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娟
(辽宁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锦州 121001)
一
伦理是人类共有的文化现象,但是由于文化的异域性和异质性,在不同民族、不同国度之间,伦理有着不同的内容和特点。通俗地讲,伦理是指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与行为的秩序规范,它探讨的就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问题。在翻译理论界,认为译者有责任再现原文文本或原文作者(to consider the translator responsible for representing a source text or author)”,这一伦理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法国著名语言学家、翻译理论家乔治·穆南 (Georges Mounin)(Pym,2001:130)。 实际上,在20世纪80年代翻译理论界才真正将“应该怎么翻译”这一命题从伦理学的视野展开研究。1981年,法国当代翻译理论家安托瓦纳·贝尔曼(Antoine Berman)第一个提出“翻译伦理”这一概念。在那之后,安东尼·皮姆在Translation and Text Transfer一书中把注意力放在伦理问题上。此外,贝尔曼对翻译伦理展开研究的呼声也得到了安德鲁·切斯特曼 (Andrew Chesterman)(1993,1997)、皮特·纽马克(Peter Newmark)(1994)等其他一些西方学者的回应。然而,在20世纪90年代初,正如Pym所言,“伦理”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字眼(2001:129)。进入了21世纪,译界权威杂志《译者》在2001年第二期出了名为《回归到伦理问题》的专刊,特邀编辑Anthony Pym在导言中明确指出:“翻译研究已经回归到了对各种伦理问题的讨论。”(Pym,2001:129)至此,译界开始了对翻译伦理问题的研究和探讨。
在界定翻译伦理问题的研究领域时,安德鲁·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2001:139-54) 的五种模式分类法颇有借鉴意义。Chesterman在Proposal for a Hieronymic Oath一文中提出了四种现行模式:
1.再现的伦理——再现原文文本、原文作者,即“要准确地、不作任何增加、删节或更改地,再现原文文本及原作者的意图”(Chesterman,2001:139), 这一模式凸显了忠实(fidelity)与确实(truth)。
2.服务的伦理——完成与委托人协商后达成的要求,即译者要“遵照委托人的要求翻译,并实现由委托人制定并为译者所接受的、或由委托人与译者共同商定的翻译目标”(Chesterman,2001:140)。
3.交际的伦理——与“他者”进行交流,即“把‘他者’当做‘主体’来接受并真正与之交流……这里翻译的重点不在于吸引读者,而在于与他者进行交流。”(Chesterman,2001:141)。交际的伦理更强调的是人际间的而非文本间的关系,强调语言的交际功能而不是对他者文化的描述。
4.基于规范的伦理——满足特定文化的期待,即对译作的产生和接受起决定或影响作用的规范的研究。译入语文化中的规范代表了当时译入语文化对于译作的期待,因此,“译者的伦理行为就意味着依照规范,照读者或委托人期待的那样去做,而不是令他们惊讶。”(Chesterman,2001:141-42)。
另外,Chesterman还在这四种模式外又加上了第五种伦理,即承诺的伦理——履行职业道德的规范和誓言。对职业的承诺指的是 “力求优秀 (strive for excellence)”(Chesterman,2001:145)。 译者的承诺,用Chesterman的话来讲,就是“需要成为好的译者”(2001:146)。一个真正的译者不应该把商业需要当做翻译的唯一目的,还应该有许多其他的伦理承诺。这些承诺都包括在Chesterman提出的 “神圣的誓言(Hieronymic Oath)”(2001:152)里。
这五种伦理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彼此重叠,而且译者不可能同时并重。在实践中,译者往往符合基于规范的伦理或服务的伦理,造成对再现伦理的违背。毕竟,翻译活动涉及的是两个蕴含着不同文化的不同文本之间的语言转化,这就为文化误读的产生留下了空间。在这一点上,我们只能说翻译是一门“接近的艺术”而非“精确的艺术”。
二
当今世界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日益频繁,这种跨文化交流往往是伴随着文化误读进行的。人们在接触异质文化时,往往很难摆脱自身文化传统、思维方式的影响,总是根据自己熟知的一切进行选择、切割和解读,这种现象就是文化误读 (乐黛云,1997:110)。文学翻译涉及不同文化之间的转换,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文化误读。作为中国古典四大文学名著之一,《红楼梦》以其宏大精致的小说结构、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以及出色的语言艺术,被公认为中国古典小说艺术的顶峰。翻译这样一部百科全书式的长篇小说,霍克斯先生由于主、客观等多方面的原因,难免会在其译文中产生种种误读。
1.宗教文化的误读
在宗教信仰方面,中西方存在很大差异。自从南北朝时期以来,儒教连同佛教及道教就被并称为“三大宗教”,在中国文化中占据绝对主导的地位。其中,佛教在中国文化的发展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和哲学,是在东汉末年正式传入中国的。此后,许多和佛教相关的词汇也被引进汉语中,其中很多已经融入到日常用语和文学作品之中。西方文化起源于犹太教和基督教,大多数西方人信仰基督教,把上帝当做唯一的神来崇拜。在《红楼梦》时代,佛家思想已经和中国传统文化交织在一起,不但为人们普遍所接受,而且对中国人的习俗和伦理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1)闻得(宝玉和熙凤)吃了米汤,醒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第2卷,第25回,706页)
霍译:(The news that the sufferers had regained consciousness was relayed to the girls in the outer room)‘Bless His Holy Name!’Dai-yu murmured fervently....‘Iwasthinking how busy He of the Holy Name must be,’Bao-chai said.(Vol.1,Ch.25,P.506)
(2)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第6回,168页)
霍译:‘Iwouldn’t say that,’said Grannie Liu.“Man proposes,God disposes.It’s up to us to think of something.We must leave it to the good Lord to decide whether He’ll help us or not.Who knows,He might give us the opportunity we are looking for.’(Vol.1,Ch.6,P.152)
在上面两个例子中,黛玉在如释重负时脱口而出的“阿弥陀佛”,以及刘姥姥在处理事情时对“上天”的依赖,都反映出了佛家思想对人们头脑深层次的影响。霍克斯先生在处理这段译文时,为了方便译入语读者的理解采取了归化的翻译策略,用英语国家人们普遍使用的基督教术语取代了“阿弥陀佛”和“天”等,这种处理方法满足了译入语读者的期待,符合基于规范的伦理,但对再现的伦理造成了违背。这种有意识的误读尽管提高了原文文本的可接受性,但同时抹去了不同文化间的差异,甚至会误导英语读者,让他们以为清朝的中国人也信仰基督教。
2.伦理文化的误读
简单说来,中西文化在伦理道德观念上众多不同,大都来自群体取向(group-orientation)和个体主义(individualism)的分歧(潘绍中、赫迎红,2004:12)。近五千年来,中国文明的发展主要以农业为基础,而农业又以家庭为单位,因此中国传统社会特别重视家庭,把家庭当做社会的基础和组成细胞。《红楼梦》描写的正是中国封建社会一个由盛而衰的贵族大家庭中的爱情婚姻悲剧。在这样典型的扩展家庭(extended family)中,宗亲关系复杂,其内部成员十分重视血缘宗亲关系,而且“三纲五常”、“男尊女卑”、“长尊幼卑”等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盛行。西方社会崇尚个人主义,强调个人的独立性,因此个人是社会的基本单位。其家庭构成模式属于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家庭成员居住较分散,流动性相对较大且血缘观念相对淡薄。在日常交往中,人们之间往往互相直呼其名以示亲热随和。
(3)……嫡妻封氏,情性贤淑……(第1回,第10页)
霍译: …and his wife Feng-shi,a kind,good woman…(Vol.1,Ch.1,P.52)
(4)……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第7回,214页)
Hawkes:Father-in-law pokes in the ashes.Auntie has it off with nevvy.(Vol.1,Ch.7,P.183)
例(3)中的“封氏”指的是甄士隐的妻子,她虽姓封,但是名字没有给出来。这是因为在中国封建社会,已婚妇女在婚后只能保留自己的姓,人们通常会用她丈夫的姓加上她自己的姓再加上一个“氏”字来称呼。由此,甄士隐的妻子就被称为“甄封氏”,这只是一种称谓。事实上,这种对已婚妇女的称呼直接反映了“男尊女卑”的中国传统伦理观念的影响。霍译中的“Feng-shi”会让读者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甄士隐妻子的名字,这显然与原文不符,违背了再现的伦理。同样,例(4)中的“小叔子”是已婚妇女用来指自己丈夫的弟弟的称谓,译文的“auntie”和“nevvy”则反映了霍克斯先生对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关系不是很清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造成了误读。
3.文化意象的误读
一般说来,文化意象大多凝聚着各个民族的智慧和历史文化的结晶,具有相对固定的、独特的文化含义,有的还带有丰富的、意义深远的联想,人们只要一提到,彼此间立刻心领神会(谢天振,1999:180)。文化意象可以有很多种表现形式,它可以是一种植物或动物,也可以是成语、谚语、典故甚至是数字等。然而,不同的民族由于各自不同的生存环境、文化传统,往往会形成独特的文化意象,而有些文化意象,虽然为几个民族所共有,但是不同的民族又赋予它们以不同的,有时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含义。
(5)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第1卷,第3回,74页)
霍译:A long,high table of carved red sandalwood,ornamented with dragons,stood against the wall underneath.In the centre of this was a huge antique bronze ding,fully a yard high,covered with a green patina.(Vol.1,Ch.3,P.95)
(6)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第18回,496页)霍译:Their Mistress,standing in the soft summer breeze Finds quiet content in everything she sees.(Vol.1,Ch.18,P.370)
例(5)中的“鼎”是中国古代常用的一种器皿,是权力的象征,带有明确的文化意象,含有深刻的文化意义,可是在英语文化中找不到与之相对应的词。对于这种词汇空缺(lexical gap)现象,霍克斯先生采用了音译,这种译法忠实了原文,符合再现的伦理,但是让英语读者越发地困惑“ding”到底是什么。显然,这又违反了交际的伦理和基于规范的伦理。例(6)中的“东风”是一个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词,在汉语的文化氛围中,“东风”即是“春天的风”。由于地理位置不同,在英国,报告春天消息的风是西风,“东风”在英国人的思维中是与冬天联系在一起的。因此,考虑到这种文化因素及译入语读者的可接受性,霍克斯先生把“东风”替换成了“summer breeze”。这样做,虽然满足了译入语读者的期待,达到了交际的目的,但违背了再现原文的伦理要求。
三
在文学翻译中,译者自身的“踪迹”随时会留在翻译文本之中,对自身的语言习惯、审美心理、民族文化特性、情感认同、文化身份、宗教信仰和价值观进行“撒播”和补充(魏家海,2003:50)。从上文的例证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霍克斯先生虽然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对一些原文造成了误读,但却在客观上遵从了译入语的规范,满足了英语读者的期待,达到了交际的目的。诚然,也有部分误读在传递原文信息方面起到了负面的作用,从而影响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沟通。这样看来,文化误读现象在翻译文学中的存在是具有必然性的,要想完全避免误读几乎不可能。
[1]Cao,Xueqin.TheStoryoftheStone.Trans.David Hawkes.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 Ltd,1973,1977,1980.
[2]Chesterman,Andrew.“From‘Is’ to ‘Ought’:Translation Laws,Norms and Strategies.”Target 5:1,1993:11-20.
[3]Chesterman,Andrew.Memes of Translation[M].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7.
[4]Chesterman,Andrew.“Proposal for a Hieronymic Oath”.The Translator 7(2)[C].Manchester:St.Jerome Publishing,2001:139-54.
[5]Newmark,Peter.“The Ethics of Translation.”Quality-Assurance,Management and Control,Proceedings ITI Conference 7.Ed.Catriona Picken.London:Institute of Translation&Interpreting,1994.70-1.
[6]Pym,Anthony.Introduction: The Return to Ethics in Translation Studies, The Return to Ethics,Special Issue of The Translator 7(2)[C].Manchester:St.Jerome Publishing,2001.
[7][清]曹雪芹,高鹗著.杨宪益,戴乃迭译.《红楼梦》:汉英对照.北京:外文出版社;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大中华文库),1999.
[8]潘绍中,赫迎红.谈谈汉英对译中的文化因素[J].中国翻译,2004,2:8-13.
[9]魏家海.解构主义与翻译文学的文化误读[J].外国语言文学(季刊),2003,3:49-52.
[10]谢天振.译介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
[11]乐黛云.独角兽与龙[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