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仲
一
笔者第一次见到陈锡联,是1971年在黑龙江省党员干部大会上。
这个会议规模开始定在哪一级,笔者不记得了。笔者记得的是,只要有重要内容,会议就扩大范围,我们师机关和部队驻地在哈尔滨的营以上干部经常被扩大进去听会。因为这个会“代表黑龙江省文化大革命的方向”,军队的各级领导干部是不能被关在门外的。6月3日又通知我们去听会。那天,时任沈阳军区司令员的陈锡联专程从沈阳赶到哈尔滨,参加大会并作了重要讲话。
这时,大会已经开了两个多月,主要议题是“批陈整风”。“批陈”,就是批判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陈伯达。他是在1969年4月28日中共九届一中全会上被选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可是到了1970年八九月间召开的九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批评他支持林彪关于“设国家主席”的讲话并散发《恩格斯、列宁、毛主席关于称天才的几段语录》。为此,毛泽东决定九届二中全会停止对林彪关于“设国家主席”讲话的讨论,责令陈伯达检讨。九届二中全会后,也就是1970年11月间,以下发毛泽东《我的一点意见》为标志,全党便开始了“批陈整风”运动,对外公开提法是“批修整风”。后来,林彪叛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又改称“批林整风”。中央给陈伯达定的罪名是说他在九届二中全会上“采取了突然袭击,煽风点火,制造谣言,欺骗同志的恶劣手段,进行了分裂党的阴谋活动”。其实,这是敲山震虎,矛头是对着林彪的。黑龙江省党员干部大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召开的,议题就是“批陈整风”。可是,时任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借这个会批判黑龙江省军区司令员汪家道。中央认为这样有悖大方向,指示陈锡联解决这个问题。
陈锡联到哈尔滨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指出×××的错误,扭转会议方向。
陈锡联与×××之间过去有无恩怨或政见分歧,不得而知。在这次会上,陈锡联毫无顾忌,讲话一针见血,说:“×××同志犯了严重的方向路线错误。”他说,××ד打击了军队,打击了干部,打击了群众……把路线搞混了,人心搞散了”。他联系国际国内的形势,尤其是反击苏联入侵中国边境这件事,指着×××说:“你开党员干部大会,应该是团结起来争取更大胜利,珍宝岛战斗刚刚结束,在九大时还炮火连天,你在这里斗汪家道,搞分裂,多危险呀!”他的讲话几次提到这件事,反复强调:“苏修百万大军压境,想一口吞掉我们,你搞分裂,多么危险哪!这是大局呀!”
陈锡联这个讲话很有气势。这年他56岁,是他任沈阳军区司令员第13个年头。
二
笔者第二、第三、第四次见陈锡联,都是为撰写《徐向前传》而安排的。
1981年1月13日和23日,相隔十天,笔者两次访问陈锡联。
1月13日的这次见面,是笔者第二次见到陈锡联。约定的时间是8点30分,8点刚过,笔者就到了陈锡联住所。他的秘书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很热情地把笔者迎进了客厅。陈家的院子不大,客厅也小,没有司令员、副总理、中央军委常委那种“很气魄”“很讲究”的感觉。他的会客室除一个大沙发、两个小沙发外,还有几把家里人看电视坐的小凳子。除了一台北京产的电视机,客厅里没什么摆设,也没有花草之类。地图没挂在墙上,都卷起来了,有五六卷地图放在墙角。这大概是因为他眼神不好不能看了才卷起来的吧。
听到笔者和秘书说话的声音,陈锡联从内室走了出来。他穿着便衣,耳朵上塞个耳机。离笔者还有一两步远,他就把手伸了过来,同笔者握手。他拉着笔者的手没有马上松开,而是又凑近一点,仔细看了看,没说什么。松开手后,他让笔者坐在那个小沙发上,自己坐在常坐的那个很旧的大沙发上。问了笔者的单位、姓名之后,他让秘书忙别的事去,同笔者谈了起来。
陈锡联开篇是向笔者介绍他的身体状况。他说:前一段我手术了。
笔者还没来得及问陈锡联做了什么手术,他便接着说:右眼白内障,看不见了;右耳也听不见了,左耳还可以,要戴助听器,听收音机要贴在耳朵上(他用手比画着听收音机的姿势)。早上听一次,晚上听一次。
接着,陈锡联按笔者给他的访谈题目,从组建八路军一二九师开始,一件一件地讲起了抗日战争中有关徐向前的事。
谈话间,笔者发现,陈锡联思路清晰,记忆力极好。笔者去访问他时,因为谈一二九师在山西敌后作战的事多一些,特意准备了几张作战地图。笔者把地图摊在他的面前。他眼睛看不清地图上的小字,在回答笔者的问题时,就让笔者先指给他太原在哪里,他用一个手指按在太原所在的位置。然后,笔者每说一个地方,他就用其他手指量距离、找方位,而且每次都很准。这让笔者感到很惊奇,很佩服他。
陈锡联给笔者讲了他那个团在阳明堡打掉日军24架飞机的事,讲了徐向前参加指挥神头岭战斗的经过,讲了徐向前指挥响堂铺战斗,讲了打广阳、沾尚店时徐向前和他同在指挥所里的情景,讲了徐向前带兵开辟冀南平原抗日根据地的传奇故事……
三
后三次见到陈锡联,给笔者留下突出印象的是,除他对徐向前有很深感情外,就是他勇于承认错误,敢于检讨反省自己。
1981年1月13日笔者访问陈锡联时,在讲了对红四方面军的看法、对徐向前崇敬心情后,他话锋一转,对笔者说:“我是犯了错误的。”
这让笔者感到意外,采访提纲中并没有谈陈锡联个人犯错误的题目。但笔者没有打断他,耐心地听他讲下去。他边思考边讲述,断断续续,言语平和,从表情可以看出,他是认真的。他说:“我惭愧,在老首长教育下那么多年,还犯了错误,丢掉了传统。”
1月23日,笔者第三次见到陈锡联时,在补充完徐向前在抗日战争中的有关内容后,他又讲起自己犯错误后的感受。他说:徐帅用个人体会教育过我们,刘(伯承)、邓(小平)对我们也是苦口婆心。我犯了错误,更感到老前辈教育的用心良苦。邓小平同志找我谈话,又鼓励我,又批评我,鼓励是主要的。他沉思良久,又补充道:邓是我的老首长,在一二九师那么长时间。陈锡联讲这个话是想告诉笔者,在战争年代,在这样高级别领导人领导下工作那么长时间是不多见的。
陈锡联说:有人批判我,是为了帮助我,我没什么想法,我想得开。针对有人说“陈锡联不能放在北京,他会造反”,陈锡联说:我向邓副主席表示,我的错误,我毫不保留地接受,撤职呀,怎么处理都行,但我不会造反。有人对我说,你不要想得太多。我说,我没有问题,会想得开的。我的问题我清楚。
陈锡联抬起头,注视着前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就是养病,我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养好了身体再为党做工作。我是又瞎又聋,心脏也不好。他往门外看了一眼,指着阴沉沉的天说:今天对我不好。沉思了一会儿,他又讲了几件事。
陈锡联先是表明了对邓小平、华国锋的看法:邓副主席在中央工作会上的讲话很好,就是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华国锋同志还接过来了一些“左”的政策。粉碎“四人帮”,叶副主席协助了华国锋,汪东兴也是做了工作的。
接着,陈锡联讲了他在毛远新身上所犯的错误,同时也作了些解释。他说:对毛远新是我的问题。可是那时候叫我怎么办呀!他从北京回来,讲了一些话,我也搞不清哪些是毛主席的,哪些是他的,我又不能打电话跟毛主席去核对。说到这儿,他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茶几,说:是有这么个情况,你说该让我怎么办。说完这句话,他将身体靠回到沙发上,想了想,又说:我也有错误,是我的问题我负责。这时,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无奈、深沉的表情。
接下来,陈锡联讲了在1975年底和1976年上半年进行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军队停止了贯彻整顿的会议文件转而“批邓”问题。他说:王洪文从上海回来,就追着我要开会,说部队有人不“批邓”。他要先搞总参、总政、总后,先从三总部开始,然后搞三大院校。那时我管部队,我清楚,在部队“批邓”批不起来嘛。再者说,1975年的整顿,是毛主席批准的。开始,我就抓住这一条,他们(指王洪文、张春桥)一提出来“批邓”,我就说,整顿是毛主席批准的。这次(1976年初)整顿,还是1975年那个,没多什么内容嘛。后来还是发了个文件(内容有停止传达贯彻整顿的会议文件,包括停止传达学习叶剑英、邓小平的讲话)。关于这一点,他说:那时我管军队,我负责。
笔者第四次见到陈锡联,是1989年12月21日、22日这两天,在中央军委西山招待所开座谈会,讨论《徐向前传(征求意见稿)》。作为《徐向前传》的主笔人之一,笔者从头至尾参加了这次会议。
在这个有17位大军区正职以上领导、6位上将等共29位老将军参加的座谈会上,陈锡联又一次毫不掩饰地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尽管这时已经距他在十一届五中全会上作检讨过去十个年头了,但他还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陈锡联说:徐帅是守纪律顾大局的。我是个红小鬼,没有徐帅,我这个红小鬼命都没了。他说:历史总是历史,谁也否定不了。徐帅也受过委屈,但他并不计较这些事。我们要学习徐帅的高贵品德。有错误就是有错误。他很沉痛地说:我这个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了错误。有就是有嘛。有什么事实就是什么事实。历史谁也改变不了。
陈锡联停了一下,说:我是放牛娃,是地主鞭子打出来的,一个大字不识,是在部队学习识字的。我学到1500个字,就再没有往下学。讲到这,他挺直了腰,扫视了一下会场,对大家说:以江泽民为首的党中央,对一些重大问题处理得好。我们不管在工作岗位上,还是不在工作岗位上,都应该学习徐帅的品德,在党中央领导下,对稳定社会、稳定军队、稳定经济作贡献。
四
在笔者第三次见到陈锡联时,他还同笔者谈了“两个凡是”,“天安门事件”,与美国、西欧、日本的外交关系等问题。
陈锡联说:中央4号文件我举双手赞成。华国锋同志他搞“两个凡是”,开始我也没提出意见,但感到有点问题。那样搞,凡是毛主席说过的都不能改变,那邓小平怎么办?“天安门事件”怎么办?受迫害的同志怎么办?
陈锡联看看笔者,又继续说:天安门广场发生事那几天,我就在人民大会堂。“天安门事件”,毛主席有批示,是定了性的。但我考虑,毛主席那个批示,是受了江青、毛远新他们反映的情况影响的。当时,我同华国锋同志说,可以写个报告给主席。写个报告就好一点。毛主席那时眼睛患有白内障,看不见了,只能听别人念。他那时心脏也不好,但脑子清楚。我去主席那里时看到,有关国际方面的一些参考资料都在身边放着。我们对日本、对美国外交关系的决策,都是他直接提出来的。当时他指出,一条日本问题,一条台湾问题。美国的问题也是一条,是台湾问题;西欧的问题也是一条,是台湾问题。后来又提出“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邓小平在联大发言讲的“三个世界”划分,是毛主席提出的。邓的讲话稿子写得好,他领会了毛主席的“三个世界”划分的思想。
关于“四人帮”问题,陈锡联说:当时先念同志提出来。我跟叶帅也说,怎么办呀,总得有个办法呀。我还说,不能开政治局扩大会,开政治局扩大会,“四人帮”的人数不是多数,是少数,但江青要闹的,政治局扩大会不能开;也不能开中央全会,无论如何不能开。开中央全会,下边的人不了解情况,再加上那些造反派会闹,弄不好,他们会占多数。那时,叶帅扳着手指头算,都有谁。叶帅问我怎么办。我说,开会不行,能不能想个特殊办法呀。叶帅说,这个意见可以考虑。有一次开政治局会,我上厕所,李先念也上厕所。我对他说,怎么办呀,政治局这么乱,总得想个办法呀。先念问我,你说怎么办?我说,只有这个(他举起手,狠狠攥起拳头,表示要抓的意思)。先念说,这个话可千万不要传出去。陈锡联想了想说,其实,他们心里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这里,笔者要补充一点情况。关于解决“四人帮”的问题,华国锋去世前,曾写过一篇回忆文章,文章中说:“在党和国家危在旦夕之际,我于9月10日下午,首先找李先念来家中密谈,指出‘四人帮正在猖狂活动,他们阴谋篡党夺权的野心已急不可待,特请李先念亲赴西山找叶帅交流看法、沟通思想。为提防‘四人帮察觉,李先念于13日借去北京市植物园的名义,然后突然转向前往西山。当时李、叶两人由于有一段时间没交谈了,互不摸底,相见时先是寒暄问好,又到院中走走,经过一段交谈之后,才转入正题,正式交换了对当前时局和对‘四人帮的看法,并转达了我的意见和派他来的意思,表示了看法和态度,但并未深谈。为了稳妥执行这一事关党和国家命运的重大决策,我还亲自和叶帅直接取得联系,交换看法,做准备工作。我们两人一致认为要采取非常手段解决,并找了汪东兴谈话,思想也完全一致。而且还商量了各项详细的准备工作,要挑选可靠人员……”
华国锋的这段回忆表明,在陈锡联接触这件事之前,华国锋、李先念、叶剑英等人心中已经有了成熟的预案。但笔者还是按陈锡联说的写出来,这可以证明,当时解决“四人帮”问题,是在多么秘密的方式下进行的,连主持军委日常工作的陈锡联都不知道核心内容。
陈锡联接着对笔者说:当时我们也想过,抓起这四个人,将来历史会怎么写。但那时这个问题(指“四人帮”)不解决不行。那时江青拼命抓毛主席的手稿,这个抓到了可不得了,他们可以把毛主席批评他们的手稿烧掉,然后想整谁就整谁。发现了这个问题,我给华国锋同志打了个电话,说这个问题要解决,政治局要开会,正式作个决定,毛主席的文件要交到汪东兴那里去。后来,中央政治局作了个决定,毛主席的文件全部封存。
陈锡联停下来,呷了口茶,思考一下,又说:我现在怀疑,那段话是不是毛主席说的,即“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这很可能是毛远新他们搞的。
五
在谈话间,陈锡联还讲了两件事,很耐人寻味。
陈锡联把毛泽东早年思想作风和晚年听不进不同意见作了对比。
陈锡联说:毛主席到了晚年精力不行了,心情特别急躁,爱发火。我是1973年来到北京的,见毛主席还是很多的。以前我在北京时也经常见毛主席。那时他愿意听下边的意见。抓“老虎”(指“三反”运动中抓贪污犯阶段)时,我跟毛主席说,再抓就抓到我们头上了。那时,我们一个月只有五元钱,买牙膏、肥皂、抽烟都不够。我买了一支钢笔,买了一块手表,个人哪有钱,还不是公家的钱。毛主席说,军事共产主义搞久了,值得考虑。那时,毛主席还能听这些话;“文化大革命”中就不行了,接触下面也少了,精力也不够了,非常急躁,爱发火。
陈锡联还向笔者讲了王树声弥留之际,承认对朱德态度不好的事。
陈锡联说:王树声逝世前,我去看他。他说了一句话,很好的,我告诉了总理。总理问,什么话?我说,他说自己得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但有一句话要说,在四方面军时,自己对朱老总态度不好。我把这个话告诉了总理。总理问,是这样说的吗?我说是。总理说,那好嘛。王树声同志这个话,是多少年来没有说过的,临死前说出来了,说明他的本质是好的。王树声当团长时,我在他那个团。
笔者几次接触陈锡联,从不了解到知之一二,再到逐步认识。在战争年代,他是有勇有谋的战将,作战勇敢,屡建战功,被誉为“小钢炮”,李先念说他“打仗数第一”;在和平时期,他曾先后负责沈阳、北京两大军区工作多年,出任过国务院副总理,还在中央军委主持过全军的日常工作,无论对军队建设还是对国家建设都作出了贡献。尽管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但他为中国人民的解放和建设事业所建立的功勋是不可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