石板,不能算作屏风,上面也并没有图案或字迹。伯父在农活之余,也看个书读个报什么的。伯母个高,强健,言语不多,却十分要强。自家地里的活儿干完了,还倔着性子租地种。回到家里,猪、羊、鸡、驴都叫唤着,她也不急,只是从容不迫地挨个用盆里的食堵住它们的嘴,直到它们哼哼着,甩着尾巴或拍着翅膀知足地散起步来,才满意地离开,似乎忙碌才使生命值当。

八零后的我,对农人最深刻的记忆,便从伯母始,对四季最分明的触摸,也要追溯到孩童时期。

川里的柳,长在河边,长在田野,也长在山峁。它不像垂柳,是那种可以做椽的柳。一人高,或比人高之际,主干便抽出根根枝条,有些枝条在竞技中占了上风,粗壮起来,最后冲天疯长,变成可用的椽。这些椽长达三到十几米,每棵柳都有十几到几十根椽不等。这要依柳的年龄、主干的粗细、根系的发达与否而定。

每年春天,柳树的枝条如少女的头发,随春雨滋润、春风爱抚,舒展着、飘起来,小孩子们跳跃着或攀着人梯将它们从发根处拔下来,双手的拇指食指一起用力,左扭右转,皮骨渐渐松动,扭转到需要的长度就截下来,抽出里面的细骨,一根管状乐器就成形了。最后还要用小刀在吹奏的一端截齐,并用指甲把正反两边表面的深绿抠掉,露出浅绿才可吹响。这就是柳笛。它的声音大小、高低、粗细、音色因材质的细微区别而不同。孩子们分外高兴,吹着、比着、闹着,勃发了春的生机。有些孩子更心灵手巧,在柳笛上面挖几个细小的孔,吹竖笛般,像模像样地吹起了“do reme”。我曾写过这样两句诗:“鸡埘墙上寻青杏,柳笛声中赛黄鹂”,便是形容当时的情形了。

青杏酸涩的味道弥足珍贵。伯母家尚且没有杏树,好多川道人家都不曾种。可总有一些山里的同学故意在你面前唏溜唏溜地招你爱,等到我们的涎水噙不住时,他们又一溜烟跑了,过会儿又来招惹,这触怒了我和其他伙伴,我们决定自己行动。我二奶奶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杏树,儿孙们都出门在外,大门紧闭,有几根绿枝越过了墙头,可隐隐看到几颗青绿的小家伙正对我们摇头晃脑。树太高了。小美爬上墙外的石碾(那石碾已闲置了几年),小刚也上去了,我们从后面拽着他,他太急了,使劲往前一倾,我们拉他不住,他便径直掉在石碾下的草垛上,摔了个狗吃屎。见他没事,我俩前俯后仰地笑起来,又匆忙把嘴掩上。小刚气呼呼地爬起来,嘴上还衔着一根柴草,涨红了脸,看我们乐得什么似的,也就扑哧笑了。那个中午,大人们干农活回来许是太累了,睡得太沉,终究不知我们的胡闹。不过,大家觉得若被二奶奶发现了,虽然她总是笑眯眯的,一双裹缚的小脚也追不上我们,还是会没皮没脸的不好意思。大家放弃了爬上墙头的决定。虽然那些青杏就在眼前。

最后摸到一个荒废的院落,得手了。

入夏后,太阳炙热,却并没有热过我们戏水的心。午后,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丫头片子光着脚片子从大门溜出来,脚后跟与脚外侧交替着走在滚烫的路面上,好在不过二三十米远,就钻入心怡的水壕了。水壕即水渠,川里人只是将阔河里的一小部分水分流到村就够几千户人家灌溉之用了。分流的水就顺着挖掘好的的渠道,从村北流到村南。水壕不宽,稍微大些的孩子都可以跳过去,我们经常将此作为比试身手的游戏。水壕两边柳树成荫,成了村里人纳凉避暑的好去处。男孩子可以一丝不挂地在水里游泳,和我一样上了小学的女孩子知道了害臊,只是将短裤提到大腿根处,在离他们远远的地方走进去。可他们还是会欺负人,故意站起来露出他们的玩意儿来羞辱我们。当时不明白,羞耻的应该是他们,我们为什么吓得直躲藏?壕床上没有沼泽一样的淤泥,尽是如黄土般软绵绵的泥沙。这种舒心,让我能在水里徜徉几个小时。伯母时而扛着锄,时而挎着筐,路上路下的,见我在水里磨蹭的多了,就笑着说上一句,孩儿啊,你再不出来就要变水牛了。说着也不停下忙碌的脚步。我也不顾,将裤脚再向上提提,试探着向深一点的地方迈进。有时弄湿了裤子,也少不了挨骂。

农闲时分,到了晌午,水温上来了,就有几个婆姨女子端着盆到水壕边洗衣服,家长里短,闺房密事,笑声不断。我们听不甚明白,还是和我们的泥巴,捏泥人,造大坝,不一而足。

碰上浇院子的时候,孩子们更欢喜了。大人们总能在院子里的瓜果蔬菜最饥渴,水壕里水位最高的时机,将两块破门板插入桥下,形成水坝。满溢的带着泥沙的水就顺着从前挖好的小渠道欢快地流进我家,又经墙底的洞口流入伯母家,流向每一畦地,每一株庄稼,每一棵树木的心脏,直喝得它们茎直叶展,重新焕发精神。这时候的蜻蜓更多了,午后的阳光将它们的翅膀染成金色,闪闪的,满院子飞舞。我和弟妹们别提多欣喜了,去捉那些驻足在帮西红柿和黄瓜蔓引体向上的参差不齐的棍子上的蜻蜓,捉一大把,扔在鸡面前,反应快的蜻蜓逃生,慢的就成了鸡的美餐。这样的优胜劣汰的做法现在想来有些残酷。不过,我们的罪孽还算没到破坏食物链的程度。过于贪玩就要挨骂,父母的辛劳我们也不会熟视无睹。于是,我们又乖乖地跳进一个较大的渠坑里,弥补似的帮衬着大人浇院子,认认真真地端着满满一盆水浇灌那地势较高的黄花菜地。我们吃力地猫着腰,水端着,洒着,颤着,最后“哗”一声,扑进地里。

秋季是庄稼人最喜悦最忙碌的季节。成片油绿的菜园子,黄灿灿的玉米林,还有上千亩金色的稻田是川里人家最自豪的杰作。风吹过,那些摇头晃脑的稻穗,拥挤着,一浪叠向一浪,传得很远。回想起来,从家家户户用塑料棚务弄秧苗到栽种、施肥、浇灌,再到插上稻草人唬走偷食的鸟雀,近一年的时间里,川里人真没少费心。成熟后的稻穗不几天就被一捆捆地拉上场了,热热闹闹的“打场”就开始了。条件好的人家用拖拉机打场,一般人家用驴拉石磨来碾,没条件的人家就用老式的自制连枷,一下一下地打。孩子们稀罕地坐在拖拉机后一圈一圈地转。没几天场上就堆起了一座座小山,多少辛勤与汗水,几多披星戴月与两手裂茧,就都在那儿了。大人便在“稻米香里说丰年”了。我家的小山算是全村最小的山之一了。父母也不叹气,毕竟少劳少得嘛,不怨谁,大小口袋装好了拉回家。各家的鸡都放出来了,那些洒落的、碾进土里的米粒、豆粒,成了它们的盛宴。一路啄过去,个个都红了鸡冠,坠圆了鸡脯子。就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我出生了,属鸡。山里的外婆直夸我命好,不愁吃穿。她没料到,如今吃穿早已不是人的最高需求。

在漫天漫地的秋果里,一时间,葡萄、秋梨、苹果、红枣争相填满孩子们的肚子,经常弄得他们上吐下泻,大人斥骂着,到第二年秋,孩子们的记性还没见长。

安静的院落,恬淡的空气中,偶尔也会传来特别的香味。香味是从伯母家传来的,我们的心里就有了期待。果然,听到伯母叫我的名字。我是家里的老大,一边掩饰着内心的急切,一边踩着墙东根的炭石从墙头接过伯母递来的碗,或是一碗饺子、一碗粉汤,或是一碗猪灌肠、一碗猪肉炖粉条。这就是庄户人家不寻常的饭,是好饭,好饭就要端上一碗让我们这些小馋猫分享。邻里之间大都如此。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家有了好吃的,照样会递过去一碗。在我的记忆里,我家有的伯母家也有,伯母家有的我家未必有。猪灌肠,没有;杀猪菜,没有;猪头猪蹄,没有。因为我家没有猪。这份遗憾成了我长大后的偏爱,可再也难觅当年的味道了。

每年冬至前,伯母家猪圈里养了一年的大肥猪嗷嗷地被拉进院落,院子中央早就支好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几个亲戚邻居嘴里哈着大口热气,一阵磨刀霍霍,一阵七手八脚,一阵人影绰绰,猪毛尽褪,白花花的猪皮在露天地里冒着白气。去首去脚,伯母割下最新鲜的猪颈拿来做菜。夏季备好的干豆角,秋日腌制的酸菜,自制的粉条,与地窑里存放的土豆,还有豆腐,烩成一锅,名曰:杀猪菜。

最新鲜的猪肉与油脂入味的干豆角、酸菜、粉条、土豆、豆腐,加上伯母大铲一挥的烹饪水平,一大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杀猪菜便出炉了。那种油腻爽滑,香口解馋的劲儿,大伙直说:“香塌脑子了”。照例,给百米以内的乡亲都端上一碗。

几场北风过后,放眼望去,只有满山的寂寥,一川的灰色。冬日里似乎再没有什么可玩的了。可孩子们的创造力根植于大地,根植于庄稼,就有无限的趣味。

其一是打“卜榔榔”,这是家乡话。是从当年晒出水分的玉米秆子梢头掰下的似竹节的一节节细长的短棒子。庄稼人常用玉米秆子添柴、喂牲口。孩子们就地取材,将顶部光滑精致的棍节子掰下来,整齐地码一堆,藏在某个角落、旮旯。然后拿上一小部分,和最得意最拿手好用的武器(就是一块平整而薄厚适中小石板),叫上几个同伴,当然在川里玩耍。场地的选择是从来都不用发愁的,冬日里的菜园子就是理想的地方,只要在地上划一个椭圆形圈,游戏就可以开始了。参与的孩子把自己的“卜榔榔”整齐地放入圈内,起步五根,谁放的少谁先掷投武器,大家依次向圈外同一方向投掷,以比较远近,决定谁先打“卜榔榔”。接下来,大家在武器所到之处划一条线,以此为各自的起点线,开始打“卜榔榔”了,投得最远的人首先出击,大家屏气敛声,等着,只见一石扔将出去,偏离了目标或只扫出去几根,剩下的人便欢呼着,先前的人叹息着,又暗暗期待别人若扫不出去就又有机会进行一轮,以将自己的风险降到最低。可这样的机会几乎为零。那些号称“一刮子”的伙伴总会用可手的武器与精准的手眼能力,将“卜榔榔”一刮子铲得一根不剩。大家在服与不服的较量中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直到夜色模糊了视线,才眷恋着分头回家,将那些战利品让母亲当柴禾烧。临别时,想起了什么似的,掉头喊着:“明天放学再耍!”有人回应:“噢——”声音在点点星火中稀释成风。

下雪了,鸟儿再也觅不着东西吃,便会钻进我们支起的箩筐,左顾右盼,慌张地啄。绳子一拉,箩筐扣下去,还是落网。

两三天后,地上厚厚的雪有些凝冻,这时候堂姐先想出了一招儿,她把家里一些沾有尘土的衣服拿出来,寻找一块干净的雪地,或干脆爬上南房平坦的屋顶,一下一下地,在地上甩起来,几个来回后,衣服干净得如洗过一样,一点灰尘都没有了,只见洁白的雪地里多了一道道不均等的污渍。堂姐的发明既好玩还能干活,我们纷纷来效仿,你一下,我一下,手脸冻得通红,嘴里却冒着热气,冬日的田野那么空旷,我们的说笑声不知是被放大传远了,还是缩小匿迹了。

下雪有下雪的情趣。其实,孩子们玩乐的兴致不会因为天时地利的关系减去一分。比如沙包,因为玩法灵活,任何天气任何场地都可以进行。人多、场地大可以打回字包、五公里、打沙包;人少、场地小可以跳格子、踢沙包,甚至家里也可以作为临时场地。还有抓子儿,跳绳,顶拐,打纸包等等。我个人还有一个嗜好,就是走猪圈墙。伯母家的猪圈墙是用大石板插进深深的土里围成的。有些石板的顶端窄而尖,反而更富挑战性,就像今日城里的平衡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头再来,乐此不疲,非要打个通关不可。我的平衡感一直不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那时的玩练。

就到年关了,从腊月起,庄稼人就开始备办年货了,压粉、蒸糕、做豆腐、制粉汤臊子、各类炸煮。在肉食的备办方面,我家没有猪,鸡虽说到冬天所剩无几,到底还是能留几只。母亲拈量着抓来两只,杀、褪、剖,最后剁成小块,拌上调料与少量芡粉,入味一宿,第二天起来,再将它们炸成半黄,沥,捞,半生不熟地放进盆里,藏在冻窑里。我们总会偷偷地吃掉几块,直到除夕傍晚拿出来,母亲似乎装作不知,也不问少了的炸鸡块,就入锅蒸上。而在隔壁的伯父家里,城里工作的堂哥早赶在腊月二十七八回来了。他一回来,我们就围在他身边,看他写对联,潇洒地挥动毛笔,什么“土神之位”“六畜兴旺”“膘肥体壮”“粮食满囤”。根据川里人过年的习俗,我们和堂哥会在除夕这一天早上,将煤炭块捣成方正的形状,并贴上同样方正的彩纸,摆放在家里门外所有的直角处避邪,如门窗下,院墙角。我们还帮着堂哥,一起糊那年夜里悬挂在院落里的纸灯笼。一到了黄昏时分,伯父家的纸灯笼亮起来了,伯母一定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我的母亲经过几道程序做的鸡块也已出锅,与肉丸子、几个热菜、凉菜一起上桌,一家人围在暖烘烘的大炕上,月弓一样的窑洞里。那些学堂姐剪的窗花,在净白的窗格纸上,非常喜庆。爆竹声中,我们又长大了一岁。

不知不觉中,我们的个头渐渐高了,心智渐渐成熟了,再拿板块打“奔浪浪”,用淤泥造大坝就成了可笑的事。成长的疼痛渐渐将天性隐去,我们与童年渐行渐远,竞相走向城市。现在想来,诸如做人、处事、生活习性等许多因素,原来是隐藏在童真背后一并成长的,有优良,有糟粕,长成生命的底色,渗入今后的生活。后来的张望便是那时的缺憾,后来的安然也源自那时的丰盈。童年的纸上,总优先留下上一代人的印记。

如今,每看到春日树上的青杏,冬日河滩上的冰车或偶遇儿时的同学、玩伴,欣喜总也按捺不住。童年的事情啊,总会被生活中的一些人事撩拨出来,连同那些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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