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

2015-05-06 05:55娃子
岁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牙顺子师傅

娃子

郑建民虽然出生在工人家庭,却是在大学校园里长大的。

郑建民的父亲郑师傅当年应该知道“孟母三迁”的典故,至少是明白“近朱者赤”这个道理的。要不然他怎么会在战友们为去国企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时,他却故作高姿态,主动要转业到这无人问津的大学食堂当大师傅呢。郑师傅看着那些为分配到工厂而暗暗窃喜的战友们,心里想:你们这些咋咋呼呼的大家雀们,怎知道我郑某的鸿鹄之志呢。

郑师傅是在他到大学食堂的第三年,也就是他的宝贝儿子七岁的时候,开始实施他的鸿鹄大志的。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几个孩子正在大学家属院里吱哇乱叫,兴奋地玩着一种叫“撞拐”的游戏。一个孩子搬着一条腿,正准备“出击”时,突然停了下来,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其他的孩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这样的场景:郑师傅领着一个理着青边黑顶“盖头”,穿着“千层底”方口布鞋,背着青花小包袱的乡下孩子,从西门走进了家属院。这孩子连走路的姿势都带着土气,他用怯生生却透着机灵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新环境,当他左顾右盼的目光与孩子们藐视并带有敌意的目光相遇时,赶紧扬起了头,假装看着远方。郑师傅回头喊了一声:“大民,快点走”。当郑师傅和那乡下孩子的身影在楼门里消失时,一个孩子喊了一声:“小老赶。”紧接着,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大声地喊了起来:

“小——老——赶——”。

这个被郑师傅唤作大民,被大院的孩子们称为小老赶的孩子,就是郑师傅的儿子郑建民。

郑师傅把儿子从乡下老家带出来,不全是想让他脱离那贫苦的山村,过上城市的优越生活,主要是想让他能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接受良好的教育,将来也能成为有身份、有地位,能给老郑家光宗耀祖的文化人。在郑师傅的心目中,离文化最近的地方,莫过于大学了。郑师傅当年主动来大学食堂的良苦用心,正体现在这里。

郑师傅心里是明白的,要想把郑建民的户口从乡下办成农转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二锅头、槽子糕什么的就能解决的问题,要像八路抗战那样,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退而求其次,让儿子在大学的附属小学借读,估计不是件太难的事,木工老姚的儿子顺子,就是办的借读,也没见他费多大的劲。

这天晚上,郑师傅提溜着两瓶二锅头、二斤大商场买的质量最好的槽子糕,去了同是食堂大师傅,如今当上学校东方红革命造反兵团副司令的马大牙家。

马大牙的本名叫马福山,他人高马大的,很魁梧,五官也算是端正,只是棕红色的脸盘上那一排被烟熏黄了的大牙非常明显,所以学校里的人们私下里都叫他马大牙。郑师傅到马大牙家的时候,他刚吃完晚饭,正用牙签剔着牙花子。郑师傅虽然和马大牙不在一个食堂,但都是大师傅,彼此还是熟悉的。还没等郑师傅的几句寒暄话说完,马大牙就直截了当地开口了:“别绕弯子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郑师傅刚说明来意,还想解释点什么时,马大牙从一个夹着很多纸条的小夹子上取了一张(看来马大牙是经常写条子的),草草地写了几个字,只是在签自己名字的时候才显些许庄重。郑师傅接过纸条,疑惑地小声问了句:“这行吗?”马大牙脸上有些不悦,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赶紧去办吧。”

出了马大牙的家门,郑师傅把纸条在手上比了比,顶多三个手指宽。

当郑师傅拿着马大牙的条子,心怀疑虑地找到附小校长时,才领教了这小纸条的威力。这位瘦弱的校长正了正眼镜,看过条子,怔了一下,原本木着的脸立马灿烂了起来,热情中略带些慌张地握着郑师傅的手,说:“马司令都写条子了,好说,好说,咱们学校就是为工人阶级子弟办的呀,明天就带孩子上学来吧。”

从此后,郑建民像城里的孩子一样,重要的是像大学校园里的孩子一样,揭开了他人生的第一页,开始了新生活。

原本是想把郑建民来到城里后,与大学校园的孩子们怎样接触、融合,再到被认可、接纳,如何从一个乡下孩子成为城市青年的转变过程,详细地做些描述,为故事的发展做好铺垫,而且这里的一些情节很有戏剧性,写出来也能出彩儿。可是这些内容与本文的主题不太相符,也只能删繁就简了。这一简,就小十年过去了。

郑建民经历了城市繁华的洗礼和大学校园的熏陶,已经出落成身材标准、精干稳重的大小伙子了。每天在大学的家属院出出进进,看他那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大学教授的儿子呢。

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郑师傅和他的几个“渔友”们从离城二十多里的水库打鱼回来,有些疲倦地躺在床上,习惯性地打开了收音机,也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房间的东墙,乐悠悠地欣赏起来。

郑师傅家的东墙是这样布置的:在学校配发的书桌上方,是一张毛主席的标准像,主席像的周边,用条型的橙色电光纸均等地排列成放射状,在这光芒万丈的放射线上,张贴着上下三排等距离的各种奖状。这些都是郑建民的,有三好学生的,学工学农标兵的,优秀红卫兵的,还有学校运动会上得的奖状,热热闹闹一大片,很是花哨。这样的摆放郑师傅是用了心计的,有着在毛泽东思想哺育下,郑建民已经茁壮地成长为一名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的深刻寓意。郑师傅很欣赏自己的这一设计,并为自己的儿子感到光荣和自豪。尽管郑建民对这种设计很不感冒,认为太俗、太显摆,会招人笑话,郑师傅可不管这些,他正为自己在儿子的培养上取得的成就而自鸣得意呢。

在郑师傅悠闲快乐地欣赏自己杰作的时候,郑建民已经开始在厨房里清洗郑师傅打来的这一堆杂鱼了。这些鱼大小不等,形状各异,刮磷、掏肚、去腮,很是麻烦。郑建民是不太愿意干这活的,但看着父亲劳累了一天,躺在床上疲惫的样子,也就主动地把这活担了下来。郑建民心想,让老爷子歇会也好,待会好有精神做红烧鲤鱼。

郑师傅工作之外的业余生活比较简单,也就两大爱好,一是听收音机里的样板戏,有时来了情绪也胡乱比划两下。在学校排演的全本《红灯记》里,虽然只演过一个仅有两句台词的“缝鞋匠”,也足足让他兴奋了半个多月。

郑师傅的另一个爱好,就是打鱼了。在那个物质匮乏生活拮据的年代,隔三差五地能吃上鱼的家庭,是受人羡慕和嫉妒的。那年月,还不兴“羡慕嫉妒恨”这一词的,就是兴了,也不会用到郑师傅身上的。因为每次打鱼回来,他并不是关起门来独自享受,总要多多少少地送给左右邻居一些。并常以此事来教育郑建民:街坊邻居地住着,都要相互有个关照。经常受到郑师傅关照的,主要是和他同住团结户的杨阿姨,还有同住二层对门的赵老师。如果哪次赶上运气好,收获不菲的话,这种关照的辐射还会波及到一层和三层的住户们。

其实,真正得到关照的,还是顺子家的大花猫眯眯。每当鱼腥味从郑建民家的厨房飘到大院时,眯眯就会在窗户下来回转悠着喵喵乱叫。如果我们假设这猫是有思维的话,那它一定是期盼着郑建民倒掉鱼肠肚的那一幸福时刻的到来。

郑师傅送鱼是有讲究的。送给别人的鱼,吩咐郑建民选几个能拿出手的就行了,但送给赵老师的,就得选大个匀适的了,而且还要去了肠肚、清洗干净了才能送去。送给杨阿姨的,是已经做熟了,或红烧,或清炖,香喷喷地一大碗了。这两个人,在郑师傅心中不是一般人物。尽管那是知识分子还是“臭老九”的年代,郑师傅对他们依然是尊重和敬仰的。

这次送给赵老师家的是几条一拃多长的鲫鱼,当然是清洗干净的。郑建民把鱼送给赵老师,彼此客套了几句,就到赵老师的儿子赵杰的房间找他玩。有鱼在先,赵杰对郑建民的到来,显得比以往热情多了。这种热情,在赵杰下午回家时闻到满楼道鱼腥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酝酿了。

郑建民一直认为,赵老师家的遗传在赵杰这肯定是出了问题。尽管在形象上,赵杰的体貌特征与父亲不太相像,长得比较随意了些,但整体上看,举手投足之间,总还能看出赵老师的影子,而在性格上,就与赵老师那儒雅谦和、文质彬彬的书卷气质相差很远,没有任何的传承可言了。赵老师在大学物理系虽然只是名讲师,但这可是近十年没有评职称沉淀下来的老讲师呀。赵杰常讲,以他爸的学术水平和教学能力,早就该当教授了。可作为大学讲师、未来教授的儿子,赵杰在学习上就不太给他父亲长脸了。不说他老不及格的数、理、化了,就说他偶尔也能考个六十来分的史、地、政吧。一次地理考试后,赵杰拿着差一分就要及格的卷子,气愤地和郑建民说:“地理老师这王八蛋,就嫌我上课看小说没让她没收,和她顶了两句嘴,就对我打击报复,把我明明做对的题给判错。”郑建民不太相信,拿过卷子一看,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赵杰把我们伟大祖国西部高、东部低,阶梯式的地貌特征,答成了:西不高,东不低,三个阶梯。

这赵杰就是当年在大院带头喊郑建民是“小老赶”的那个孩子。孩提时的歧视并没有影响他们后来成为要好的朋友,十来年的交往,他们已混成了像社会上流行的那种“可以两肋插刀”的铁哥们了。但哥们归哥们,赵杰对户口还在农村,身份还是农民的郑建民有一种来自骨子里的藐视,这种藐视让他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在郑建民面前流露出一种优越感来。尽管郑建民长得比他英俊,学习成绩比他优秀。那个年代,并不是以学习的好坏论英雄的,学校里也大都是赵杰这样的孩子,像郑建民这样的“三好学生”并不怎么吃香。是骡子是马的没什么区别,有文化没文化的都叫“知识青年”,将来都是同样的归宿:上山下乡。用顺子的话讲:全你妈歇菜。

你别以为赵杰的学习烂得一塌糊涂,就去怀疑他的智商,客观地说,赵杰的智商一点不比郑建民差。要是比情商的话,郑建民就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了。只是那个年代还不兴“情商”这一词,也还没有EQ测试,要是有的话,赵杰的EQ值绝对在150以上。那时把孩子的高情商叫做“贼乎”,用郑建民的话讲:赵杰这傻逼太贼乎了,把他爸都涮得一愣一愣的。

赵杰涮他爸先放到后边再说,还是说现在这回吧。郑建民这次找赵杰,是想借一本书。别看赵杰的学习不怎么样,但他家的书很多,这一点是郑建民无法相比的。

说起来郑建民也算是懂事的孩子,每当他从书中看到“含辛茹苦”这个词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父亲。他知道父亲每月38元的工资,除了他们父子的日常开销外,老家还有奶奶、母亲、姐姐、妹妹等着他去养活。郑建民小的时候,还总是问父亲,怎么不把姐姐妹妹接到城里上学呢?如今他已懂得了其中的原因。所以他尽量不去给父亲增加负担。郑建民除了一本《新华字典》和几本小儿书外,就是郑师傅发的几种版本的《毛泽东选集》了。他平时看的书,除了用父亲的五张借书证从学校图书馆借,就是找赵杰借了。可以说赵杰家就是他的小图书馆。郑建民心想,反正赵杰的书他自己也不看,不过是摆着充充门面吧。

这回郑建民想借的,并不是赵杰充门面的书,而是一本叫《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小说。前两次借的时候,赵杰总是拿捏着推说还没看完,过两天再说吧。这回有郑建民家的鲫鱼垫底,赵杰就显得爽快多了,并故作义气地来了一句:“顺子这几天也想看呢,先给你吧,你可抓紧点看呀。”突然,赵杰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等你看完了这本,我再给你本更精彩的,那本你要是看了,晚上可就睡不着觉了。”

郑建民借了书,并没有马上走,又陪着赵杰胡侃神聊了一会。当聊到几个哥们儿近况的时候,郑建民问,怎么最近不见王小征、顺子他们找你玩来了?赵杰故做不屑地说,“王小征这小子,到了发情期了,正为满脸的青春痘发愁呢。不知瞎找了点什么药,抹得脸都过敏了,跟他妈紫茄子似的,哪还敢出门呀。”赵杰嘲笑了两声,又接着说:“顺子这傻逼,把六中的一个姐们拍成婆子了,这两天正热乎着呢。顺子的水平也是越来越臭了,这回拍的婆子太水了,也不嫌跌份儿,那天还领着在我们哥几个面前显摆呢。”赵杰的这些话,郑建民有些不爱听了,他平时就看不上赵杰这狂气自傲,动不动就损别人两句的劲儿,在这找到了机会,也趁机灭他一句:“你拍的那个婆子不跌份儿呀,你瞧那胖的,快像朝鲜电影里的‘六百工分了”。郑建民边说边往外跑,就听后边赵杰骂了一句:“我操你大爷,把书还给我。”

从赵杰家出来,郑建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脸上刚长出来的几颗青春痘,心想:自己的发情期也快到了吧。

郑建民回到家,郑师傅的红烧鲤鱼也做好了。郑师傅选了两条大的,用他家的大青花碗盛上,又加了点汤,让郑建民给杨阿姨送去。郑建民很乐意给杨阿姨送鱼,这样就有理由去她家坐坐,有理由和她交谈了。

杨阿姨是学校外语系的年轻教师。结婚三年了,学校就把别人搬走的那间靠里边的房子分给了她,才从学校的集体宿舍搬来和郑建民家合住团结户。杨阿姨很年轻,清秀端庄的样子,柔美秀婉中透着成熟稳健。与人交流时,总是用那种温柔和善的眼神,给对方一种温暖自信的感觉。

和杨阿姨成了团结户后,郑建民总是在偷偷地观察她,他慢慢地发现,杨阿姨是很会打扮自己的。在那个以艰苦朴素为荣的年代,同样是一件雷同单调、千篇一律服装,在她身上,总能穿出与众不同的味道来。比如,女青年喜欢在蓝色的外衣上,翻出白色内衣的领子,这种装扮流行了几年,穿的人多了,也就不算什么新花样了,但杨阿姨的高明之处,是她的外衣微微地刹了一下腰,翻在外边的白领比别人的加宽了一公分。看似不经意的小小变化,穿出来可就显得洋气多了,宽出一公分的白领,拔高了十倍的气质。再加上杨阿姨身段的匀称,走姿优美,就很有英姿飒爽的意思了。

大院有个约定俗成的义务劳动规定,每到星期天的早晨,各家都要出来一个人,共同打扫院里的卫生,杨阿姨参加的时候,总会把一条素花的手绢系在右手腕上,这一小小的装饰,看上去是为了擦汗时的便捷,却有了风姿秀逸的情趣,显示着超凡脱俗的气质。天气凉了,穿上长袖外衣的时候,杨阿姨就把两条长辫扎在一起,素花手绢系在辫梢打节处,那辫子的摆动恰到好处,花手绢随着摆动在空中飘逸,多了一些情调,别有一番风韵。

这飘逸的风韵是诱人的。平时很少参加义务劳动的马大牙,也突然变得积极勤快了,每次都早早出来招呼大家,干起活来也一副很卖力气的样子。一次扫地时顺子悄悄地靠近郑建民,用眼睛点了一下杨阿姨,小声地说:“这就是新搬到你们家那小娘们吧,看着挺浪的呀。你看把马大牙那傻逼浪的,都快神魂颠倒了。”顺子的话郑建民有点不爱听了,他替杨阿姨不平地说:“杨阿姨怎么浪了,是马大牙和你家的眯眯一样,哪腥就往哪钻。”顺子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也看上这小娘们了……你小子也别装,早晚你也会喜欢这腥味的。”

顺子说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自从杨阿姨搬过来后,郑建民总是找各种理由和她接触,故意找一些英语词汇、语法上的学习问题上门请教。郑建民喜欢听杨阿姨那优雅甜美的声音,喜欢看她说话时和善的面容,其实,他最喜欢的,是杨阿姨那没有任何瑕疵,白皙柔润的肌肤。

其实,杨阿姨在郑师傅做红烧鱼的时候,就知道郑建民一准会给她送来,她已经等候多时了。当杨阿姨说着感谢的话,接过郑建民家的大青花碗时,郑建民无意中触碰到杨阿姨的手臂,与这松软柔美的皮肤只是一瞬间的触碰,但郑建民感觉是异常的敏感和深刻,有一种微痒的快感。他自己也不明白,最近怎么会对女人的皮肤有一种由衷的迷恋和渴望。

他和杨阿姨随便聊了起来,多是些学校的情况和英语学习上的问题。说话的时候他们离得很近,他有些羞涩的感觉,微微低着头,正好看到杨阿姨放在膝前的双手。自己以前怎么没有留意,杨阿姨纤细的手是如此白皙和柔润。看久了,他的目光就有些贪婪,有了要摸一下的欲望。他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但这种不能满足的欲望却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慰。

杨阿姨这天刚洗了澡,头发还没有干透,身体里散发着一种清新芬芳的气息,这气息是清水与女人的肌肤彼此交融,相互渗透后,所溢放出带着女人体味的芬芳。郑建民还是第一次嗅到这种味道,他对这味道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不可抗拒的眷恋,令他神往痴迷,他想,这难道就是顺子说的他早晚都会喜欢的那种“腥味”吗?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感觉有些龌龊和下流,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和杨阿姨的交谈上。他故作疑惑地请教了一些英语学习上的问题,便告辞回家了。

天就要黑了,当郑建民父子盛好了饭菜,正准备吃饭的时候,马大牙提着一瓶二锅头不请自来了。这位不速之客,如今不再是造反兵团的副司令了,俨然已是学校保卫处的马处长了。虽然身份还是以工代干,但在学校里,也得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马大牙进屋后搭讪着说:“我在院里就闻到你们家的鱼香味了,过来和你们凑个热闹。”郑师傅对马大牙的到来表现得格外热情,一口一个“马处长”地叫着,很是殷勤。因为马大牙是郑师傅在学校能说上话的最高级别领导人,这阵子正托他帮助解决郑建民户口的农转非呢。郑建民对马大牙的到来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强作笑脸地帮着拿来酒杯和碗筷,自己到一边吃去了。

自从杨阿姨和郑建民家成了团结户,马大牙就成了郑家的常客,时不时地找各种理由过来聊天、喝酒什么的。其实,马大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郑师傅和郑建民心里都很清楚,他的真实目的是冲着杨阿姨来的。马大牙哪次来串门,天没好好聊过,酒没好好喝过,只要听到杨阿姨在走廊或厨房有什么动静,就找个理由出去和人家套近乎地搭讪几句,都是些酸了吧唧的献媚和虚假的奉承话,也没什么新鲜词。杨阿姨对他的这种纠缠非常厌烦,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尽量回避而已。因为她明白,像她这样爱人不在身边,势单力薄的“臭知识分子”是得罪不起马大牙这样人物的。

这次马大牙的到来,杨阿姨早就听到了,一直躲在屋里没有出来。这边的马大牙心不在焉地吃着喝着,俩耳朵一直在留心着门外,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也没有杨阿姨的动静,很是扫兴,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打算告辞回家了。郑家父子寒暄着把他送了出来,在门口,走在前边的马大牙见楼道的灯还没开,说了句:“天都黑了,也该开灯了呀。”顺手拉了一下灯绳,楼道的灯亮了。马大牙感觉刚才拉灯的手有点不对劲,像摸了什么黏乎乎的东西。他没好意思仔细看,和郑师傅客套了两句就下楼了。到了院里,马大牙看了看手,闻了一下,立刻愤怒了起来,大骂了一句:“这群小王八蛋,别让我抓住了你们。”嘴里骂着,手在路边的一棵槐树上狠狠地蹭了几下,愤愤地回家了。

马大牙在院里的这一幕,躲在楼道窗户边上的郑建民看得一清二楚,他捂着嘴没笑出声来,赶紧溜回了家。原来,在郑师傅和马大牙喝酒的当口,郑建民突然感觉内急,就出来解了个大手。在厕所里,郑建民想起马大牙对杨阿姨的纠缠,很是愤然,甚至感觉恶心。这时,他闻到了便池里飘出的臭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在心里狠狠地说了句:马大牙,今天得给你点颜色看看。于是,找了个小木棍,把便池里的脏物抹到了楼道的灯绳上。郑建民知道,马大牙每次从他们家走的时候,都有先开灯的习惯。

回到家的郑建民躺在床上,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这天,杨阿姨的爱人回来探亲了。杨阿姨的爱人在西部山区一家据说是生产坦克的军工企业做技术员,一两个月左右才回来一次。杨阿姨的爱人个子不是很高,眉清目秀,很有气质,用现在的话形容,就叫很有“文艺范儿”。不知为什么,郑建民不太喜欢他,很少和他说话。不过杨阿姨的爱人这次回来,送给郑建民一辆用子弹壳黏成的坦克车,郑建民才多少改变了一些对他的看法。这坦克车郑建民非常喜欢,刚吃了晚饭,就跑到对门的赵杰家显摆去了。

赵杰这时正带着耳机听半导体,看着郑建民拿着坦克车,喜形于色、爱不释手的架势,摘下了耳机,故意表现出一种不屑的样子,瞥了他一眼:“你拿的那东西也叫坦克,也就是个大体形状吧,基本结构根本不对,嘁,见过真的吗?”赵杰见郑建民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就转移话题开始议论起杨阿姨的爱人。赵杰用轻藐的口气,说杨阿姨的爱人出身不好,可能是资本家,在兵工厂根本不受重用,厂里正准备让他调离呢。赵杰停了一下,很神秘地说:“你知道杨阿姨为什么结婚3年了还不要孩子吗?别信什么先干几年事业的高调了,是怀不上。”赵杰贼乎的小眼看了一下门,压底了嗓音:“杨阿姨和他爱人为这事特意上我妈她们医院做过检查,我妈的同事都跟我妈说了。”郑建民这时不再摆弄他的坦克了,脸有些红涨的感觉,这个年龄的郑建民已经对男女间的事情有了些懵懂的了解,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赵杰见郑建民现在感兴趣了,也就来了情绪,用更加神秘的语调说:“我估计是她爱人的原因,很有可能是他的精子成活率太低。”看着郑建民瞪着眼睛认真聆听的架势,赵杰又给他讲一些从医学书上看来的男女间的事情,什么荷尔蒙、染色体之类的,听得郑建民似懂非懂、云山雾罩的,但他的身体仿佛都听明白了,他感觉下身有些发热,某些部位在涌动和膨胀,这种涌动和膨胀,通过他的每一根神经逐渐蔓延到了全身。

这天晚上,郑建民很晚也没睡着,辗转反侧中,他仿佛听到了轻微的哭泣声,他仔细地辨别了一下,是隔壁的杨阿姨在哭,这抽泣声时起时落,凄凉而悲哀。郑建民想不明白,杨阿姨为什么会在这本应是快乐的夜晚,悲哀地哭泣呢。夜深了,那哭声慢慢地消失,郑建民也在朦胧中睡去了。

社会上的很多事情,郑建民总是弄不明白。这一两年,学校组织的学工学农劳动少了,文化课学习又被重视了起来,老师也不像以前的“老九”那么“臭”了,讲课也来了精神,比以前认真多了。这天下午,负责学校广播台的老师找到郑建民,说学校准备让一些学习好的同学每人写一篇稿子,介绍一下自己学习的经验和体会,在学校广播台播放。他是高一年级推荐的三人之一,希望他认真准备一下。郑建民客套地推托了几句,也就答应了下来。

这几天,郑建民总是为这篇学习经验或叫体会之类的文章而烦恼。他心里很纠结,回想一下,他这一年多来的学习状况正好与社会和学校的大环境背道而驰,是相反的两种状态。在课堂上,他发现自己听课的注意力有了性别上的差异,每当年轻女教师讲课的时候,他会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老师,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但这认真的聆听只是短暂的,凝视的眼神会渐渐地散乱起来,老师的讲解会慢慢地淡去,越来越清晰的是那靓丽的容貌,这靓丽的容貌总会让他产生无限美好的遐想而远离讲课的内容。当男老师上课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分散到别处,有时为了窥视同桌的女生一眼,会故意地作出各种小动作,比如:假装听到了教室外有什么动静,扭头看窗外的时候,瞄那女生一下。假装头皮瘙痒,先挠一下左后脑勺,向右斜一下脸,算是个铺垫,再挠一下右后脑勺,向左斜一下脸,就达到窥视的目的了。其实他心里明白,那女同学并不漂亮。上自习课的时候,他时常忘记了思考,散淡的目光会集中到前排女生的背影上,一会这目光就从女生那婀娜动人的身影凝聚到两条辫子中间,发际线以下,那细嫩白润、光滑柔美的脖颈上。这有恃无恐的目光会使被盯的女生有所察觉,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女生会突然回过头来,愤怒地骂一句:“臭流氓。”

明天就到交稿的日期了,好歹得把这学习经验对付出来呀。晚饭后,郑建民正准备写的时候,赵杰过来了,叫郑建民和他一起出去给他妈送饭,今天他妈在医院值夜班。赵杰的母亲在市三院上班,是急诊室的医生,所以隔三差五地就得值夜班。郑建民不好推辞,只好陪他去了,谁让他们是铁哥们呢。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郑建民借着陪赵杰送饭的资本,朝他借那本“能让人看得睡不着觉”的手抄本,但赵杰并不领情,没有答应,还夸张地做出紧张的样子说:“现在风声多紧呀,社会上查得很严,咱们年级三班的大头就为这书进了局子。”郑建民认为赵杰又跟自己玩心眼儿,这番话不过是搪塞自己的托词,没再搭理他,赶紧回家写他的经验体会去了。

当郑建民的文章写到一半的时候,天已不早了,郑师傅招呼他早点休息,又去把单元的大门插上,就回里屋睡了。夜深了,郑建民总算把这讨厌的学习经验写完了。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感觉有点饿了,就小心地打开了屋门,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也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从碗架上摸了个馒头,便靠在墙角吃了起来。

突然,他听到单元的大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他惊了一下,吃着馒头的嘴合不上了,他有些迷惑,父亲头睡前插上门了呀,怎么会?郑建民紧张和恐惧了起来,顺手拿起了一把煤铲。他靠着墙,屏住了呼吸,胆怯地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尽管这人把脚步声压得很低,但郑建民还是听出那是男人的脚步,这脚步声在杨阿姨家的门口停住了,片刻,门就轻轻地开了,好像杨阿姨就在门边等着这人的到来。这时的郑建民仿佛有了些胆量,伸头看了一眼,尽管走廊里的光线非常微弱,但郑建民还是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在杨阿姨的房门里消失了。这背影郑建民是熟悉的,只是他高度紧张一下想不起是谁来了。他靠在墙角平静了一会,张着的嘴才算合上,把那口馒头咽到了肚里。

郑建民蹑手蹑脚地往自己房间走的时候,不由地在杨阿姨的门口停了一下,听到了从杨阿姨房间里隐约传出的一种声音。这声音虽然他第一听到,但并不陌生,他明白那是做什么事情的声音。顺子“听房”后,不止一次地和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过这声音。郑建民很后悔自己因为贪吃看到了这一切,他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在杨阿姨身上。他甚至总想把那男人的身影与杨阿姨的爱人联系在一起,只是他们相差得太远了。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郑建民,看到两个民工打扮的人正在院里支着架子,推呀刨的做着木匠活,王小征在一边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郑建民过去和他打招呼,王小征告诉郑建民,他爸通过顺子他爸从市木器厂搞了点木头,给他姐打个床,他姐过一段就要转过来上学了。郑建民多少知道一些他姐的情况,好像一直跟着她奶奶在北京上学,每年只是暑假看望她父母过来住几天,可是郑建民没有见过她,因为郑建民暑假也都回老家看望母亲和奶奶了。令郑建民不解的是,当时家属院各家的家具大都是学校配发的,向学校申请一下很容易就能领到张木床的,再不济也能领张床板,两条长木凳架上就成了,他十来年就睡的这种床。自己家托人找关系买木头打床,还是少见的,在他看来也是很奢侈的。而且这床的床头有着曲线的造型,很外国的样式,他好像在哪部罗马尼亚的电影里见过这类的造型。他想,什么样的女孩才配睡这样的床呢?他想象不出她的模样,但肯定是很娇惯,很奢华的那种女孩。

郑建民和王小征寒暄了几句,就准备回家了,这时他的脚无意中踢到了一个木块,便顺手拿了起来。这是一块木工废弃了的下角料,四、五公分宽,十来公分长,拿在手上很顺手。这木头四面刨得平整而光滑,非常干净,郑建民有一种说不清的喜爱。他问王小征:这没用了吧?王小征不在意地来了句:“你要这个干吗,有用你就拿去吧。”

郑建民顺手把木头放进了裤兜,就又和他闲聊上了。郑建民看着王小征的脸,心想:这不挺正常的吗,就是粉刺比以往红了一点,不像赵杰说的紫茄子呀。便随口问了一句:“你的脸没事吧,以后别瞎抹了。”王小征一听这话来了气,很是气愤地说:“我的脸怎么了,肯定是赵杰说什么了,这小子见谁都踩咕我。别看你们是铁哥们,我照样骂他,你瞧他那操性,还西不高、东不低哪,整个一傻逼。”说完就不再理郑建民,找茬去训那两个干活的木工去了。

回家后的郑建民从兜里拿出木头,仔细端详着,用手轻轻地扶摸了一下,他忽然感觉,这光滑的表面和淡淡的米黄颜色,好像女人的肌肤,很是诱人。这种感觉只是瞬间就消失了,他觉得自己这不着边际的联想有些愚蠢,笑了一下,随手放到了床头。

自从那次郑建民发现了杨阿姨的秘密以后,他对杨阿姨的羡慕和敬仰就打了不少折扣,他心中的女神不再是那么纯洁和崇高了。再和她说话的时候,也就不再那么拘谨而随便了许多,看她的眼光,也就有了些轻浮,也有了些放肆。他时常找着各种理由,有事没事地主动和杨阿姨搭讪瞎聊,还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潇洒和放荡的样子。

一次,杨阿姨在他们合用的厨房做饭,郑建民碰巧也在这里洗菜。这天厨房的温度较高,杨阿姨下意识地解开了衬衣领口下边的两个扣子。当杨阿姨俯下身去搅拌锅里的小米粥时,她的领口自然地张开了许多,这时郑建民无意识地,准确地说是有意识地顺着敞开的领口看了过去,当他的目光慢慢地向下滑动的时候,看到了杨阿姨洁白的脖颈下所暴露的一切。只是一瞬间,他赶紧收回了目光。杨阿姨好像问了他句什么话,他支吾了一句,就快步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的郑建民浑身有些躁热,意乱神迷,很是紧张。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努力地回忆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大脑只是一片混乱——当他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坦然了许多,他为自己刚才的行为窃窃欢喜,很是得意。愉悦的心里胡乱地想着:杨阿姨,女人,光滑,洁白,女人,杨阿姨,挺好的。

这是个冬去春来的夜晚,没有关严的窗户吹进了微微的暖风。郑建民在床上翻转着身子,久久不能入眠。顺子家的眯眯在宁静的大院里不停地叫着。这叫声不同已往,或低沉,或高昂,悲凉而悠长,搅得郑建民心烦意乱,他有些迷惑:“我爸今天没打鱼呀?眯眯是饿疯了吧。”

郑建民第一次体会到春夜的难熬。他不自觉地摸出了那块木头。他这时才意识到,这木头一直放在他的床头。他反复地抚摸着这干净光滑的木面,慢慢地感觉这生硬的木头仿佛也有了些弹性,他又想起了杨阿姨那洁白滑润的肌肤,心里有一种不可言表的愉悦和享受,他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幻想,多少有些羞涩的感觉。但他不愿意控制和放弃这种幻想,由着它去吧,去吧,随着这美妙的幻想进入梦乡……

当他被一个美梦惊醒的时候,他的手下意识地向两腿之间摸去,当他摸到了什么时,突然惶恐和紧张了起来,不自觉地看了一下父亲的房门,仿佛自己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恍然悟到:这就是赵杰常说的遗精吧。他蜷曲着身体,没有了丝毫的睡意。夜还很深,也很宁静,顺子家的眯眯已经不叫了。

因为郑建民的户口还在农村,就不能像城里人一样享受商品粮的待遇。郑师傅要经常回老家取一些粮油回来,维系爷俩的日常生活。郑建民的老家也不太远,就在城市西部山区。郑师傅回老家一般是在星期六的下午出发,天快黑的时候也就到了,在老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或下午或晚上也就返回来了。这次郑师傅回老家走的时候,郑建民正和几个小哥们在院子里闲聊,郑师傅和郑建民打了个招呼,吩咐了几句,骑上车子一溜烟地出了大门。顺子这会正和小哥几个来情绪地吹乎着,刚说到他拍婆子的精彩部分,就让郑师傅给打断了,很是扫兴,没好气地对郑建民说:“又到二、八月了,你爸又回老家看你妈去了吧。”说得孩子们一起坏笑了起来。郑建民有些脸红也有些气愤了,但他还是故做平和地说:“顺子,问你件事,你有大爷吗?”顺子没反应过来,说;“有呀,怎么了?”郑建民脸色突变,狠狠地骂了句:“我操你大爷。”

郑师傅回老家了,赵杰家来了亲戚。赵杰没地住了,就来郑建民家借宿一下。赵杰家经常来亲戚,在郑建民家住也是常事。

大人不在的晚上是令人兴奋的,他们尽情地享受着自由的快乐。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地聊到很晚,在赵杰的诱导下,话题又转到男女内容上来了。其实,不用赵杰诱导,郑建民已经早就绷不住了。自从那次遗精后,又有过几次,这种郑建民认为非常龌龊,难以启齿的事,他没脸和别人去讲,但不知为什么,他又总有一种向人倾诉的欲望和冲动。这时郑建民便身不由己地把这事告诉了赵杰。当他尴尬羞涩地讲述完事情的经过之后,赵杰小眼眯成了一条缝,坏笑了起来,他问郑建民当时的梦境,问得很具体,郑建民也都如实做了回答。赵杰听着不过瘾,就又诱导说:“不会就是这些吧,就光拉拉手、摸了摸皮肤?你小子肯定把精彩的部分给隐瞒了。”郑建民做了个无奈的手势:“真的是这样,没有再具体的了,向毛主席保证。”赵杰有些扫兴。但这扫兴只是片刻,他又突然来了情绪,他凑近郑建民诡异地压低了声音说:“那我就告诉你具体的情况是怎样的吧。”

这天晚上,在郑建民的家里,准确地说是在他的床上,郑建民接受了他人生第一次性的启蒙。作为“启蒙老师”,赵杰带有诱惑性地教授郑建民手淫方法时,应该说是认真负责的。教授过程中,他那身体力行,言传身教的具体细节,有失大雅,也有碍观瞻,在这里就不做详细描述了。好在从十六、七岁走过来的男人,大都有过这样的类似经历,重温一下,应该与你当时的情景大同小异吧。

那天晚上之后,郑建民就变得有些神魂颠倒了,“启蒙老师”言传身教的这一“小技巧”,使他到了近乎迷恋的地步,他竟然屡试屡爽,爱不释手。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他竟在“启蒙老师”的基础上,对这一技巧有了发展和创新,活做得更细、更精到,也更加淋漓尽致,可谓是青出于蓝的典范了。当这被发扬光大了的技巧,又在赵杰的床上反馈回去的时候,愉悦后的赵杰折服了,他对郑建民的悟性之高大为震惊。浑身松软的赵杰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略带玩笑地感叹道:“悔恨当初呀,真的是教会徒弟,气死师傅了。”

其实,郑建民的内心是矛盾的,他每回做完这事,都会陷入无限的后悔之中。那酣畅淋漓的宣泄过后,总有些疲倦和无精打采的感觉,他也听人说这种事会消耗人的精力和体力,他甚至把学习精力的涣散和考试成绩的好坏都与它联系到一起,多少次想与这种行为决裂,那怕决裂不成减少些次数也行。他努力了,甚至采取了强制的措施,但他做不到,所有的努力都是无功之劳,根本阻止不了他躯体内酝酿已久的力量,这力量就像火山底下的岩浆,随时都可能喷发。连郑建民都认为自己无耻和堕落,但他左右不了自己。

平时,郑建民学习上遇到什么难题,当然主要是数、理、化方面的,会常找赵杰的父亲请教。赵老师每次都是有求必应,耐心辅导。郑建民心里明白,赵老师的热情,与他爸经常打鱼有一定关系。赵老师每次辅导,都是在赵杰的房间,他自己的房间是不轻易让外人去的。这一次赵老师辅导完郑建民的数学,转身回自己房间的这一瞬间,也就是郑建民说完“谢谢赵叔叔”,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的一刻,郑建民的目光突然停滞了,他终于想起来了,这衣冠楚楚的背影就是那天晚上去赵阿姨家的那个背影呀。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或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了更准确地证实这一切,他每晚睡觉都很不踏实,总是格外地留心着走廊里的动静。

其实,发现这件事的不只是郑建民一人,赵杰也早就发现了。赵杰发现每当母亲在医院值夜班的晚上,父亲就会在半夜悄悄地溜出家门,去了对门的单元。父亲的半夜出访,绝对不会是找郑家父子的,这其中的端倪,赵杰心里自然明白。只是赵杰人小力薄,没法劝阻和制止父亲的行为,但他也不想如此放任父亲,他要研究出自己的对策,要立竿见影、付诸行动。

一天夜里,当然是赵杰母亲值夜班的这天,赵老师与杨阿姨缠绵过后,悄悄地回自己家时,他家门却推不开了。他心里明白,出来的时候他没锁门,这开不开的门是从里边插上了。尽管他身上带着钥匙,他还是打不开。他没有敲门,这倒不是他怕半夜影响了左右邻居,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清楚,这门是敲不开的。

回不了家的赵老师无处可去,只能在楼门口的两边来回徘徊。初春的夜晚,乍暖还寒时节,加上赵老师穿得单薄,个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去体会了。

巡夜的马大牙看着这位自称睡不着觉,出来随便溜达溜达的赵老师,一脸的疑惑,不时地回头张望。

赵杰这回把他爸很涮了一把。

这天晚上的事情,郑建民也很清楚,因为自从那天见到赵老师的背影后,他就格外留心赵杰的母亲什么时间上夜班。所以,这天晚上他听到了走廊和楼道里发生的一切,他还向窗外探望了一会,看到了赵老师在院子里孤独凄凉的身影。他想,男人找女人,大概都要付出代价吧。第二天。他有意要敲打一下赵杰,灭灭他的威风,故作漫不经心地对赵杰说:“昨晚半夜我闹肚子上厕所,好像听见有人敲你家门来着。”赵杰一听这话就急了:“操,你听见个蛋呀,是你妈的梦游了吧。”

这件事旁观者和两个当事人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大家不把它说出来,都在心照不宣地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从此后,赵杰不再因为学习成绩差,而忍受赵老师的挖苦和数落了。赵老师趁爱人值夜班的时候又可以放心地与杨阿姨幽会,而不用担心回不了家了。郑建民再找赵杰借书或别的什么,赵杰稍有怠慢的时候,郑建民会不经心地来一句:“这两天不知吃什么了,晚上老闹肚子。”

事情总是在变化,郑建民写的学习经验广播台没有播放,而是大量播放张铁生、黄帅这些反潮流英雄的革命事迹。从此后,没有人再把学习当回事,大院的孩子们玩起来更是如鱼得水、肆无忌惮了。顺子拍的六中的婆子在小哥们的一片否决声中歇菜了,赵杰的“六百工分”也没什么人看好,也准备换人了,郑建民对女人的兴趣也在与日俱增,蠢蠢欲动。

这是一个仲夏的傍晚,郑建民和赵杰坐在学校小操场旁的双杠上,等着顺子一起去学校边上的军区礼堂看演出。他俩无聊地闲谈着,郑建民目光散淡地看着校园里的景色。忽然,他的眼光凝聚了,他看到一个少女轻盈地搀扶着王小征的母亲,从家属院通往校园的甬路上走了过来。尽管天色有些暗淡,看上去朦胧了一些,但郑建民还是被那少女优雅高贵的超凡气质震惊了。米黄色的短袖外衣衬托着她文静柔美的面容,这柔美的脸旁有一缕秀发从耳边飘落下来,显得很洋气。衬衣的前领开得很低,暴露着脖颈下洁白的皮肤。浅粉色的花裙刚到双膝(郑建民第一次见到这么短的裙子),显得双腿修长而轻盈。她与王小征的母亲脚步很慢,缓缓地走来。背景再配合一下,是那绚丽的晚霞夕照,如此情景,都快有诗意了。郑建民看得有些痴呆了,如果说大院里也有几个漂亮女孩的话,这女孩就不仅是漂亮,而是美了。他目不转睛地问赵杰,那女孩是谁呀,赵杰抬手在他眼前上下摆动了两下,戏谑地说:“眼都直了吧,别发情了,那是北京来的靓妞,王小征的姐姐,王小卉。”

那一晚上,王小卉的身影一直在郑建民的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王小卉文静柔美脸旁的那一缕秀发,它散落地飘在耳边,微微地有些卷曲,现在回想起来,就不光是洋气了,还显得高贵,显得妩媚,有着大家闺秀的模样了。郑建民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裸露如此之多的双腿,那修长滑润的秀腿,性感而迷人,引诱出他无限丰富的遐想。这遐想的深度和广度在无限延伸,都让他觉得有些脸红了。他突然想起了鲁迅那句看到女人的大腿就联想起什么的话,有了羞愧的感觉,难道自己也堕落成了鲁迅所抨击的那种人吗。算了,不去想了,堕落就堕落吧,他感觉这堕落其实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他记不清在军区礼堂看的什么演出了。回来的路上一直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去王小征家,再去看看他的姐姐。

这天哥仨边走边聊快到家属院的时候,顺子不走了,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抓几个蛐蛐。赵杰知道他要去干什么,诡异地笑着说:“抓什么蛐蛐呀,又去听房吧。”顺子也不示弱,回敬了一句,“回去告诉你爸妈,小心哪天我听他们的房去。”说着,就消失在楼后的黑暗中。

前边老提顺子,还没做过详细介绍呢,在这得多说两句了。顺子是学校木工房老姚的儿子,学名叫姚有顺,大院的孩子们都叫他顺子。在这物质生活艰苦,食物相当匮乏的年代,有点邪门了似的,顺子倒像营养过剩的孩子,人高马大的,脸上已经有了些棱角,唇上也长了些胡须,平时总是故意表现出一种成熟老练的样子。不过,和其他的孩子们相比,顺子确实要成熟老练些。就说这听房的事,大院的孩子中,除了顺子,还真没几个敢干这活的,光“听房”这词,也是人家顺子从老家带过来的。顺子说,他小时候在老家,就经常和大孩子去听新结婚夫妻的房。

这大学的家属院,是由甲、乙、丙、丁、戊五座三层仿苏式家属楼围成的口字型大院,就如同一个放大了的四合院。这院子的四周,或是围墙,或是树林,很是隐蔽。顺子每次听房,当然不会在院子的里边了,院子的外围,才是顺子施展才华、大有可为的天地。

顺子听房也是很有讲究的,时间一般选在星期六的晚上,因为忙碌了一周的人们喜欢在周末的晚上行床笫之事。如果不是周末,顺子又来了情绪想去听的话,就要奔着那些年轻的、最好是新婚燕尔的夫妻去了。当然这要麻烦一些,要提前踩点,做好深入细致的调查工作,方能知己知彼,大有斩获。现在想一想,当年家住家属院一层,而且窗户朝院外开的恩爱夫妻们,在风花雪月的夜晚,肌肤相亲尽情缠绵的时刻,可曾想到,隔墙有耳,有人正与你们一起分享这美好快乐的时光呢。

每次顺子听房,都是独往独来,从不结伙搭伴的。他明白,这可不是人多力量大的活。尽管顺子谨慎小心地行事,但也有考虑不周、马失前蹄的时候。那一夜,当顺子在一对年轻夫妻的窗下,尽情分享的时候,被巡夜的马大牙抓了个正着。但顺子面对马大牙的审问,沉着冷静,对答自如:“怎么了,我来抓蛐蛐的,为什么靠在墙上,我累了靠着歇会怎么了,我没听什么呀,我光听蛐蛐叫呢。”面对马大牙后边的审问,顺子也是毫不含糊,句句在理:“我看什么了?哦,我是看了。我听屋里有动静,像是滴滴答答的声音,我看这狗特务是不是给国民党台湾发电报呢,我阶级觉悟高不行呀。”顺子踩过点,知道这家男的是新定的特务嫌疑分子。接下来,顺子转守为攻,把所有的口袋翻了出来,事先准备好的纸叠蛐蛐桶撒了一地,他故作激动地说:“我一不偷,二不抢,出来抓蛐蛐碍着你什么事了,你马大牙成心找我的事吧!”

马大牙这时也没什么辙了。他心里明白顺子是干什么来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干过这样的活。可是他没抓住任何证据,顺子的回答也找不出任何破绽,主要也是不想为这事得罪了老姚。顺子他爸老姚是三代贫农出身的工人阶级,在学校也是不好惹的主,从顺子敢直接叫他马大牙这点上,就能看出老姚的份量来。事到如此,马大牙也只好放了顺子。

转危为安的顺子暗自庆幸,为自己的沉着冷静、机智多谋倍感自豪,他想,幸亏是自己一人,要是有个同伙,经不住考验当了叛徒的话,那可就有口难辩,全军覆灭了。

尽管顺子听房是独来独往,但听后可不是单独一人享用的,他会把听到、看到的内容向哥儿几个作一详细的描述,用现在的话讲,就叫资源共享。顺子的讲述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说到动情之处,还要示范着做些夸张的形体动作,很生动,也很形象。大院的孩子们管顺子的讲述叫开讲座。顺子也是隔三差五地来一课,每次还都能有新内容。郑建民每次听顺子的讲座,都是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的,比在学校上课来情绪多了。遇到不解之处,还要不时地提问请教,像无知的孩子对知识有着无限渴望似的。一次,顺子的讲座还没讲完,郑建民就急切地插话问了一句:“顺子你说清楚点,他们干完那事都说什么来着。”此时的顺子正讲到精彩之处,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还你妈的说什么话呀,累得光剩下喘气了。”

赵杰私下里对郑建民说过,其实顺子不光是听房,还偷看过女澡堂呢。只是这事和听房可就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了,顺子从来没敢提过,更不敢开讲座。对于顺子的讲座,赵杰是不以为然的,他和郑建民说:“别听顺子瞎白话了,他讲的大部分都是手抄本上的东西,也就是让他添油加醋地加工了一下吧,等你看了那书就知道了。”郑建民一听这话就急了:“操,跟你要一百遍了,把那书给我看看呀。”

要说书香门第的话,王小卉得算是最纯正的了。她的祖父当年是前清的进士,做过翰林院正七品的编修,当时在京城也得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父亲是民国时期的北大毕业生,上学期间,正赶上“七七”事变,还和同学们一起参加过爱国救亡运动呢。现在也是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几名教授之一。当然了,王小征平时跟大院孩子们显摆卖弄的时候,肯定不提爷爷那段历史,主要是从父亲的北大生涯开始,重点炫耀爱国救亡这段。

在那个年代,“知识越多越反动”,书根本就不香,就别再提门第了。提不提的吧,都在那摆着呢,王小卉那高贵典雅、超凡脱俗的气质,就是她那贵族血统的门第传承与生俱来的。这气质是那些喜欢搔手弄姿的女孩学不来也做不来的。当年她父母从北京调来的时候,只把王小征带了过来,让她跟着爷爷奶奶留在了北京。一是这闺女爷爷奶奶从小就喜欢,留下也算跟年迈的老人做个伴,二是那时她已上小学,毕竟北京的学校条件要优越多了。如今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就只能转学过来跟着父母了。

郑建民这几天一直在为如何去王小征家找着理由,琢磨来琢磨去,想到王小征的母亲的时候,有了主意。

王小征的母亲姓许,大院的孩子们都叫他许姨。许姨当年也上过大学,只是因为抗战的动乱,随父母逃亡外地,荒废了学业。随丈夫从北京调过来后就一直在学校图书馆上班。那一时期,学校的部分文学图书虽没有明确解禁,但管得已经不是那么严了,通过朋友、熟人就能借出来,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潜规则吧。郑建民琢磨出去王小征家的理由,是找许姨借两本书。他要借的书是《牛虻》和《悲惨世界》。这两本书也是费了很大心机的。他想,能看这样书的人,一定很有品位。他要在王小卉面前显示出品位来。

郑建民到王小征家的时候,他们刚吃过晚饭,一家人正坐在一起闲聊天。郑建民和他们寒暄了几句,说明来意后,许姨爽快地答应了。许姨平时就挺喜欢这孩子的。这当中,王小卉一直微笑地看着郑建民,许姨忽然想起他和王小卉还不认识,就给他们互相做了介绍。郑建民赶紧说:“其实我们已经认识了,那天小卉姐和许姨散步的时候,我就见过小卉姐了。”郑建民对自己的这段答话还是很满意的,显得很有涵养,也显得亲近。尤其是那两声“小卉姐”,他觉的都有点大城市的味道了。王小征也客气地夸了他几句,是些爱看书、学习好、三好生之类的话。王小卉的父母见他们年轻人聊了起来,也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因为郑建民借书的缘故,他们的话题自然就谈到了文学,主要是外国文学了。王小卉的阅读量之大,是郑建民没有料到的。王小卉谈到了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很多的世界名著,都是郑建民没有看过的。聊了一会,郑建民搜肠刮肚、斟酌词句,有点招架不住,快接不上话了。好在王小卉和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悠缓,很有修养的样子,总是用甜美优雅的笑容看着他,让郑建民没有感到太多尴尬。王小征感觉到了郑建民的窘迫,觉的姐姐有点买弄的意思,就把话题扯到了国内的几部小说和手抄本上来了,这才让郑建民缓了口气,有了峰回路转的感觉。他们又谈了一些手抄本《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的话题,时间不早了,意犹未尽的郑建民也只好告辞了。

郑建民从王小征家出来,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口气。

赵杰发现郑建民这几天有点不对劲了,每天晚饭后也不找他玩了,冒充高雅地学会散步了。他每天早早地出来,在家属院通往校园甬路的树林旁,随便拿着本什么书,来回慢步地徘徊着,貌似复习功课时沉思的样子,但他眼睛却亮得出奇,不时地朝家属院张望。当他看到王小卉陪着母亲缓慢走过来的时候,就会紧张和兴奋起来,他会一直目送她们母女在他的视线里消失。每天看到王小卉的这几眼,让郑建民总有一种不可言表的愉悦和快慰。郑建民也只能这样望梅止渴了。因为他还一时想不出再次接近王小卉的方案来,他总不能刚借了两三天的书就马上去还吧。

这天晚上郑建民目送完王小卉母女,心情愉悦地吹着口哨回家的时候,赵杰正在楼门口恭候着他呢。赵杰说:“郑建民,你小子起手不低呀,敢拍咱院最靓的婆子了。”郑建民还沉浸在愉悦之中,也懒得答理他,随便应付了几句。赵杰见郑建民自作多情,好像真的把王小卉拍到手的得意样,也就对他没好话了,他说:“郑建民,别你妈的癞蛤蟆了,王小卉和咱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要是能拍早就被人拍了,还轮到你吗。”他看着郑建民还是悠然得意的样,小声地挤兑他说:“你要是真发情了,不行先把我那‘六百工分借给你练练手。”这话要是搁到以往,郑建民早就急了,但今天不同,人的心情愉悦了,心胸也就宽广了,肚子里也就能跑船了。他草率地踢了赵杰一下,继续吹着口哨,美滋滋地回家了。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郑建民算计着,这个时间还书就差不多了。郑建民这次去王小卉家,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他这几天恶补了一通中外文学知识。当然了,也就是知道了些名著的书名和作者而已,但这已经可以了。只要在和王小卉聊天的时候掌握主动,把握好聊天的尺度,广度为主,深度为辅,避重就轻地也就够用了。他设想了见到王小卉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如何应对的方案和策略。最主要的是,他还提前买了两张电影票,是刚上映的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很难买到也很有诱惑力的影片。不过这电影票只能是后备力量,如果一切顺利,事态按着自己愿望发展的话,才能用得上。只是他还一直没想好,如果王小卉说“就两张票,你和小征一起去吧”的时候怎么应付。算了,先不去想了,车到山前会有路的。去的时间他也提前踩好了点,要选王小征不在家的时候。他发现,因为学校放假了,王小征每天下午四点左右都要去物理系替他爸拿一趟报纸。这是最好的时机。

郑建民拿着两本世界名著去王小卉家的时候,正好是王小卉给他开的门。当他正要拿腔拿调地叫“小卉姐”的时候,王小卉面带疑惑地问道:“你是找……?”郑建民一时尴尬,赶紧说:“我是……”王小卉好像想起了什么,有了些微笑:“你是小征的同学吧,他没在家,刚出去了。”

王小卉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让郑建民进屋的意思。尽管郑建民拿书的手又往胸前抬了抬,王小卉还是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这时许姨听到声音,过来和郑建民寒暄了几句,接了他还的书,只是客气地说小征不在,要不你就进来等他会之类的话。郑建民与许姨说话的时候,王小卉好像又冲他微笑了一下,就回自己的房间了。见此情景,郑建民情绪大跌,万念俱灰,随便应付了几句就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郑建民遇到了顺子,把电影票给了他。无功受禄的顺子看着郑建民一脸的痛苦和沮丧,不解地问:“怎么个情况?有人欺负你了?用不着贿赂我,告哥们谁,卒瓦了他。”郑建民也不理会顺子说的什么,径直往家走。顺子急了:“什么电影呀?……你没病吧。”

满怀热情和希望的郑建民被兜头的一盆凉水浇了个正着,让他感觉到一股无边的酸楚。心灵上受到无情打击的他躺在床上,万分痛苦和沮丧。他猛烈得扭动了几下身躯,身下那两条长凳支着的床板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这床板的响声让他想起了王小卉那有着曲线造型,很外国样式的床。也许正像赵杰说的那样,他和王小卉根本不是一路人,人家根本就没有在意他的存在。这盆凉水浇醒了郑建民,人在冷静的时候看问题也就客观了。他这时才意识到,从见到王小卉的第一眼起,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不过是他自作多情,做的一段癞蛤蟆与天鹅的美梦而已,他甚至感觉,王小卉离去时的那一笑仿佛是蔑视的嘲笑。他又动了一下身,床又“吱……扭”了一下,这响声让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

人们说上天是公平的,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你信吗?怎么到郑建民这,门关上了,也不给打开扇窗呢。可上天对赵杰却格外地钟爱和偏袒了。

赵杰暑假去秦皇岛的姑姑家玩了几天,也就是一个来星期的时间,就在秦皇岛拍了个婆子,真的算是情场老手了。这边的“六百公分”还挂着呢,那边又多了份思念。赵杰让郑建民看过那小妞的照片,也还有模有样的不算难看。这异地的相思虽是甜美,但却要频频地鸿雁传情。赵杰知道自己没这两把刷子,这鸿雁传情的活,就只能求郑建民了。

郑建民替赵杰写第一封情书时还是用了点功夫的,先是把那小妞尽情地赞美了一番,再就是离别后的深切思念、万分牵挂了,华丽的词藻跃然纸上,写得郑建民都快吐酸水了。几天后,当赵杰兴奋地拿着秦皇岛来信,再让郑建民写回信的时候,郑建民拿上架了。今天忙,明天没功夫,后天情绪不好,急的赵杰见了郑建民像汉奸见了皇军似的点头哈腰,就差叫爷爷了。郑建民见时机成熟,和赵杰摊了底牌:把那手抄本给我看看吧。

赵杰极不情愿地把手抄本借给郑建民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后,张开右手在郑建民的眼前晃了晃,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你小子看完后,至少再替我写五封信。”

手抄本的题目起得也算有些品味,《少女之心》的主题下还有一个副题——曼娜回忆录。小说以简单的故事情节作了些铺垫和穿插,主要内容是描写这个叫曼娜的少女,多次回忆她与男人行床笫之事时的情景。赵杰也没说错,顺子开讲座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来自这里。只是顺子当时那眉飞色舞、连说带比画的描述,现在看来,就显得粗糙逊色多了。书中对男女之交时具体姿势、具体部位的描写,要比顺子讲得更细致入微。最主要的是,这女孩在与男人两情相悦、如痴如醉时的生理和心理的感受,也就是此书最精彩最诱人的部分,在顺子的讲座里根本没有提到。郑建民心想:顺子的水平也真你妈的差。

郑建民拿到手抄本的当晚就把它看完了,好在书写得也不长。就是长,他也能看完的。书中的描述,强烈地刺激和撩拨着他那正发育着的躯体。他对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认真地感受,细心地体味。这感受和体味慢慢地诱发着身体的某一部分温暖了起来。这温暖不断上升,使他感到一股不断储蓄着的血气就要冲出身体。躯体的躁热使他欲罢不能,他把“启蒙老师”教授的“小技巧”认真地做了一遍,又一遍。事后,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郑建民第二天不想上学去了,几乎一夜未眠的他有些精神恍惚,六神无主的感觉,只想在家好好地睡上一天。他找到赵杰说他有些感冒,帮他向班主任请个假。赵杰看着他那萎靡不振,一脸疲倦的样子,坏笑着说:“什么感冒了,肯定是昨晚没睡好觉吧。”

郑师傅看着儿子疲倦的样子,以为他真有些感冒了,上班前嘱咐他多喝些水,要是不舒服就去学校医务室看看。

郑建民是在大人们快下班的时候醒来的。几个小时的睡眠让他感觉有了些精神,他想去洗洗脸提提神,别让下班的父亲看到他太萎靡的样子。在郑建民开门出屋的这一刻,他一下愣住了,马大牙这时也正好从杨阿姨的房间出来。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下,双方都感到惊讶,马大牙扬了下头,避开郑建民疑惑的目光,匆匆地出了单元门。郑建民有些惊愕了。他从马大牙出杨阿姨房门时的得意神态,从他还系着领口纽扣的动作,从杨阿姨也没有出门相送,以及一直也听不到杨阿姨的动静,所有这些,让他明白了马大牙和杨阿姨刚才都做了什么。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无尽的酸楚,感觉胸口有些憋闷,他想克制自己不去联想,但他还是想了,他以手抄本里对男女性爱的描写,想象着马大牙和杨阿姨行事时的情景,便有了种要呕吐的感觉。他想冲进杨阿姨的房间,也去做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去厨房喝了碗凉水,回到床上接着去睡了。

郑建民光顾着自己憋闷了,可杨阿姨的苦衷他还一点也不了解。

自从杨阿姨和赵老师好上后,关系逐渐地升温,这上升的温度使他们的幽会频繁了起来,也让他们有些色令智昏、忘乎所以了。赵杰母亲不定期上夜班的时间,就明显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了。所以,他们也就饥不择食地频繁变换着幽会的时间和地点。赵老师系里的物理实验室靠里边还有一小间库房,这库房存放的仪器不是很多,屋里架了张床,谁做实验加班的话,可临时休息一下,谁家来了客人住不开了,也可借宿,很是方便。因为是库房,不很引人注意,这里便成了杨阿姨和赵老师晚上见面的好地方。

只是他们自以为得计的这一幽会地点,早被马大牙注意上了。马大牙一直没有放弃对杨阿姨的纠缠,所以就格外留意她的行踪。

马大牙的这次“捉奸”行动也是精心策划的,行动时只带了一个自己的亲信,他们在物理系边上的小树林里蚊叮虫咬地守候了两天。第三天,当杨阿姨和赵老师还在那放纵情欲、云雨之欢的时候,被提前拿到实验室钥匙的马大牙抓在了床上。俗话说捉奸捉双,面对事实,他们无法抵赖。在隔离审查的时候,杨阿姨很坦然,遇辱不羞的样子,没做任何隐瞒,全部做了交代。接下来对赵老师的审查马大牙就没什么兴趣了,也不管他的抵赖和狡辩什么的,草草地做了笔录就放他们回去了,临走的时候马大牙做了交代:回去好好反省,听候组织的处理。

在那个年代,生活作风可不是小问题。闹大了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可几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整天提心吊胆、魂不守舍地等着组织处理,并已做好最坏打算的赵老师一头的雾水,有些迷惑了。他怎么也琢磨不出马大牙的葫芦要卖的什么药,但杨阿姨没有迷惑,她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越是平安无事,杨阿姨也就越明白马大牙要卖什么药了。

有人说,谎话说一千遍就能成为真理,那么,癞蛤蟆想一千遍天鹅肉的话,也许就真的能吃上了。这不,在杨阿姨身上,马大牙得手了。

青春期的郑建民经历了如此的风风雨雨之后,心理和生理发生了极大变化,他对女人,女人的身体,女人那白皙光滑的皮肤的渴望,更明确、强烈了,更加不可抑制了。同时,王小卉、杨阿姨给他心灵上的创伤又使他对女人有一种蔑视、报复的心态。他再看到杨阿姨的时候,已经没有以往那种光彩照人的风姿了,她的皮肤仿佛不再柔软滑润、洁白无暇,他发现了她脸上的雀斑、皱纹,头发里好像还埋藏着几根白发。再想起王小卉的时候,感觉也不是那样完美无缺了。她的脸有些长,眼睛好像也不是双眼皮,那飘在耳边卷曲的头发,就显得很妖气、很放荡了。假如她斜戴上一顶国民党的军帽,就是电影里的军统女特务了。他对女人这种渴望与藐视的矛盾心理,使他烦恼和痛苦,整天神情恍惚。

这天,郑建民和赵杰、顺子一起上学的时候,感觉顺子的脚有些不对劲,虽不明显,但还是能看出一瘸一拐的。郑建民随口问顺子怎么了,是崴着脚了吧。顺子不耐烦的回了一句,没事,踢球踢的。他们进了校门,等顺子走远了后,赵杰小声地说:“你听他瞎扯淡呢,他那脚是昨天偷看女澡堂子,从树上下来时崴的。”

赵杰是说者无心,可郑建民听者有意了。他突然来了精神,眼睛突然有了亮光。郑建民终于找到了既排泄烦恼痛苦,又能满足生理欲望的方法了。这方法就是:去看女澡堂,去看女人那洁白而真实的身体。

郑建民萌发这种欲望后,也曾犹豫过,胆怯过,他找着各种说服自己的理由,也设想了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以此来克制自己的欲望,让自己停下来。但他做不到。有一股血气在他体内不断地膨胀和蔓延,这蔓延的血气朝着覆水难收的方向发展,已是欲罢不能了。

学校的澡堂在学生宿舍楼的西边,是座一溜平房,分为男女两部。澡堂的前后窗户开得很高,应在两米左右,想必是为防他人窥视而设计的。在澡堂女部的后边十米左右的位置,有两排槐树,这些槐树不是很高,正是茁壮成长时期。郑建民为这次行动踩过两次点,他看着那些槐树,计算着自己站在哪棵树的树杈上,才是看到女澡堂里边的最佳高度。郑建民是有心计的孩子,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他提前找赵杰借了副羽毛球拍和羽毛球,以此作为行动的道具。如果有人发现他站在树杈上,可编造出打球时羽毛球挂在了树上,自己只是上树够球的,没有别的目的。

郑建民那天爬上树叉的时间应是下午五点左右,天还很亮,也很晴朗。当他假装够球,把头扭向女澡堂窗口的时候,他失望了。窗口里是一片黑暗。郑建民暗骂着自己的愚蠢,自己怎么就忽略了最基本的物理现象呢,大白天的,室内外亮度的反差,怎么能看清澡堂窗内的情景呢。

初战不利的郑建民没有气馁,他重新调整了行动计划,把时间改到了下午七点。此时已到了深秋的季节,这一时间天就快黑了,洗澡堂已经亮灯,虽然室内外亮度的反差还不是很大,但不能再等了,澡堂七点半要关门了,这半个小时的时间差应该是最佳的时机。

开始行动吧,郑建民再次爬到了树上。当时的天空还有些晚霞,女浴室的灯光也很灰暗,加上水蒸汽的弥漫,就显得非常的朦胧了。郑建民脚踩着树杈,依偎着树枝,从窗户里看到的,只是在灰色的雾气中游动着的几条高矮不同、胖瘦不一的白色身影。但这已经让郑建民很满足,很快慰了,他的眼睛放着亮光,努力地追寻着那一个个白色的身影,争取看得更清晰,更剔透一些。他已经痴醉,已经流连忘返了。

是一位刚洗完澡的女学生回宿舍时发现树杈上的郑建民的。这女学生很有心计,没有贸然行事,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报告了学校保卫处。当女浴室的灯光关闭,意犹未尽的郑建民从树上轻松跳下的时候,马大牙已经带着保卫处的人在下边等候了。

马大牙对这一事件还是做了低调处理的。他对郑建民单独审问后,做出的结论和处理意见是这样的:羽毛球和球拍说明郑建民并非心怀叵测、蓄谋已久,而是上树够羽毛球时无意中看到了女澡堂。由于一时放松了无产阶级警惕,迷失了革命方向,没有抵制住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诱惑,错误地多看了几眼,应属“流氓未遂事件”。而且郑建民还未成年,尚无独立承担刑事责任的能力,故不移交公安部门,而是责令其写出深刻检查,由家长严加管教,并转交其所在学校严肃处理。马大牙的这一结论和处理结果听起来很客观,很正确,也很有说服力,对义愤填膺的举报者和主持正义的广大围观革命群众,也算是有了一个合理而满意的交代。

事后,马大牙事后私下里和他的部下说,“一个小毛孩子,离那么远,雾气腾腾的,能看见个屌呀。”

但这一事件传到家属院时就已是爆炸性新闻了,事件的性质也没有了马大牙结论中的“未遂”,直接就是“流氓事件”了。一夜间郑建民就成了家属院大人孩子议论的焦点,很多人不可理解,平时学习不错,稳重老实的孩子,怎么能做出这样下流无耻的事呢,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呀。一些家长暗自庆幸,幸亏自己的孩子平时不和他一起玩,否则跟他学坏了可就倒霉了。连顺子他爸老姚都严厉警告顺子:“你小子以后要是再跟那小子玩,就打断你的腿。”

当王小征把这一消息带回家的时候,王小卉有些惊讶,问她的母亲:“就是找你借书的那个小伙子吧,怎么能这样呢,太可惜了。”

郑建民所在的附属中学对此“流氓事件”非常重视,学校革委会专门开会研究,对郑建民做出记大过处分、开除学籍的处理决定。并且,为配合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把这一事件作为资产阶级白专道路毒害革命青年的反面典型,通报全校。然而,当学校准备将这一处理决定放入当事人档案时,才发现郑建民根本就没有学籍,是个户口还在农村老家的借读生。而且,事件发生后,没等学校开除,郑建民已经不知了去向,再也没有来上学。

郑建民不光是没有去上学,自从“流氓事件”发生后,家属院的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据赵杰说,事发的当晚,郑师傅第一次打了郑建民,是插上门用皮带或是什么类似的东西狠狠抽的,基本上是殴打了。那击打的声音“啪、啪、啪”地非常清脆,时缓时急,很有节奏。没有愤怒的骂声,也没有痛苦的叫声,只有阵阵的鞭声撕人肺腑。杨阿姨试图叫开门制止郑师傅这一暴行,但她在门外晓之于理、动之以情地劝解了半天,也无济于事。赵杰还说,最后,是郑建民跪着求他爸,说他不想在城里上学了,让他爸夜里用自行车把他送回老家的。临走时,羽毛球和球拍放到了他家门口。

关于郑建民的最后结局。我曾设想了一个这样的版本:他由于这次“流氓事件”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破罐子破摔地消沉了下去。回老家后,没有再好好上学。过了几年,经人介绍,草草地与邻村的一位只有小学文化的妇女结婚,像那时大部分农村青年一样,娶妻生子后,与世无争地过着平淡简朴的生活。甚至还设想了一些他婚后由于文化和生活上的差异,和妻子矛盾重重,曾萌生过离婚的念头。还有他由于青春期时性生理上受到的创伤,多年走不出那些阴影,对男女间的房事一直排斥和厌恶,甚至还有婚后一直阳痿早泻的很多细节。每每写到这些,我总是下不了笔,总觉得这样对郑建民太不公平,太不人道了,也不愿意故事发展到最后给人一个悲剧的结局。最终,还是受良心的驱使,选择了一个我们大家都希望看到的结局:

郑建民回老家后就又叫他的小名大民了。由于他的户口一直就在农村,也不需要什么转学手续就在乡里的中学继续上学了。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一切都洁白如纸地从头开始,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了。从此,他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努力地克服和抵制着“发情期”的各种干扰诱惑,只是偶尔地犯了几次“小技巧”上的错误,还是把主要的精力用到了学习上,时间不长就成了学校的“三好学生”了。一年后,赶上了77年恢复高考,一下子就考上了大学。

他们乡里那年只有他一人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全国的重点大学。这一事件,在偏远的山乡里,无疑是一桩爆炸性新闻,这喜讯一经郑建民的奶奶发布,就被口口相传广泛颂扬起来,当消息传到外村,也就是传到第六遍,或是第七遍的时候,就多少有些失真了,而这被放大了的信息,正好让那些名落孙山的考生们心理上得到了少许的安慰:

“人家当然能考上了,人家他爹是大学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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