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12 11:59陆樱
翠苑 2015年2期
关键词:阿勇秀英姑妈

陆樱

1

菊娣生活过的村子,现在已经大不一样了。那些老房子,早已褪了色,变成一幢幢空空的建筑。所有的人,都像是从梦境中醒来一般,想要逃离这里。门前的小河已经干涸了,除了树还绿着,还有小鸟不时从天空飞过,那些从前的日子,与现在竟再也没有相似之处了。

很多年前,菊娣还是一个天真纯朴的少女。那大约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乡村的河岸边会传来菊娣清脆的嗓音。她的歌声在空气中回荡,那静静的水流声便成了流动的背景音乐。她和同伴们一起挎着篮子去割草,镰刀在青草上轻盈地飞舞。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年轻。菊娣肆无忌惮地笑着,生活像一张白纸,任由人们为它着色。未来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件艺术品,它如油画般色彩绚烂。每个人的人生当然也会在故事中逐步展开。菊娣就是这样,她是家中的长女,从小就很独立。在夜校里,菊娣拥有了她的初恋。那个男孩大家都叫他“阿勇”,是菊娣的同班同学,几乎可以说是对菊娣一见钟情。可是那时候,爱情从来只是心里萌生的一丝悸动,大家心照不宣,彼此爱恋,却不敢有进一步的发展。菊娣生性像男孩子,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有一天,她突然走到了阿勇的面前,对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我,让你父母来我家提亲吧,我嫁给你。阿勇没有想到菊娣会主动跟他说。但他心里是喜欢菊娣的,他决定去和他的父母说,然后找媒人去提亲。日子便在这等待里一天天过去。阿勇的父亲是我们村的村支书,他们知道了阿勇与菊娣的事,就开始想着法子反对。菊娣聪明、漂亮,但是家里很穷,母亲务农,父亲是个木匠。阿勇的父亲,当然想自己做主为儿子找媳妇。这么一来,事情就被耽搁了下来。每次阿勇见到菊娣,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都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当然爱菊娣,但他也爱他的父母。他不是那种为了爱情抛弃一切的人。他每次只说,菊娣,你等我,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菊娣当然也安慰他,告诉他一辈子都会等他。他们俩照样来来往往,结婚的事情似乎就在眼前,却又是那么遥遥无期。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不敢想象,他们的爱情会不会有结果。但是,因为这次意外,菊娣与阿勇是无论如何不能在一起了。对阿勇的父母来说,那是拒绝菊娣一家最好的借口。说到那天的情景,如今想来仍让菊娣觉得后怕。那个午后,阳光炙热地烤着大地,菊娣却不能停歇,要把挑来的稻草在家门口堆成堆。菊娣做这些事,从来都是得心应手。她动作麻利,窜上跳下,一会儿工夫就可以堆出一个结结实实的稻草堆。那天,本来阿勇会来帮忙,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来。她与同伴们在堆稻草的过程中聊起了朦胧的爱情,以及想象中的未来。菊娣总是让人觉得很勇敢。尽管大家都知道阿勇一家并不接受她,但是她却坚信她会和他在一起。是的,所有人都相信。然而,那一捆稻草,却给她的人生带来了致命的一击。菊娣刚把它堆到上面,它便从高处落了下来。毫无预料,来不及闪躲,它落到了菊娣的头顶,然后又迅速回归地面。菊娣喊着头疼,便先回去休息了。再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捆柴砸到了她的神经。她的整个人开始分裂成两部分。正常的时候她还是原来的菊娣,果断、勇敢。受了刺激,她就变成另外的样子。每次与阿勇在一起,看到阿勇唯唯诺诺,她都不再是表达安慰与等待了,她告诉阿勇,要快速作出选择。是选择和她在一起,还是选择听父母的话。她歇斯底里,像疯了一样,拽着他骂,说他不是男人,没有勇气。那一刻,她连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去医院,医生告知她的情绪需要稳定,一旦受到刺激,便可能使病情发作。她没有把实际情况告诉阿勇。阿勇与她父母一样,都认为菊娣是因为太想和他在一起,精神有些混乱了。他们在背后说她精神病。渐渐地,阿勇开始在她的视线里淡出。大约几个月后,阿勇结婚了,女方是村里一户条件较好的人家,也是所谓的门当户对。直到结婚那天,菊娣也没有把实际情况告诉阿勇。她相信缘分,两个人硬是在一起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阿勇结婚的那天,村里人都去了。他们的婚礼隆重热闹,锣鼓喧天。可对于菊娣来说,那是她最难受的日子,她的青春是彻底结束了。那天,她发病了,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被拖着去了医院。她被绳子捆绑在床上,医生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她才被迫安静下来。

不发病的时候,菊娣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她会想起从前,唯有从前的时光是无忧无虑的。菊娣总是装作很坚强的样子,不让家人担心她。她说会听医生的话,认真治病。只有治好病,才可以正常生活。她嘴里一次也没有提起阿勇,她知道阿勇只停留在她的过去了。阿勇并不值得她爱,但无疑她心里是爱着阿勇的。如今,她的神经出现了问题,她也不想拖累阿勇,她若再抓住他死死不放,那会给他带来负担。她再有勇气,再自信,她也不会那么做了。正常的时候,她还是那个像男孩子一样的菊娣;发病的时候,她才会失去整个世界。

这以后,菊娣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医生说她的病快要好了,她真正想的是能过上平静的生活。至于别人,当然不再把她看成是正常的人了。

2

在乡村,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经媒人介绍嫁人。在同龄女子中间,菊娣算是最后一个了。她迟迟未嫁的原因很简单,人人都说她有病,神经不正常,谁也不敢娶她。农村的女子也没有工作可做,只是象征性地帮着家里干些农活。有时候,在地里能看到菊娣的身影。她忙忙碌碌,恍惚还是读夜校时的那个她。豪爽,勇敢。有时候,好一阵子见不着她,那是她的病情又不稳定了。她的日子经常在正常与非正常中交替。事实上,她要结婚的时候,已经不怎么发病了。

那一段时间,她积极治病,在配合下她发病的次数渐渐地少了。菊娣的神经间歇性出问题,并非先天的,是因为头部被重物砸过。她如今这般淡然,与她强大的内心有直接关系。她是家里最大的女儿,照顾底下的兄弟姐妹,把家里大部分的活儿都干了,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她要嫁的男人名叫小多,是张家阿姨介绍的。小多的家在邻村,年龄比她大5岁,一直没有娶到老婆,小多听说菊娣到现在都没有嫁人,自然心动了。张家阿姨找到菊娣一家的时候,菊娣父母满怀欣喜地答应了,他们想把女儿快点嫁出去。有个男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强。小多托张家阿姨找到菊娣,并转告小多的话,说是想为家里找把锁,菊娣嫁了过去,不用她干活。菊娣那时候已经不再经常发病了,她不知道一把锁意味着什么,她开始想自己的人生,她决定嫁给小多。

小多家离菊娣家步行仅十来分钟的路,这里的一切都没什么两样。每家门前都是流水潺潺,绿树在门前蓬勃生长。自然是人们最亲密的朋友,抬头,鸟儿在头顶盘旋。河边,鸭子在水中嬉戏。菊娣嫁过去后,新生活便从那里开始。

菊娣与小多很快就生了一个孩子。很多时候,孩子是夫妻间的纽带。但是这个孩子,却并没有给菊娣带来幸福,原因是因为小多。小多是一个好吃懒做,又迷恋赌博的人。有一天,他在外面与别人赌钱,输光后,又喝了酒。回家后一推门,看到菊娣坐在床边等他。他一句话不说,拎起菊娣就开始骂。说她是个扫帚星、精神病,把霉运全往他身上带了,害他输钱,什么都不顺。说菊娣就不该是他的锁。菊娣反驳,谁愿意当你的锁,你不配!他听了便动手。第一次遭他暴打时,菊娣还怀孕在身。他因为喝了酒,心情不好,就找她撒气。现在,这慢慢地成了家常便饭。好像菊娣不是人,只是他捡来的东西,他要宝贝它就宝贝它,他要扔了它就扔了它。

菊娣暗自流泪。这种痛,比那捆柴伤她伤得还要深。菊娣说不过他,打不过他,说到底,他是个混子、流氓。而菊娣,虽然有病,却是个有想法的人。她想着那个苦命的孩子,一再忍耐着。孩子才两岁,小多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父亲,好像孩子不是他的。有时候他连孩子都不放过,连带着一起骂,多难听的话他都能说出口。菊娣越来越发现自己嫁错了人,即便自己孤苦伶仃地一个人过,也比与他在一起强。有一天,她突然找回了原来的自己,就像当初鼓起用勇气对阿勇说,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同样,这次她要鼓起勇气离开。他把自己的衣物收拾了下,抱着两岁的儿子,逃回了娘家。村里的人都看到菊娣回来了,就开始议论。猜想可能因为菊娣疯了,被男人嫌弃了。菊娣呢,遇着谁都不说话,整个世界都只有她和儿子。过了几天,他的丈夫小多来找她了。那完全不是躲在屋里打她的那个男人。他甚至跪在地上,央求菊娣跟他回家。菊娣被他这么一来,突然感觉到彻底的凉意,但好像,在那一瞬间,她又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也许小多会变好的,那就甘心当他的锁吧。就这样,她抱着孩子跟小多回了家。菊娣回到家后,只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就爆发了更大的战争。事发原因仍然是小多喝醉了酒,输了钱。回到家,他就找到菊娣这个出气筒,一阵大骂,连同她逃回娘家的事情一起骂。并且警告她,如果再走,就要了她的命。几次一来,菊娣彻底对小多、对这个家失去了信心,她又一次逃回了娘家。我们村里的人,看到菊娣抱着小孩回家,也都见怪不怪了,大家都料到小多还会来求她回去的。果然不出所料,三天后,小多就来了。不过,这次菊娣没有理会她。小多也不罢休,他不是在乎菊娣,他是要证明菊娣是他的锁,他要开就开,他要关就关,他想扔当然也可以扔,但就是不能由她扔了他。

菊娣在娘家过了几天安分日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上夜校的时候,至少她的心,在这一刻短暂地获得了自由。这对她多么重要,又是多么久违。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的病已经愈发稳定,但她心里却时时难受着。身体的痛真不算什么,伤到了心,才是最痛楚的。菊娣毕竟还没有离婚,法律上说小多仍是他的丈夫。那个时候,男人不签字,婚便离不了,况且小多又不肯放了她。菊娣的那段日子,就像个气球,被悬在半空中,飘浮着,落不了地。

小多有一个姑妈,是邻村的妇女主任。小多看菊娣对他死了心了,便想到了这唯一的姑妈。她姑妈倒是个大方、讲理的人,只可惜小多虽与她血脉相连,却没有任何一丝相同之处。她姑妈也知道小多是个痞子,不务正业,从没有把菊娣当成妻子,把这个家当成家。至于那把锁,他压根是不需要的。在他那里,压根没有门。但是,他毕竟是她的侄子。好歹他已经有了一个家。所以,她答应小多,亲自去找菊娣,试图说服她,跟小多回家好好过日子。

因是小多的姑妈来,菊娣见了她。婚没有离,她便还是她的姑妈。姑妈是个好人,这么多年的妇女工作做下来,她多少了解一些女人的心思。菊娣在与她说话的时候,能感觉出她对她的关心。姑妈也心疼她,好好的女人,嫁了自己的这么一个侄子。但现在木已成舟,还能说些什么呢?她说着违心的话,她说,菊娣,再给小多一次机会吧,他诚心改的。如果下次再犯,姑妈便不插手,站在你的立场,劝他把婚离了。菊娣心里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但她知道小多不签字,婚没法离。她这一次回去,带着复杂的心情。她的婚姻到头了,她与姑妈都清楚,小多永远不可能再改变。而她姑妈,只会成为她离婚的支持者。

菊娣又一次离开了娘家,去了小多那儿。小多依然是那个暴躁、懒惰的男人,依然喝酒,打老婆,甚至还在村里偷东西。菊娣忍无可忍,终于逼得小多同意离婚。小多同意离婚前,开口向菊娣要了些钱。

3

菊娣终于离开了小多。回娘家的那天,她抱着孩子,走在曾经最熟悉的田埂上。那时正值五月,油菜花摧枯拉朽地开着,能把人淹没在花海里。偶尔抬头,鸟儿啁啾几声,在天空轻盈地掠过。人生,总是在告别,告别一个个过去的日子。菊娣想着那些曾经的苦难,眼泪,她不想流了。她要找回微笑的感觉,毕竟那些都已经逝去了。头顶掠过的鸟儿,让她想到了自己。自由,至少是现在她需要的。哪怕没有了爱。

离婚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她的样子,并没有大的改变,但是她的眼睛,让人不敢注视。岁月,是个奇怪的东西,她能把人身上的一些锋利的东西渐渐磨平。上夜校时的那段美好时光啊,现在一去不复返。她的身体虽说处于较稳定的状态,但偶尔也还是会发病。她带着三岁的儿子,要独自把她抚养大。她要洗衣服,做饭,等孩子睡了,还要帮家里做事。她的每一天都是在这些琐碎的事情里度过。对于生活,琐碎她并不觉得可怕。一个经常受到客观因素刺激的人,现在她能主观地做事,不受干扰,对她便是幸福了。这个孩子,虽然没有父亲,但是那个父亲,不提也罢。对于生活,她坦然得令人不敢相信,像宽广的大地,可以盛开妖娆的花朵,也可以任雨雪袭击。

菊娣成了村子里唯一的一个离婚的女人。在那时候,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没有人会选择结束婚姻。大家都知道菊娣并不容易,带着孩子,又是家里的长女。她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没一个自己的家。她好像是寄生虫一样,寄生在原本属于她的家里。那段时光,她过得自由,却异常忙碌。她尽自己的一切体能,将家里的农活做完。那个阶段,她又陆续发过几次病,但很快生活又平静下来。

时间久了,村里的媒婆开始把视线放在菊娣身上。村里有个叫兴男的人,年纪很大了,一直没有娶到老婆。兴男是个老实人,肯吃苦,会做豆腐。媒婆来的时候,菊娣心里想到了自己与小多的那段婚姻。说实话,她害怕男人,阿勇、小多,都带给了她太多的伤痛。但是她心里又清楚,她总得有一个自己的家。退一万步,这次她要看清楚,要找一个老实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就这么决定不让自己成为家里的负担,带着孩子把自己嫁了。兴男是个憨厚实在的人,年纪比菊娣大了10岁。他性情温和,心宽体胖,几乎从不和菊娣争吵。他老老实实地把挣来的钱交给菊娣。别人都说,菊娣啊,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你看人家兴男对你多好。他不介意你离过婚,把你的儿子当成是自己的,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在我们村里,人们这样想是有道理的,我们通常把菊娣这样的女人称为“拖油瓶”,这样的女人自然是不受欢迎的。而菊娣找到了兴男,人们也觉得是她赚了。菊娣为兴男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稍微大一些后,她就开始与兴男一起做豆腐。做豆腐是件很辛苦的事情,隔夜就要将黄豆浸泡好,第二天凌晨两三点就要起来,磨豆滤浆,煮浆点浆,最后做成豆腐。豆腐做好后,通常兴男留在家卖,菊娣则踩着三轮车去别的村卖。这个阶段,菊娣变得特别充实。

这辆三轮车是兴男为她买的。在农村,几乎用不着什么交通工具,有辆三轮车,已经算是很时髦的了。菊娣年轻时是个像男孩子一样的人,现在,虽年龄渐渐大了,但是驾驭一辆三轮车完全没有问题。一骑上三轮车,她整个人仿佛获得了新生。骑在乡间的小路上,她有时会快乐地哼起歌。她的嗓音仿佛没有变,还是那么清脆明亮。这是她最熟悉的村子,然而一切又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那些树,碧绿苍翠,总有一种向上的力量,蓬勃着。看到熟人,她会下车,跟他们寒暄几句,然后推着车,过小桥,挨家挨户地卖豆腐。村里的人都以为菊娣神经曾经出问题,会做不好这个买卖。事实上,菊娣对数字较为敏感,豆腐多少钱一斤,总计多少钱,她从来没有算错过一分。很多人会开菊娣的玩笑,说,兴男怎么让你出来卖豆腐,你们俩换换才是。还有些男人会说,你家兴男不怕你被别人吃豆腐?菊娣也不傻,她笑了笑,说,老豆腐,还有谁要吃?

其实,菊娣有时候也会想想别人说的话。兴男自娶了她后,一直对她很不错。知道她做豆腐辛苦,他便体贴入微地把钱交给菊娣,自己只留几个零钱放在身上。他知道菊娣的头部曾经被重物砸过,如果受了刺激,精神会不太稳定,所以他从来让着菊娣。对于兴男,菊娣首先想着信任他。她开始想到了小多,兴男与小多相比,要好上不知多少倍。一比,她开始知足了。若说兴男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只有一个。兴男是个对谁都好的人,当然,她怕的是,兴男对别的女人好。找他那会儿,菊娣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温暖。菊娣是个经历过痛苦的女人,她的心,早就被弄得冰冰凉凉的。所以,她想找个老实人,似乎那是她唯一的要求了。她的心,有些累了,她觉得越来越经不起折腾。日子,只要安安稳稳,便可。如果有波澜,她会不适应。她的心,像一艘船,如今,她选择停靠在某个港湾,而不是没有目的地航行。

4

与兴男一起生活的这段时光,菊娣仿佛重新找到了光明。光明对于她来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兴男虽然年龄大些,但实在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这点让菊娣特别安慰。但也因为他的老实,菊娣又开始觉得缺乏安全感。

秀英是村西头的一名寡妇,丈夫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村里人都知道,若不是菊娣的出现,说不定她现在和兴男已经是夫妻了。秀英的丈夫本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为人忠厚老实。在村里,大家都很尊重他。据说,秀英年轻的时候曾和村里一男人发生暧昧的关系,她丈夫知道了,没有说她骂她,还一如既往地对她好。这在村里是一段佳话,大家都说秀英不是个本分的女人。后来,一场意外夺去了她丈夫的生命,秀英便成了寡妇。那段时间,兴男没有成家,每次卖豆腐到了秀英家,总是像个朋友一样,陪她聊天,今天给她几块豆腐,明天给她带几块猪肉,一来一往,内心寂寞的秀英把心思都转移到了兴男的身上。她对兴男说,除了她丈夫,只有他对她这么好,她要以身相许。如果没有菊娣,这样两个人说不定早就凑在一起了。但是,兴男当初一眼便相中了菊娣。这事儿对秀英来说,一直耿耿于怀。有一次,菊娣和以往一样,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卖豆腐,到了秀英家的时候,便觉出了不自在。秀英朝菊娣身上上下打量,就不像是要买豆腐的样子,菊娣看她奇怪的眼神,刚想扭头就走,就见秀英拦住了她。兴男呢?以前兴男出来卖豆腐,无论多晚,总会拐到我这儿来,最近他怎么老是没有来?秀英这么讲话,一是因为她的性格,二来,她似乎把菊娣当成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菊娣没跟她多说,卖完了豆腐赶紧回了家。

但这以后,秀英就像一个影子一样,跟着菊娣。菊娣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想起她。几次面对兴男的时候,她都想问个明白,但又似乎难以启齿。菊娣当初跟兴男成家的时候,想得很简单,找个简单、老实的男人就可以了。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下来,年龄一天一天上去,她发现自己慢慢地变得贪心了。她恐惧她的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她不要当一把锁。即使有,她也要锁住一个人的心。只有这样,她才能悠然地继续生存。

兴男的钱一直放在菊娣身上,有一次,兴男跟菊娣多要了一些钱,菊娣便开始多疑。她问兴男,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兴男说,下午要去打场麻将。菊娣不信,反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兴男越听越生气,两人就吵了起来。菊娣突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说,你是不是和那个寡妇又好上了?兴男一听,更气了,一向老实的他也忍不住骂了菊娣,说她是精神病发了。

这一次吵架对菊娣来说,留下了很多阴影,她决定要弄个明白。那几天,她谎称身体不好,要卧床休息,卖豆腐的事情只好让兴男一个人做了。兴男一出门,她也很快跟了出去,她早早地躲到了秀英家的墙角边,等着兴男出现,看他们会做些什么。果然,兴男推着三轮车来了,秀英看到兴男,激动得愣了半天。

怎么,兴男,娶了老婆,就把我忘了?

别这么说,我家菊娣正跟我怄气呢!

兴男,你当初为什么不找我?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

秀英,那是缘分。别说了。喏,这些豆腐,给你的。

多少钱?

不用钱,客气什么。再不许提那些陈年旧事了,我家菊娣已经很敏感了。

敏感?那不是敏感,你要知道,她精神不好,有那个病,迟早要发的。你跟她在一起,会毁了你的后半生。兴男,你跟她离了吧。现在婚姻自由了,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也不在乎了。

秀英,菊娣不是这样的。

什么不是这样的,你进来喝杯水,我跟你细说。

……

后来,兴男就跟着秀英进了家门。那时,兴男不知菊娣正站在墙角边,他跟着秀英进了屋子,然后门“砰”的一声,将她隔在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记不得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她只是等着,希望兴男能跟她说些什么。但是兴男压根什么也没对她说,反而说了句更令她多疑、伤心的话。兴男出于关心菊娣,就对她说,往后你就留在家,骑车出去卖豆腐的事还是交给我吧。

那句话,让菊娣的心彻底凉了下来。她开始幻想那些可能根本不会出现的事情。她的内心世界不再平静,往昔的所有画面开始出现在她的眼前。

菊娣走了,她离开了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件事情之后的第三天,兴男卖完了豆腐回家时,发现菊娣不在了。家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看不出少了些什么。她大概只带了少量的钱,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兴男,当然是要找菊娣的,她相信菊娣只是一时怄气。那时候,她与小多一起的时候也曾几次逃回娘家。现在,兴男好几天不做豆腐了,他把村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菊娣的身影。秀英呢,这次知道菊娣的事情多少是与她有关的,便跟着兴男一起找。那时候,大家都说菊娣一定不会再回来了,她是死是活,也不会有人知道。村里的几个老人却说,他们看到菊娣在夜里回来过,像个鬼魂,在自家的墙角边站着,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了。村里人听了都不相信,说菊娣一定是死在外面了,那估计是闹鬼了,不是菊娣本人。

或许,菊娣是回来过的,她想看看兴男是不是还在等她。但是,老实、本分的兴男,在菊娣失踪了两年之后,还是选择和秀英同居了,家里还有孩子,总得需要有个女人。菊娣那时候,若在窗外看到这一幕,是一定会选择继续离开的。对她来说,这不过证明了她的幻想,她知道自己再也锁不住兴男的心。

5

菊娣不经意间地出走,一时间,在村子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短时间内,村里的人们开始对菊娣议论纷纷。悲观的人认为,她生死未卜,说不定死在外面了。乐观的人则认为,她一定还在某个角落平静地生活着。菊娣走时,没有和任何人作别。那之后,许多人陆续去了城里。城市的生活与农村是完全不一样的。村里的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习惯了对所有的事情品头论足。然而城市则完全不一样,人们生活节奏快了很多,人与人之间不会那么关注彼此。每一户人家都是一个独立的单元,互不相关。那些农村生活的片段,从此就留在了人们的回忆里。当然,那回忆深处总会有菊娣。菊娣已经失踪很久了,但她具体在哪个地方,又没有人得知。

菊娣失踪后,村里人只在夜里见过那个类似于菊娣的鬼魂。白天,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阿勇,从城里回来时说见到了菊娣。

那是某年接近年关时,阿勇去城里的朋友家做客。对于从农村出来的人来说,城里的生活简直就像是天堂。但在农村人的内心深处,城市里的生活再好,也没有农村所具有的种种好处。这里车水马龙,却让人更留恋乡间的小路。这里什么都有,却没有打开家门就能感受到的鸟语花香。就连晒个衣服,那阳光也仿佛是偷来的,再也没有乡村晒太阳时的那份正大光明。

阿勇与亲戚一家尽兴地聊着,快要开饭时,从厨房间走来一个女人,一看便知是他们家的保姆。那是菊娣,阿勇不敢相信,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再定睛细看,没错,是菊娣。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总能认得她,仿佛菊娣还是读夜校时的那个她。菊娣明显比同龄人苍老多了,她穿着简单的素色毛衣,头发盘成了一个髻。她小心翼翼地从厨房里端出刚做完的菜,一看是阿勇,也愣在一旁,但没有出声。朋友忙着介绍了下,她是新芳,是家里的保姆,人非常好。阿勇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她似乎要当做不认识他。是啊,她连名字都改了,新芳,她要自己有个新的开始。后来,除了端菜,她便一直在厨房里。对于阿勇,那么多年没有见到她了,自然想跟她多聊几句。她跑到了朋友家的厨房里,菊娣正在那儿埋头整理,她看到阿勇进来,眼神都不敢直视对方。

菊娣,这么些年,你一直在这座城市?

她点了点头。

我们都在找你,你告诉我,你一个人都是怎么过来的?

都过去了,我现在挺好。她的声音很轻。

还是一个人过吗?兴男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哪里锁得住他的心,她有秀英了。

……

显然,她什么都知道,她回去过。但是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因在朋友家用餐,他们没有长聊,阿勇留了电话给她,并且跟她约好了再次见面的时间、地点。离开朋友家后,阿勇一直等着菊娣的电话,但是电话铃声始终没有响起。他们约好的地点她也没有出现,阿勇去了朋友那里,亲自去找她。结果朋友说,她突然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再做下去了。她离开了朋友家,是阿勇的出现使她再次离开。

在阿勇面前,菊娣,仿佛还是那个像男孩子一样勇敢的少女,哼着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但现在,她已经不愿意将自己与过去联系在一起了。她不想与任何过去的人说话,那是她活着的方式。那些痛苦的记忆,曾经像一个个石子划过水面,但现在,她要的是平静,没有波澜。如今,她也不要再去锁住男人的心了,没有了门,锁又有什么用?

菊娣,将自己与过去,彻底地分隔了。

此后,没有人见过菊娣,更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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