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汉平,浙江青田人。浙江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文学港》《山东文学》《鸭绿江》等。
我接了个电话走出卫生间时李晓娜已在椭圆形餐桌上吃粥。她说,这么早谁的电话?我说杨爱珍,不知怎么搞的,严泽清还没回来,手机又联系不上。李晓娜说,昨天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我说他在云城会个朋友,我先回来了。李晓娜说,不会出什么事吧?我说不会吧,出什么事呢。我手上的筷子在碗沿上不经意敲了下,心里七上八落的。李晓娜埋头加快了吃粥的节奏,喝完最后一口粥她起身说,碗筷你收拾一下,我走啦。李晓娜离开餐桌,然后抹口红、披外套、拿坤包、穿皮靴,一应动作连贯着手忙脚乱。严泽清四五十岁的大男人,丢不了,李晓娜说着急匆匆出门了。今天她赴乡下学校教研,昨天我从云城返回就听说过的。
其实,严泽清不是在云城会朋友。
这次笔会由市文联组织,在云城郊区白马尖风景区召开,我们县分配到两个名额。文联许主席说,就你跟文化馆的严泽清参加吧,那些个小年轻我看不靠谱。笔会头两夜,大伙儿住白马尖依山面水而筑的吊脚楼;第三夜散会,离家近的、自驾车的都回了,不能回的仍住吊脚楼,我和严泽清则搭云城文友徐克达的小车,住云城白天鹅宾馆。主要是严泽清的睡眠问题。他睡眠状态原本就糟糕,吊脚楼的住宿环境又不如意,木板床有股霉气,前面小山坑的泉水叮当响,后面的山风则在大树枝头呼啸而过。头夜起床来,严泽清闪闪长眉毛摇摇头拖长音调说,睡不着,睡不着。第二夜起床后,严泽清坐在床沿上不吭声,耷拉下高耸的眉骨和长长的眉毛,差不多遮掩住了深陷的眼眶,沉静好一会儿,忽然急促而响亮地说,吃了安眠药还是睡不着,他妈的简直崩溃了。我们到达云城白天鹅宾馆已晚上八点多,同徐克达道别后各自开了个房间,然后走向电梯。出了九楼电梯门,严泽清拖着小皮箱在红地毯过道上东歪西倒地晃荡,犹如一只没头苍蝇。打开房间门,他搁下褐黄色小皮箱,将瘦长的躯体掼在了床上。我在门口稍稍站会儿,然后说,好好休息吧,随手拉上房间门继续前去。次日也就是昨天,我一早离开白天鹅宾馆前往我们县城郊区火车站送个朋友,严泽清则仍在宾馆房间里睡觉——并非在云城会什么朋友。
洗刷完碗筷,我下楼来推出柴火间里的摩托车去上班。
文联办公室抽屉里的万宝路香烟、瓶装咖啡是范小艺送的。我点上一根万宝路,冲了杯咖啡,拨严泽清手机,果然关着。想了想,便拨打114。云城白天鹅宾馆女服务员忙乎了一阵子,然后说,严泽清昨天上午十点来钟离开的,应该是十点来钟。上班路上,我隐隐有些担心,严泽清在宾馆房间睡觉前或许吃过安眠药,吃了安眠药会不会在宾馆里发生了意外呢?排除了在宾馆里发生意外,我又有了另外的担心,他为什么不开手机呢?我跟云城文友徐克达微信,又跟其他文友微信,都说分别之后再没联系。严泽清到底去哪儿啦?
我打通杨爱珍的手机,告诉她严泽清是昨天上午十点来钟离开宾馆的。我将这信息及时告诉她,因为起床后我在自家卫生间是这样跟她说的,昨天上午我有点事儿,六点来钟就离开宾馆了,严泽清仍在房间里睡觉,头天晚上我们说好的,我先走,他再睡会儿。杨爱珍听完电话说,十点来钟离开的?哦,知道了,先这样吧,过会儿我再打过来。听起来她正忙着,手机里传来嚷嚷声,也有什么掉下来的碰击声。也许几个人一起清理书架什么吧。她在新华书店管理财务,有时也跟同事一起干点别的什么。有一回,我在新华书店楼梯走下来,看见她端着一叠书从另一楼梯走上去,施施然扭动腰肢,蛮有意味的。听她说过会儿再打过来,我便说,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告诉你严泽清是昨天上午十来点钟离开宾馆的。我关了手机,心里说,怎么不当回事呢?
昨天早晨我离开白天鹅宾馆去火车站是送范小艺。
前天晚上,入住白天鹅宾馆冲了个热水浴,我便靠在床上玩微信。范小艺是次日上午十点四十分的火车票,先去上海,再坐飞机回西班牙。这次她从西班牙回来住了二十多天。我决定要送范小艺,就给严泽清发短信说,明天我要在六点之前走,去我们县火车站送个朋友。从云城到我们县城坐汽车不过一个半小时车程,火车站在沿途上,用不了一个半小时就到,原本八点四十分离开宾馆绰绰有余了。所以提前至六点走,目的是希望严泽清回复说,那你先走吧。可是他回复的却只有一个字:行。严泽清也认识范小艺,而且也有交往。要是在汽车上他问我送谁上车该怎么回答呢?实说吧,我不希望他知道我送的是范小艺,况且他知道后保不准也要去送一送,这样不好;不实说吧,比如说送个朋友这般敷衍过去,也不好,这倒不是这样说本身有多么不好,担心以后他知道了我送的是范小艺,这就更不好了。我这不好那不好地想着,严泽清又发来短信说,这样吧,明天五点五十分,你看我的房间门,开着,一起回;关着,你先走,勿敲门,切记。严泽清这样来决定,结果是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同行,要么我先走。结果未卜,对我来说更复杂了。我不喜欢等待未知的结果,当年等待高考成绩揭晓的那些日子,其焦虑不安的感觉记忆犹新。我的睡眠也不是很好,心里有烦心事儿,也会睡不着。我不希望在火车站跟范小艺道别时无精打采,阿欠连连。我要去趟严泽清房间,把事情定下来,别弄个未知数了。可穿好皮鞋严泽清却又发来短信说,明天五点多就要起床,心里不踏实,怕睡不着,你先走,我关机了,睡觉。
文联办公室门边的木椅上堆积了许多报纸。那天,范小艺来办公室看我时清理过后就没动手过。她来之前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把椅子上的报纸收拾干净,擦了擦办公桌,想了想,又拿来地拖匆匆地拖了下地板,然后烧开水。报纸已积了十多天,清理完报纸,我打开严泽清的QQ空间,看了下又打开他的博客。
严泽清的博文《孝顺和懊悔》《月影》我早已看过,写的是他母亲的事儿。老人半年前去世的,出丧那天我也去了。那小山村常居的只有些个老人小孩,那天来了好多人。一座砖墙瓦屋跟前搭了帐篷。帐篷下面,作为独子的严泽清披麻戴孝的捧着香盏领大伙绕着棺木走圈子,步履沉重,神情呆滞。母亲的去世,严泽清不但悲痛欲绝,而且深深自责。自责,是他顺了母亲。先是消极治疗,再是积极治疗,然后放弃治疗。这在《孝顺和懊悔》里可以看出来,严泽清也曾跟我说过。他说,开始他母亲不肯去医院,怕坐车,老人晕车,于是他把医生请上去,把氧气筒运上去,在小山村老家治疗;后来他母亲要去医院了,是老人自己提出来的,他便把老人接下来住进了县医院;可只住了三天老人闹着就要回家,他又把母亲送了回去。严泽清说,他母亲回家半个多月才去世的,是他的一错再错害了母亲。一错是母亲发病后他没有采取果断措施让她及时去医院,再错是在医院住了三天后他没能劝住母亲住下去继续治疗。严泽清说,孝顺孝顺,他以为顺了母亲就算孝顺了,其实错了,关键时刻没有把握好,这事刻骨铭心,成为永生憾事。严泽清因自责而对母亲愈加怀念,这写在了《月影》里。严泽清似乎尚未从痛失慈母的阴霾中走出来。
在百度上我打上“丧母而自杀”,居然有不少事例。某某上吊自杀疑因受丧母打击,中学少年丧母要自杀,丧母之痛吞服大量安眠药,某女子疑似微信直播丧母自杀网友民警竭力营救等等。百度首页粗粗浏览一下就这么多了。
我有不祥之感。
杨爱珍的手机打过来了。她想了解下开笔会那些天严泽清的一些细节,比如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我说,异常表现吧,没有,好像没有的。我想了想又说,他非常怀念她的母亲,他跟我说过,不过不是这次笔会期间说的,以前跟我说的。严泽清以前确实跟我提起他的母亲,而且不止一次。他说他母亲去世后的一些个夜晚,一觉醒来就想起母亲,就掉泪。他还说,有一回,他看见保壵街有个老大娘卖草药,就想哭,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大哭了一场,他说他从初中读到大学的费用都是他母亲卖草药积攒的钱。我跟杨爱珍说了这些事儿然后说,这次开笔会吧,严泽清没什么,就是睡眠不好,头两个夜晚他可能都睡不着。杨爱珍说,睡眠他本来就不好,有时在家里也睡不着,常常吃安眠药。我说,第二夜他也吃了安眠药,起床后他说了一句,吃了安眠药还是睡不着他妈的简直崩溃了,看起来很无奈,哈,他带的——我本想说他带的安眠药多不多,觉得太敏感了——便改口道,他带的哦哈哪本来就睡眠不好,也算不得什么异常,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听完杨爱珍的电话,我仔细想了想。要说笔会期间严泽清有什么异常,倒还真有些异常。严泽清虽然因失眠而极其疲惫,但座谈会上发言却相当积极。他是个内向的人,素来在公共场合寡言少语,似乎他怕说话。我俩一起开过好几次笔会,他基本上不发言。只有主持人点了他的名,或者轮流着发言,他才完成任务似的说个三言两语。别人发言时,他神情沉静,长眉毛扇一下,又扇一下,脸上毫无表情,有时明显走神儿。有文友说,严泽清像个古代衙门里的幕僚,像个绍兴师爷。这次笔会他却一反常态,似乎有备而来,改变自己于文友心目中不善言辞的印象。
座谈会上聊起外国文学。聊到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还有雷蒙德·卡佛、爱丽丝·门罗,聊起外国文学经典。后来,话题叉开来,聊起文学翻译。严泽清便接过话茬,说有些外国文学经典让人看不下去,苦涩拗口,味同嚼蜡,或者牛头不搭马嘴什么的,可能主要是翻译方面的问题。他滔滔不绝地说开去,说意译,说直译,然后举例卡佛短篇小说《羽毛》两个译本的例子。他说,有时候同一段文字,不同译本的译文,差别很大。他居然背出两个译本中的同一段文字,让大家进行对比。他说,一个译本是这样的:车子开在这些蜿蜒小路上的感觉真好,刚刚傍晚,天气又好又暖和,我们看见了牧场,栅栏,还有正向着老畜棚踱步的奶牛,我们看见栅栏上长着红色翅膀的乌鸦,鸽子绕着干草棚兜圈子,还有花园之类的,野花盛开,一幢幢小屋子躲开大路远远地待着。而另一个译本是这样的:在弯曲的小路上开开车是很愉快的。正值傍晚,天气温暖宜人。一路上是草地、栅栏和不慌不忙地向牛棚走去的奶牛。红翅乌鸫站在栅栏上,鸽子围着干草堆打转。到处是一块块的草地,野花在开放,远离路边的地方有一些小房子。他背完后说,同一段文字,这两段不同的翻译,感觉很不一样。
李晓娜发来了短信:你昨天什么事,六点钟就离开宾馆啦?
看来,李晓娜和杨爱珍通过电话。她们算不得朋友,属于在路上遇着了聊上几句那一类。要不是严泽清失去联系的大事,李晓娜不会给她打电话。李晓娜产生疑问,我理解。在卫生间里我跟杨爱珍确实这样说的,昨天我有点事儿,六点来钟就离开宾馆了,严泽清仍在房间里睡觉。问题就在这里了。要是六点钟离开云城白天鹅宾馆,一般七点多八点不到就该到家了,可昨天我送范小艺上了火车,遇上个熟人,抽支烟,聊了会儿,然后打出租车回到家,十一点半了。我答非所问地回复二字:路阻。李晓娜她们应该是我将白天鹅宾馆服务员的话转述给杨爱珍之后通话的,她从杨爱珍那儿得到两个信息,一个是我六点钟离开宾馆,另一个是我离开时严泽清仍在宾馆里睡觉。因此,我按下“路阻”发送键的同时,手机里就又蹦出李晓娜的短信:严泽清在云城到底是会朋友还是睡觉啊。
我意识到麻烦了,想了好一会,便发去“二兼”并捎带上呲牙的图形。我以嬉皮笑脸故作轻松的姿态敷衍严肃的质询,目的是企图增添些玩笑意味让对方觉得这事儿也许不算个事儿。可是李晓娜恼怒了,短信说:你为什么撒谎。我以为她恼怒了,是“撒谎”后面缺了个语气词“啊”或者“呀”。我只得仍旧嬉皮笑脸,打上一个图形,又打上“面禀”发了过去。李晓娜今天不回家吃午饭,“面禀”可以拖延至晚饭期间,走一步算一步吧。
接过文化馆长老陈的电话,我发觉事态顿时严重起来了。
我们县城不大,文学圈子里的人彼此认识,每年至少有三次在一起吃饭。前回,范小艺回国,也邀请了圈子里一些人聚餐。她是六年前出国的,之前是一个镇的文化员,曾在我编辑的文艺小刊物上发表过小文章,她的情感散文写得不错。所以辞职去欧洲,是跟在西班牙开酒吧的丈夫团聚。那天晚上,范小艺邀请的就有严泽清、老陈还有我们文联许主席。在电话里老陈说的较多。先是打探笔会期间严泽清的一些情况,然后说起严泽清在文化馆里他以为不同寻常的某些表现。老陈说,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严泽清一直就很消极,似乎没看见他笑过。有一回,有人说起文化馆工作人员的老龄化问题,严泽清说,我们文化馆最年轻的也四十多了,再过四十年,说不定一个都不在了。老陈是接完杨爱珍的电话给我打的电话。老陈说,严泽清的老婆准备向公安部门报案,把云城白天鹅宾馆周围的摄像头调出来看看,严泽清离开宾馆后往哪个方向走的?我想,现在就报案是不是到时候了,一旦报案,就会搞得沸反盈天,对严泽清不好,对文化馆也不好。老陈的口气很友好,好像是跟我商量。
当下恰好古都洛阳有个副市长失去了联系,网络上闹得纷纷扬扬。虽然严泽清不是副市长,县级文化馆一个创作干部而已,不过要是向公安部门报案,说不定会闹上当地的芷联论坛,还有那些微信。就目前所知道的,我是严泽清失联之前最后见面的人。这事传扬开来,对我也肯定不好,况且我自有难言之隐。我跟老陈说,还是暂时不要报案为好,要是到了今晚上还联系不上再报案吧。老陈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说,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报不报案,什么时候报案,最后还是由家属来决定,我们的话只能作为参考。
我给云城文友徐克达打电话的时候,文联许主席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云城的徐克达是个大块头,年轻时爱好过文学,现在不爱了,可每次笔会都参加,照他自己的话说,是蹭饭来着。他好酒,喝了酒就有点马大哈。我担心他把严泽清失联的事发到微信群上去。这次笔会弄了个微信群,凡是开通微信的文友都加上去了。我正在跟徐克达交代时,许主席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
许主席也是接了杨爱珍的电话来我办公室的。他对我有所怀疑了,觉得我也许有问题。许主席的怀疑,也是杨爱珍的怀疑。而杨爱珍的怀疑,是她跟李晓娜通电话时产生的。我跟杨爱珍说,严泽清是在云城白天鹅宾馆睡觉;而我跟李晓娜说,严泽清是在云城会朋友。杨爱珍跟李晓娜通完电话,发觉我的说法不一样,就产生了怀疑。不过,她觉得直接跟我不大好说,于是给许主席打了电话,把心中的怀疑委婉地说了出来。我想事情肯定是这样的,从我口中出去的那些信息,互相打架着汇聚到许主席那里了。两个人一同出差,一个人失联了,回来这个人就同一码事儿,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说法,确实令人怀疑。面对许主席的怀疑,我有所保留地进行了解释。我没提及范小艺,只说有个朋友去上海,我去我们县火车站送一下,便先行离开白天鹅宾馆了,严泽清仍在睡觉。许主席说,你的朋友昨天上午几点钟的火车票?我心里愣怔了一下,他肯定从杨爱珍那里得知我六点钟离开白天鹅宾馆的。可是我不知道每天上午从我们县火车站赴上海除了十点四十分这个时间点的火车票还有什么时间点的火车票,只好如实说了,十点四十分。许主席说,从云城到我们县火车站只有个把小时的车程,你为什么六点钟就离开宾馆呢,听说你是六点钟离开宾馆的嘛,哈,你没隐瞒什么吧?我说我隐瞒什么呢,我担心路阻,所以就提早出发了。我知道我的解释苍白乏力,可是所以六点钟就离开宾馆是不愿与严泽清同行这码事儿,我确实不大好说。许主席显然不满意,不过也没再说什么,意味深长地咧下嘴角。
我接连接到了四个朋友的电话,都是本县文学圈子的朋友。他们没有怀疑我什么,多半是关心严泽清,希望他没事儿。有一个却很不同,先入为主地揣摩严泽清已自杀或者将要自杀的原因。说严泽清夫妻之间的关系就一直很僵,听说他老婆与宣传系统一个领导有染;说严泽清多年来肠胃不好,怀疑自己患了直肠癌;说严泽清负债累累,为了让母亲过好晚年,贷款在老家盖了四间两层半房屋,后来炒股又赔了一大笔。我有些不耐烦了,我哼哼哈哈地敷衍过去。不过,这些事儿以前我也听说一些。杨爱珍年轻时确实漂亮,严泽清曾经怀疑她跟县里一个领导有暧昧关系,不过那时节杨爱珍还在县政府招待所上班,县府招待所解散后已有好多年了。至于严泽清老家那座砖墙瓦屋,不是四间两层半,是三间两层半,严泽清母亲出丧那天,我上过那砖墙瓦屋的三楼,那三楼一个小客厅、一个房间,一个大阳台。严泽清说,他退休后就回乡下住,乡下空气好,在地上种种菜,在电脑里敲敲文字,做个桃花源的主人。记得当时有人说,在这屋子钉个牌子,上书“严泽清小说作坊”。
警察是上午将要下班时来办公室找我了解严泽清情况的。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面对面地接受警察发话,但我不慌不忙。除开没提范小艺,其他我都如实说了。我说我是昨天上午六点钟离开云城白天鹅宾馆的,去火车站送个朋友上车,严泽清仍在宾馆里睡觉。今天上午上班不久,我跟宾馆服务员联系过,严泽清是昨天上午十点来钟离开宾馆的。警察问我送什么朋友,我笑着说,我可以不说吗?警察问,你朋友是几点钟的火车票?我知道警察希望找些破绽,便故意提高音量说,上午十点四十分。警察就像许主席一样问我了,这么一个来小时的车程,为什么六点钟就离开宾馆?我也跟回答许主席一样予以回答。我想,跟许主席怎么说就只能坚持怎么说了,变来变去将会更糟糕。
原本,中午饭不回家吃我都去一品香快餐店吃的,那里我可以刷卡。感觉上不想吃饭了,便去海鲜馆吃海鲜面。我咽喉干涩,脸颊发烫,想喝汤。李晓娜是县教研室教研员,幸好下乡教研了,幸好没有回来吃午饭。要是一起吃午饭,她肯定盘问来盘问去,我还没有去想如何向她面禀。
没吃上几口,却有根鱼刺卡在了牙缝里。我拿牙签撬了撬,鱼刺断了,牙缝里的撬不出来,怪不舒服的。喝了几口汤,我就离开海鲜馆。路上,我打开微信,严泽清的事居然上微信了。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看得出来是指严泽清。说文人去浪漫去了吧;说文化馆那个我认识,人挺好的,好人一路平安;还说那个人挺有才的,会写小说会写歌词,我们县的县歌就是他写的。我低头走路看微信时,遇上一个初中同学。他说,我们县有个当官的失联了,你知不知道?我说你听谁说的?他说,你啊真是双耳不闻窗外事,哈。于是,初中同学就居高临下地打开手机说道,你听听我微信群里的议论。
在初中同学那个什么微信群里,严泽清变成了官员,说某某县文化部门一个官员失联了一天一夜,现在失联的官员真多啊;严泽清变成了贪官,说玩失联是贪官们的惯常手法,又说保不准让纪检委请去喝茶了吧;严泽清甚至变成了色男,说也许是车震时心脏病突发了吧,又说,死在裙钗下做鬼也风流啊。在他的那个什么微信群里,我也被扯上去了。说跟一个朋友一起出差失联的,一起出差的朋友回来后说话颠三倒四自相矛盾破绽百出,已被警方控制;又说,当官的有什么朋友啊,争权争利争色,起了杀心吧,天知道。在这些微信语音里,我是杀人嫌疑犯了。
也许初中同学发现我的神态有些异常了。他问,你知道是谁啦?我摇了摇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群啊,简直胡说八道。我匆匆走开了。
回到办公室,我打开当地芷联论坛。严泽清的事也上网了。不过也没有指名道姓。内容五花八门,有的跟初中同学那个微信群所说的大致相同,只是多了对家庭方面的猜测,说得相当暧昧,还多了一篇比较长的帖子:官员频频失联谁负责。我恶狠狠地在办公桌上捶了一拳,然后啊的大喊一声。
下午一上班,许主席就又来我办公室了。
他端着个茶杯抬了抬眼镜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神态相当严肃,好像受警方委托对我实行监视似的。没过多久,几个同事也过来了。他们大致认为严泽清不会有什么事,说他不会带那么多钱,也没听说过他怎么花心。不过也有人委婉地提及自杀,说严泽清似乎总没有笑脸,时刻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似的。同事说着说着,就开起了玩笑,开我的玩笑了,说保不准是我为了什么女人对严泽清下了毒手。虽然平时我喜欢开玩笑,但这时候真的不想开什么玩笑。听着他们没边没际的玩笑,我心里很不爽。我知道自己不能发火,便双肘支在桌面手掌捧住脸颊右脚尖在地坪上一点一点地望着他们苦笑。这个玩笑太过了,说我觊觎严泽清的老婆杨爱珍了,这娘们虽然徐娘半老却风姿犹存,肯定有那么回事。我忍不住了,我想以玩笑的方式呼地站起来大喝道你们妈妈的给我闭嘴。可就在这时,许主席的手机响了。
严泽清联系上了。杨爱珍电话许主席说,严泽清正在回家的路上。许主席问,他到底去哪儿啦?杨爱珍说,没说。同事就猜测这一天一夜严泽清干嘛去了。我则拨打严泽清的手机,想大骂一顿,妈的你为啥关手机啊!我真想破口大骂他一顿,可是他的手机忙音,骂不进去。
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