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里有只机器鸟

童子

一、你喜欢安静小镇吗？

真的，谁会不喜欢安静小镇呢？

安静小镇坐落在一个隆起的小坡上——如果你见过蘑菇的话，安静小镇就像坐落在一柄巨大的蘑菇上面，西边是一片空旷的原野，南边是一座小山，东边是一片橡树林，北边？北边有一条马路在树丛中蜿蜒而下，马路旁边是一条河流，河流旁边是一条铁路，铁路旁边是一条野兔和刺猬踩出来的小道……它们都通向了远方。

安静小镇上的街道，没有一条是直直的，它们全都弯弯曲曲、曲曲弯弯。如果你从北边走过来，想要走到小镇南边，你会在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后，发现自己来到小镇中心的苹果树下，和孩子们玩一会儿，喝上一杯茶，然后继续赶路。当你找呀绕呀，走出小镇的时候，会纳闷自己是不是已经把它走遍了——事实上你确实已经把它走遍了。

安静小镇上的房子，在外面看上去一栋接一栋，越往小镇中心反而越稀疏，因为大家都喜欢在小镇中心慢悠悠地散步，所以那里没有多少房子，只有马路、小道、东一片西一片的花木、流经小镇的溪流和孩子们的乐园——几棵古老的苹果树。小镇中心那些小小的阁楼上，窗子向着四面八方开着，屋顶的平台用栏杆围起来，合欢树的树荫笼罩着，晚上的时候，从窗口就可以数枝叶间的星星。

安静小镇上的人喜欢这个小镇，就好像安静小镇也喜欢小镇上的人——是的，喜欢是互相的。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性情平和恬淡的人，生性安恬的人慢慢搬来这里，而那些不合拍的人则都搬到外地去啦。

我和小熊一样，都喜欢安静小镇——像安静小镇喜欢我们那样的喜欢。

我们住在一个小房子里，窗外是小花园，从楼上可以俯视它，一棵榕树把它的枝叶高高地探过来，太阳花在阳台上的小木箱里热闹地开着，整个夏天都不败。

小熊每天都在和他认识的小孩子们玩，他慢慢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儿，他那么聪明又憨厚，还有着淘气的笑脸和善良的心怀。

在安静小镇上你可以快快乐乐、安安静静地生活，可以用更多时间来做心里想做的事儿。

但是，世界上不论什么地方，都有可能发生一些意外，带来各种各样的改变。即使安静小镇也一样。

二、安静小镇变成了游乐园

事情是这样的：

那个下午，我正坐在窗前读一本好玩的书，看得笑个不停，后来我把书合上，抬起头，想要喘口气儿，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窗外的榕树和小花园不见了，那里只有一座高高的摩天轮，蓝紫花儿的鼠尾草在下面开得热热烈烈。

“这是怎么回事？”我马上冲上窗台——不对，马上冲到门外，向小花园那边看过去，真的，那里现在是个摩天轮，上面都是蝴蝶形状的座舱。旁边有个小屋子，甚至有个摩天轮管理员从里面走出来，开始吆喝卖票。

四周的人家都变成了游乐园里的卡通小屋，到处看得见巨大的跳舞树，左边有旋转木马，右边是过山车，前面隐隐荡起一条海盗船的一角。

人们全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面面相觑，整个小镇变成了一个游乐园。惊叫声传遍了安静小镇，安静小镇第一次失去了安静。

但是孩子们却非常开心，到处都是他们的欢呼声，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喧闹着跑过来跑过去，不知道先玩哪个好。

我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小熊和三个孩子从巷子那头跑过来，他们看上去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气，“真的哪，太好玩了！”

摩天轮管理员开始忙着收钱，指挥孩子们排队。人们眼巴巴地仰起头，看着摩天轮缓缓转动，蝴蝶座舱的装饰翅膀一开一合。海盗船的船长在远处一边开动船只一边吆喝：“坐稳，听我的命令！不然就把你赶下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们纷纷安慰对方说：“一定是我们全体做了个奇怪的梦。”于是，为了让梦境消失，还原小镇原本的面貌，镇长要求全镇的人今天早早上床睡觉，虽然现在太阳还没落下去。

但是这一次孩子们集体抗议。他们说，好容易有个不一样的小镇，不一样的游乐园，哪怕这是梦，为什么不让他们在梦里玩够了再回去呢？

镇长同意了孩子们的要求。于是，他们一直在月光下玩到很晚很晚才回家。小熊也跟我回了家——现在，我们的家从外面看上去是一座卡通城堡。所以我们兴高采烈地进入城堡里面。不过里面仍然是老样子。

“睡吧，睡一觉起来就不在梦里啦。”我对小熊说。

小熊乐滋滋地转圈儿，“可是——我们都喜欢这个游乐园！”

“我还是更喜欢小花园。”我皱着眉头。虽然我也忍不住坐了一趟摩天轮——是的，确实好玩。

“其实……其实我们只是给机器鸟上了上发条。”小熊嘟哝了一句。

“什么？”我问。

“没，没什么，晚安！”他飞快地爬上自己的小床去了。

我走到窗前向外看看，月光下，摩天轮管理员已经走回他的小屋里去了，停转的摩天轮高高地矗立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醒来，赶快走到窗前，窗外依然有个摩天轮。天色已亮，外面又传来了孩子们的欢笑声。小熊马上从床上跳下来跑了出去。

镇长只好宣布，从今天起，安静小镇改名叫欢乐小镇。“嗯，其实，”他说，“这是我做镇长以来蛮开心的一次宣布呢！”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大喊一声“耶”跑去摩天轮那里排队了。

三 、虫虫恐惧症

我接受了窗外有个游乐园的事实。因为大家都选择接受小镇现在的样子，虽然没人解释得清这是怎么回事，然而——这是明摆着的，孩子们喜欢这样的小镇，他们每天至少都要坐一趟摩天轮，玩一次海盗船，骑一轮旋转木马，开一趟小火车，这是非常忙碌的日程安排……他们曾经最喜欢的苹果树丛没有了，那里现在是个迷宫，但是他们也不在乎。只有一次我听见小熊自言自语说：“如果苹果树没有变，就更美妙了。”

而大人们要工作、做家务，还要做别的事儿，不能每天只去玩儿。所以大人们对小镇上的各种游乐设施并不显得那么喜欢，因为他们总是被突然爆发的喧闹和欢呼打断正在做的事儿，或者，买个菜都要为避让一列过山车，走上比平时多五分钟的路。

一个下午，好容易外面有一会儿没有喧闹声，我开始读一本可爱的小诗集，渐渐沉浸在诗意的世界，周遭萦绕着春天般的生机。

真的，一阵花香飘来，又一阵虫鸣传来……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我站起来，再次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这一次，摩天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水洼，水边长满高大的慈姑和菖蒲，酢浆草和野鸭跖草匍匐满地，蜻蜓、蝴蝶和蜜蜂飞呀飞，一只那么大的蜘蛛突然从窗边悬垂下来，吓了我一跳。

我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小镇又一次变了，原来的房子旁边，挤挤挨挨着大大的昆虫巢穴，草地上开着各种香甜的花朵，树上长着各种好吃的叶子，都是虫虫们喜欢的。

我下意识地扭头一看，果然，我们的小屋子旁边，也有个和房子一样大的蜂巢——不就是原来屋檐下的那只吗？一只小狗一样大的蚂蚱突然跳了过来，用它温和而碧蓝的眼睛看着我。我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

是的，原本藏身在安静小镇里面的小虫虫，全都变成了大虫虫；它们的家，也都变成了和我们的房子一样大的家。

所有的居民突然都患上了“虫虫恐惧症”，一起尖叫着：“快跑呀，快跑呀！蜻蜓来啦！蜜蜂来啦！瓢虫来啦！蜘蛛来啦！”有些不怕虫虫的小孩想跟它们玩，也被大人马上拉走了，“你疯啦！快点跑！”

孩子们还没玩够摩天轮、海盗船和旋转木马呢！哪怕玩上整整一年都玩不够！可是它们已经全都消失了。到处都是孩子们一边跑一边失望的叹息。镇长还没有来得及宣布欢乐小镇从今天起改名叫虫虫小镇，就急急忙忙跟着一起跑了起来，他也有“虫虫恐惧症”。

这真是一次非常惊险的体验，因为到处都是小猪那么大的瓢虫、小牛那么大的蝴蝶、扫把那么长的毛毛虫，刚刚从它们的屋子里爬出来，显得人们好像变成了小人国里的小人儿。

“我绝不要和虫虫们住在一样大的房子里！”“我的煎饼还没有煎熟呢！”“快跑呀，快跑呀！”“赶快变回去呀！变回去吧！哪怕没有游乐园也可以！”最后这句是镇长喊出来的、他心底的大实话。

没人有空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跟着跑下去，跑向小镇外面，躲开虫虫们。而它们即使变得那么大，依然生性胆小，一开始它们本来都瞪着大眼睛看着，最后也没头没脑地跟着人们跳呀飞呀撒腿跑呀，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四、糖果小镇

“小熊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我突然想到小熊，吃力地放慢脚步，从拥挤奔跑的人群中挤到路边，到处焦急地张望，想要看见小熊的身影，“如果他遇到危险怎么办……如果他被毛毛虫当做食物……如果他和蜜蜂打架……”各种各样可怕的想法冒出来，我越发焦急，东张西望。

可是，又是突然间，好像眼睛刚刚一眨，眼前的景象就变了——

虫虫们嗡嗡的鸣声蓦地没有了，虫虫的巢穴消失了，空中飘满糖果的甜丝丝的气息，眼前的道路、房子全都变成了糖果做的，连树和鸟儿都是糖果做的，糖果鸟一群群甜蜜地飞着，空中的云看上去也是棉花糖做的。

刚才还在乱哄哄地跑着的人们呆愣愣地站着，直到一个小孩儿欢呼一声，跑到路边啃起糖果房子来，所有的人才又发出了巨大的惊叹声。惊魂甫定的人们，纷纷散开尝着各种各样的糖果来安慰自己受惊吓的心灵——因为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是糖果做的。

“我受够了！”一个胖乎乎的女人一边掰下一块糖果砖放进嘴巴里，一边愤愤地说，“我不喜欢小镇这样变来变去的！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块橘子糖味的砖真好吃！”她大嚼起来。

“这个门铃是酸梅味儿的！”“这个垃圾桶是苹果味儿的软糖！”“下水盖是硬糖做的！”

“别吃啦！别吃啦！”镇长刚刚忍不住掰下一块地砖尝了尝，这会他大声地喊：“别吃啦！你们这是破坏别人的屋子，破坏公共设施！”

路边房子的主人也跑回来了，拦着那些还要吃门闩和大门的人，“别吃啦！别吃啦！回你们家去吃吧！”

人们这才嘟哝着一边吃着手里的糖果一边往回走。

我依然焦急地踮着脚尖向路两头眺望，寻找小熊的影子。最后，看见小熊和三个孩子从东边的路口急匆匆地跑过来。

“小熊！”我大喊着迎上去，“你刚才跑哪儿去啦？”

五、机器鸟的故事

窗外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彩虹棒棒糖，飘进来特别诱人的甜丝丝的味儿。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气呼呼地问小熊。他坐在我对面的糖果小凳子上，想掰下凳子一角来吃的样子。我板着脸递给他一支糖果圆珠笔。

刚才回家的路上，小熊偷偷告诉我，是的，小镇上发生的这些变化，和他们的经历有关。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不会生气？”小熊问。

我认真想了想，“我不会生气的。因为……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小熊说，“我本来向他们保证绝不第一个说出来的……”

下面就是小熊讲的事情经过。

那天，他和几个孩子去橡树林里玩，发现草地中央有一棵大橡树，他们之前从没见到过。橡树下有个树洞，于是他们钻了进去，里面好大呀，树洞中间有个小枝桠，上面站着一只机器鸟，鸟肚子上有个发条。它闭着眼睛，落满了灰尘，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给它上过发条了。

“我会上发条。”小熊说，他走上前去拧了拧它的发条，鸟儿醒啦，它轻轻扇动机器翅膀，浑身发出五彩的光。

“谢谢！”机器鸟睁开宝石般的眼睛，“树洞里的时间过得真慢呀！好久没有人听我唱歌了！”

没等他们听明白，它就唱起歌儿来：“上一次发条，做一个好梦，好梦！去游乐园里玩，要注意安全，安全！”并反复地唱着。

“能换一首歌儿吗？”听到第六遍的时候，山猪终于忍不住问机器鸟。

“我会唱很多支歌儿，但是我一次只唱一支。”机器鸟傲慢地回答。

他们听腻了，于是爬出树洞来。当他们回到小镇，小镇已经变成了游乐园。可真是神奇！这一定和那只会唱歌的机器鸟有关！他们马上约定，谁也不许告诉别人这件事儿。

过了几天，对，就是今天，他们按捺不住好奇心，又相约一起去树洞里——虽然他们还没有在游乐园里玩够，但是，他们更想知道机器鸟还会把小镇变成什么神奇的模样，光是想到这种改变，就让他们按捺不住了。他们给它上好发条，这次它唱的是：“上一次发条，做一个怪梦，怪梦！遇到虫虫之前，要对它说午安，午安！”

小镇变成什么样子了？

——没等他们跑回小镇，就已经知道了，小镇变成了虫虫的乐园。

他们不怕昆虫，但是他们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巨大的昆虫，而且已经到处传来了尖叫声。他们只好急急忙忙返回树洞里，想要请求机器鸟赶快唱一支新歌儿，改变小镇现在的样子。

“不可以，一次只能唱一支歌。”它仍然傲慢地说，并继续唱着刚才那支虫虫歌。

“不答应吗？”小熊走上前，拧松了发条。机器鸟的歌声断了。他又赶忙拧紧了发条，机器鸟睁开眼睛，扇扇翅膀，唱起第三支歌儿：“上一次发条，做一个甜梦，甜梦！吃多了糖果，要小心龋齿，龋齿！”

然后——接下来的事儿我已经全都知道啦。

“它唱的歌儿很有道理，有道理——要小心龋齿，”我若有所思，“喂，小熊，你已经吃掉三支糖果笔了！”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几个孩子都被家长套问出了事情的经过，而那些没有跟着去树洞的孩子，知道这个故事后羡慕得流着口水吃掉了更多的糖果作业本和糖果课本。

“不行，小镇怎么能是糖果做的呢？得把它变回来。”镇长咽了咽口水说，“糖果很快就会融化，被吃光，被雨冲走，而且，而且——它不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的小镇。我，作为镇长，才不要一只会唱歌的鸟儿来帮忙实现改变小镇的梦想！”

“对——也不要游乐园。”有人说。

“更不要虫虫。”有人说。

这一次，所有的孩子们都呆呆地皱着眉头思考着，没有做声。

六、安静小镇回来了

可是，第二天，你猜，我起床后看见了什么？

窗外是我的榕树和小花园。而孩子们的欢呼声从远处传来，比小镇变成游乐园那天还要大。他们的苹果树丛又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当小熊和他的三个朋友带着人们来到橡树林的时候，大橡树不见了，那块原本是棵大橡树的草地上，只有一栋绿色的小屋子。门开了，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儿笑眯眯地走了出来，有人认出了他，他就是那个会制作最好的森林闹钟的、据说一直隐居在橡树林里的老钟表匠。

插图/peipeili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