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2015-05-12 11:50李新勇
翠苑 2015年2期
关键词:红桃岳母大鹏

早晨的阳光从玻璃窗上灌进来,泼得白胜一身都是。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一双被老年斑占领的双手,在一沓厚厚的书稿上摩挲着。他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不知是悲是喜,脑门上一层汗珠。我扯了几张抽纸给他,转身替他倒了一杯热茶,接着打开电风扇。风轻轻吹起他稀疏而绵长的白发,怆然的沧桑感,便把我的办公室撑满了。他至今没有用手机,别人要找他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找别人。他上我这里来总是不约而至。不管多忙,我都要拨出时间接待他。他写了一部25万字的长篇小说,不论好不好,都不容易。

我也一身汗水,背心贴着脊梁,像是从水里刚捞上来的。对于胖子,热天简直是煎熬,过了立秋还那么热,实在受不了,每天单背心就得换3条。顾不上擦汗,我坐下来,对着那叠书稿和书稿后面的白胜说:“您对您这部长篇要有信心,毕竟花了5年心血。这部书稿的看点是有故事,生活中谁不喜欢故事呢。”

白胜挪了一下身子,把杯子放到桌上,双手又一次落到那一叠书稿上面,手指沿着书稿两侧摩挲,眼睛看着我,脸上不悲不喜,令我怀疑他是不是在听我说话。既然这样,没必要绕太多的弯子,我直奔主题:“当然,要出版的话,得花工夫好好改一改,比如,那些床上的描写和调情的段落,每一个回合都四五千字,差不多要淹没故事的主线了。”

他仍旧没有表情,仍旧摩挲着那堆稿子。

白胜比我年长25岁,年轻时当过骑兵,5年前从富得流油的烟草部门退休。从退休起,他给自己制定了好多个“五年计划”,第一个“五年计划”是,到“一五”结束,出版一部反映退休老年人生活的长篇小说。要是当初他能征求我的意见,我会建议他去干别的更简单的事情,比如去钓鱼、打门球或学书画。写小说不能光靠一腔热情,必须有才气,必须有较长时间的阅读和写作积累。在过去60年,他从来没有写过小说,贸然从事小说写作,危险系数太大。事实证明,他确实干了件冒险的事情,眼前这部小说,比例严重失调,一沾上情事就汪洋恣肆,搞不懂他一个65岁的老人,哪来那么多激情。关于小说本身存在的问题,大到结构,小到语言表述和错别字,每一页都能列得出十几条。这些我打算暂时不提,反正还要经过好多次修改呢,以后再说。一次说一点或几点,他容易接受。

白胜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说:“李老师,您的意见跟我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战友说的一模一样。我信你们说的!”

心里“咯噔”一下,前几天你把书稿捧来,不是说我是你这部书的第一个读者么?这老先生面相拙讷,实际上够有心计的。

经检大队办公室小张送来两份案卷,我让她放到我办公桌上。离开时她问我:“李大,您没接到今天参加局办公会议的通知?”我扫了一眼台历记事本,在8月31号这一页,第一条就是局办公会议。我看了下时间,刚才光顾着跟白胜说话,忘了这事儿了,现在赶过去,也迟到一个半小时。我对小张说:“我这就赶过去。”小张已走到门口:“刚才会议室打电话来问是什么情况,我说你正在问询当事人。”

我看了一眼“当事人”,“当事人”没有离开的意思。我说:“老白,您先回,有关意见我都批注在您的大作上了,请您修改,如果在交给出版社前需要我帮助,您尽管吩咐。”

白胜把稿子收到自己的提包里,出门时回头对我说:“李老师,这辈子我已不想写更多的文章了,一辈子就这一部,我想早点把书出版出来。”

意思很明显,他只想在一本书的封皮上印上自己的名字,内容如何,于他来说无关紧要。既然这样,事情就变得简单容易多了。只要改到文字稍微顺当一些,咱就跟他谈出版的事儿。

急匆匆赶到会议室,所有工商分局的分局长都汇报完毕,就等我汇报了。等我汇报完,局长点评,点评完毕,散会。局长把手上的笔搁在笔记本上,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说:“楼主驾到,隆重欢迎!”说罢带头鼓掌。会议室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个个都在笑。我的心情一下子清凉了许多。几年前,我跟局长室一班人马去参观我的母校。学校发展了,在我们毕业后又立起4幢楼,加上原来的3幢,一共7幢。不知哪个天才出的主意,7幢楼按赤橙黄绿青蓝紫编楼名,校长和教师办公楼在“赤”字楼,我们原来住的宿舍在“青”字楼。局长当时开我玩笑说:“作家同志,没想到你还是资深青楼楼主啊!”

局长招呼我从来不称“李大队长”或“李大”,称我“作家同志”或“楼主”,他知道我这人好玩、有趣,总拿我活跃气氛。我跟大家一起笑着,坐下来,打开工作笔记说:“下面,楼主向大家汇报本月工作……”

大家又笑起来。笑声还没结束,我的手机响了。有位工商分局长说:“楼主业务繁忙!”又引来一阵大笑。屏上显示是我岳母打来的,家里的人,私事,掐掉,调至静音。汇报到一半,岳母的电话又一次在我手机上顽强地震动起来,再次掐掉。我琢磨,她老人家可能有急事,于是迅速浓缩汇报内容,草草收兵。趁局长在点评的时候,我走出会议室,正要拨岳母的电话,岳母打过来了,看来真有急事。

“妈妈,什么事?”

“李风乐,找你朋友在殡仪馆给我订个厅!”岳母的声音跟她坦克一般的身材相当匹配,粗糙得像一把朽旧的锉刀,响得炸耳,每一个字都像8斤重的冰砖。光听声音,无法分辨是男是女。

早上她跟她的女儿、我的老婆顾红桃为给我那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吃蛋白还是蛋黄吵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她老人家莫非还想不通,要寻短见?我心头一震,小心地问:“派啥用?”

“殡仪馆的厅,你说呢,莫非还能做你家客厅?”这把锉刀朽旧虽朽旧,杀伤力不小。自我被顾红桃带去见她老人家第一面开始,她跟我说话的口气就没变过,盛气凌人、趾高气扬、颐指气使。成了她女婿之后,这种态度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态度。这么多年下来,我早习惯了。她说:“你只管落实就是!要尽量快,慢了只怕等不及了。”

什么叫“给我订个厅”, 多邪门儿的话!那么大一把年纪了,一张嘴就让人受不了。可我不能不去做。我那只喜欢男人的伟大舅子顾大鹏远在北京798艺术区开商铺,指望他是指望不上的。她女儿、我老婆是个本分的小学体育教师,也指望不上。在这城市,能供她差遣的,只有我一个。我妈从第一次跟我岳母见面就替我捏把汗,一米七五的块头,两百斤的分量,从前开米粮店的时候,一百斤的袋装大米放手上掂来掂去,跟我们掂西瓜似的。第一次见面,我岳母对我妈说:“你儿子啥都好,就是太胖了,如果不是红桃坚持,打死我也不同意这桩婚事。你想,两个胖子躺床上,得要多结实的床?”前半句中听虽不中听,到底还符合她丈母娘的身份,后半句太不靠谱了,当时我那做了几十年女人的妈都脸红了。我心里老不服气,她不看看她女儿跟我有什么两样?一米七几个头儿,一百八十几斤的分量,光下颚就有三层,在手臂上拍她一巴掌,全身的肌肉跟着波涌浪翻。我比她只多三斤七两肉。只见了一面,我妈就知道我岳母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老人家曾多次嘱咐我:“不管你老丈母说话多难听,你都不要跟她顶嘴,你毕竟不是她亲生的。”

我打电话给顾红桃:“桃花,你妈要我在殡仪馆替她订个厅。什么意思?”

生了孩子之后,顾红桃严重缩水,做完月子,又休息了两个月,从一百八十斤缩到一百一十斤,腰细了,腿细了,脸小了,下颚也只有一个了,胸脯和臀部格外显山露水,人没进门,胸脯先进门,人出去了,又翘又好看的臀部还有半个在门里面,人就显得高挑好看了。尤其重要的是,穿什么衣服都精神,都好看。她指着我儿子说:“都让这小东西吸干了。”抬起头来,一个指头戳到我脑门上:“也有你的功劳!”做完月子出门去,没谁认得出她来,不少人都怀疑我是不是换了一个。我心里经常为此美滋滋的:鄙人有福啊,捡到那么大个美女!据说女人有第二次生命,谁说不是呢。

顾红桃可能刚上完课,声音疲惫沙哑:“你看她像想死的人吗?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是当年她对付我爸的三把板斧。我受够她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尊大菩萨请出我们家?我受够了!”

亲生女儿都受够了,不止一次要我想办法把她请出我家,我这做女婿的,还能说什么。顾红桃说,只要她愿意搬出我们家,她立马替她租最好的房子。

可她不主动搬,我能撵她走吗?

我岳母叫郑黄成,块头大,脾气躁。据说,多年前有一帮混混窜到她开米粮店的灯杆镇捣乱,镇上的男人都缩在家里,她一个人手持两根木板凳的脚,把一帮混混打得从此不敢踏上灯杆镇一步。我跟顾红桃的弟弟顾大鹏做了多年同学兼好朋友,顾大鹏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不想让我做他的姐夫,我以为他认为是他姐跟我不配,现在我明白了,他那是不想让我卷入他们家的各种恩怨是非。从我跟顾红桃结婚那年春节上她家过年开始,我就身不由己地介入他们家的各种恩怨是非。先是岳母郑黄成和岳父顾委全分别向法院递交起诉书,要求离婚。之前他们多次向民政部门递交离婚申请,民政部门认为他们理由不充分,没给办。到顾红桃与我结了婚,他们干脆上法院,终于如愿以偿。顾委全说:“要是红桃早点结婚,我早不跟她过了。”郑黄成说:“反正顾红桃已经结婚,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跟那老东西路归路、桥归桥,一天都等不下去,一天都不能等!”我问顾红桃,两人是外面有人,还是有深仇大恨。顾红桃说,他们是活腻了,你看我爸,又瘦又小,木讷胆小,谁会看得上?我妈呢,活活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狮子,站门口大吼一声,小心房子上的瓦片被震落下来,谁敢对她感冒?你没见我爸早几年宁愿到城里租了房子,辛辛苦苦做门卫,都不愿意跟我妈守在米粮店么?他俩是真没感情了——说不定他们从结婚开始就没感情——离了婚,他们就解脱了,大家都过几天清净日子。

顾红桃所向往的清净日子,相当于醉酒之后的清梦。两个老家伙的折腾还没完,在平分存款之后,继续为财产纠缠不清。他们俩在小镇上的米粮店有400多平方米。别人家的财产纠葛,都是想多占一点,他俩倒好,争着把乡下那400多平方米的房产推给对方。搞不懂当初是什么不识字的法官判的,居然把一幢足以做军火库的房产给忽略了。顾红桃和我建议他们再上一趟法庭,这一对丢了一辈子人的老冤家,这时候却嫌丢人了。调解员的工作就落到我两口子身上。顾红桃做体育教师还行,上了篮球场担任中锋也挺棒,调解她父母的工作却做得一张嘴就像扯开炸药包的导火索,不消10分钟就让两个老东西吵了起来。轮到我张嘴发表意见,事情简单得很:“卖房,分钱!”他们两个不同意,声称要是卖掉那一处房产,将来死掉了,我们连个给他们摆放祭祀品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拉起顾红桃的手就走:“你们的事情我们不管了!”我口气很好,我妈有言在先,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得罪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自古以来都是上一代管下一代,我们作为小辈儿,管你们的事属于越级,到此为止,对不起了,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协商。多多包涵!”我们离开后,他们吵没吵、吵到什么程度不知道,反正,不久他们就卖掉了米粮店,再次瓜分了财产。

之后,岳母带上她8个皮箱的财产来到我家门口。

“你们的爸爸上北京去了。”她说。

她意思很明显,顾委全到北京投靠昆仑的老舅顾大鹏去了,只好委屈她老人家来投靠我们。后来听说,两个老家伙瓜分完财产之后,都进了城。顾委全见运载郑黄成财产的三轮车开进我们小区,他门卫就不做了,把自己租的屋子退掉,一拍屁股上了北京。离开前,他让跟他一起在我们小区做门卫的朋友,带口信给我们:“你两口子的好日子开始了!”

这房子原本是顾大鹏的,他在收养了一个弃婴之后,就到西欧几个承认同性恋的国家去转了一圈,回国后,不想生活在这个熟人太多的城市,就带着“儿子”顾旻洋去了北京,在著名的798艺术区做起买卖。我跟顾红桃结婚后,顾大鹏让我住他的房子:过户之前给他租金,过户的时候给他现金。我本想自己买,顾大鹏对我说:“你娶了我姐,眼看就要带孩子。你要是买新房,装修污染大,对孩子不好,不如住我这房,过户之前租金随便给,1块钱都行,只要能证明这房子的户主是我;如果你买过去,在市价上减10万元,算是我给我那暂时还没见面的小外甥的见面礼。”

顾委全嘴里的好日子说来就来,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顾红桃已十多年不跟她娘生活在一起了,最初觉得身边有个妈不是坏事。那时候,昆仑还是个胎儿,在顾红桃的肚皮里凸起来凹下去打滚玩儿。顾红桃以为她妈妈在身边,会得到更好的照顾。三天不到,问题就显露出来了。开头两天,一天三顿都由我岳母负责,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第三天早上,我跟顾红桃起床,厨房里冷锅冷灶,啥也没有。到中午回来,锅和灶继续冷着。顾红桃问她妈在忙什么。我岳母说:“跳舞。”多一句解释也没有。文化宫的舞池,早场和午场对女性免费开放。从前在小镇的时候,她就是坝坝舞的主力。我不得不佩服她老人家城市化的速度。我问顾红桃:“你妈啥时候成舞林高手的?”顾红桃说:“谁知道!”也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从前不住我们家,一天三顿还不是我们自己动手的。岳母单做晚上那一餐,这一餐丰盛是丰盛,却每个菜都咸得无法吞咽。顾红桃说少放些盐,小心高血压、肾脏病。我岳母说:“咸?我只放了一点点盐!”顾红桃说真咸。我老丈母说:“盐放少了我吃不下去。”从此,再不敢劳烦她做饭。

舞池这个城市平台,在我岳母个人城市化的过程中,发挥了她交友的会客厅和不放桌椅的民间办公室的功能。她张口闭口对她的舞友说我女婿怎么怎么样,好像她女婿无所不能,活该是个救世主。没过多久,找她办事的人多了起来。她也不管我能不能办成,先答应下来,然后回家来给我布置任务。每次把任务交代给我都要补充一句:“我答应人家的事,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帮人家办好!”我这做女婿的只能尽到本分,不违法违纪,能帮的都帮。一次,一个自称电视台退休的人让她打着我的旗号,直接给一家医院打电话,推销一种每台5000多元的净水设备。我听说后,派经检大队得力干将出马,一举查获40多台没有任何许可手续,连厂名、厂址都子虚乌有的净水器。跟它同样功能的品牌净水器,在超市里最多卖500多元。郑黄成知道后,拍桌子打掌骂我:“你真当你是多大的官儿啊!不就是个眼睛里只有罚款的大队长吗?不就是一个连办公地点都找不到的作协主席么?你不愿意帮人家,难道还不能放人家一马啊?人生在世,多栽花,少种刺,这个道理你懂不懂?弄得我如今在朋友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我大气不敢出。顾红桃听不下去了,顶了她妈一句:“你那都是些什么朋友?你朋友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老丈母立马翻脸,扯开嗓门大骂顾红桃,跟黄河决堤似的:“你才吃了他几天口水,就啥都顺着他?不要忘了,没有我就没有你。豆芽长齐天高,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你再光鲜得了不得,也是我的女儿,我再老、再丑、再笨,都是你的妈。这是老天爷来了都更改不了的事实。你问我那些是什么朋友,我告诉你们,我那些朋友都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朋友干的事情,我说是好事,就是好事,我说是坏事,才是坏事。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你们算老几?你们算什么东西……”一顿夹七夹八,明里在骂顾红桃,实际上矛头针对我。骂得我两口子找不到北。就这样吵着闹着,我儿子出生了。我儿子出生之后,为照顾她女儿和外孙,伟大的郑黄成同志在外面消停了3年。

外面暂时消停了,家里却不得消停。我儿子刚出生那半年,每天要睡18个小时,除了吃奶,都在睡觉。郑黄成同志担心我儿子是个瘫子,早上8点过若不醒,就想着招儿地要把他弄醒,揪揪鼻子,捏捏耳朵,刮刮脸蛋,拍拍小屁股,直到他“啊”一声哭出来了,再把他从摇篮里抱出来哄。这孩子前三个月眼睛好好的,三个月以后两个黑眼珠子直往鼻梁上挤,成了斗鸡眼儿。抱去给医生诊看,医生说无药可治。问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医生说:“多半是长期受到了惊吓。”问是不是一辈子就这样了。问完这句话顾红桃哭了。医生说到两三岁的时候会逐渐复原,将来长大了要预防近视。当时在场的是我跟顾红桃。顾红桃打算回家责怪郑黄成。我说,算了吧,你又不是昆仑他外婆的对手,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忍辱负重,再说,这孩子现在每天只睡13个小时,他外婆没再搅扰他的好梦,算啦!

到昆仑7个月开始吃饭时,为断奶做准备,新的问题又来了。郑黄成总是把饭或者肉食嚼得稀烂,再嘴对嘴渡给李昆仑吃,看得我直想吐。我没吱声,顾红桃再也忍不住了……我没吱声不等于我没意见。

我还受不了郑黄成的高跟拖鞋的声音。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儿有高跟拖鞋卖,她那双高跟拖鞋,鞋跟足有15厘米高。只要她动一下脚,地板上立即“咵嗒咵嗒”地响。又不像马蹄那样清脆,跟锉刀像一个工厂生产的,沉闷,颓废,百无聊赖。好多时候,我正沉浸在美妙的神思之中,指尖飞舞,文字狂欢,突然被她“咵嗒”声一切割,所有美妙的感觉都烟消云散、了无踪迹了。

顾红桃跟她妈吵架,当初有我放任的因素在里面,刀钝石上磨,人钝世上磨,时间久了,顾红桃也会变成一把宝刀。一物克一物,再放任的人,只要有人能够克制,再怎么为所欲为,都有个边,有个界。到昆仑一天天懂事,我才察觉到,自己当初多么愚蠢。我发现,我儿子要么沉默不语,比我作家还作家;要么特别暴躁,稍不如意就拍桌子、踢家具。等我发现苗头不对,在房间里劝顾红桃为了咱们的昆仑,不要再跟昆仑的外婆顶撞的时候,顾红桃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一把青龙偃月刀了。

今天早上,昆仑上幼儿园之前,两个女人为这小男孩该吃蛋黄还是蛋白吵开了。昆仑入学以后,郑黄成走出家门,重返舞坛,眼看就满一个月时间。今早上顾红桃说她今天要上教研课,请她妈照顾一下昆仑,待昆仑吃过早饭,再去跳舞。再不长眼的都能看出,郑黄成可能约好了早场的舞伴,急着出门,她嘴上没反对,心头非常不爽,所以,刚交上火,就很激动:“我就知道你看我不惯,巴不得我早点从这屋子滚出去!以前我给你们当不要钱的家庭佣人,替你们煮饭、带孩子,如今你们孩子上幼儿园,用不着我这老不死的了。用不着就找理由把我扫地出门。我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看来我该死了!”昆仑吓得嘴巴不晓得动,嘴巴里含着半个鸡蛋心,目瞪口呆看了看他妈妈,又看了看他外婆,没吞下去的蛋心“啪嗒”一声掉到地上。郑黄成“嘭”一声,掼了房门出去,出门时说:“老天爷,活不下去了,你不来收,我自己寻死!”

昆仑的蛋心掉地上的时候,我眼泪落到半碗正喝着的米粥上。这是他妈的什么破家?整天吵吵嚷嚷,跟巴格达似的。顾大鹏啊顾大鹏,你真不是一般人物,当年一语成谶,现在天塌下来都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返回会议室,局长还有两三句话。这时,手机在衣袋里不安地震动起来,我拿出来瞄了一眼,还是岳母打来的。刚掐掉,短信就飞进来:“再不订好,来不及了!”

我继续在琢磨,她要订殡仪馆的厅干啥,我的三亲六戚都活得好好的,没听说谁家需要,即使需要,打个电话问问114,就能查到殡仪馆的电话。岳母反复打我电话要我去订,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下定了死的决心,现在又反复说再不订好就来不及了,她老人家是不是吃了什么药,这会儿药性发作了?

临近会议结束再走出去打电话,一帮嘴无遮拦的工商干部不把我往死里开玩笑才怪。我坐在自己座位上,手心出了两把汗,心里毛焦火辣。60多岁的老太太不比年轻人,年轻人什么事情都往好处想,琢磨琢磨就想开了;也不像八九十岁的老人,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自有一份从容和淡定。这年纪上不上,下不下的,一念不通,万念俱灰,什么极端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会议结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老白喝过的茶杯还在。心想今天上午的事情,真是一地鸡毛。拨了三次岳母的电话,都在通话中。拨顾红桃电话,通了,没人接,大概又上课去了。拨顾大鹏的电话,问他老妈有没有打电话对他特别交代什么。顾大鹏说她老人家从来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问他昆仑的外婆会不会再打他外公的电话,顾大鹏说:“不可能,我的电话她都不打,怎么会打给他?除非她被你们转基因了。”我说我搞不清楚她为啥要订殡仪馆的厅。顾大鹏问明白早上他妈跟他姐吵架之后,回答很干脆:“她让你订你就订呗,大不了你损失几千块钱订金,不作,不死!”我愣在电话一端。顾大鹏说:“她想上那里躺,你别拦她,让她到那边躺几天,不想躺就回来。你们家的事情我姐都跟我说了,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太为难你了,换了我早不那样过了……”

一副不痛不痒、隔岸观火的样子。

再打岳母的电话,还是在通话中,我就不打了,先订了厅再说。

打了电话才知道,最近上殡仪馆都得开后门。经过一个炎夏,不少老人的精气神都化成汗水淌掉了,立秋过后,蜂拥地往天堂赶。连续半个多月,殡仪馆厅厅爆满,排队都排不上,许多老人到最后也没等到,在家里停满三天,直接送火葬场。跟火车票、飞机票一个道理,凭经验,我推断有预留。抓起电话,打给市委大院一位来头不小的朋友,托他帮忙。他没问谁用,半个小时后就落实了,贵宾零号厅。他说:“我把你的电话和姓名都报给殡仪馆那边了,我也把那边一个联系人的电话要了过来,你记一下,方便联系。”我在纸上记下电话号码,连说“谢谢”。他说:“什么话?自家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真当是我家的事了。

正要打岳母的电话,她的电话打过来了:“落实没有?”

“落实了,贵宾零号厅。”我本来还要告诉她那边的联系人和联系电话,一听她风风火火急着挂电话,赶紧抢了一句:“谁用啊?”

“说给你,你也不认识。”岳母的话从来都硬邦邦的,她那粗糙的嗓门,相当于加农炮的炮管,但这句话却让我听出了一份轻松,看来急着用厅的不是她老人家。顾红桃和顾大鹏真不愧是她亲生的。我给岳母发了个短消息,把那边的联系人和联系电话告诉她,然后就去忙手头的事去了。

中午回家吃午饭,顾红桃问我:“你真订了?”我把刚扒进嘴里的一口饭吞下去说:“订了。”顾红桃脸色就不好看了:“现在的老年人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从前压抑了几十年,突然进了城,什么时髦玩什么!”我问她:“你不关心是谁要厅?”顾红桃头也不抬,责怪我说:“人家发神经,你跟着头痛!这个家里,就因为你是个橡皮图章,硬不起来,整一个像寄人篱下似的,要不然我妈不可能那样为所欲为,想一出是一出。照她这么折腾下去,我们这个家迟早要给她毁掉。”这把刀确实磨得够锋利了。我不能管我岳母,难不成我还管不了自己的老婆?我说:“老妈这一趟真的是务了正业的,她帮她一个朋友订的厅。你能不能宽容点?毕竟是你亲妈。”

“不要提她的什么朋友,一提她的朋友,我眼前就有若干乌鸦在飞!”顾红桃说,“这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她老人家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只有她自己?我今天上午给她发了短消息,希望她做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否则我出轨给她看,夜不归宿给她看。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当我不敢啊。”

轮到我不舒服了,我停下筷子:“你娘儿俩再怎么赌气,也别把我搭上!”

顾红桃也停下筷子,坐直了身子说:“啥时候搭上你了?”

我说:“你声称要出轨,要夜不归宿,那不是要往我头上戴帽子么!”

“也就一说,谁当真,谁十三点。”顾红桃继续发挥她利刃的威力,“你们作家,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的家伙?在文字里想杀谁,就杀谁,想让谁疯,就让谁疯,你试着把我老妈转化成你笔下的人物,她会去自杀么?从我爸到我们,个个自杀完了,她都不一定自杀。她的强势是与生俱来的。我告诉你吧,像她这样强势的人,只可能看着别人在她面前倒下,不可能自己先倒下。她要一个什么厅就把你吓得六神无主,四处打电话,看来你心理素质不行。”

这话我不爱听:“我不是担心么?她再有千般不是,也是昆仑的外婆。”

顾红桃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你省着点吧。你操碎心她也不会说你半句好。担心什么?你要担的心思应该在你老婆身上。就因为你那个电话,我那堂教研课的评估差点受影响。”

“分神了?”我笑了,“看来你也不是一点不担心嘛。”

顾红桃说:“你是作家,你虚构一下,要怎么才能把这尊佛从我们家请出去?”

“我虚构什么?我就活在现实中”,我觉得这把刀锋利得有些过头了,“总不能把她赶到大街上?”

“不是这个意思。一个从来不晓得从自己身上找问题的人,太可怕了。她总认为她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别人必须无条件听她的。别人只要给她提个意见,哪怕无关痛痒,她都认为是在找她的茬儿,是在作难她。在她眼里,我爸、我、大鹏,包括你,都对不起她——这世界上的人都对不起她。她如果能够搬出去,我们给她租房。远香近臭,比大家待在一个屋子里满肚子都是气好。你不知道,我现在走进家门,就跟走进监狱一样。这样下去,指不定我哪天就疯了!”

我说:“好啦顾红桃,你再怎么憋屈还可以对我说。你老妈憋屈了,对谁说去?”我明白告诉她,在我跟她之间,天塌下来,还有我替她顶一阵呢,而昆仑的外婆不一样。

顾红桃说:“切,她!只要到舞池里转上两圈,再听几句奉承话,姓啥都想不起来了,还想得起你这茬儿?”

我无话可说。我突然发现,顾红桃“咯咯咯”的笑声已许久没在这屋子里响起了。从前,我觉得她的笑声多么粗鲁。结婚前,为了过好洞房第一夜,我俩偷偷看了一晚上AV女优表演,从头到尾读汉语拼音,a,o,e,算是补了一堂及其重要的课。第一次,结束的时候,顾红桃把嘴对着我耳朵悄悄说:“完了,我忘了读拼音了,咯咯咯咯!”我说:“瓜婆娘,没读拼音不影响你变成我老婆!”她不说话,红了脸,放开嗓子“咯咯咯”笑起来。那时候,一帮客人和我爸我妈都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弄得我像脱光了站在众人面前。从前,我特别怕她“咯咯咯”的,现在,我却对她“咯咯咯”的粗鲁充满怀念。粗鲁是粗鲁,但是,说明一个问题:她快乐。她已好久没有欢乐的情绪了。

“你说得昆仑的外婆好像一点价值都没有。”

“她最大的价值就是在她一帮朋友面前装得无所不能,啥事她都能办!”

“这有什么不好?只要她能办到。”

“只怕哪天把自己给办进去了!”顾红桃说,“关于这一点我也用短消息给她老人家挑明了,不要动不动就打着你的旗号,你上面还有局长,局长上面还有组织部、纪委、市委,任何一个都能管你,不要尽整些事情来让你作难。弄不好违规违纪,她老人家脱不了干系是一回事,我们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靠那份儿工资来过呢!”

收拾好碗筷,我俩都心事重重的。

下午两点过,殡仪馆打我电话:“你订的那个厅用不用?不用我们要安排别人了。”

我回答说马上就用。我岳母没打电话说不用,我哪敢说不用。掐了那边的电话,我立即拨打我岳母电话,她说:“这都要催?总不可能把一个还没死透的人送过来吧。”这一趟跟她老人家说的话多一点。她果然在帮人家的忙。所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让她帮忙推销饮水机的人的丈夫。在医院里抢救了一周,每一次眼看就不行了,昏迷大半天之后,一口气接上,又继续微弱喘气。可以肯定的是,这老头最终逃不过这一关。他那在南方打工的儿子请了假赶回来,就是专程来为他办丧事的。眼看假期要满,老爸还不死,他急火攻心,不晓得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来。听医院里的人说殡仪馆的厅难订,老太太便托人去订,别人从殡仪馆得到回答说订不上,也就罢了,我岳母却说这事儿包在她身上。于是,这事儿就落到了我身上。

岳母说:“这老头死一会儿,又活一会儿,在阴间和阳间来来去去,像在跟大家开玩笑。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把他送到殡仪馆,放到玻璃棺材里等他落气?”

要换别人,这话肯定不会这样说。再不会说话的人到这一步,也会谦和地打个招呼,求得对方谅解。我很奇怪,就她这脾气和说话的方式,怎么会交到那么多舞友?难道她跟朋友说话和跟亲人说话的方式与口气不一样?

到下午4点过,我刚把办公桌上的案卷审核完毕,签了字,交给小张,殡仪馆那边又打来电话:“你订那个厅到底用不用?我们的办公室都快被等着用的家属砸掉了!”听口气,打电话的人有情绪,甚至可能很生气,要不是碍于我那朋友的面子,说不定早骂开了。

我又打电话给老丈母:“那老头儿还活着?”

“活着。”

“大概还要等多久,那个厅才排得上用场?”

“谁知道。黑白无常最近很忙,暂时还没忙到他身上!”

我差点被她老人家这句话气笑了。前半句是她一贯的口气,后半句多半是从哪儿抄袭来的,听上去,挺冷幽默的。我想问那老头儿什么名字,只要在厅前写上“某某某千古”,再在厅门口摆上几个花篮,架势搭起来,殡仪馆的压力就下来了。转念,觉得这样做太得罪人,这不是咒人快点死么,到头来,人家家属不但不感激我,还会埋怨我。罢了,自己黑自己,既省钱,又不得罪人。我开车到花店,买了两个花篮,运到殡仪馆贵宾零号厅。零号厅内,帷幕低垂,外面看上去像是间堆杂物的,里面跟其他厅没什么区别。殡仪馆难做人,挖空心思,为那些有来头的人物预留一个地方。往厅门两边各放一个花篮,就有些模样了。再向殡仪馆要了纸和墨,在厅门正上方写下五个大字:李风乐千古。哀乐放上,样子就做出来了。隔壁厅躺在玻璃棺材里的老太太的亲朋进来看热闹,往保温玻璃棺材里瞅瞅,问我:“瓤子呢?”我说:“正在前往这里的路上!”

办妥我就回家了。

半夜,我睡得正香。岳母打来电话:“你订的厅给人占掉了。”我问她:“你在不在现场?”她说在。我问她占厅的那人是谁。她说:“是个跟你名字一模一样的人。”我说:“那是我写的。我要不这样写,把厅先占下来,殡仪馆的办公室早被等厅用的人的家属砸掉了。”

郑黄成同志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不晓得是觉得意外还是感动,口气终于中听了一些,她说:“风乐,妈妈的事让你操心了!”

我第一次对我岳母说了句相当硬火的话:“老妈,不是所有的事情你女婿都能办到,比我本事大的人多了去了。人家都办不到的,我肯定也办不到——这一次实属例外!”

郑黄成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我晓得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这事办好了我就上北京去了,不再给你们添麻烦。”说罢挂了电话。

郑黄成就是郑黄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宁折不弯。

我一下睡意全消,轻轻推醒顾红桃。顾红桃一听,眼睛像装了弹簧,“嘣”儿一下就睁开了:“你有没有听错哦?”别说她不相信,我都不相信。她要上北京干什么?难道整蛊我们还不够,还要把这种整蛊迁延到顾大鹏那里去?我毕竟不是她生的,再有情绪也克制着。顾大鹏不一样,何况他家里还住着她的前夫顾委全。在我们家吵吵闹闹已够丢人的了,她莫非要把人丢到祖国的心脏去?

从微博上看,顾大鹏到北京之后,日子越来越光鲜,每天都在晒他那宝贝儿子顾旻洋的照片。我给他儿子取了个小名飞碟,他沿用至今,今天说飞碟怎么了,明天说飞碟又怎么了。飞碟上小学二年级,小帅哥。这个跟顾大鹏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少年,谁见了都说跟顾大鹏越长越像。顾红桃说:“你看那鼻子,你看那嘴巴,哎呀,还有那眼神!”我惊奇的不是这个——我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惊奇,我觉得好奇,我好奇的是,一个“同志”在照顾孩子的时候,扮演的到底是父亲还是母亲的角色。顾大鹏自去了北京,到现在没回过小城。我想关于他的角色问题,哪天见面一定试探着问问,说不定将来写进哪篇小说,也算是对人类社会伦理学进行了一次有意义的探讨。如今郑黄成要到他们家,这一切美好,只怕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你老妈太能折腾了!”

“她为啥不自己到殡仪馆要厅?”

“因为她女婿我是她有求必应的好人啊。”我见顾红桃绷了很长时间的脸,在睡意未消的情况下露出一些舒展,便继续宽慰她,“我,算得上好人吧?从下午到现在,已千古了至少8个小时;你老妈呢,嗨,继续长寿着。这叫什么?这叫‘坏人长寿!不过,你妈还算不上坏人,她这人就喜欢折腾。她要上北京你让她上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想管管不着,也管不了。既然知道拦不住,不如让她去,请她给首都人民捎去全国人民最亲切、最甜蜜的问候!继续睡觉!”

“咯咯咯!”顾红桃终于被我逗笑了,虽然笑得很浅,毕竟笑了,她说,“睡吧,你个死胖子,多严重的事情到你嘴边,都跟玩儿似的。”

“再笑一笑?这就对了,我总不能整天皱紧眉头过日子,你说是不是?与其愁眉苦脸活百年,不如开开心心每一天。”

第二天早上,顾红桃比我先起床,我起床时,听见她在卫生间里跟人打电话,从口气上推断,对方是她弟弟顾大鹏。在他们家的事情上,我一个女婿,就是个打酱油的。这一整天,我们谁都没见到昆仑的外婆,顾红桃和我都以为她是在殡仪馆帮她的朋友的忙。

第三天,郑黄成同志回来收拾好她的东西就上北京去了,衣服鞋袜化妆品,连洗脸毛巾都带走,看来她早做好到北京开辟根据地的打算。我推测,要么她住在大鹏家不走;要么新找了个伴儿;要么就如大鹏所说,真给转基因了,要跟我岳父重归于好。

她是在我跟顾红桃上班、昆仑上幼儿园的时候离开的,连张字条都没留。顾红桃像在春天脱了件旧棉袄,我心头却很不高兴。自从她住到我家来,我不仅重话没说过她一句,还对她交代的事情只要不违法,都有求必应。就是住旅馆,离开的时候,还会对前台说声“再见”呢!

她老人家就是一条黄河,淌到哪里,泛滥到哪里。我在心里说,亲爱的顾大鹏小舅子,你就等着受灾吧!从此以后,李昆仑再也不用在吵吵嚷嚷中提心吊胆地成长了。

5天过后,我和顾红桃估计伟大的郑黄成同志已在北京安营扎寨,估计她该打电话来说说北京的情况了,却始终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也没见顾大鹏打电话来。我对顾红桃说,这说明顾大鹏能够对付你们的老妈。

一个星期以后,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同情顾大鹏,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老妈在他那里活得怎么样。他说:“没见人影儿啊!”我一瞬间像给人掏空了那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问题还不是一般的严重:“真的假的?”顾大鹏依然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口气,腔调越来越具有皇城的范儿:“骗你难道能赚钱?”奇了怪了,北京有她儿子,郑黄成同志不上儿子家会上哪里去呢?我让顾红桃拨她妈的电话,顾红桃说:“她该不会是上钓鱼台国宾馆做客去了吧?”我说:“顾红桃,你幽默起来很蹩脚!”顾红桃拿出手机,照号码拨过去了,把手机递过来说:“还是你跟她说话吧,你跟她无冤无仇,什么都好说。”我接过手机,对顾红桃说:“我们谁跟她有冤有仇啦?俗话说,亲人之间伤害最深。我们是年轻人,要往敞亮处看。”顾红桃的声音挺委屈:“我倒是敞亮了,她老人家呢?不辞而别,好像我们多对不起她似的。自以为是,自私自利——我在想,我那老爸真是可怜,居然跟她生活了三十几年!”

耳朵里是一句预设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我把手机递给顾红桃,示意她听一下,她以为是她妈的声音,不愿接。我晃了几下手机,坚持让她接。她接了,短暂的愣神后,就有些心思从脸上显示出来了,她说:“这老家伙会上哪儿呢?北京那么大!”

又过了几天,一天午休醒来,看见顾红桃把手机从耳朵边放下来。见我醒来,她满是心思地对我说:“看来是彻底停机了。”她手机屏幕上的那串数字,是我岳母的手机号。

我开导顾红桃,依昆仑的外婆一贯强势的性格,到北京多半不会吃什么亏,多半是她把手机、身份证……一切能够使她联系上我们的工具和资料都丢掉了。

我心里清楚,这是骗顾红桃的鬼话。手机丢了,随便哪里都找得到公用电话。即使钱包、银行卡都丢了,还有派出所和救助站。倘若真被派出所或救助站收留了,作为家属,我们和顾大鹏早就会接到有关部门打来的电话。像她这样年纪的人,被贩卖的可能很小,除非遇上变态的受虐狂,想要一个粗暴强势的老妈想疯了。

只有一种可能:她是彻底不想跟我们联系了,或者说她想尝试一下,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没有一个亲人的牵绊和帮助,她能混到什么地步。这层意思我没对顾红桃说,就她那体育教师的直肠子,不需要知道得太多,多了麻烦。我说:“我估计她现在就在北京,在北京过得好好的,不冻不饿,只是换了号码了,还没决定是否该打电话告诉我们。”

“她为啥不把新号码告诉我们呢?”

“她老人家恐怕要在北京干一番大事业。如今刚刚在北京落脚,能对我们说什么?谈理想?谈抱负?不可能。当年刘邦出来混,没搞定天下的时候,他中途不会跑回老家逢人就说什么理想、什么抱负。只有搞定天下了才会回去。对了,你看没看过《高祖还乡》?”

“没看过。你说的意思我懂。”顾红桃把手机搁到桌子上说,“这几天我反复琢磨,脑壳都想痛了。要说我妈坏到哪里去,不是那么回事。她就是脾气不好,没把亲人当回事。从前跟我爸的时候,没把我爸当回事;住到我们家来以后,更是老子天下第一。”

我看见儿子昆仑午休起来,背上小书包去上学。我说:“昆仑,等会儿爸爸送你!”

“不要爸爸送,从今天开始,我自己走。”小男孩儿把书包放下来,跑到她外婆住的房间,把电视柜里的零食装到了小书包里。那是他外婆前一阵给他准备的。

顾红桃问他:“儿子,你装那么多吃得完么?”

“只怕不够呢!”

我问他:“别的小朋友带不带零食?”

“不带。”

我跟顾红桃对望了一眼,我又问他:“他们不带,你为什么带?”

“因为他们都叫我大哥。”

儿子开门出去,我对顾红桃说:“这小子有种!”

“有种?”顾红桃的声音悠悠的,“要是这小子长大了像你,本事有是有一点,但只会签卖国条约;像我的话,做一辈子升斗小民;要是像我爸,那么窝囊,连签卖国条约的机会都捞不上;要是像他外婆,”顾红桃的深刻,让我吃了一惊,“全世界不得安宁!”

“要是像他老舅呢?”我语气慵懒,并非故意。

顾红桃睖了我一眼:“乌鸦嘴!”

说罢,一脚把被子撂翻,翻身下了床。

我说:“你在琢磨你妈,我也在琢磨你妈呢。我认为,问题的关键还不仅仅是她老人家没把谁当回事——谁都不是她的菜。关键是,她大半辈子生活在更加接近农村的小镇,到了说老不算老的老年,突然进了我们这个更加接近大都市的小城,没有过渡和适应,一下子就进入了,难免手足无措,方寸大乱,跟一个穷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捡到一座金山那样。”

顾红桃对我这句话似乎有些迷茫,牛仔裤套上去了,两手扶在皮带上,不急着扣上,臀部就那么好看地半遮半掩着。我继续说:“想当年,顾大鹏那么折腾,先是跟自己老婆离婚,接着闹出一系列‘出柜的绯闻,昆仑的外公、外婆开过腔吗?添过乱吗?没有。后来顾大鹏觉得年纪不小了,想收养个孩子,那时候,两个老家伙多齐心?顾大鹏头天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妇女扯了结婚证,他们第二天就抱回一个健康的弃婴,然后跟顾大鹏一起跑收养手续,接着跟那女人办离婚手续,一环紧扣一环,滴水不漏。”

顾红桃把皮带扣上,接着把拉链也拉上去:“以前总以为你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脑子好使,没想到你对现实生活还是相当拎得清的嘛,你继续说。”

“切,你们娘儿俩吵架没扯到我,我操那份儿心干啥?”我也翻身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在我们家里,无论好话歹话,只要我一张嘴,世界大战就会打起来。只要有点脑子,谁会掺和进你们那些一文不值的争吵?”

“这我相信,人家都说做媳妇不容易。在我们家,做女婿比做媳妇更不容易。”

这话让我舒服了,我说:“问题的关键在进城上。要是打小就生活在城市,跟打小就生活在农村一样,从睁开眼睛起,就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角色;50岁以前进城,再在城市里寻找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也还来得及,毕竟有学历,有技术,年轻,啥都来得及。要命的是到了老年才进城,几十年熟悉的环境没有了,交了几十年的朋友没有了,油不是油,盐不是盐的。就老妈那样的人,要想在人前人后体面点,要想被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头老太接受并跟他们交朋友,光靠口袋里有几个钱是没办法做到的,必须热情,必须把自己装扮得手眼通天,到处都是门道,必须会作,把自己整得像个退休老干部,人虽然不在位了,照样呼风唤雨。除非她能跟昆仑的外公那样,到哪里都像个修行的和尚,默默无闻地躲在一个角落里过日子。”

“照你这么推理下去,她老人家就该在这个城市好好扮演她的退休老干部啊,跑北京去干什么?”

顾红桃这问题把我问住了,这问题问得好。进城这几年,岳母再怎么八面玲珑、呼风唤雨,那都建立在我这女婿照应的基础上。这下,上了比我们这小城大好几十倍的北京,既不跟顾大鹏联系,又不跟我们联系,连手机都打不通,依照上面的推理,怎么都说不通啊!

我不想火上浇油,回答顾红桃:“她忙呗!”

“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忙呢,在北京?”

我哪里知道?

第二天中午,昆仑上学前又跑到他外婆原来住的房间装零食,翻遍所有的抽屉,只找到几个袋装小甜饼。小家伙黑亮得像两颗玻璃弹的眼睛,带着几分斗鸡眼的情调,在我和他妈妈身上来回滚了几遍,突然扯开嗓门问他妈妈:“妈妈,外婆哪儿去啦?”

“上北京去了。”

“到顾旻洋哥哥那儿去啦?”

顾红桃撒谎,点点头。

他把一只粉嘟嘟的小手伸到顾红桃面前:“妈妈,手机,我要给外婆打电话。”

我赶紧对他说:“外婆忙着呢,接电话不方便。你看这样好不好,爸爸下午去给你买饼干、牛肉干什么的,保证你明天中午上学,小书包不空着。”

玻璃弹在我脸上滚了几转:“好吧。”他说得有些勉强。出门的时候又说:“你要买得像外婆买的那样好。”

到了晚上,小家伙如愿以偿了,又问:“外婆什么时候回来?”

当时我在看报纸。岳母住的那个房间原本是我的书房,我在里面写小说、写散文。她来我家后,我就把书桌和电脑搬进我跟顾红桃的卧室,书橱搬到了昆仑的卧室。如今房间空下来,按理应该让它恢复原来的功能,顾红桃也说了,电脑在卧室里对人体不好,深夜我敲键盘的时候,常常把顾红桃也敲醒了。可我迟迟未动,在我脑子里,那房间还是我岳母的卧室,她的气息还在。连续几个周末,我也想写点东西,可坐在电脑前面,缺了我岳母那10多厘米高跟拖鞋敲打地板的声音,一点语言感觉都找不到。人真是贱种,在抗拒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受了。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只能看报纸或杂志。

顾红桃收拾好碗筷,在擦家具上的灰尘。

我问儿子:“外婆暂时不回来,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昆仑想不想外婆?”

“以前不想,现在想。”

“你是想外婆呢,还是想外婆的零食?”

小家伙没回答想还是不想,不加思索:“零食爸爸买。”

我来了精神,继续问:“要是爸爸不买零食,你想不想爸爸?”

“爸爸不买妈妈买。”

“要是妈妈也不买呢?”

小家伙毫不含糊:“那我谁都不想了。”

小杂种,这一代人真不愧是物质的。

又过了一阵,顾红桃又说起她老妈,她说要是昆仑的外婆回来,我们就给她租房子,远香近臭,不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多半会比从前好。这女人,打认识她开始我就知道,刀子嘴豆腐心。

“那么大一个活人,你放心好了。”我被她唠叨烦了。她不知道,白胜的小说经我指导,一次比一次像样子。作为“师傅”,我最近却啥都写不出,我心里要多烦有多烦。第二件烦心的大事,是最近大半年经济案子办得不少,比如抽逃出资、虚假注册资本、假冒伪劣等等案件,办得特别顺手,罚没款超过上级下达的全年指标。越是这样我越不安,这说明我们的执法单靠罚款,永远无法减少违法行为。我说:“她不给我们打电话,不留电话给我们,说明她根本不在乎我们。”

“她不在乎是她。我们无权教导长辈。我们要是不在乎她,就是我们的不对了。”顾红桃的本事在青龙偃月刀与瑞士军刀之间徘徊,“她再不对,她是我妈——要是再过一个月没消息,我们得上北京找一找。”

这道理我不是不懂:“现在不年不节的,你有时间还是我有时间?我看还是春节去吧,实在不行,我到《人民日报》登‘寻人启事。”

“我不管,只要把她找到。”

转眼国庆,我爸、我妈来我们家住了几天。

昆仑对爷爷、奶奶的到来没显示出多少热情,因为他爷爷、奶奶除了给他买图书、画册,几乎不给他买零食。我妈对我们说:“富养女子穷养儿。条件太好了,长大了闯劲不足,畏首畏尾的,难成大事。”

“难怪打小你们就放我的羊!”

“放羊有什么不好?你不现在也顶天立地!”

我爸、我妈给我们送来许多蔬菜,冰箱塞满,地上还堆了一大堆。自成家以后,我就很少回我爸、我妈所在的芦花小镇了,芦花小镇上的人也很少来找我。我妈说,小镇上原来的住户越来越少了,年轻人都外出务工,大片大片的土地撂荒在太阳底下。他们老两口捡了几块地来种,不仅种蔬菜,还种小麦、玉米和荞麦,吃不完,拿到市场上去卖。我妈说:“你爸现在的身份是退休公务员菜贩子。”我爸的驼背越发驼得厉害,走在路上,腰弯得差不多跟地面平行,像一张破旧的弓。他弯曲着仰在沙发上,弹了弹烟灰,笑眯眯地接过我妈的话说:“卖掉一半,送掉一半。”他又弹了弹烟灰,继续说:“送的都是老同事、老朋友。要是一年半载不见其中哪几个,就说明他们不是走掉了,就是在床上趴窝儿歇菜了。”我说:“能送出去就多送点,要不然,体现不出你们的存在价值。”我妈笑得“咯咯咯”的:“到底是我儿子,长多大了说话都还那么贫!”

我问我妈我少年时的玩伴儿风箱和风荷两口子的情况。我妈说风箱早几年上北京做木工,据说北京的生意好做,前一阵打电话来把风荷也喊去了,他们的儿子在我们所在市区的一所高中读书。

我问:“在北京能赚到钱么?他一个过时的人民小木匠。”

“你别翻老黄历,可别小瞧人家,人家赚钱着呢。”我妈说,“早几年钉子木匠流行,风箱的传统手艺跟不上趟,速度上不来。如今北京人有了钱,用材和做工都讲究了,他的传统手艺就吃香了。现在请他干活儿,得挂号排队,每家都要做三五个月。当年那个木讷的样子一点都没有了,现在又会说又会计划,今年春节收了第四个徒弟。对了,春节遇上的时候他说他要成立一个传统木匠公司,让我问你取个‘鲁乐传统木匠公司如何?‘鲁是鲁班的鲁,‘乐是音乐的乐,也就是你风乐的乐。”

我问我妈:“有没有他的电话?”当年我总觉得他脑子不好使,带他去偷了苹果,我转背就把证据消灭到肚子里去,他偏要藏了带回家,遭他父亲一顿好揍;我带他去偷鱼,撒一网就多得一顿吃不完,他偏要背着我去撒第二网,结果被逮个正着,遭受巨额罚款。不过这家伙还算义气,挨了重罚也没把我供出来。他的老婆风荷,我妈原本打算让人介绍给我的,就在我打算去相亲的时候,被风箱嘚吧嘚吧一分析,我就放弃了相亲的机会,谁想到,两年不到,他俩倒成了两口子。这两个人是我关于小镇的青春回忆,我想忘掉他们也办不到。

我妈说:“有,在家里,出门时忘了带上。看我这记性!”我妈扭头对我爸说:“早几天说好的,出门别忘了带风箱的电话号码,让你记着点,看,还是忘记了。”我妈扭过头来对我说:“只有下次带来给你了。”

我说:“您回去花上两毛钱打个电话给我说一声就得了。或者花一毛钱发条短信也行。”我心想,要是风箱和风荷打算跟我联系,他们只要问问我父母我的电话号码,早就联系上了。我的电话号码,自打用手机以来就没换过。

我爸脸上一副得意相:“你老妈是航空母舰佩红缨枪,身子在当下,脑子在古代,哈哈!”说罢,从桌上香烟盒里又抽出一支香烟,点上。

顾红桃出去买菜去了。我问我妈,当年说好要去跟风荷相亲的,后来怎就不去了呢?我妈轻轻扯了一下昆仑的小手说:“看,我孙子都那么大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老太太还记得啥。”

“风荷就只在脸上添了几条皱纹,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心情也好了,生活条件和心情都好了,人就好看了。”我爸看透我的心思,笑眯眯地对我说,“我悄悄告诉你,身段和相貌跟从前一模一样,呵呵!”

我笑起来,我爸越活越顽皮了。我妈说:“两个不正经的东西!你们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角色。再好,好得过顾红桃?”

我对我爸挤眼睛,我爸看着我。我跟我爸相视而笑。

我妈问我:“你岳母还是没消息?”

“我们都已经习惯于她老人家的失踪了!”我说。岳母刚上北京不久,顾红桃说要是一个月不见消息,让我去北京找我岳母。如今一个月早过去了,不见她说起,说明她已经习惯了。她都习惯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见我妈对我在关键问题上耍贫嘴不满,立即补充说,“大概躲到北京干什么发财的事情去了,毕竟是做过几十年米粮生意的人。”

我妈郑重其事,又特别迟疑地对我说:“我看,他们家的事……”

我妈不往下说,我问:“妈,你要说什么?”

我妈把昆仑开翻掉的挖土机翻过来放到地板上说:“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家的事情你该管的,还得管一管。”

“从前你不是让我别管么?”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多年的实践证明,不插手有不插手的好处,省得惹虱子到自己脑袋上爬。”

我扭头跟我老爸说:“对吧爸?你也是资深女婿。”

我以为这驼背老头儿一点革命警觉性都没有,会顺着我的话哼哼哈哈呢。他无比清晰地告诉我:“你妈自嫁到我们李家来,她娘家里的事情从来不要她操心,我自然是想操心也操不上的!”

说得我心里不是滋味:“我以为我是幸福的新一代,搞了半天,原来幸福还在你们老一代那里啊!羡慕嫉妒恨。”

我爸、我妈都听出话里的话,开始夸顾红桃的好,夸昆仑的好。我妈再次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妈我的话只是个建议,你量力而行,视具体情况而定。原则就一条,不要让他们的麻烦把你们一家牵扯进去。”

我说:“那哪能呢妈?”

我妈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先把话说在这儿。天作孽犹可生,自作孽不可活。这不存在自私不自私,每个人做人都要有底线,每个人做事都得讲原则。触碰了底线、突破了原则就得付出代价。别人在折腾自己的幸福,你要防备人家把你们家庭的幸福搭上去。”

我没有想到我妈那么深刻。我问她:“你是不是知道我岳母在北京干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我妈说:“我可没这么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说:“老妈,你挺狡猾的!”

我妈扬起巴掌,做了个打我的假动作:“难怪人家说‘只要有妈在,孩子永远长不大,你就是个活生生的样品。”

昆仑在我妈身边耍挖土机,埋着头奶声奶气地学我:“老妈,你挺狡猾的!”

三个大人都笑了。我妈指着昆仑对我说:“你尽管油嘴滑舌吧,看,后继有人了!”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顾红桃买菜回来了。

我妈上去接过来,全是大鱼大肉。我妈说:“城市跟农村就是不一样。”

顾红桃:“有什么不一样的。这些你们在家里不也一样吃得到么!”

“城市是荤菜做的。”我妈说。

我没想到我妈还那么幽默,这不就是说,在城市里生活的,都是狼一般的肉食动物么。我问她:“那农村呢?”

“农村是蔬菜做的。”我妈说。

说罢,我妈与顾红桃一道进了厨房。顾红桃买的荤菜跟我父母从小镇带来的蔬菜正好搭配。我妈一定会再次为有这么一个好儿媳妇而心情舒爽。

早晨的阳光依旧从玻璃窗上灌进来,泼得白胜一身都是。他仍旧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脸上仍然是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我给他倒了杯热茶。冬天来了,他把自己早早地裹在羽绒服里。

他那长篇小说经过6次修改,终于有模有样。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说就可以交到出版社,再从出版社拿一笔不菲的稿费了。而是,他只要向出版社缴一笔费用,就能自费出版了。有几次,白胜问我“你岳母什么时候回来?”我以为他是随口关心,心里奇怪他怎么会认识我岳母。这一次又这么问,我就觉得该问个明白。

我问白胜:“老白,你认识我岳母?”

“以前天天早上都在一个舞池跳舞。听说她要上北京,我还请她帮忙呢。”

“帮什么忙?”我心里像热油里溅进几滴冷水,“唰”一下开了锅。

“她说你在北京认识若干从事出版的人,什么社长、总编都是你的老朋友。我就请她帮我到北京打点一下,争取让这本书在北京出,还能像你一样,从出版社拿到一笔稿费。”

“是她主动提出的,还是你提出请她帮忙的?”

“是我提出来的。”

“给了她多少钱去打点?”我问。

“1万块钱。”白胜谢了顶的脑袋上,错落的白发在空气中固执地沧桑着,“她本来不要的。打点哪能不花钱的?”

“于是你就给了她1万块钱?”

他点点头。

我往椅子背上靠一靠,端详他的表情。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这样的人让人害怕,让人不舒服。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声称我是第一读者;第二次来的时候,等我把意见亮出来以后,他说我的意见跟他出版社的朋友一模一样;之后,这书稿每改一遍我看一遍,到我这里来那么多次,以至于我们单位的门卫见他来,登记都不用登记,直接让他上我办公室,却又背地里托我岳母到北京去替他打点;从夏天到冬天那么长一段时间,他早就联系不上郑黄成,却不动声色,直到书稿修改完成。

“你不是经常到我这里来么?怎么反过来让一个对文学什么都不懂的人帮忙呢?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没听你提起。你今天要不提起,我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一出。”他的行为让我不好理解。我相信,他如此舍近求远,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而是另有原因。

“我实在不想改这本书了。”白胜说,“我以为写小说很简单的,把故事写出来就行了,不知道还有那么多讲究,反过来改,复过去改,改得晕头转向。我这年龄的人,原以为写小说很好玩,没想到却是那么吃苦,5年多的时间都耗在这本书上。改怕了,只想早点出版出来,结束这一桩旷日持久的劳作。”

“因为这,你就给她一万块钱?当时有没有写字据?”

“没有。我想都没往那上面想。拿了钱过了不多几天,大概一个星期过后,你岳母就上北京了。过了半个月打她电话,打不通,之后再也打不通了。”

我想跟他说,我岳母上北京,第二天我们就无法跟她联系上了,又怕白胜着了慌,我问:“不管你还是我岳母,关于那1万块钱,有没有说拿来做什么?”

“说了,我让她帮我去出版社打点打点,请人吃顿饭,再通通关节什么的,只要能让我这本书出版出来。”

眼前这老人对我至少是不信任的。

这件事要不是跟我岳母搅在一起,就到此为止。一个对文字没有最起码尊重的人,他爱怎么搞怎么搞,决不插手了。可现在,我却身不由己,被绑架上了。

既然他只希望在某本书的封面上落下他的名字、在勒口上印上他的照片和简介,事情就简单得多了,我替他找了家可靠的图书代理公司,印1000册,还替他出了1万元,其余他自己承担。拿到书那天,他跟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来送他的签名本,乐颠颠的,就凭这样的情绪,他至少可再活20年。我以为那妇女是他女儿,后来别人告诉我,那是他的姘头。“有好几个呢,这是其中一个。”人家说。难怪只要跟床有关的地方,他都写得如此细腻、出彩。要是早晓得,我还建议他删什么删,整一个老年版的《金瓶梅》。

“文学在白胜那里,是泡妞的药引。”人家说。

老白那本书的书讯在本地报纸上刊登出来时,过年的时间也到了。这一年大队的工作还不赖,先进没少得,奖金没少拿。局长开会时表扬了我,并鼓励我:“希望楼主在未来一年再接再厉,经济案件的结案率和杂志上文章的上稿率取得双丰收!”有工商干部说,好久没读到我的小说了。我说我自己已好久没写了,写不出来。自从那一双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消失之后,我的灵感还不能在安静中被正常激发出来。

趁顾红桃的寒假和我的公休假,我们带着昆仑上北京。

火车穿过平原,穿过丘陵,一路向北。从小城到北京只需一个晚上,头天下午上车,第二天早上抵达北京。当我们一家三口踩在北京站坚实的方砖上的时候,我们还说不好,上北京来究竟做什么。

真的,我们似乎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出来转转,一年到头在一个地方待着,到底有些厌倦,出去呼吸一阵不一样的空气,说不定转着转着,我的灵感就回来了。

似乎又有目的,昆仑闹着要见他的飞碟哥哥,他在幼儿园里做大哥已有一个学期,现在放学回家,一举一动都有“大哥”范儿。这半年,家里听不到吵闹声,昆仑的情绪平和了许多,暴力倾向也看不大出了,有什么事,他会好好跟我们商量。我和顾红桃想趁此机会找一找昆仑的外婆。我和顾红桃都明白,我们只是想知道昆仑的外婆到底生活在北京的哪一个地方,仅此而已。我对顾红桃说:“你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顾红桃说:“你难道又不是?”我说:“我从来没跟昆仑的外婆吵过,也就是从来没亮明过态度,你哪里看得出我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没心!”顾红桃“咯咯咯”笑起来:“你还没肺呢!”说罢,手在我背上摸来摸去。我问她:“你摸什么?”她说:“我看你的心肝肺还在不在?”“摸错地方了!”

北京的冬天经常裹在暗黄的风沙中。我们到的这天,天气晴好,没有风,阳光从没遮没拦的天空上泼洒下来,撒在屋顶和路边的积雪上,撒在行色匆匆的汽车和行人身上。乘了几站地铁,又乘了几站公交,过了大山子桥,798艺术区就到了。从前的兵工厂,现在是艺术扎堆儿的地方。水泥蛋壳顶,高房大天窗,随便哪一间,都还能看出当年作为厂房的气派,空间巨大,既透光,又透气。每一间厂房被分割成若干区域,每一个区域都被艺术家装点得别出心裁。这么说吧,艺术在这里狂欢,很少常规艺术品,绝大多数都是新创出来的东西,比如长了两个性感乳房的兵马俑、以高仿真男性生殖器做壶嘴的铜茶壶……一句话,不懂艺术的,到此可亲近艺术;懂艺术的,可在此穷尽才华揉捏艺术。

顾大鹏跟一对夫妻合伙开门店,市口不错,一天忙到晚。那一对夫妻跟顾大鹏年纪相仿,男的绰号“扳指儿”,女的绰号“手绢儿”。顾大鹏也有绰号,“红萝卜”。在这里流行绰号。扳指儿和手绢儿都长得细致,扳指儿高鼻大眼,棱角分明;手绢儿也长得大方得体,长发掩面,相当秀美。扳指儿和手绢儿待我们像亲人一样,顾大鹏也没闲着,中午在饭店里将就一顿,下午他去买菜,手绢儿负责烧。飞碟在他爷爷的带领下,于吃晚饭前赶来了。飞碟长高了,小学二年级学生该有的品行,一样不缺。他的爷爷、我的岳父老了许多,越发瘦了,面部表情很简单,像极得道高僧,什么都清楚,但什么也不说,内心沉静,面部祥和。两个小男孩儿很快玩到一起。

小孩儿玩小孩儿的,大人谈大人的。在岳父面前我本不想提我岳母的事情,顾大鹏说没关系,谈吧,我爸跟我妈从前就没有多大关联,现在更是没有丝毫牵扯,他们谁跟谁都不相干。既然岳父都不用回避,扳指儿和手绢儿也用不着回避了。

顾红桃问顾大鹏:“你有没有见过老妈?”

顾大鹏喝了一口酒说:“没见过。不过,传说倒听得不少。”

当初郑黄成同志上北京,不为别的,是为了替一个建筑老板把他的儿子弄进北京某大学读书。那老板不差钱,但他儿子差分数。他儿子的高考分数离北京他们想上的那所高校的录取分数线差3分,老板扬言谁要给办成了,他愿意出资300万元。重赏之下,想揽这活儿的人不在少数。不知什么原因,最终让郑黄成同志揽下来了。据说她当初参与揽这活儿,只为起哄,好在一堆狐朋狗友面前显摆显摆,没想到这活儿真落到她头上。于是,拿了老板先期支付的两三万活动经费,硬着头皮到了北京。算她运气,在开向北京的列车上碰上了一个木匠。据说那木匠常年在北京搞装修,当时刚替那所大学的校长精装修了一幢别墅。由于他手艺好,人热情,跟校长谈得来,一来二去就攀上了朋友。从交谈中,木匠了解到这校长还有再上升一步的念头,只可惜学校这几年运气不佳,老出事故,不是曝出教授论文抄袭、女大学生出台被警察逮着,就是图书馆出现安全事故、学生想不通了“扑通扑通”跳楼……这不明摆着风水不好么?郑黄成说。这句话一下就让那个木匠开了窍:又一桩发财的买卖来了。火车还没抵达北京,一套完整的方案就在木匠脑子里制定完成。于是,他跟郑黄成先到那所学校探好底,接着郑黄成装成道姑,由木匠推荐给那所学校的校长,校长陪着郑黄成在大学校园里转了一阵,“道姑”说学校的煞气来自于一条几年前开的小河,这条小河像一支箭,正对行政楼,需要一块形似大山的大石头来镇住煞气。她把那块石头说得天花乱坠,反正一般人没看见过,在北京和河北境内找不到。校长不可能为一块石头登报,也不可能招标。木匠主动揽下了采购石头的活儿。木匠从陕西花20万元买了石头,再花10万元运到北京,对校长说花了200万元。校长要拿钱,木匠说不需要了,有老板替他买了单。校长是个明白人,问木匠有什么要求。于是老板的儿子顺利上了大学。老板给了郑黄成250万元。郑黄成不晓得那石头买了多少钱,但她知道这块石头肯定不值200万元。木匠做人还算厚道,据说木匠跟郑黄成跟我们是一个小城的人,分给郑黄成100万元,自己也搂了120万元。从此,木匠和郑黄成各自在京城立住了脚。

“你知不知道那木匠姓什么?”我问。心想,会不会是风箱?从描述看很可能是。想到风箱的样子,我又觉得不可能,20多年前我跟他生活在芦花小镇的时候,他是那么木讷,总是被我忽悠;莫非时间真有那么大的魔力,让他不仅跳出小镇,还玩到了北京城?

“我哪里知道。这都是听人家传说的。大家都叫他小木匠。你知道,”顾大鹏说,“在我们老家,‘小木匠就是眼巧,做事、看人准,不走眼的意思。”

扳指儿插话:“据说那木匠在北京开了一家鲁什么的传统木器加工公司。一个木匠,能在京城混下去,而且注册公司,也算是有本事的人呢!”

我立即想起我妈的话,问:“是不是叫鲁乐传统木匠公司?”

扳指儿想了想,对我说:“好像是,鲁yue?人家向我介绍的时候好像说的是‘鲁le。对了,‘乐不是多音字么?yue也可以,le也可以。哥你说得对,鲁乐传统木匠公司——怎么,你认识?”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公司的负责人叫风箱。”

他们觉得奇怪,顾红桃也觉得奇怪,她只见过风箱一面,那一年我跟她刚结婚,回我父母所在的小镇,半道上遇到过。顾大鹏说:“姐夫,你现在莫非是改行了,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们在北京那么长时间,他们中不管哪一个,鬼影子都没见到过。”

“你没用一点心思去找,当然不会见到!”顾红桃说,“只要找到那个鲁乐公司,找到它的负责人,就能找到我们的老妈。“

顾大鹏说:“找到又有什么用?你能供她吃还是供她喝?如果就只是供她吃喝,事情很简单,关键是她要的不仅仅是吃吃喝喝,她要的是活动空间,要的是所谓的‘成功和体面。这些你我能给她吗?不能,那么好,我们都是成年人,各人顾各人。你看,那么长时间没我们的照应,她老人家不也活得很滋润么?”

晚宴散了,带着微醺,我叼上一根儿香烟。我越琢磨越觉得这时代有意思。生活在小镇上的人,比如我的父母,依然保留着古朴遗风,说话、做事和习性都还带有传统古典的情怀。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生活在我所在的小城,在传统和现代之间讨生活,古典情怀在一点一点消失,却时常被怀念;我们一天天地融入到现代风潮中,每一天都在跳跃、博弈、冲杀,在欣赏自己业绩的同时,又厌倦这理性多于感性的世界。而像顾大鹏这样生活在大都市的人,他们的生活只有理性。

这就是我对小镇、小城和大城市的不同感觉。放大了去说,这也许就是哲学家或社会学家所说的差异。

这种感觉在当夜的晚睡上,再次被验证。

顾大鹏和扳指儿、手绢儿三人住在一起,住在顾大鹏家。我、顾红桃、飞碟、昆仑和昆仑的外公打车去5公里外惠新东街南里的一个小区,那里本来是扳指儿和手绢儿的房子。

到了住处,两个男孩子兴奋得不行,在屋子里追跑,嘴巴里快乐地喊叫着。飞碟卧室里挂着靠10套现代舞服装。顾红桃问他:“你在学拉丁舞还是摩登舞?”“拉丁舞。”顾红桃又问:“学了几年了?”“三年。”我对舞蹈一窍不通,只能站在边上看。顾红桃又问:“伦巴、桑巴、恰恰,都学?”“对,还有斗牛和牛仔,五种都学。”我在一边听得有点晕。顾红桃说:“好好练,将来有机会,跳两支给姑姑和姑父开开眼。”飞碟答应着:“那得要有舞伴儿才行呢!”昆仑跑进房间来招飞碟,他就跑出去跟昆仑玩儿去了。顾红桃打开飞碟写字桌上的纪念册,里面夹着两张朝阳区和北京市现代舞比赛的获奖证书。我问顾红桃:“你懂舞蹈?”她见我满脸清水白菜,脸上立即露出神气活现的模样:“我一个体育教师,肢体上的事儿,多少还是懂得一些的。”我笑:“能不能跳两支让飞碟的姑父开开眼?”顾红桃也笑:“得了吧你,就你那肥滚滚的样子也敢做我的舞伴儿?”顾红桃合上纪念册。我说:“搞了半天,咱们家真正的舞林高手,在这儿!”

昆仑的外公窝在沙发上打瞌睡。据说,他现在每天的重头戏都在睡觉上,晚上要睡12个小时,中午要睡3个小时,话不多,除了拖带一下飞碟,两耳不闻窗外事。平日里只敢在小区里活动,北京太大,他怕把自己搞丢了。顾大鹏给他配了个手机,顾大鹏是唯一给他打电话的人,让他上哪里他就上哪里,出门就打出租车。有一次,目的地在500米以外,只需要拐过两幢房子的屋檐。出租车不载他,他很气愤:“这不成心欺负我乡下老头儿吗?”说完,又去招另一辆出租车。

躺下以后我都还在想,这三个人到底怎么睡呢。昆仑的外公说,5年前开始,他和顾旻洋就搬到这边来住,那夫妻两口儿搬过去跟顾大鹏住在一起。几天后我问顾大鹏怎么那么乱。顾大鹏说乱什么乱,他们是三口子,他有时候跟扳指儿住,有时候跟手绢儿住,有时候他们三个人一起住。

那一阵北京的天气一直很好,薄薄的阳光敷在积雪上,到处一片洁白。他这话,让北京的天空在我眼睛里变得相当大,我问:“手绢儿是什么取向?她没意见?”顾大鹏觉得我话多了,他说:“她什么取向我没研究过。估计学术书上还没造出相应的名词。这要紧吗?她愿意,我们谁都愿意。”我担忧说:“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吧?”顾大鹏说:“有什么严重后果?我们都快6年了,和平共处,非常和睦。”我继续担心:“这……政府该给你们发什么证?”顾大鹏说:“要什么证?什么证也没有,一样不影响我们愉快地生活。”

顾红桃知道以后对我说:“那三个人,我永远不想见。”

我说:“谁能看清别人心头的秘密呢?人家说自己很快乐,说不准真的快乐着呢——人一生就那么几十年,能够快乐一天算一天!”

我的意见是不用找昆仑的外婆了,像顾大鹏说的,找到她能怎么样?她有她的生活方式,她有她的朋友圈,我们无法改变她的生活,正如她也无法把我们拉进她的生活轨道一样。

顾红桃坚持要找。她说:“我毕竟是她的女儿。哪个孩儿没有恋母情结?我当然不想改变她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只想看看她到底生活在哪个角落,只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好歹这北京,我们不来都来了。”

要找到昆仑的外婆,先得找到风箱。顾红桃和我冒着严寒,奔跑于东城、西城、宣武、崇文、朝阳、海淀、丰台的工商部门,查询注册登记,没有一个叫鲁乐传统木匠公司的,有两家公司带“鲁乐”字样,一家经营肉食品,一家经营钢材仓储和转运,法定代表人都不是风箱。我把我妈那里找到的风箱的电话找出来,拨过去,也是空号。

“城区和近郊都跑了,远郊的丰台、大兴、顺义、怀柔、房山,还去不去?”我问顾红桃,“我估计,他压根儿就没到工商部门登记注册。”

顾红桃双手捂着一瓶矿泉水坐在人行道上的长椅上,望着马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她每天出门都要捧一瓶矿泉水,不管多渴多干燥,一滴也没喝。她像个跟母亲走散的孩子,四处寻找母亲,就这么在大冷的天捧着一瓶矿泉水,希望在跟母亲重逢那一刻,那带着她体温的矿泉水,能为母亲滋润喉咙。我能体会到她心中的委屈。她疲惫了,高挑的身材,站着和走路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驼了下来。她需要好好歇上几天。

顾大鹏忙着他的生意,我跟顾红桃在北京做什么他不闻不问。有一天打电话来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要走的话提前一天通知他,“我们再聚聚。”他说。

昆仑的外公对我们也不闻不问。我们的到来,给他带来的麻烦多于快乐。昆仑年幼,好动而不太守规矩。从前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顾旻洋还将就,如今添上一个昆仑,确实够他忙的。

10天过后,我们一无所获,带着昆仑离开北京。

那天,北京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未见过大雪的昆仑在雪地里尖叫着,快乐地奔跑。他让顾红桃给他多拍点照片,如果能拍视频更好:“我要拿回去跟我的兄弟姐妹们分享!”他的飞碟哥哥顾旻洋把手袖在暖手套子里,站在门口,看弟弟疯乐,见怪不怪,没有一点参与进去的样子。

火车从北京站开出,像“哗啦啦”的流水那样,一路向南流淌。顾红桃低声对我说:“这个死老太婆!只可惜她的老妈死得太早,否则,指不定要从棺材里爬出来管她一管!”

我们回到了小城,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中。北京之行带给我们的,是这世界居然还有顾大鹏他们那样复杂的幸福生活;带给昆仑的是一场还没有玩够的茫茫大雪。昆仑的爷爷、奶奶从小镇上来给我们送蔬菜。听说我岳母跟风箱和风荷两口子在一起混,觉得奇了。“世界那么大,他们竟能混到一起,奇迹!奇迹!”我爸说。我妈说:“啥时候风荷再回小镇,我替你打听打听你老丈母的情况。”

从那以后,我们把希望寄托在昆仑的奶奶身上。

清明前后,风荷回来,住了两个晚上又上北京去了。我妈跟她说上了话。我岳母果然跟他们夫妻两口是“好朋友”,在做什么她没说。她说反正她老人家用不着我们操心,她活得滋润得很呢。至于她老人家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她只字不提。

一个多月后,我们收到一个快递来的包裹,寄件地址不详。打开来,一床加厚的蚕丝被中间包裹着一个方形梳妆盒,盒子里装了两张支票,一张1万元,另一张是天文数字,大得我到现在都不敢说。盒子里还有一张字条,内容很简单,郑黄成同志说她现在在跟一个老画家生活在一起,老画家身材高大,经常发病,一发病就会倒地,只有郑黄成才能把他搬得动。她的生活开支来自于老画家给她的报酬。另外还能挣得到一些,就是把画家画废的画和写得不满意的字收集起来,挑像样的,自己拿画家的印章盖上,然后让风荷拿到潘家园或者798。她说这叫“变废为宝”,人家只求真迹,有几个人知道好与不好。

顾红桃琢磨“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保姆还是妻子?不管是保姆还是妻子,顾红桃都相信她老妈不可能扮演好。画家图什么呢?图她那一身力气,能在关键时候挽狂澜于既倒。她图画家的,就不用说了,面对值钱的东西,再外行的人都能把它玩转,做成一次,就能变成半个专家。

这远远超出我一个经检大队大队长的想象力;我把所学的法律想了一遍,也没想出将来东窗事发,她会触碰哪一条。我觉得应该制止她,可我不知道她老人家究竟在哪里。

信上还有一串电话号码,估计是我岳母的,顾红桃拨过去,也是空号。

北京我们暂时不想去了。我打电话给我爸妈,只要看见风荷回小镇就打电话给我。端午没见她回来,七月半也没见她回来,到了中秋节,到了过年,也都没在小镇上见到风荷的影子。

又一年的桃花在枝上着火的时候,我们已经忘记期盼风荷回来这桩事情了。顾红桃和我都相信他们都生活在地球上——我们大家都生活在地球上,只是,我们生活在我们的现实中,他们生活在我们的传说里,如此而已。

作者简介:

李新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启东市文联驻会副主席、启东市作家协会主席、南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花城》《长城》《飞天》《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入多种选刊和年度作品选。出版小说集《丽日红尘》《风月》《某年某月某一天》、散文集《穿草鞋的风》《余棉有韵》、长篇纪实文学《到江尾海头去》等9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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