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

2015-05-12 10:23姚家明
延安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秋香玉山小毛

姚家明,陕西商南人。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雨花》等。出版长篇小说《守望》《生龙寨》,中短篇小说集《永远的玫瑰》等。

1

当陈庄的有钱人像玩魔术似的竖起一幢又一幢漂亮的楼房时,秋香和丈夫陈柄感到形势日益逼人。他们家住的还是父母遗留下来的陈旧的土瓦房,不仅难看,而且漏雨。他们一心想盖一栋漂漂亮亮带庭院的楼房。可是他们手头没钱,连房根基也不敢下。陈柄与人合伙做了几宗生意,非但没有挣下钱,反而把老本吃进去三千多块。无奈之中,陈柄只好像所有挣钱无门的农民一样,到外地打工去了。

丈夫走后,秋香靠绣花、养鸡、打短工挣些小钱,维持日常开销。丈夫打工寄回来的钱,她都存到信用社,舍不得花一分。随着折子上的钱慢慢增加,秋香感到好日子的脚步声似乎已经在耳边响起了。她计划攒够10万块钱,就开始动基盖房子。眼下丈夫在外面专心挣钱,她照应家里,一切都好。唯一让秋香感到不称心的是独生儿子小毛。小毛的顽皮大大超出一个六岁儿童所能企及的程度,他每天的爱好就是用自制的弹弓射杀出现在陈庄的小鸟。他把打死的每一只小鸟都毫不例外地扔到村前的小河里。小鸟的尸体使整个河面弥漫出一种腐烂的气息,密密麻麻的蛆虫就在河水里蠕动。这使陈庄那些安不起自来水的人家大为恼火,他们挑着水桶找到秋香问:你儿子经常把死鸟扔到河里,蛆虫到处爬,我们怎样吃水?你再不管,我们就要他把蛆吃了去。

秋香就告诫小毛以后不得再把小鸟扔到河里了,否则别人就要他把河里的蛆虫吃下去。

小毛置之不理,一如既往地把打死的每一只小鸟扔到河里。这个夏天陈庄的小鸟格外多,小毛射杀小鸟的本领也日见增长,他已整整打死了九十九只小鸟了。当小毛得意地把打死小鸟的数目报告给秋香时,秋香顿时打了个寒颤,真是造孽呀!她生气地把弹弓从小毛手上一把抓了过来,并教训儿子千万不敢再杀生了。

收去弹弓的小毛像丢了魂似的没精打采,每天不言不喘,痴痴呆呆。小毛这样子,秋香非常心疼,只好把弹弓还给了小毛,叮咛他玩玩可以,千万不要再打鸟雀了。小毛一拿到弹弓马上就活了,他有口无心地应着,飞也似地冲出门外。

小毛一走,秋香就到山上红薯地锄草去了。今年雨水特别多,田垅里的野草发疯似地猛长,几天不锄,杂草就把红薯秧子遮严了。

2

这天,秋香从山上回来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去推门时却怎么也推不动。秋香把门使劲拍了两下,大声喊叫:小毛!大白天你拴什么门?

过了一会儿,小毛才把门打开。

你在屋做啥?秋香问。

小毛胆怯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低着头就往里屋走。

给妈倒杯水,渴死了。秋香一面擦汗一面对儿子说。

小毛马上去倒了一杯水,双手递过来。递水时,秋香发现小毛的手抖动着,水洒了一地。

你咋了?手抖什么?秋香接过水问。

小毛低着头,还是没有吭声。

你咋了?哑巴啦?秋香抬高了声调。

小毛仍然没有回答。秋香见儿子蔫蔫搭搭的,连瞅都不敢瞅她一下,以为儿子在家里害人,就连忙到里屋去检查了一遍。箱子上着锁,里面的存折也没动,其它也没见什么异样,她这才放心了。可是她又觉得蹊跷,儿子今天怎么和往常不一样?以往他可从来都不安分,今天为啥这老实?想到这里,秋香又对儿子看了几眼,见儿子勾着头,低眉顺眼的,一副霜打的样子。又问:咋了?是不是谁打你了?

小毛摇摇头。

那你到底咋了?

小毛仍然没有回答。

秋香见儿子不说话,就懒得管他了,她身上有些困乏,想在床上躺一会儿。

秋香刚一眯眼,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嚷嚷声,而且有人大声叫着小毛的名字。

这时,小毛像老鼠一样吓得钻进了秋香睡觉的房子里,一对惊恐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她,脸都吓灰了。

秋香猜想准是儿子又把小鸟打死扔到了河里,人们要来找他算账,就骂道:小老子,你是不是又把死鸟扔到了河里?给你说的话你咋就不听?

我没有扔,小毛说。

那你扒了啥豁子?

小毛还没有回答,村长马奎就闯进来了。

一进屋,马奎便虎着脸对秋香说:你儿子把我老爸打死了!

秋香看看面前矮小的儿子,又看看高大魁梧的马奎,笑了一下说:村长,你开玩笑,他这么大点儿小孩子,怎么可能……

马奎从身后扯出了旺旺和发发,说:你俩作证,谁把我爸打死的?谁敢说半句假话,我捏死他。

旺旺擦了一下鼻涕,说:刚才小毛领着我们打小鸟,他说他再打死一只小鸟,就够100只了。一只小鸟刚往墙桩上一落,小毛就一弹弓打去,正好德福爷从墙后面找猫经过,石子一下子打到德福爷爷的太阳穴上。德福爷爷当下就倒在了地上。

发发也说:小毛把人打了之后就跑了。

秋香以为是旺旺和发发侮赖儿子,就低声问:小毛,人到底是谁打的?

小毛这才耷着眼皮说:我打的。

秋香脑子顿时嗡地一响,一下呆在了那里。她疯了似的扑过去,揪住儿子就打。在她急风暴雨般的捶打下,小毛破开嗓子大哭起来。

马奎说:我爸还躺在地上,你看着办吧。然后转身愤愤地走了。

马奎走后,秋香愣了半天神,当想到马德福还躺在地上时,便赶忙到现场去。

马德福蜷着身子躺在原先村里那个废弃的牛圈墙前,十几人围在旁边。几个女人头抵头议论着:一个说,人这不经打,一个石子就把人打死了。一个说,人要背时,一粒豆子都打得死人。还有一个说,把太上皇打死了,这下可有戏看了,你们等着瞧吧。

一看到马德福的尸体,秋香整个身子都瘫了。马德福在陈庄可不是一般人呀,他跺一跺脚,陈庄都要抖三抖;打一声哈欠,陈庄就会电闪雷鸣。马德福本人有杀气不说,他关健是有两个了不起的儿子,大儿子马奎是陈庄一手遮天的村主任;二儿子马贵贵在镇上开公司、当老总,成天结交的都是当官的和有钱人。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家,躲还来不及呢,可儿子却把人家老爸用弹弓打死了。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得了!

这时,丈夫的大伯陈玉山来了,对秋香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怕也没用,找个主事人,先把马德福安置下来再说。

秋香说:陈柄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大伯,你经历事多,一切你替我们做主,我和陈柄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别说这话,都是自家人,这里由我来办理,你赶快给陈柄联系,限他三天内赶回家。记住,一定要他回来。说完,陈玉山就找人去了。

3

秋香去年买了部便宜手机。为了省钱,她经常把手机关着,遇到非打不可的时候,才把手机打开。秋香在桌肚里寻了手机,拨了陈柄的手机号。通着,却没人接。秋香就不停地拨,一连拨了四遍,才拨通。陈柄的声音伴随着混杂的轰鸣声传来——有啥事?

秋香没说话,先哭了,说:你快回来,家里出了大事。

那边没听清,问:你说啥?家里咋了?

秋香大声说:小毛把人打死了。

那边沉默一会儿,问:把谁打死了?

村长他爹。

陈柄惊讶地啊了一声,责问道:你是咋照看小毛的?

别说了,你快回来。说完秋香便挂了机。

跟陈柄联系罢了,秋香心里稍稍才有了点主心骨,便开始思虑如何面对小毛惹下的这个天大的灾祸。这件事真是太大了,一想起来,她的头就涨多大,浑身就打哆嗦。看来这件事她是无论如何应付不了,只能等陈柄回来看怎样支应过去。眼下丈夫没回来,她只好勉强支撑。

天色已暗了下来。秋香浑身像散了架,正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时,大伯陈玉山来了。

秋香连忙让座,并吩咐儿子给爷爷发烟。

陈玉山接过烟,把小毛的头轻轻拍了一下,沉重地说:小孽障,你把天捅了个窟窿呀。

秋香生气地说:我们家要活活让这小崽子给毁了。

陈玉山问:给陈柄联系通了?

通了,他马上往回赶,秋香说。又问:那边安置得怎样了。

陈玉山说:棺材用他们自家的,算价三千八。三千八就三千八,我替你答应了。马奎开始还不让他爸入棺,说要等公安来处理,我好说歹说才让把马德福入了棺。一会儿你拿些炮和裱过去,多给马德福磕几个头。让小毛也去,好好认个错,求人家原谅。说到这里,陈玉山降低了声音:万一马奎提出其它什么要求,比如让你和小毛钻棺材底,千万不能答应,背时哩,多给些钱都行。

陈玉山又把请八仙的事一一说给秋香听。如今庄上的青壮男人几乎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八仙非常难找,他从陈庄找了四个,又从临村找了四个。每人发二百块钱红包不说,按照村里惯例,还要给每个八仙买条香烟。

秋香说:这些你都做主安排吧,帮忙的,跑路的,不给东西就给钱。

陈玉山说:马奎说了,丧事一切花销他都不管,外人来送礼的,要如数交给他。他让秋香选个管账的。

秋香便说了一个亲房侄子的名字,陈玉山见这人挺可靠,就说行。

陈玉山临走时又说,你快准备一下就过去,多给人家说说好话,听说马家的一些亲戚都想闹事,要小毛填命。他们说什么你都甭理,你私下和马奎好好谈谈,我的意见是多赔一些钱私了,不要让公家来处理,小毛将来的前途事大。

秋香胡乱吃了点东西,拎上香裱和鞭炮,拉上儿子就去了。马德福的灵堂设在马奎家堂屋里,秋香走到门口,先把鞭炮燃着,在炮声轰鸣中,她拉着小毛,走到灵堂跟前。

马德福的一群孝子都在棺材两旁守棺,见秋香来了,他们一脸的怒色。秋香先把香点着,然后烧了裱,见小毛站着不动,便使劲儿掐了一下,让他跪下磕头。她自己扑通一声跪下就磕了起来。为了显示诚心,她的头碰在地上,发出通通的响声;小毛也学她,一下一下地磕。

磕了头,秋香就大哭起来,起初还只是假哭,哭骂儿子不懂事,失手打死了德福爷;她骂自己缺乏管教,让儿子捅了这么大豁子。人死不能复生,该怎么办呀!哭到这里,她便哭出了真情实感,由假哭变成了真哭,哭得涕泪滂沱,伤心欲绝。旁边的孝子们也被她感染得低下了头,流出了泪。秋香整整哭了一个钟头,直到声调沙哑了还跪在那儿呻吟。

马奎这时把她搀扶了起来说,秋香你别哭了,起来吧,我还有事和你商量。秋香便歇住不哭了,用沙哑的声音说:这里人多,你到我家去商量吧。马奎说,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秋香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去了。

此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家家户户都已关门闭户,四下一片静寂。秋香拿了条凳子坐在外面,等候马奎过来。秋香心里很恐惶。自陈柄走后,马奎几次想打她的主意,每次都被她拒绝了,现在栽在人家手里,不知道马奎会怎样惩罚她。

不知什么时候马奎已站在面前了。马奎用力咳嗽了一声,秋香吓了一跳,便慌忙请他屋里坐。马奎就和她进了屋。

秋香热情地为马奎倒茶递烟,马奎沉着脸,一概没接,这首先让秋香慌了。马奎虎着脸问,你儿子把我爸打死了,你说该咋办?

秋香想了半天,说:求村长原谅,小毛本来是打小鸟的,失手打死了德福叔。

马奎说: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杀人偿命,自古一理,你看是公了还是私了?要是公了,我马上就去报案。

秋香马上说:私了,私了吧,求求你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双方协商一下,该如何平息了这事,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马奎轻轻笑了一下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你怎样你就怎样,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秋香问。

马奎不怀好意地瞅了一眼她的下身,努嘴说:这你知道的。

秋香顿时羞红了脸,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马奎还有心情向她提这种要求。

你愿意不愿意?马奎追问道。

秋香说:村长,你——

马奎不管秋香愿意不愿意,拦腰抱住秋香就往里屋走。屋里黑漆漆的,马奎摸着黑把秋香放倒在床上。秋香挣扎着说:村长——不行。

马奎不听,就压着她开始解裤子。秋香双手紧紧攥住裤带扣,使马奎急忙解不开。正拉扯时,房里的灯突然亮了。马奎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毛站在床边。

马奎只好悻悻地从秋香身上下来。见小毛仇恨地看着他,便扬起手,狠狠抽了一耳光。小毛骂了一句,这使马奎更加恼火,又打了小毛一耳光。小毛就大哭起来。

秋香从床上爬起来,也给了小毛一巴掌,生气地说,你出去,谁让你进来了?一面好言安慰马奎:村长,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马奎说:这个小崽子,我饶不了他。一面往出走。秋香跟着他身后问:村长,你说赔多少?你定个数。

马奎生硬地说:等我弟回来了再定。

秋香说:求你为我说说话,尽量少赔点儿,我们家没钱。马奎捏了一把秋香的奶子,说:你又心疼钱又舍不得身子,难道我爸白让你儿子打死不成?

4

马奎走后,秋香让小毛上床去睡觉,小毛眼神怪怪地瞅她一眼,这让秋香感到很不安。今天幸亏小毛,要不然马奎肯定会得逞。可是,她知道,马奎肯定不会饶过她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让他得手。马奎在这方面是出了名的,村里几个有姿色的女人,开始都不同意他,可后来都让他制伏了。自己前几次之所以能逃过他的手心,是因为自己没输理。眼下理可输大了,马奎一定会以此要胁。她只能拒绝一次、二次,如果第三次再拒绝他,马奎肯定会找儿子算账。一想到儿子的前途,她心里就直打颤。这个唯一的儿子是她的一切。如果儿子有什么闪失,她将来还有什么盼头?秋香想了半天,感到实在困乏,这才熄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的时候,马德福的二儿子马贵贵开着锃亮的小车回到了陈庄。车一停,马贵贵推开车门,大哭着直奔他父亲的灵堂。此时,秋香正在马奎家院子里和陈玉山商量事,一见马贵贵这悲怆的样子,她的心就哆嗦起来。

过了一会儿,马贵贵满脸愤怒地走到秋香跟前,手指着她的脸说:你好大的胆!你儿子呢?让他过来。

秋香说:他本来是打小鸟的,失手打了德福叔。求你大人有大量,放他一把,有什么你就找我吧。

马奎上前对马贵贵说:她同意私了。

马贵贵一愣,不屑地说:这种事能私了?她有多少钱?

秋香扑腾一声跪在马贵贵面前,说:你们要多少钱,我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要给。

马贵贵想了一下说,你先拿10万来,以后补多少,事情办完了我们再商定。

一听马贵贵开口就要10万,顿时就把秋香吓坏了。她满脸忧愁地说:我们家很穷,你们看能不能少点?

陈玉山这时也上前替秋香说情。马贵贵知道他是主事人,就说:陈叔,这种事发生在本村,要是外村谁打死了我爸,20万、30万,你看我依不?10万块我已经看情面了。马奎和马贵贵的媳妇也都上前帮腔,说10万块太少了,如果再不同意就上法院,让法院判决。

马贵贵最后挥了一下手说:什么也都别说了,就这样定了。天热,人不能久放,今天就安排人去请地理仙儿。要请最好的,花多少钱都行。要把日子选好,墓地选好。

陈玉山只好点头答应。

你还不起来找钱?限你两天之内把10万块钱送到我们手上,否则我可不依你。马贵贵恶狠狠地瞪着秋香说。

秋香这才爬起来,院子里的水泥地几乎把她的膝盖跪破了。她顾不上痛疼,连忙回去把信用社存的3万块统统取出来交给管账的。这里买菜、买布、买花圈、买棺罩、请地理仙儿……一切都要花钱。然后才准备动身到亲戚家去借钱。自己输了理,人家提什么条件,她都只好答应。

想到要把10万块血汗钱甩给人家,秋香的心仿佛被剜掉一样疼惜。临出门时,她又把小毛捞到面前痛打了一顿,小毛的鼻子都已被她打出血了。在小毛尖锐的哭声中,秋香拖着千斤重的身子走出陈庄。

5

日头升得老高了。虽已入秋,可是天气仍然很炎热,一股股热浪从密匝匝的玉米林中,从路边的石崖上,从脚下的柏油路上,直往脸上、身上钻。没走多远,秋香就已满头大汗。这场飞来横祸扑灭了秋香的发家梦,她和陈柄这几年辛苦操劳,就是希望挣上一笔钱,盖起楼房,过上好日子,这下却让小毛一粒石子打飞了。马家够狠的,一开口就是10万,并且说以后还得补。陈柄在外面辛辛苦苦干了三年才寄回来3万,那么多钱何年何月才能挣够?他们一辈子还能抬得起头吗?秋香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平时唯恐日子过得不如人,要是一辈子都过这种还债的生活,她如何受得了?可这就是生活呀,没钱,借钱都要给人家,谁让你儿子打死了人家的老爸呢?秋香只好强打精神,计划先把钱借到手再说。

晌午一点多,秋香冒着炎炎烈日赶到娘家黄土包。妈妈正在做午饭,她一踏进门槛就放声痛哭起来。

母亲急问出啥事了?秋香便哭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妈妈一听,当下呆在了那里。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说,要是10万块能把事情摆平,也好。毕竟你们失了理,人家说啥也得依。

秋香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家里只有三万,还差七万呢,马家限两天内必须给清。

父亲说:借吧,把人打死了,不给赔钱是不中的,只要保证小毛没事就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秋香说:爸,求你去给几个兄弟们说说,让他们帮忙筹划一些钱。就算我借的,陈柄回来了,如数还给他们。

母亲说:你弟那儿不消开口,他去年结婚拉的一屁股债还没还清。你二哥那里也没钱,他才买了辆小四轮,估计手上是空的。眼下只看你大哥那儿了,你大哥在金矿干了三四年,这几年家里又没啥大建设,钱肯定有,就怕你大嫂子不给,她可是个抠门。

父亲把手头的烟袋熄了,说:我去对老大说,秋香遇了难,他当哥的不管谁管?说完便出了门。

一会儿,两个哥哥、嫂子还有弟弟、弟妹都来了。当他们得知秋香家发生了这么大事时,心里都十分难过。

秋香已是泪流满面,她悲伤地说:小毛本来是打小鸟的,不想失手打死了马德福。马家非要10万块钱,不给钱就要小毛填命。哥哥弟弟,嫂嫂弟妹,我——我只有靠你们了,求你们拉我一把,帮我度过这一关。你们放心,我借多少还多少,绝不少一分。

父亲也发话了:秋香有难,你们能出多大力就出多大力,都是吃一个奶长大的,秋香的事就是你们的事,谁家里没有三灾两难?迈过这个坎就好了。你们若是见秋香有难不帮,别人笑话咱哩。

这时母亲颤巍巍地从里屋出来,手里捏了一卷钱,递给秋香说:这是我和你爸这几年一点点攒下的2000块钱,你全拿去吧。

秋香双手接过妈妈递来的钱,心里不知说什么好。

不出妈妈所料,弟弟和二哥,一个说自己去年结婚借的账没还清,一个说刚买了车,还借了人家一千多块。只有大哥没说话。这时大嫂干咳了两声,然后说:秋香,按说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该全力相助,可实在也是没办法,你大哥前几年在矿上挣了几万块,全让他这几年花掉了,你看现在我们的房子要收拾,儿子又马上要上高三,一家不知一家难呀。

听了这番话,父亲生气地把烟袋锅使劲在地上磕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气冲冲地往出走,一边撂话:你们都叫穷吧,你们都不管秋香,秋香以前可没少帮过你们,她有难了,咋都往后躲,这哪像亲亲的兄妹?

秋香这时也感到非常难受,一种孤苦无援的境地使她原有的一点点希望顿时化为乌有,眼泪便连线一样往下滴。

半晌,大哥打开了沉闷,说:秋香,你甭哭,哥给你找一万。

一听这话,秋香心头一热。可大哥的话刚落,大嫂就大声质问:你到哪儿找一万去?

这你管不了。

好!好!你能从别处给秋香找一万,我屁都不放一个;你要是敢动家里那点钱,我可不依你。说完,大嫂气冲冲地走出门。

大哥安慰秋香:甭理她,你就在妈这儿等着,我回去给你取钱。

大哥一走,大家都走了。弟弟临出门时小声对秋香说:大哥那里有钱,借一万没一点问题,就怕大嫂这个小气鬼。

秋香就等着,她现在已顾不了多少了。

妈妈安慰她:不要紧,一会儿你大哥就把钱拿来了。借钱也不是要钱,你大嫂不会连这个理都不认。

谁知等了好久也不见大哥来,秋香急得心里要冒火。正准备亲自到大哥家去一趟,大哥来了。大哥脸色黑黑的,充满了愤怒,他把一沓子钱交给秋香说,别嫌少,你把这五千块拿着。秋香在接钱的时候,发现大哥的脖子上有几道血痕,便缩了手说:大哥,我不要。

接着!不要怪大哥,那婆娘她不是个东西,她没人味,看我以后怎样收拾她。大哥又把钱塞到了秋香手里。

秋香已不敢再耽搁了,钱一拿到手就走。父亲告诉她:不要急,再到别处寻寻,尽量把钱凑够给人家,要是马家有其它刁难,给娘家捎个口信。

6

回娘家借钱,秋香是抱了很大希望的,她想几个兄弟给凑上几万不成一点问题,谁料包括父母给的在内,一共才弄了七千块。这点钱马家肯定不依,无论如何得再借点儿。她一个农村女人,平时也不和社会上有钱人交往,这会儿向谁借钱去?几个亲戚,也都张不开口,他们穷得连几千元都拿不出手。正想着,突然一个人从她脑子里跳了出来——赵宛容,对!去找赵宛容!去年她到县城买农药,在广场上碰到了初中同学赵宛容。赵宛容一身时髦打扮,悠闲地在街上溜狗。她告诉秋香有什么困难去找她,她开了个美发厅,生意火得很。

秋香此时很庆幸有这样一个同学,初中时她俩同桌三年,感情非常好。毕业后,赵宛容到南方打工去了,两人已整整十年没在一起了,向她那里借几万块该不是多大问题吧。于是秋香就没有回家,直接折向县城去找赵宛容。

秋香乘班车赶到县城时,太阳已快下山了。按照赵宛容去年给她指的地点,找到了“金福来美发厅”。这里是县城的繁华路段,当街的两面不是大酒店,就是宾馆舞厅,到处人来车往,穿梭不息,一片繁华景象。秋香推开了“金福来美发厅”的手推门,走了进去。里面光线很暗,一股呛鼻的香水味冲面而来。秋香喊了一声:宛容。没人应,她又喊了一声。这时从里面小房里走出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靸着拖鞋,蓬着头发,衣衫不整地立在秋香面前问:你找谁?

找赵宛容,秋香说,她是我同学。

她出事了。

出啥事了?

有人举报了,那女孩不情愿地说。

秋香不明白赵宛容干了啥事让人举报了,问又不好问。于是就说:我有急事要找她,你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

你就在这儿等着吧,她去找人求情去了,估计快回来了。说完竟自回里屋去了。

天色渐渐黑沉下来,四下的灯光都亮起来,独这里一片黑暗。秋香想把灯拉亮,却找不着开关,别的又无处可去,心里十分焦急。她摸黑找到了一把椅子,然后就坐在上面等着,她现在已没有别的出路了。等了大约一个钟头,她听见有人推门,便喊了一声宛容。果真是她。赵宛容一进来就把灯拉亮了,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

赵宛容把手上的小包往柜台上一扔,然后就坐到椅子上抽烟。

秋香问:听说你出事了?

赵宛容点点头,然后徐徐吹出一股烟,骂了句很难听的粗话。

然后便是沉默。

半天,赵宛容突然立起身说:算了,不管它啦,走,秋香,咱们吃饭去。

赵宛容领着秋香穿过这条繁华的街道,三拐四拐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酒店里。秋香心里很焦急,她想张口借钱,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赵宛容出了事,正在气性头上,她怕赵宛容一恼,有钱都不借给她了。

赵宛容要了个小雅间,两人一坐,就开始点菜,荤的素的,一口气点了十个。秋香问还有谁。

没谁,就我俩,赵宛容说。

赵宛容点了一枝烟,贪婪地抽起来。

秋香问:你到底发生了啥事?

赵宛容看了一眼秋香说:你不是都已看到了么,我被人举报了。

举报你啥了?

赵宛容一愣,说:还能是啥?就那事,让扫黄办逮住了,几个姑娘都被带走了,还罚了八万。

八万!秋香一听吓呆了,罚这多钱!难怪赵宛容一副霜打的样子。秋香没有想到,赵宛容明明开美发厅,怎会做起小姐生意。

赵宛容这时生气地骂道:妈的!县城里做这种生意的有多少,为什么单单罚我一家?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服务员已经开始上菜了。赵宛容把酒倒好,她和秋香一人一大杯。

赵宛容把酒杯端起来说:谢谢你今天陪我喝酒,干杯!说完一饮而尽。

秋香只抿了一小口,她不会喝酒,尤其这啤酒,跟溲水一样,她平时连沾都不沾一下。

赵宛容又倒了满满一大杯,催她说:喝呀,你怎么喝那一点点?

秋香说:我不会喝。

赵宛容鼓励说:没啥,啤酒度数低,醉不了人的,今晚啥都不想,放心喝。

秋香刚端起杯子准备喝,这时身上的手机响了,把她吓了一跳,连忙忙放下杯子,从袋里摸出手机,走到门外按了接听。是丈夫陈柄打来的。陈柄问她在做啥,事情是咋处理的。秋香告诉他,马家要10万块钱,她正在到处找钱。陈柄说你先找钱,一切等我回来再说。秋香问陈柄走到哪里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家。陈柄说已在途中,估计后天下午能到。秋香叮嘱路上小心,然后便挂了机。

回到桌子上,秋香和赵宛容满满碰了一大杯酒,然后壮着胆子说:宛容,我有急事找你,我家里出了大事,想从你这里借点钱。

赵宛容定定地看了秋香一会儿,然后放声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来陪我的,原来——原来你是找我借钱的!说吧,你借多少?

你有多少?能不能给我多借些?我以后保征还你。

要是没出事,我可以给你多借些,眼下我最多给你借五千。

五千也行,你能现在给我吗?我现在得马上回去。秋香说。

你要回家?现在几点了?喝酒吧,明天一早回去,钱还在银行里,我手头一点现钱,全被罚光了。

秋香此时非常为难,走吧,身上只有七千块,马家肯定不会答应她;留这里吧,小毛一个人在家里,她实在放心不下。

赵宛容大口喝酒、大口吃菜,之间也催秋香吃。秋香一点食欲都没有,什么菜在口里,像木头楂子一样。她只偶尔动一下筷子。

不知不觉赵宛容已经把几盘菜消灭得差不多了,五瓶啤酒也喝干了。秋香见她已经显出醉态,就让服务员把其余几瓶酒拿走。赵宛容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看看没有酒了,这才问秋香,你喝好了吗?

喝好了,秋香说。

好,那咱们就回家。

赵宛容付了款,然后在秋香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出酒店。

赵宛容已经醉得不行了,半边身子几乎压在秋香身上。她不停地说着酒话,傻笑着,引得过路人不断向她们张望。秋香感到很不好意思,她忍受着酒气,使劲儿撑住,按照赵宛容指的路线,一步步来到一幢家属楼跟前。

赵宛容含含糊糊地说了楼层和房门朝向,把钥匙给了秋香。秋香又扶着赵宛容上了好多层楼,才到。当把门打开,刚踏进去,赵宛容整个身子便出溜一下滑在了地上。赵宛容体胖,秋香使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拖到了床跟前。刚往床上一倒,赵宛容就哇地一声吐了。

秋香马上找盆子接着,气味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秋香恶心得要吐,她捂着鼻子,找扫帚清扫吐到地上的脏物,又用手巾把赵宛容脸上擦干净,一直折腾到半夜。

赵宛容睡下之后,秋香顿时六神无主,心情烦躁,她一会儿走到阳台上,一会儿坐到客厅里,来回走动。虽说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是别人把家里粮食偷去了怎么办?今年打下的两担麦子全放在堂屋里;还有家里那头猪,要是哪个猪贩子把猪偷去了,那可不是小数字,几千元呢;最令她揪心的还是小毛,虽说这个孽障扒了这大豁子,可他毕竟是她身上的肉,把小毛一人放在家里,她总是隐隐感到非常不安,小毛会不会再出事?这些事不想还罢,一旦想起来,整个心好像被割成了七八块,块块都滴着血。看看已经十二点多了,想到明天事多,她就强制自己上床睡觉,什么都不要想了……恍惚间,小毛突然穿一身黑衣脸像白纸一样地站在她旁边,她喊小毛,小毛不搭理,而且转身就走。她一边喊着小毛的名字,一边爬起来就追,奇怪她的身子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怎样也迈不动——她急得大声呼叫起来……这时醒了,原来是在做梦。

秋香睁开眼,天色已明,她被刚才梦中的情景吓坏了,马上穿衣起床。赵宛容还在呼呼大睡,推了几下也不醒。秋香只好又在客厅里坐等,好不容易等到七点,便再次过去把赵宛容摇醒。赵宛容睡眼半睁,不高兴地说:你喊叫什么?我还没睡好。

秋香的心急得都要跳出来,这时她也顾不上赵宛容高兴不高兴了,说:宛容,你赶快起来把钱取出来吧,我儿子打死了人,急着要用钱。一面把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赵宛容一听,一骨碌爬起来,连说:你看你!你看你!你咋不早说?

秋香说:我昨天晚上看你不高兴,张不开口。

赵宛容马上翻身起床。两人把脸一洗,吃了点早饭,就上银行去取钱。不巧这天取款的人特别多,等了大半天才把钱取到手。

赵宛容把5000块钱交给秋香,说: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不要嫌少。

秋香鼻子发酸,声音发哽地说:你能借给我都是看得起我,我走了。

7

秋香急匆匆地赶回陈庄。刚到村头,只见村前的大路上停放了大大小小十几辆小车,村子里传来一阵又一阵鞭炮的轰鸣声。秋香知道这都是附近一些有头有脸的人来送礼的。秋香更感心虚。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马奎家里。一进院子,到处都是人,鞭炮声响成一片。一个又一个打着领带、大腹便便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在马德福的灵前烧香鞠躬。

秋香找到马奎和马贵贵兄弟俩人,拿出仅有的一万二千块钱。

就这点钱?马贵贵生气地问。

我实在弄不来那么多钱,求你们宽松一段时间,我再想想办法。秋香哀求地说。

那不行!10万都是照顾你的,你连10万都给不够,你让我们的脸面往何处搁?马贵贵一点都不让。

秋香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她哭着说:我不是不给,时间太紧了,这两天我凑不够。

马奎说:你打上欠条,给了多少,还差多少,按上手印,注明还钱日期,一并按利息结算。

秋香只好同意了。她把欠条一打,手印一按,急忙离开了这里。

回到家门口,一看猪还在圈里,秋香一颗悬着的心顿时着了地。门虚掩着,进屋看了看,也没什么异样,几袋粮食也还码得好好的。秋香感到口渴极了,便倒了一杯水,正喝着,马奎进来了。

马奎一进屋立刻把门关上了,然后上了闩,一步步走到秋香跟前,说:刚才要不是我替你求情,看我弟饶了你才怪,你如何谢我?一面把手伸了过来。

秋香身子一扭,躲过了马奎,哀求说:求求你了,我不能这么做,陈柄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他咋会知道?我不说你不说,他咋会知道?一面搂住了秋香。

秋香挣扎着:村长,你有那么多相好的,既年轻又漂亮,我都老了,你放过我吧。

马奎笑着说:谁说你老了?你比她们哪一个都年轻漂亮,我早都看上你了。一面把秋香往里屋推。

秋香认死了不从,说:村长,求求你了,我昨天不在家,不知小毛哪儿去了。我要去找小毛。

马奎说:担心什么!他难道还丢了不成?你放心,我刚才还看见他和村里一群孩子在一起耍呢。

你说的可是真话?秋香问。

谁骗你不是人。说话间,马奎已经把秋香抱到了床上。

秋香还在挣扎,怎奈马奎力大,到底还是把她裤子解开了……

马奎在秋香身上折腾够了,然后才笑嘻嘻地离开。

秋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对自己的软弱感到十分痛恨,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秋香穿好衣裤,起来把头发整了整,然后就开始做午饭,她想既然儿子在村儿里,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是饭好了也不见小毛。秋香很生气,自己先把饭吃了,准备等着小毛回来好好教训一顿。

谁知等了半天还是不见小毛回来。秋香感到很奇怪,儿子是个馋猫,以往每次在外面疯,肚子一饿就马上往回跑回,今天这么晚了咋不晓得回来?马上就到村里去找小毛。

秋香从村东头一直找到西头,家家户户她都看了问了,都说没看见小毛。一些人很同情她,安慰说,事情出了,钱也赔了,可别再泼命地打儿子,把儿子打坏了,落了哪一头呀。听了这话,秋香更加不安起来,昨天从家里走的时候,她就使劲儿打了小毛一顿,小毛会不会寻了短见?一想到这里,秋香感到自己的头发直往上竖,一颗心好像悬在一根线上,来回荡着。她又从西头往东头找,家家户户的猪圈棚、香菇棚、茅厕、水井、地窑,她都仔细找了。在这次重复性的寻找过程中,每落空一家,她的希望就熄灭一次。一下午过去了,连小毛的影子也没发现。秋香站在门口,感到天地都在旋转。如果小毛出了什么意外,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于是就站在门口拼命喊起来:小毛——

开始,她每喊一声都要停一会儿,仔细听听是否有小毛的应答声,可每次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声音在山谷中的回音。她就一句接一句地喊叫,喊着喊着,她就在门前哭了起来。

这时陈玉山来了。

秋香哭着对陈玉山说:小毛丢了,大伯,小毛丢了。

陈玉山惊奇地问:小毛丢了?他咋丢了?

秋香说:我昨天出去借钱,把他放在家里,今天回来时就不见了。

会不会到哪个亲戚家去了?你心里不要着急,他偌大一个孩子,咋会丢了?你最好到亲戚家找一找。我找你是来说事的。

什么事?秋香问。

马奎兄弟两人要我转告你,让你今晚上披麻带孝为他爸吊丧,并要向他们家每一个人磕头认罪。出殡的日子已经定了,明天早上九点。

知道了,秋香心不在焉地说。

那边我还要支应,你早点过去。说完陈玉山就走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秋香认真思索儿子会跑到哪个亲戚家去。这时她心中突然一亮——王庄有个表姐,谢庄有个亲房的姑姑,两个村子距陈庄都不远,小毛会不会到那儿去了?

此时秋香的心思全在儿子小毛身上。她把门一锁,立刻动身去王庄,到了一问,表姐说小毛没来。秋香的心格登一响,立马就走,表姐在后面喊她吃晚饭,她都没心情回答。

急匆匆赶到谢庄,满希望小毛在这里,谁知到姑姑家一问,姑姑也说小毛没来。秋香脑袋嗡地一响,一屁股蹲到地上。

姑姑连忙把她拉了起来,说:好好找,可别把小毛丢了。

秋香的泪水早已流了出来,哽咽着说:你说我该咋办?村子里都找遍了,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姑夫安慰说:小毛是不是躲在哪里?小小年纪,他不会走远,你还是在村里好好找找。

一听这话,秋香觉得有道理,马上又动身返回陈庄。

8

天阴,没有月亮,路黑漆漆的,眼前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点灰色路面。秋香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找到毛毛。她一从姑姑家出来,就开始小跑起来,一分钟找不到儿子,她的心里就像猫抓了一样难受。满头大汗地跑到家门口,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小孩立在院子里,她以为是小毛回来了,便惊喜地喊了一声,没见应,走近一看,竟是她放的猪食桶。失望之余。秋香又朝几个方向喊了几声小毛,除了马奎家的方向传来的隐隐的锣鼓唢呐声外,其它什么声音也没有。秋香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情况的空前不妙。

恰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陈柄问她,这边事情处理得咋样了?她说一切都已停当,明天中午出殡,她没敢把小毛的事告诉陈柄。陈柄说火车晚点了,要不然明天中午就能赶回家,估计要到明天夜间才能到。秋香应了一声就把手机合了,她不知怎样面对丈夫。

把门开开,把堂屋的灯拉亮,看到家里堆放的杂物,秋香头脑里好像塞满了杂草,却又是一片空白。她颓然地坐到一张椅子上,想理出一点头绪来,想了半天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突然间她才记得儿子丢了,顿时跳了起来,马上就去找手电,试了试,不太亮,又换了两节新电池。她想无论如何今晚要把儿子找到,不然陈柄回来她咋交待?

正出门时,陈玉山又来催她,说马家让她过去,那边上香仪式马上开始了。

秋香气愤地说,我儿子都丢了,我要找我儿子。一面捏着手电又开始了一家一户的寻找。

秋香又整整找了一个多时辰,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村前的小河,村后山坡上的树丛,她都找了,仍然是哪儿都没有。秋香绝望地回到家里,心想真是奇怪,小毛这大一个孩子,生了见人死了见尸,咋为啥连个影子都没有?

突然间秋香想到了马奎,中午马奎害她之前,曾说他在村里见到过小毛,何不去问问他?于是飞快地跑到马奎家院子里。院子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鞭炮声炸成一片。现在正在举行上香仪式,马德福家的亲戚,按亲疏长幼,依次放炮上香、磕头。这一切结束之后,由主事人宣布,最后一项是秋香哭丧谢罪。秋香摇摇晃晃地从人群中走出,当她一眼看到了马奎,就走到他跟前问:你中午说看见小毛了,他人呢?你是不是真见了?马奎板着脸说,谁见他了,我根本没见他。

你——?秋香指着马奎,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9

第二天是出殡的日子。早晨八点左右,天上便开始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点。按马奎兄弟两人的要求,秋香要亲自戴孝把他们父亲送上山,可秋香昨天晚上昏倒过去了,他们才作罢。

九点整,几声吆喝,在鞭炮轰鸣中,几个头缠白布的八仙扛着棺材出了门,后面跟的是一群白花花的孝子,再后面就是亲戚朋友,举花圈的,拿匾的,整整拖了一里多长。

送殡队伍还没出村子,雨就开始大起来,豆大的雨点直着斜着往下飘,一会儿,花圈就被淋得只剩下了光架子;鞭炮也湿得放不响了。主事人只好宣布几个嫡系亲属随八仙上山,其余的全部返回。

雨势越来越猛,地上洼成一片,几个八仙只好咬着牙,抬着棺材往前走。天上偏又响起了雷声,开始是哼哼的小雷,接着雷声就轰隆隆地滚到头顶上来了,震得人心惊肉跳。在雷声和大雨中,八仙抬着重重的棺材,举步维艰。实在没有办法前行了,八仙头儿只好让大家把棺材停放在路边一棵柿子树下避雨,等雨小了再走。

棺材在树下一支好,几个八仙和孝子便跑向旁边一个草棚里躲雨,一边用衣袖擦满脸的雨水,一边骂老天爷不长眼。正抱怨着,突然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把人震得头晕眼花,草棚子也被震得直往下掉土。过了一会儿,当众人回过神来时,竟然发现刚才那声炸雷把马德福的棺材板击开了,马德福已经从棺材内滚到地上。

八仙大惊,孝子也哭成一团,他们不顾大雨,赶快过去把马德福装进棺材里。几个八仙,提腿的提腿,抬背的抬背,正要把马德福往里装时,他们突然发现棺材里还躺着一个小孩,谁呀?秋香的儿子小毛!

几个八仙顿时慌了手脚,他们也顾不上抬马德福了,撒腿就跑。马奎兄弟二人赶忙上前,百般说好话让八仙把他们爸赶快安葬了。七个八仙都停下了,只有秋香的堂侄阿魁没有招理,继续往前跑。马奎和马贵贵拼命拦住了阿魁,好言说:阿魁,转去吧,我们给你钱,一万怎么样?

阿魁摇头。

两万,马奎说。

阿魁仍是摇头。

三万,马贵贵痛快地说。

阿魁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小毛失手打死了你们父亲,钱都给赔了,你们却故意把人弄死,国家法律是不会饶过你们的。一面把白布从头上撤了下来,狠狠地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向村里走去。

雨更大了。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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