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

2015-05-06 15:25阿伊莎
岁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姑爹阿爷姑妈

阿伊莎

我的姑妈年轻时候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

且不说她生得如何美,光瞧阿奶家的门槛儿就明白了。说了你不信,阿奶家压根就没有门槛儿。原因是,换了三次都被上门提亲的媒人踩塌了,夜里光往里窜耗子、灌凉风。阿爷一生气,干脆把门槛儿卸下来,晚上门一关往里横插一块厚木板,省事!

生得美的姑妈没有枉费我们的主对她的格外垂青。她用后天的善良和勤苦来交相辉映。虽然那个时候人世间还不存在会产生我的这个基因,可是,即使用大拇指思考的人都会和我一样赞同,这是怎样一个完美无瑕的姑娘啊!

都说丑姑娘难嫁,其实美姑娘更难嫁。阿爷在得罪了数不清的父老乡亲后终于没辙了。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使姑妈顺理成章地嫁了出去。

意外来自于一次修路爆破上。阿爷的妹夫倒在血泊中,阿爷紧紧地抱着他的头,痛心地哭喊着妹夫啊我的妹夫!

那个被我称为姑爷爷的人,挣扎着尽可能地瞪大眼睛盯着阿爷,阿爷被盯得心酸难耐,问:妹夫啊,你还有哪样话没交待,你说吧!

姑爷爷说:我想跟

哥要

样东西

就怕哥

不给

阿爷说,我的傻阿弟啊,都哪个时候了还跟哥客气!你说,只要哥有,一定给。

想要

慈月给

汉生当

媳妇

阿爷先是一愣,尔后立马咬牙:给!在场的人作个见证,往后慈月就是汉生媳妇。

姑爷爷听完阿爷的许诺,微笑着永远闭上双眼。

姑妈是在处理完姑爷爷丧事后得知这个宿命般的宣判的。当时姑妈哭成了一个泪人,虽然不识文化,但也知晓近亲结婚的危害,她倔强的性格使她不肯轻易就范。

可是,她碰到的那个人是阿爷,这样的对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阿爷是胜者!

阿爷暴怒着,像头发狂的怒狮。属龙人的独断专横和独裁主义烧焦了他的眼睛。

他把砍柴刀扔在姑妈面前,血红着眼说:要是你让我背信弃义,我就先剁了你这逆子!

最终善良的姑妈就范了。为了阿爷的信守诺言!多少年来,阿爷说一不二的品行尽人皆知,姑妈为了阿爷的义气和面子,顺受应允。

我的姑爹是一个很好的人!现在说哪个人好基本上就是说他不温不火,没有个性也没有大能耐那种人。

但他和姑妈的外貌却是绝对相配的!他俩的优点集中地体现在了第一个孩子天海身上。

据说,姑妈生表哥天海前一夜,隆冬暴雨奇特地急洒了一晚上。清晨,随着清脆的一声婴儿啼哭,一阵含甘裹蜜的花香扑鼻而至。姑妈的婆婆,也就是曾经被她称为姑妈的那个人跑到院中,瞅见那棵水蜜桃树居然在隆冬绽出了点点桃红,点缀着整个简陋的寒宅。

她喜滋滋跑到姑妈床前,抱着粉雕玉琢般的表哥连呼喜兆啊喜兆。

姑妈却对违背常理的这种现象隐隐感到一丝不祥。

都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粉面桃腮杏花眼,唇不点而绛、眉不画然黛,身自男儿身、心胜柔情女,是人世间一大尤宝、奇物,而在我印象中,表哥比起那个惹得脂粉红颜为之争斗的贾宝玉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表哥的阿奶疑是天上降下了宝贝,更夸大其词地把表哥疼爱得过分!还在襁褓中的表哥脸上蒙着一张透气的细纱巾,轻易不露给人瞧,说是怕俗人的浊气玷污了他。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姑妈未满月便挣扎着下地挣工分,表哥的奶奶却有闲时间一日三次地给宝贝孙子换衣洗身子。表哥的身上常年散发着一股清新的皂香。

自表哥后,姑妈又相继生下一个囡,一个仔,但他们的阿奶再也没有如疼爱表哥一样疼爱他们。

兴许他们那个刻板挑剔的阿奶是有先见之明的,表哥果真是个不容轻看的孩子,值得享此殊荣!

他的不容轻视表现于他对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敏感及向往。

特别是声音。在他才一两岁时,天空的啁啁鸟鸣,清风拂过树叶的天籁之音便可以使他停止哭闹。五岁胡乱摆弄已故阿爷留下的旧口琴、旧长笛居然自己终串成调。他阿奶高兴得脸笑成烂柿花,一迭连声夸表哥是神童。表哥的天才多少与他阿爷的“隔代传”有点关系,他阿爷年轻时曾是个抚琴弄笛的好手,且都是自己鼓捣而来。

表哥就这样在他阿奶的百般溺爱和众口夸奖中成长起来。那个时候,表哥的衣食住行和“成长教育”都是他阿奶一手包办的。姑爹本是个没有主见且木讷的孝子,乐得坐享其成,姑妈血性刚强且严厉,一直认为“人看从小”,只有从小端正了品性,才不至于长大犯错。可是,她的主张在她婆婆那儿根本行不通。二孙女小孙子她可以放手给姑妈,大孙子却是她的宝贝疙瘩蛋,别人弹一指头都不可能。

逐渐成长起来的表哥越来越使姑妈忧虑,先天超于常人的相貌和天才加之后天放任的“呵护”使表哥养成了唯我独尊、高傲自负的性情。人的性情一旦过分自恋,自私和狭隘便会相应而生。

在表哥九岁那年的火把节,表哥把烈火熊熊的火把杵到了比他大两三岁的一个男孩脸上。这次闯的祸不算小了,姑妈倾尽几年来省吃俭用的积蓄又好话说尽一大箩筐总算把那一家人安抚下来。

姑妈背着她婆婆把表哥叫到里屋,板着脸问表哥:你知错了吗?

表哥那张极其俊美又无所谓的脸上一点悔意没有,只低头把玩手上几颗彩色弹珠。往事随着窗棱缝洒进的阳光显现又摇晃着一点点隐退,表哥的脸在姑妈的眼中陌生起来。这哪是一张稚气的脸!这张脸上时隐时现的玩世不恭和与年龄不相符的私欲让姑妈感到害怕。她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

在那一刻,姑妈心中腾起一股豁出去的勇气,那是一位母亲为挽救孩子和她婆婆之间的争夺战。

她严厉地命令表哥跪下。

表哥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愣了愣神便“呜哇”一声哭开了。

这一声炸响的哭泣是反抗也是信号,表哥的阿奶人还未到,声音便赶来支援:是哪个在欺负我的大白孙子?

要在以往,姑妈肯定不再敢吭气了!可她晓得这次不同,她是在打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的胜败决定着儿子今后的人生走向。

阿妈,天海闯这么大祸,应该给他个教训。姑妈定了定神,毅然决然地说。

她婆婆显然才从礼拜床上赶下来,全身礼拜时的干净素衣,摘下的盖头还捏在手上。

天海咋个啦?他才多大的娃娃?只要有我一天在,任哪个也别想欺负他。她婆婆威严的脸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那显然是被气的。狠狠一丢手,拽起表哥就往外走。

姑妈在背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对婆媳关系坍塌的惋叹!

姑妈第一次和她婆婆正面交锋,虽以失败告终,但双方戒备防范的紧张气氛已然存在。姑妈为了抢回自己的儿子,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只是令姑妈想不到的是,嫁过来近十年,孝顺婆婆、吃苦耐劳,她和婆婆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居然是因为儿子天海。

这想起来有些啼笑皆非,两代人为了争夺一个带血亲的孩子,久之成仇。婆婆另起了小灶,带着表哥单独吃。开始姑妈为了缓和关系还经常给婆婆送菜。一碗热腾腾的羊汤锅、一碗卤洋芋。她婆婆却不是盏省油的灯,不但自己不吃,也不许表哥吃,搁上一两天菜变馊了,再吆喝着拿去喂鸡。

姑妈看了很伤心,在姑爹面前嘟囔过两次,晓得没用,便不再抱怨了。

那时候,表哥和姑妈完全生分开来,表哥进门出门只喊“阿奶”,晚上也同他阿奶一个被窝睡,姑妈叫他上跟前来完全是当耳边风吹的。

儿子不再把娘当娘,姑妈的心活生生浸到了盐水里,蜂蜇般的疼。姑妈开始怨恨这个横霸不讲理的婆婆。她就如同隔断人间母子情分的老法海、老王母,残酷的心冷漠、僵硬,没有一丝人世的温存。

表哥十一岁上,坐在桃树下啃水蜜桃。旁边一只箩筐,盛满了刚摘下来新鲜的大蜜桃。表哥五十岁的阿奶趴在树干上用丫叉扭桃子。她年青时便是个爬高上低的好手,虽然年华已逝,幼时的“童子功”使她仍然视攀爬为儿戏。

这棵水蜜桃树是她过门不久亲手植下的,因为品种好、土质好、侍弄得也好,每年秋收总是硕果坠满枝头,但她的桃子只有表哥一个人能吃到,其余的都拿去市场上三分不值二地卖了——关键是不让家里人白吃。

这天,她扭完最后一个桃子,跳下树,拍拍身上的落叶,冲着姑妈的房间喊过去:大白孙子,使劲吃噶!以后就吃不到了!

在屋里缝补的姑妈感觉奇怪。婆婆说风凉话倒是常有的事,可后半句“以后就吃不到了”就让人估摸不透了!转念一想,怕是她说这是今年最后的桃吧!

不多时,院里传来“噼啪噼啪”的砍树声,姑妈大吃一惊,忙撵到屋外,只见婆婆拎着砍柴刀在砍桃树。她眉头深锁牙关紧咬,似和桃树有深仇大恨。姑妈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棵陪伴婆婆三十多年的老桃树可是婆婆的命根子,平时老二和老三摸一下树都不行,婆婆莫非疯了?

姑妈顾不得再多想,口里喊着“阿妈住手”边迎上前夺婆婆手里的砍刀。干瘦的婆婆不晓得哪里来的蛮力,一抬手就把姑妈推个踉跄。她冷笑道:哼!不砍留给你们白吃么?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姑妈气坏了:从来也没想要吃过!

婆婆又冷笑道:那最好!我的树,我爱砍!

姑妈气结地不再吱声,眼瞅着那棵粗壮的桃树在利刀下倾斜、摇晃……直至轰然倒地。

当天夜里,婆婆无疾而终。讶异的姑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说人离世前有“栽花”的,也有“栽刺”的,没成想唯心的说法竟真有些道理!婆婆让人不明白的话其实都是些所谓的“藏头语”,类似于告别一类的话。

婆婆性情暴烈,又和姑妈有多年积怨,怎会“栽花”给她呢?必然是大刺特刺一番了!

阿奶的突然离世给表哥一个不小的打击。这意味着从此他将失去阔叶林一样的保护伞了。他呆怔了三天,不哭不闹。姑妈以为儿子被吓傻了,直到做“三朝”那天表哥才仿佛被人扇了一大巴掌,响亮地嚎哭出来。

姑妈舒出一长口气,终于放心了!

表哥上中学时就是个极引人注目的人。这不单是他出众的相貌,还在于他极端的表现。他在文化课方面一塌糊涂,还经常逃课、打架、抽烟,可在文艺方面却显得出类拔萃,绘画、歌咏比赛拿大奖是常事。而在八十年代,那把迷倒不知多少窈窕淑女的吉他,表哥却只用一个礼拜就把它摸得滚瓜烂熟。表哥仿佛天生就具有艺术家的特质!

那时学校很多女生都迷恋表哥,一些胆儿大的还主动发起了猛烈攻势。其中班级里有个叫阿君的最为突出,她每三天便给表哥写一封情书,表哥历来都是当着她面用来擦桌椅的,目的是叫她放弃这天方夜谭般的幻想。可这女生却是个认死理的,非但不死心,反倒更变本加厉了。每天早来把表哥凌乱的书桌整理得整整齐齐——尽管用不了三分之一堂课的时间,课桌又会被翻乱。桌椅抹得一尘不染,并找出第一堂课的课本,下完课必把抄好的笔记偷偷塞进表哥课桌,即便等待的是表哥发现后把那本无辜的笔记本扔进垃圾桶的厄运。表哥如此拒绝她并不是惧怕学校的纪律。表哥向来是个我行我素之人,条条框框是捆绑不住他不羁的脚步的,而是那女生长得实在对不起观众,想来表哥是怕丢了他的脸。

那天晚自习,表哥甩着潇洒的二分头,俊美的脸上绽放着魅力无穷然又隐藏着几分诡秘的笑走进教室,他肩上斜挎着那把土黄色的二手吉他。他沉稳从容地朝阿君走去,哪个也不晓得他要做哪样,阿君面对他友好亲近的微笑受宠若惊!慌乱得站立起来手足无措。表哥扫视一眼教室,全班数十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俩。表哥用全班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对阿君说:我想送你一首歌,是专门为你作的!阿君惊异非常,狂喜得不知如何表达。这时,全班爆起一阵掌声,不少男生还打着暧昧的唿哨助兴。

没有人注意表哥嘴角隐去的嘲弄。一段美妙清雅的前奏后,表哥独特的嗓音响了起来:有个女孩名叫阿君,她的故事耐人追寻;小小眼睛,大大嘴巴,鼻孔朝天……让人痛心……有个女孩名叫阿君……

谁也没有想到歌词竟会是这样的。全班爆笑雷动,女生交头接耳,满脸兴灾乐祸,男生拍桌尖叫,为他们优秀的天才歌手欢呼。面对意想不到的讽刺,从沸点降至冰点的阿君全身颤抖,她怨恨地瞪了表哥一眼便捂着脸跌跌撞撞地逃出教室。

这是表哥上初一年级的事情。那时候表哥已迅速发育成一个小男子汉,长腿壮手臂,结实的身板闪耀着健康的色泽。加之他那双亦媚亦邪的桃花眼,更增添了三分成熟七分灵气。

表哥并未把阿君这个小插曲当作一回事,但在故事里,这却为表哥的桃花劫拉开了序幕。

我终于说到了桃花劫!

姑妈的预感没有错,十三年前跟随着一场反常桃花雨降生的表哥,多情痴心,眷恋红尘儿女事,而他的狂放不羁、倔强任性,更加注定了他今生必沉浮于一遭又一遭的感情纠葛苦海里,无力自拔!

表哥在不久后喜欢上了一个同级女生。那个女生相貌平平,唯在唇角有两颗甜甜的酒窝。女生性情格外开朗活泼,所以那双能盛醉人美酒的酒窝也算物尽其用。

表哥对这个女孩的迷恋使我心生嫉妒,从而用苛刻的眼光审视、评判她。当然,她无论外形或是才华都绝对过不了我审美关的。最终,嫉妒化为了敌意。人总会对身边亲昵的人所做的事、特别是涉及到异性的事自以为是地表现自己的发言权和阻止权。

我气势汹汹地责问表哥:爱是哪样?

是种感觉啵!表哥抬抬尖尖的下巴。那是张典型的古代美男子脸型。

那,你爱她啵?我狠狠地盯着表哥岩石般峻峭却不失柔美的下巴逼视道。

表哥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在六根弦上一拨拉,西班牙斗牛士欢快激烈的节奏魔术般从他手下流淌出来。

我在排山倒海的音乐里向表哥吼道:可我对你也有这样的感觉,臭表哥!

说真的!现在看到西洱河畔那些成双入对,搂抱亲密自然的十来岁小屁娃子,我就不觉得当时十三、四岁的我们有多早熟!

所以,当时那种害怕失去和痛彻心肺的感觉是真实的。

表哥是我自懂事以来第一个喜欢上的人。这或许与我天生对艺术的感觉同表哥天生秉赋的艺术感觉相匹配。

理所当然,表哥成了我的“活图腾”!我崇拜的对象!

那天午后回光返照般的阳光里揉入了太多的灰尘,它们纷扬着落在表哥歌唱的唇角,随后抖落到地摔得粉身碎骨。表哥迷醉在他的音乐和幻想中,不再理会我的大吵大叫……

表哥在十五岁以前,他对女孩给我的感觉只是不屑、嘲讽、认真或痴迷,就宛如一杯纯正的柠檬茶,有些酸涩,但不失回味和清香。可十五岁以后,却是一杯浓得化不开的、不加糖的苦咖啡,苦、浓、奇香,让人琢磨不透睡不着觉,些许疯狂夹杂着些许落寞忧伤。

初三时,表哥和“小酒窝”不晓得为哪样分手了。

我围着表哥唱了半天歌,只差买挂鞭炮来庆祝了。直到表哥脸上的阴郁沉得足以杀死人,我才知趣地住了口。

当天夜里表哥彻夜未归。

这是我记忆中表哥头一次夜不归宿。有了头一次必然有第二次,以后夜不归宿竟都成平常事了。

姑妈形容上的枯犒就是从那时候显露出来的。兴许以往姑妈只在精神上煎熬,好强的她把所有不安和痛楚都压抑在表层底下,所以我并未能注意到姑妈的脸颊已不再饱满。一旦精神底线被冲破,颜面又如何能再伪装?

冲破精神底线的姑妈完全乱了阵脚,这时教育表哥的方式与一般粗妇蛮汉也无二致,无非就是吓、罚、打、骂。

表哥当然不吃这套,他唯一算“尊重”姑妈的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姑妈拿他没法,成天哀叹。在她十几年前的预测与十几年来的担惊受怕中,表哥这条混世魔龙终于搅起了浑水!

初中毕业,表哥当然没能考上中专或高中。表哥的聪慧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当然也不屑于把智慧用在正常的行径之上。

姑爹姑妈把表哥送进了一所旅游学校自费。尽管姑爹所在的供销社业已倒闭,姑爹一次性拿到二百八十元失业金后便永久地失了业,全家老小五口人开支仅靠姑妈盘几分菜地的微薄收入,遇到季度性的小本生意姑爹再凑合着做一点。

但是,生活的困顿抵不过表哥不上学给姑爹姑妈造成的不安和恐惧。当时A镇毒品泛滥、治安紊乱,不少懵懂的小青年在此种社会环境中就走上不归路。在姑爹姑妈质朴的眼中,学校至少是一道保险杠。

十六岁的表哥着一身白色蓝杠的运动衫,白球鞋,极短的寸头,挺拔英俊,阳光得晃眼。姑爹姑妈在他登上长途汽车的一刹那,相互交换着欣慰的眼神。而我,却不可救药地以为,表哥已越行越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事实不出我所料,鞭长莫及的结果就是使表哥这匹厩养的野马恢复了浪荡的野性。

表哥在旅游学校最有成绩的莫过于钓“码子”。据说表哥曾创下过一个月换十四个女朋友的“丰功伟绩”,想想表哥的“架式”和“行头”,这样的成绩仿佛也该在预料之中。

想来那时的“恋爱”于表哥只是一场场充满挑战与角逐的游戏,最终的目的是征服而非所谓的爱情。

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站在高峰上摇旗呐喊的自豪劲。这种状况持续到他毕业。毕业后,表哥轻装去了美丽的南方。他连一趟家也没回,只给姑爹姑妈捎去一封只言片语的书信,随后便杳然无迹。至于那套姑妈精心为他置办、只舍得给他一个人用的行李铺盖被他送人的送人、扔的扔,仿佛毕业了他就成了大款一样,只有奢侈才能显示他不同凡响的派头。

这回姑妈没着慌,连骂三声“败家子”后,幽幽长出一口气,轻叹道:犯不着为这不肖子操心,不出两个月,他自会回来。

都说知子莫过母,虽说表哥这条混世魔龙深浅难测,可时日久了,也难免露出一些端倪,姑妈逮着他的短处了。

果然,才过四十天,表哥便灰溜溜地回来了。表哥出现时的模样,只能用“比鬼更像鬼”来形容,以至于在场的每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他头发凌乱密长,满脸黝黑油亮的络腮胡,漂白的牛仔裤肮脏皱巴,整个人削面团似地削去了一整圈。

他的眼里是那种受过伤的疲惫和余悸。亲戚们轮流给他上“政治课”,只有我不知好歹地在一旁为表哥非凡的艺术形象欢呼,赞其曰:自然天成,美奂美轮,不加雕饰,倾倒裙钗!

要不是老娘用足以杀死二十头壮牛、三百只麻雀和四千只苍蝇的眼神瞪我,估计我马上就会为表哥的艺术形象倾慕得五体投地。

表哥的初战告败让姑妈为其下了个决定性的定论:此娃有一副五颜六色的花花肠子,干哪样都不会长久,只有三分钟热度。

我听了当然很不服气,批判姑妈对表哥有成见。失败乃兵家常事也,不能就此否定表哥,还有机会从头再来嘛!

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证明姑妈不是对表哥有成见,而是强化了“知子莫过母”这句谚语。

随后表哥走马灯似地换工作,一个板凳屁股还没焐热,又想翘尾巴了。他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先后做过宾馆保安、歌舞厅放碟员、开过烧烤店、修过电瓶、做过宾馆服务生……只是,每个工作都不会超过三个月时间,虽然他的聪慧发挥在这些工作上还绰绰有余。只是,他做事完全只凭新鲜劲和情绪化,只要工作一过了保鲜期,或是一个不高兴,立马拍拍屁股走人,性格的自由自在化难以使他形成责任感。

在这段淘生加戏耍的过程中,表哥唯一不能忘记的就是闹出一出又一出的“桃花风波”,好像他天生就是个情种,注定终生在情场上周旋,即便精疲力竭。

这里,值得详尽说一说的有两个女人。她们都曾在表哥生命里饰演过重要角色。

第一个女人是以流言的角色出现的。那时候小镇子的人神神秘秘的,不过大都说话很损,抱着一种局外人瞧热闹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

说得稍微文明一点的就称她为“那种女人”、“坐台的”,不客气的就直接渺视为“鸡”。

那时候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虽然心如刀绞,但也不得不信了。原因是表哥的性情越来越接近于那种游戏人生、不负责任的浪荡子,加之他在歌舞厅放碟,接触那种女人是必然的。

这个对表哥影响力极大的女人,至始至终我也没见过她的面。

只从流言中得知这女人是另一个小镇子的人。比表哥大十几岁,三十好几了,离异,带着个九岁的男孩生活。

单是这些我就为表哥想不通、划不来。

更何况她的职业是我自懂事以来便深恶痛绝、万分唾弃的。当时头一个念头就是对她的相貌好奇到极点。

因为男人往往会被女人艳丽的外貌所迷惑,即使这个女人只是个绣花枕头。我以为她即便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辈,至少也应该属于很漂亮之流吧。于是便拼命打听她的长相,倒很像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

结果出乎意料!好事男人对她的评价惊人地一致:又老又丑!

说她活像条焉巴巴的臭干鱼,又黑又干,没有水份,瘦骨嶙峋的身材一块小石头就可以把她绊倒。真搞不懂这样的女人坐台还有生意……

有了答案,我捂着被子酣畅淋漓地哭了一整天,为逝去的童年、逝去的美好、逝去的表哥……

姑妈就是在那个时候一夜之间衰老的。原来迷人的微凹眼眶不由分说地深陷下去,两个颧骨水落石出地凸现出来,润泽的肤色彻底流失了最后一丝色泽。

我甚至觉得她走路都有了年迈老人的蹒跚,而她才四十出头啊!

那天姑妈给表哥整理床铺,自传出他和那个女人的绯闻后,他把家当成了旅馆,极少回来住了。

难得他大白天回来,姑妈准备好一肚子的话终于有搁处了。姑妈打算着这次吸取以往的教训,改变战略方法,主要以劝导为主、亲情感化。硬来的结果只会激化矛盾,使表哥的逆反心理暴露无遗。

姑妈狠心宰了一只下蛋母鸡,给表哥炒了他最爱吃的黄焖鸡。在给表哥拆洗床铺时,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条花花绿绿的女式游泳衣。姑妈愣了愣,旋即触电般扔了它,心底起了一层油腻腻的疙瘩。

姑妈突然想吐!

当流言只是流言时,它至少包含两种可能,其中少不了“造谣”这种可能!

当流言成为事实时,便只有一种可能!

姑妈半天才整理好情绪。

收拾完碗筷,还没等和表哥说上一句话,表哥把手一横,伸到姑妈眼前来了。

这是表哥历来的老毛病了,工资不够用,就伸手向家里要,只顾自己玩得开心,根本不管家里死活,自私的“拿来主义”。

不是前天才发工资的么?咋个又没了呢?姑妈尽量放缓语气,生怕一句话不投机表哥又拍拍屁股走人。

还债了,上个月借钱买衣服。表哥满不在乎,似乎永远都有合理的理由。

啊?五百多块钱都买衣服了?姑妈大愕!

已经够便宜啦!这套POLO可是世界名牌,原价九百多呢,要不是我运气好碰到打折哪里捡得着这个便宜!表哥抻抻POLO的衣角,一副捡了大便宜的模样。

姑妈气得直发抖,从苦日子熬过来的姑妈只在乎怎样能吃饱饭不饿肚子,对表哥毫无节制的挥霍心疼得要命。她瞅着表哥这身五百多的名牌也和小商店里三十元一身的差不多!现在的人做生意可真能下狼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别人给你下狼套还有你不跳挡着哪!要怪还得怪自己!

没钱!姑妈下意识地摸摸外衣口袋,那里有这个星期的五十二块三毛卖菜钱。

表哥可真像一个演技高超的演员,刚唱完红脸马上就演黑脸。只见他眉头一挑,表情变得阴郁,不过他的眼睛却比鱼鹰锐利,那双修长滑腻、只有艺术家才有的手指迅速探向姑妈口袋,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钱已到手。

他转身疾步向大门口走去。

站住!姑妈在背后一声断喝!

表哥停住了,但并未转身。

你……把那两块三毛钱留下……明日买个小菜。姑妈并未如以前一样大吵大嚷,而是出人意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的语调不止透着颤抖,更有瑟缩、悲凉、丧气,甚至祈求。

一个母亲,对亲生儿子这样低声下气,哪怕铁石心肠都会被感化。

然而表哥就是表哥,他的肩膀稍微动了一下,只一下,一仰头大步流星跨出家门。

姑妈眼前一黑,瘫软成一堆稀泥。

这之后,姑妈卷进了一场又一场的病痛折磨中,每天和药罐子打交道,姑妈院子里常年充斥着浓郁的中草药味。医生多次告诫姑妈不能生气,凡事放宽心。想必姑妈是听进去了的,往后我再未见过她发大脾气,相反爱笑了,只是,我总会从这种笑里觉察出一种凄凉的味道。

有些女人就有这种魔力,她也许貌不惊人、一无可取之处,但却对男人有着致命的诱惑,她把男人一揉一捏,男人便改变了原有的形态,或是改变了更有可能发展的方向。

表哥就是这样,他由一块极有可能雕琢成美玉的璞玉,经那女人一揉搓一掐捏,便退化为一块劣迹斑斑的顽石。

这块顽石彻底摆开了游戏人生的态度,再没有丝毫顾忌。吃喝玩乐、眠花卧柳,工资不够就回家逼,逼不到就四处借,没多久,便搞得名声狼籍,再没人敢借钱给他了。

都说表哥中了那丑女人的“蛊”,蛊是传说中能迷惑神智的迷魂药,云南边陲一带此药最多。说得多了,我们便都信了。要不是中蛊,表哥为嘛要和这个一无是处的丑女人缠扭成麻花条?听说表哥还教那女人的儿子游泳,欢声笑语的,胜过一家三口,引得A镇人瞠目结舌。

这事持续了半年之久,表哥在众人眼中逐渐成了惨遭毒害的受害者。亲戚邻里都说要挽救这娃子!中了蛊么,由不得自己的去了!他也不情愿啊!

姑妈眨眨若有所思的眼,点了头。不几天,有人给表哥“倒了药”,据说表哥吐出两个圆圆的鸡蛋黄,倒药师咂着嘴牙疼般地说:这女人真狠毒!百般五样里,用鸡蛋下药最毒!幸好倒药早,若再等上一两个月,蛋黄长出毛来,病人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心塌地跟女人。见了自家人便要杀要剐的,可怕人了!

表哥果真神奇般地好了起来。他换了个白天上班的工作,除了上班时间,晚上极少出门,更没有夜不归宿的事发生了。都说他和那个女人断了关系,那女人也如水蒸汽一样地蒸发了。

我连连感叹解药的神奇,更为表哥所受的冤屈大抱不平,所幸都已澄清,才聊作安慰。

姑妈却不这样看,她只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海这娃娃花花肠子也太多了点!

我不晓得这意思是说表哥将计就计甩开了那女人,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中蛊一说不就成了子虚乌有?

搞不懂归搞不懂,总之这个女人的故事到此结束。

现在续上的是另一个女人的故事。

后来这个叫秋棠的女人成了表哥的老婆。

说起来都有些难为情,不过表哥是管不了这些的。他永远在意的只是自己的感觉——我行我素!

这个成为我表嫂的人也是在出台过程中和我表哥相识的(我不知这样说我表嫂是否有些不恭)。

据说表哥这次是真正进入状态了。可以用轰轰隆隆来形容。

起初姑妈也不当回事,她不再理会表哥荒唐的游戏,也可以说无能为力。她只在冥冥之中抱着一种微弱的企盼,企盼表哥有一天能真正成熟起来,结束所有的荒谬!

可是,我说过,表哥的想法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我们注定是永远追不上他前卫的脚步了。

有一天,表哥慎重其事地对他阿爹阿妈说,他要和那个叫秋棠的女人结婚。

姑妈那一惊非同小可,表哥的话如同一块强力橡皮擦,把姑妈的大脑擦成一片茫茫的空白,姑妈条件反射地把脸转向姑爹求救。

姑爹神情呆滞地张着空洞的眼睛,六神无主地吸着烟筒。屋里静得很,叭嗒叭嗒的水烟筒好像老牛喷鼻一样吃力地翻着骨碌。

姑妈悲哀地垂下头,用半是对自己半是对表哥的口吻轻轻地说:我们马氏是个大家族,祖祖辈辈都清清白白本本分分,哪能这样玷污了家族呢?哪能呢……

表哥唿啦一下站了起来,赌咒道:我非秋棠不娶,你们看着办吧!

结果可能大伙都猜到了,表哥如愿娶了秋棠,一年后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娃娃。这个女人从秋棠到别人的老婆这个过渡似乎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改变。她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孝顺公婆、操持家务,并且随了回教,斋拜不缺。当然,姑妈姑爹对她也是好极,和待亲生女儿一样。街坊常赞道:瞧这家亲热劲,真叫人嫉妒呢!

在大众版本里,故事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因为有了个完满的结局吧!然而,这可能只是故事的开头。

如果用水来比喻,表哥不会是平静深沉的湖水、浅显的溪流、小闹腾的河水,而是惊涛骇浪的大海,是表面阴郁内里深藏漩涡的怒江!

他的安分持续到女儿两岁,就无论如何也持续不下去了。起先只是暴露出爱慕虚荣、贪图享受的小毛病。比如有次,他上B市接老婆女儿回家,竟包了辆出租车。半夜喊门,姑爹乐颠颠地从睡梦中一跃而起,刚抱过小孙孙,表哥便理所当然地冲姑爹喊:阿爹,车费还没给呢,两百块。

说完自顾自地回了屋,把司机一人支楞在一处了。姑爹臊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怕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老师傅,更怕现钱不够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姑妈头天卖的两只腊鹅钱救了急。

那宿,姑爹姑妈长吁短叹,彻夜未眠。

这只是一个征兆,他们担心的事终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表哥的劣根性无遮无拦地表现出来,比起从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工作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领导说两句跳得比领导还高,真可谓鳅鱼着不得盐。他的至理名言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家里说两句就来个夜不归宿,春风吹,战鼓擂,现在这世界到底谁怕谁?

闹到最后,连他老婆也容忍不了他了。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原来还能拿到他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工资维持家用。现在不但一分拿不到,还时时威逼她交出打零工赚的血汗钱。如果她敢说个“不”字,他便蛮横地上来抢夺,有两次抢去的都是女儿的学杂费。

表哥用钱为何越来越凶,这是个悬念很大的问题。

有人说他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也有人说他吸上了毒。说哪样都有,反正都是不好听的。

表哥不再像从前的表哥。或者是这些劣根性从来就有,只是被爱他的亲人忽略了,以至如野草般蔓延时,已无法控制住局势。以往我心中的活图腾逐渐被一个发霉变质的绿眼睛鬼所取代,这个鬼吃的是自私、贪婪、无知、浅薄,喝的是龌龊、下贱、野蛮、空虚,游戏的是黑心,把良心当球踢。

这个鬼终于在四个多月前造成了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局面。

没有任何预兆,我的阿爷,这个鬼的外公突然逝世。全家族沉浸在一派哀伤之中。

这个绿眼睛鬼也来了,坐在盖着白布的“玛依特”(遗体)前伤痛地掉了几颗眼泪,鬼的哀伤不像是装的,绿眼睛变成了红眼睛,咬紧的下唇渗出丝丝血红。

我们都被感动了,爸爸说这是挽救这只鬼的好时刻,安埋完老人,就好好和他促膝深谈。实际上我的爸爸——鬼的舅舅并未少和他谈过。鬼的舅舅是个很有魄力和威信的人,在整个家族中,要说惧怕,鬼的舅舅可能是他唯一有些惧怕的人。

只是,鬼练《葵花宝典》走火入魔太深,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所以,越往后,促膝谈心的效果越微。

即使如此,鬼的舅舅还是决定利用人的本性——危难时刻抱成一团的弱点向鬼进攻。

可是,安埋完老人,那只鬼却像巧克力一样的融化了,只留下一滩黏腻的深褐色阴影,搅得人极不舒服。

老爸很生气,忙给绿眼睛鬼打电话。

电话那头很热闹,气氛很是活跃。

老爸问:你在哪?

鬼说:帮朋友搬家。

老爸气问:你外公都死了呀!难道就不能和朋友说一声么?我就不信你朋友会那么不通情达理……

这样吧,你看着办!要是觉得外公重要你立马回来,要是觉得朋友搬家重要你就留下。

挂了电话,老爸感慨万千。说这鬼真是迷了心窍呀迷了心窍,咋个连良心都没了呢?老爸从五八、九年饿肚子鬼的外公外婆嚼榆树皮、杉松根硬是从牙缝缝抠攒出一点米粮给儿女,说到鬼的爸爸在供销社上班,鬼哭喊着要去找爸爸,鬼的外公把鬼驾到脖子上接连走三十几里山路把鬼送给他爸爸的事。

说得众人眼眶发热,鼻孔发酸,都说他咋个就成了这样成了这样了呢?

当然,鬼没有再回来。三朝、头七、二七、三七……鬼再没来过他外公家。回民的习俗,老人归真,孝子孝孙要上礼拜寺做四十天的礼拜,一天五次(其中有一次要上坟山)缺一不可。不习惯的青年人常常跪得腿发肿,磨破一层皮。可是孝子孝孙们不会有半点怨言,因为这是他们为老人所尽的微薄义务。况且这些“拜功”也是算在他们自己账上的,是自己得了好处。

鬼没有来尽义务,也没有来拿这个好处。

鬼的老婆在和鬼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后,回了娘家。争吵的根由不值一提,无非就是为钱、钱、钱!鬼找老婆要钱,老婆说没有,鬼抢过老婆的钱夹,翻出仅有的十块钱。

老婆哭喊这是打针救命钱,鬼绝情地说再重要也没有我重要。

鬼的老婆走了,鬼也走了。把四岁的女儿扔给了姑爹姑妈,姑妈依旧把腰弯成一张犁,从菜园子刨出一点微薄的收入维持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家,承担着本应由父母承担的小孙女的成长抚育和上学费用。

鬼的女儿,那个本应开朗活泼的漂亮小女娃,每次见到她我都忍不住心疼得想哭。她并不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小可怜模样,而是过分地自尊敏感!

她遗传了一个和鬼一样鬼精鬼怪的脑袋,常常是小孩说出大人话,把大人弄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先天的聪明加上后天的敏感使她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的不一样,从而产生极其自卑又极其自尊的矛盾心态。她不仅在别人面前显得高傲尖刻,就是在亲戚面前也同样高傲尖刻。她很少笑,也绝不轻易接受别人给她的馈赠——即便亲戚给她的也一样。她走路小腰挺得直直的、头仰得高高的,目不斜视,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注意。

她从父母相继离开后就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叠被子洗脸脚。

我知道从小的自立对于她的成长有好处,可是我更知道缺少父母关爱的心灵将要承受怎样的历练和蜕变!

如果说还有一扇希望的天窗在支撑着姑妈的信念,那就是姑妈的小儿子,我的表弟天阕。他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他与我幼时盲崇的表哥有共通之处也有截然不同之处。

共通之处就是他们都属于那种天生的艺术家类型,酷爱文艺,并且都生了一双只有艺术家才配有的修长手指头。只是,一个用来吸引女人,作了浮华、虚荣、肤浅的象征物,而一个,用他开启了艺术殿堂之锁,成为艺术学院的高才生,用那双瑰丽的手在钢琴上舞蹈出一串串瑰丽的音符。

这或许不是他最闪光的地方,因为比起内心的洁净和善良,他的才华应该排在第二位。

那天去姑妈家,听到他正在用吉他弹唱一首饱含深情的歌。鬼的女儿,他的小侄囡正托着红润的腮帮听得入迷:

睡吧/亲爱的孩子

幸福就在你的身边

当你静静睡去/微笑挂在你的脸上

来吧/亲爱的宝贝/灾难都已经过去

在爱来临之前/敞开心扉拥抱世界

我要带你飞到世界的尽头/让你感受美丽世界的宽广

我要带你回到梦里世界爱的天堂

要让你不再受伤……

后来我才知道,这首《梦里天堂》是他专门为小侄囡写的,他希望将来能把它录成碟片送给小侄囡,祝福她能健康成长!

听到这,所有积蓄在胸中的情愫岩浆一样喷薄而出,我的眼泪成串扑棱棱往下掉。模糊中浮现出表哥极其俊美但已然疲惫的脸。人都说他和一个离婚女人同居了,自此他脱离了这个家庭,再也没有跨进过家门。

这张脸幻灯片一样在我模糊的眼前变幻着画面,然而,这些画面都是倒退的。时光在倒流,表哥一次次变小、再变小。小到那个和我们一起躲猫猫的表哥,小到那个吹口哨哄妹妹的表哥,小到那个虽有三分霸气但仍显童稚的捧着大蜜桃啃的表哥,小到那个睡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表哥……

最后小到表哥降生那天,桃花一夜间吐蕊绽艳,噼哩啪啦瞬间开放一树,桃花轻薄,但却艳丽。五里粉红,十里香。过眼繁红落尽,自此,劫数也该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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