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是任何一个如果……

2015-05-06 05:49高秋
岁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李明局长妻子

高秋

当人们突发疾病或偶遇意外事件劫后余生,身边总会出现一个祥林嫂似的亲人,向所有来探视的人不厌其烦地讲述事件发生的过程,这既是对刚刚经历的危机五味杂陈的回味,也是给好心前来慰问人一个交待。自从赵明远从ICU转入神经外科病房起,赵明远妻子莫小娅就扮演起这样一个角色。她从他们夫妻那天晚饭后对话开始,这是事件发生的前因,然后是赵明远接电话耽搁了出门时间,这是导致他登上那辆危险公交车的后果。随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突然接到赵明远妹妹的电话,告之赵明远发生了意外。赵明远远在外地的妹妹之所以先于她接到通知,是因为她正巧给哥哥打去电话,而接电话的正是在现场组织抢救的的警察。莫小娅匆忙赶到医院,医生对赵明远病情做了令她绝望的估判。她在重症监护病房外煎熬两天,等待医生是否需要手术的决策。这样的阐述赵明远听多了,便不再入耳,妻子滔滔不绝说的时候,他的思绪总是飘向别处,而纠缠在他脑中最多的只有两个字:如果……

如果那天他不是突然想到下属家里看看,如果那天不是晚餐时喝了点啤酒,如果那天没有听妻子的劝告,如果那天不是临时接了一个电话,如果那天他在公交车上没有临时更换座位,如果那天他在车尾部挑选的是另一个空位………

如果……,哪怕这其中任何一个如果成立,事情的发展就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如果前三个如果成真,一切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他仍然会过着像以前一样的生活,继续在政府机关做他的副处长,接着晋升处长;但如果其中有一个如果成为现实,那世界上就再没有赵明远这么个人存在了。

如果……,如果他当初去当兵而不是上大学,如果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分配到这个城市。如果……,人生有太多的如果,但这些如果都没有发生,赵明远今天就躺在市医院脑神经外科的病床上,一侧肢体完全没有知觉。劫后余生的幸运感消失后,吃喝拉撒一切需要别人帮助,赵明远内心充满绝望与苦涩:如果当时昏死过去没有再醒来……

生活永远不是如果选择生,如果选择死那么简单。

事故没发生前,赵明远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当,特别是领导向他表露了两三个月后他将接任处长位子的信息。这是仕途上的一个飞跃,按他的年龄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可能永远被定格了。而半年前,他差不多已被排除在这个人选之外。一场飞来的横祸让一切成了泡影,他的生活彻底毁了。

事情的起因正像赵明远妻子叙述的,处里的新人小康父亲过世。这个刚刚考入公务员队伍的年轻人命运坎坷,十几岁失去母亲,虽然有继母,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成了孤儿。康父午夜时分在医院宣告不治,赵明远下半夜便赶到医院,和小康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人把遗体送到殡仪馆,安排手下年轻人留下协助料理后事。处里本来人手紧张,恰巧次日下午还要召开一个有县区人员参加的工作会议,他在单位马不停蹄忙一天,本打算第二天一早直接去参加送别仪式,可吃过晚饭,觉得还是应该再去年轻人家里探望一下。赵明远觉着在这个时候组织上应该对这个连女朋友都没有的年轻人多一些温暖,而马上退休的老处长生性老实木讷、不太会关心人。因为晚餐喝了点酒,不便开车。想打车,妻子莫小娅听他说了小康家的位置,发表意见,说他要去的小区离他们家很远,出租车起码要二、三十块钱车费,而小区门前就有一趟公交车直达小康住的地方。赵明远犹豫了一下。平时除了工作,他没什么地方可去,出入大都开私家车,多年没有坐公交车了。想想没什么急事,听从了妻子的劝告。临出门,接到一个工作上的电话,几分钟后,向小区门口走去。一辆公交车刚出站,不到十分钟,又有车来。车厢很空,他在车子中间空位坐下,庆幸听了妻子的劝告,这和打车也差不了哪去。几站后,渐渐开始上人,老年人居多,赵明远忙了一天很累,觉得坐那儿早晚要把座位让出去,看看后面还有空位,就向车厢后部走去。一个刚上车的年轻人一屁股坐到他刚刚离开的座位,继续低头玩他的手机。车子开出去不到两分钟,一辆躲避行人的渣土车突然失控猛地撞向公交车。赵明远倒下时后脑勺碰到座位的扶手上,被人重重地砸在身上,他瞬间失去了知觉。

这场轰动全市的公交车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一人重伤和多人轻伤。死者是坐在赵明远当初坐的那个位子上玩手机的年轻人,而重伤的人则是赵明远。虽然赵明远只昏迷了二十多分钟便恢复了意识,但这场事故造成他锁骨骨折,颅内损伤,他左侧半个身子没有了知觉。他在ICU病房待了两天,好在颅内出血量不是很多,保守治疗。他在医院病床上一躺就是三个月。这是他一生中最煎熬的三个月,他像一个断了电的机器人对自己身体无能为力,24小时不能离人。妻子一个人照料不了他,只好请了专业护工。所谓的“专业”,并不是真的专业,只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专职陪护而已。这些人长期盘踞在病房为病人提供护理服务,一天一夜一个班次,费用为320元到340元不等,价格由病人家属为他们提供一日三餐决定。这笔费用对任何一个病患家庭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尤其是那些病期都较长的脑部受损病人,他们还有大笔治疗费需要负担。所以到了康复期,家属往往会选择辞去护工改由家人照料。神经外科以中年以上脑血管病患居多,莫小娅发现,长期照顾他们的大多是年龄也已经不年轻的他们的兄弟姐妹。

保险公司虽然会赔付赵明远护理费,但据说每天不过几十元,三百多元的护工费对赵明远的家庭来说还是过于沉重。赵明远只有一个妹妹,在老家。兄妹感情极好,哥哥出事后,她和儿子连夜驱车赶来,外甥更是一直守在ICU门前不肯离开,舅舅从ICU出来,这个一米八几,体重二百多斤的大男孩放声痛哭。赵明远妹妹和外甥都想留下来陪他,但赵明远没同意,他们是做生意的,本来就缺人手。妹妹临走留下五万块钱,过后赵明远让妻子把钱打回到妹妹的卡上。妻子不太情愿,但还是照办了。虽然妹妹家的生意规模不小,但目前遇到很大困难,而最缺的就是流动资金。莫小娅这边有两个姐姐,但不是在家照顾老人,就是需要带孙子。赵明远受伤后,局领导来看他,表示如果人手不够,可以派年轻人来。赵明远谢绝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插着导尿管赤身裸体瘫在床上,一切不能自主,不希望在同事下属面前丧失最后一点尊严,而且现在年轻人极少能承担起照顾病人的职责。他刚受伤病情危重时,除了陪护,还需家人守在旁边,莫小娅当柜员时的徒弟柳阳自告奋勇陪她留下来。头半宿,他一直歪在租来的折叠床上玩游戏,下半夜,莫小娅让他睡一下,他一觉睡到上班要迟到了才被莫小娅叫醒。赵明远病情刚好转一些,莫小娅去上班了,她在储蓄所工作,单位人手紧张。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来看赵明远的莫小娅的表姐夫老徐主动要求留下来照顾病人。表姐两口子早年下岗,孩子在外地读大学,全靠老徐在马路边打零工维持生活。莫小娅同情他们,常常找些旧衣服送过去,年节也会塞点零用钱,他们对赵明远夫妇一直心存感激。虽然表姐夫坚持照顾赵明远是白尽义务,但莫小娅还是和他们商定,每月付给他们五千块钱,这对他们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进账。老徐身强体壮,干力气活是把好手,但护理病人还是有点不合适。他好烟酒,抽空便跑到病房走廊阳台上同那些陪护抽烟聊天。病房的护工不分男女差不多都靠香烟来熬过漫漫长夜。晚上喝点酒,他会在折叠床上酣声大作,不光影响到病房其他病人及家属,夜里赵明远有什么需要,还要花好大力气,常常要借助临床家属的帮助才能把他唤醒。他后来自己想出法子,在胳膊上系一条绳子,绳子另一头拴在赵明远能活动身体一侧的床头柜上,搞得赵明远很无奈。不过老徐也有老徐的优点,为观察创伤恢复情况,赵明远经常要进行CT等项检查,每日还要做高压氧。老徐没来时,每次从床上、推车上搬来搬去,莫小娅都极为发愁,到处张罗身强体壮的男人过来帮忙,老徐来后,他一个人就把这问题解决了。他有力气,也会用巧劲,在病房人缘又极好。不管哪个病室谁有困难他都乐于帮忙,护工及病友的家属随时都愿意为他搭把手。

赵明远病情恢复比医生预言的要快。一个多月后,脑部血肿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肢体恢复也一天比一天进步明显,不久就可以在别人的帮助下坐到轮椅上。三个月后,借助拐杖可以挪动步子。他坚持出院,康复已到了瓶颈期,进步不那么显现了。医生说,康复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孤独寂寞的滋味赵明远在医院里就体会到了。事故发生后,领导同事都来探望,是应尽的义务,来过一回也就完了,就是小康也不再露面,开始他在赵明远及妻子面前表现得十分歉疚,事情毕竟是因他而起,但不久他便开始逃避这种良心上的不安,就是处长派他来和赵明远沟通一些原来负责工作的后继问题,他也拒绝前来。全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赵明远的仕途生涯到此结束。马上到手的处长位置更没有可能了。果然,不久就传来某人调过来做代处长的消息。这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他原本就是这位置最有力的竞争人选。

这个人名字叫李明,比赵明远年轻三四岁。李明在局里是一个颇受争议的人物,但却是局里的大红人,在局长面前说话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虽然大家背地里对他非议很多,但每个人都争相对他说好些恭维话。李明之所以深得局长信任也是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结果。局里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当年局长女儿考取外省一所重点大学,刚入学时因为不适应学校生活,天天闹着退学回家,这让局长两口子深陷苦恼。局长夫人也在另一个单位做领导,不可能经常放下工作去学校陪女儿。李明知道这件事情后,果断地让妻子请了长假去学校照料局长的千金。李明妻子租住在学校门口的小旅馆里,她在服务行业做了半辈子,善于察言观色,很快找到问题的症结。局长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唯我独尊,而同寝室一个身强力壮、生性刁蛮的女孩,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就瞧她不顺眼,时时以侮辱、欺凌她为乐。而唯一能震住那女孩的只有这所宿舍楼的管理员,别看一个小小的宿管,权威性却十分了得,负责给每个寝室评分;不给晚归的同学开门;借着检查违禁物品翻箱倒柜,没收学生的电吹风、电水壶等小家电。如果能和她搞好关系,给个免检待遇,那真的可以在宿舍里为所欲为了。所以不管是老生新生,人人都拚命讨好宿管。可这个宿管阿姨是个性格泼辣、强势,十分不好接近的女人。李明妻子站柜台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她对症下药,开始在宿管面前示弱装可怜,取得同情博得好感后,通过小恩小惠把她给彻底收买了,两人还拜了干姐妹,局长女儿顺理成章地成了宿管的干闺女。这一招果然起到奇效,欺负局长女儿的小霸王很快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唯局长女儿是从。在宿管的关照下,不光是同年级新生对她礼让三分,连那些大三大四的同学也开始争着向她示好。局长女儿在干部家庭长大,很有当领导的潜质,只不过在父母包办一切的溺爱中遇事缩手缩脚,现在一旦内心中的东西被挖掘出来,便脱颖而出,不但很快适应了学校生活,还当上了班干部。李明妻子在小旅馆住了两三个月,圆满完成任务,班师回朝。局长夫妇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圆满解决,从内心深处对李明两口子怀着十二分感激。他们坚持给李明妻子一点金钱上的回报,两口子断然拒绝,最后局长夫人坚持付了李明妻子在小旅馆的宿费。这钱他们接了,局长夫妇不差钱,这会让他们觉得心安,其实借着白天在小旅馆帮着干点零活,李明妻子一分钱的住宿费也没有付过。他们为局长解决了心头之忧患,局长当然也要替他们排忧解难,而且他们遇到的难题还是因帮助他们而起。李明妻子原本在一家药房卖药,几个月不去上班,工作就等于辞了,局长夫妇觉得应该对此负责。那时事业单位的人事管理还不正规,设岗、进人都很随意。局长不仅让李明的妻子进了局属一家事业单位,不久还让她当了领导。这个女人因为有局长大人做后台,气焰十分嚣张,但她没有想到她可以轻易摆平一个宿管,可是在都有一定背景和文化知识的群体面前她的那点能耐就显得捉襟见肘了。时间不长她败下阵来,被轰下领导岗位。在这儿混不下去,局长很快为她换了另一家单位,还做领导,只是有了上次的教训,为人处事低调了不少。

在赵明远的老处长还有几年才到退休年龄的时候,在其他处任副处长的李明就盯上了这个位子。赵明远已在这个处工作多年,老处长因为性格懦弱,能力有限,处里的主要工作都由赵明远承担。按官场规则,处长的位置理应由赵明远接任,但李明太想要这个位子,而他在局长那儿没有实现不了的心愿。虽然局里每年测评赵明远的好评率都在前几名,李明全是后几名,但他还是在与赵明远的竞争中占了上风。但发生了一件事让事情有了转机,节假日他开公车拉老婆孩及丈母娘到风景区旅游,然后去一家酒店签单公款消费,被媒体跟踪曝光,那时廉政形势还没有现在这样严峻,局长出面积极斡旋,只给了他一个通报批评,因为被媒体曝光,事情闹得有点大,马上提拔有问题。机会转到赵明远一边,但接着发生了车祸,赵明远又自动出局。因为有前面的污点,李明暂时是代处长,但所有人都清楚,正式任命只是时间问题。

李明当了代处长后,主动向病中的赵明远示好,但他的态度怎么都让人觉得是胜利者在向失意人炫耀。赵明远心中憋屈,但表面还是客客气气地感谢领导关怀。挫折让他看透了很多事情。过去他在工作中接触到方方面面很多人,称兄道弟,觉得自己朋友可真不少,但等到大难临头,他才意识到,真正的朋友实在是屈指可数。确切点说,患难见真情的不超过一个两个。他以前的同事肖博绝对算是一个。肖博是比他大两届的大学校友,两人毕业分配到同一个部门工作,气味相投,一直走得很近。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对李明不待见。如果赵明远对李明的不喜欢夹杂着相互竞争、暗自较劲的因素,那肖博对李明厌恶纯粹是心理上的。他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不屑。肖博几年前被市纪委抽调去查案子,后来便留下来,前几年提拔被派到某局做纪检组长。赵明远出事后,他妻子在医院打出的第一个电话就是给肖博的。肖博赶到医院,安抚莫小娅,同医生沟通,通知赵明远的领导同事,忙了整整通宵。后来晚上又几次到医院陪床。在医院他同李明有过碰面,两人招呼一声便无话。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芥蒂。肖博在酒店进行公务接待遇到几个旧同事也在这里吃饭。席间,肖博去他们包房打招呼,敬大家一杯酒。在座有两位原是肖博的部下,现在也是处长、副处长了。大家起身说些感谢领导的客气话。他前脚刚迈出包间,李明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撇嘴:“狗屁领导,我现在手下任何一个科叉子都比他好使。”这是酒话,却犯了官场大忌,第二天,李明酒醒后也意识到这点,便找昨晚一块喝酒的人一一灭火,这种事情越掩饰散布得就越快,很快便局里局外尽人皆知。李明也知道话会传到肖博耳朵里,他把这事算在赵明远头上,虽然那晚聚会时赵明远并没有在场。李明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见了赵明远便话里话外敲打,赵明远不愿和他一般见识,也不辩解,两人关系也有些恶化。

赵明远的康复之路虽然慢长,但还算顺利,不到半年,生活基本能自理,除了左手恢复较慢,借助拐杖可以行走了。儿子上了本市一所大学,住校。嫌母亲限制太多,平时很少回家。莫小娅升了所长,节假日也不大休息,整日为揽储任务完不成发愁。夫妻俩原来的话题多半是围绕着孩子的学业和高考问题,现在这话题没了,便觉得无话可说。有时她会与赵明远谈论一下哪里公交车爆炸了,哪里楼塌了,这是莫小娅在柜台里听其他营业员说的。但这话题引不起赵明远的兴趣,他现在接触的全是网络世界,所有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找不到话题,莫小娅偶尔也会同他谈论一下徒弟柳阳。

莫小娅这个当柜员时的徒弟真是没少让她操心。柳阳是个遗腹子,在他长到二十几岁之前,一直在母亲精心呵护下生活,他到银行上班第一天,刚开门,母亲就装成来办业务的储户坐在等待区守着他。他不愿自己被同事当成笑料,经常同母亲闹。那段时期,莫小娅天天调解他们母子间的纠纷,柳阳赌气躲到朋友那儿不回家。莫小娅劝说柳母,柳阳长大了,她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儿子身上,要找点自己生活的乐趣,否则这样下去,只会让儿子与她越来越疏远,最终失去儿子。柳母觉得莫小娅的话很有道理,便学着自己找事情做。小区里开了家麻将社,她去看热闹,后来便跟着玩,没想到,一下子迷恋上这项活动,她不仅不像过去那样执着地关注儿子的一举一动,渐渐还很少着家了,弄得柳阳下班后连饭都没的吃。莫小娅原本只想让她对儿子别再那么病态地关注,自己也省点心,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这种局面,实在让她哭笑不得。她可怜柳阳,也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有点责任,便常常带柳阳回家吃饭。赵明远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这个大男孩。现在的年轻人太自我,他从没觉得这样会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活,来了不是一头扎到书房里上网,就是眼晴不离手机。赵明远不理解时下的年轻人,为什么对手机迷恋到这种程度。他住院时,儿子难得去医院看他一回,却从头到尾在玩手机。妻子看出他的不高兴,替儿子解围,说平时是不允许他拿手机的。赵明远想起过去在单位接待媒体单位,那些年轻记者、摄像,采访任务结束便埋头关注手机,无视接待他们的基层单位领导。

柳阳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女朋友,他人长得帅,个子又高,应该很讨女孩子欢心,可就是处不成对象。光莫小娅就给他介绍过无数女孩,见面后问他,他只有三个字:“不漂亮”或“没感觉”。把莫小娅气的,发誓再不为他操这个心。不成想,有一天他倒自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小他七八岁的女孩,两个人网络上一见钟情,聊了三天开始约会,不到一周便决定结婚。

他到设在地下室的麻将社。他经常来这里找母亲,对这里环境很熟悉。室内七八张麻将桌旁围满了人。他在一张台子上找到母亲,问母亲家里的户口本在哪?母亲头没抬,“不是在床头柜,就是在电视柜。要是都没有,那就得找。”柳阳说:“你也不问问我要户口本干吗。”母亲问:“干吗?”柳阳说:“我要结婚。”

“唔。”母亲手里握着刚抓到的一张白板,这一声不是知对这颗牌还是对柳阳的话发出的。对家和了,重新码牌。

“漂亮?。

“嗯。”

“有感觉?”

“嗯。”

“那就成了,都给你准备好了。”

柳阳婚后很快有了儿子。莫小娅松了口气,以为这个徒弟从此以后再不用让她操心了,可是恰恰相反,柳阳妻子结婚生子后仍然玩心不减,常常把孩子扔给父母自己跑出去会朋友玩。柳阳一个人也不愿上他丈母娘家。丈母娘一直对这个女婿没有好脸色,觉得凭她女儿的年轻漂亮,完全可以找个有钱有地位的。柳阳又经常到师傅家蹭饭。赵明远内心不快,却不便表达。他心里明白,妻子之所以这样迁就柳阳,对他好,其实也是对失去情感的一种补偿,而在这个事情上他永远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

莫小娅曾经有一个弟弟。十多年前,所在工厂破产下了岗,他找到姐夫想让他帮忙找一份工作。当初赵明远还是个科级干部,对他来说在事业单位给内弟找份工作难度相当大,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当时事业单位招人很多,但要办成这件事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如果权力不够就需要很多金钱来走关系,而且钱花出去事情也并非一定可以办成,让他动摇的一点是他清楚,下岗的内弟没有什么经济实力,办事所有的花销都要由他和妻子承担,他打了退堂鼓。为了维持生计,内弟和朋友去南方拉水果回来贩卖。有一次货车在中途被当地警察扣押,交了大笔罚款放行后水果已烂掉大半。急着赶路的内弟因劳累、上火,再加上中暑竟在路上突发急病去世。弟弟的死是莫小娅心中永远的痛,她就这么一个兄弟。丈夫当时为弟弟办工作时的心态她是清楚的,她也有私心,没有坚持。事情发生后,虽然她从没有同丈夫谈论过这个话题,但赵明远明白,她的心中这个结永远也无法解开。

赵明远沉寂半年的手机有一天突然多次响起,是同事打来的,都向他传达一个共同的消息:局长出事了。具体原因还不太确定,据说是被一个和局里有业务关系的老板举报,有人说这老板正是李明介绍给局长认识的。每一个给赵明远打电话的人都很兴奋。局长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十几年,工作认真,责任心强,局里年年被评为先进单位,但也因为过于专横跋扈、任人唯亲而饱受诟病。赵明远对这消息内心并没有太大激动,为不扫大家兴,接到每个电话他都会做出惊讶的表态,但对同事的议论和感慨一律不予回应。

一周后,晚上十点多钟,两口子已经睡下,肖博打来电话。赵明远受伤住院期间他时常去医院陪床、探视,出院后,两人就很少联系。

“我可能要回局里工作了。”他说。

“做什么?”

“局长。”

“对你来说是好事吧。不过这经未必好念。”

“我知道。你上班吧。”

“我还没有完全好。”

“你不可能完全好了,上班吧。”说着肖博挂了电话。

莫小娅问什么事。赵明远说肖博要回局里当局长了。莫小娅一下子坐起来,“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兴奋不已。

“睡吧。”赵明远说着转过身去关掉床头灯。

莫小娅近来一直失眠,这一下更睡不着了。她盼丈夫能早日回去上班。发生事故以后,赵明远像变了一个人。经过一段时期的焦躁、抑郁之后,渐渐变成好脾气,只是人越来越沉默淡然。对什么都没有态度,一切对他来说都好像无所谓。过去的赵明远虽然表面随和,但还是很有个性的。凡事追求完美,尤其是对孩子,期望值很高,也严格。现在对什么都听之任之。按说,赵明远性格变好,也不挑剔了,莫小娅应该感到高兴,但她内心深处却从来没有这么失落过,她渴望找回原来那个有血有肉真性情的丈夫。肖博回来做领导,她内心燃起了希望,甚至恢复了早已消失了的对丈夫前途的幻想。她想同丈夫好好谈一下,但赵明远呼吸平稳已经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下午,肖博回局里工作的消息便传开了。这次赵明远接到更多的电话。每个人都更兴奋,好像回来当局长的不是肖博而是赵明远。上次他们报信时把赵明远当成受害者,现在却把他看成大赢家。李明也打来电话,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肖博回局里工作的喜悦,他说老肖回来当局长真是太好了,哪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水平高、素质好、内行、有威信。“上次我和组织部王部长一起吃饭时,我就是这样对王部长说的,当时王部长也很赞同我的这个观点。”赵明远在官场里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出事后更是对人性有了充分的认识,但这样突破底线的无耻之徒,还是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几天后,又有人向赵明远传达肖博在就职大会上说的一番话,大意是赵明远出事后,他去陪床(他不讳言两人好朋友的关系),曾经彻夜长谈,赵明远向他倾诉了许多对局里工作的思考和看法。肖博笑言,他刚从ICU出来,麻药劲过后,神经极度兴奋,要是平时,他是不会这样畅所欲言的。还说赵明远的话让他深受启发,获益非浅。

周四是赵明远四十八岁生日,妻子特意请假回来做了几个菜庆祝。两人对坐桌前,莫小娅抱怨儿子和同学约好出去玩却不回来给老爸庆生。赵明远回答随他去。给自己和妻子各倒了半杯红酒,这是他伤后第一次喝酒。一时无话,妻子很想同他谈回去工作的事,可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话题,怕引起不愉快,便憋住没说。快吃完,他突然问妻子:“柳阳的事怎样了。”今晚莫小娅显然也不愿谈这个话题,但还是回答:“他找到媳妇和网友外出开房的证据,已经决定离婚。”

“那你有什么想法?”赵明远问。莫小娅夹菜的手突然停在半空,眼睛瞪着对方。赵明远平静地说,“柳阳来过电话,他说他爱你,要和你结婚。”

莫小娅脸色发白。她哆嗦下突然喊道:“别理他胡闹。”

“他可是很认真的。”赵明远面无表情。莫小娅眼中一下子溢出泪水,却努力克制着不让它落下来。赵明远喝干杯中最后一点酒,立起身,“好好考虑,你有什么决定,我都接受。”说完拿起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向书房。

赵明远坐到写字台前,用一只手敲了些文字,打印出来。他打开视频通话,一会儿,一张胖脸笑嘻嘻地凑到镜头前,是赵明远的外甥。这孩子从小跟舅舅最亲,有什么心事也只肯和赵明远说。这是个本质不错的孩子,最大的缺点是不爱读书,常常逃学去网吧。父母派自家的伙计守在门前也挡不住他翻墙越脊逃出校门,最后还是舅舅说了话,孩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逼他也不是办法。他劝外甥把高中读完。孩子果真回学校认真上课拿到毕业证,却不肯参加高考。父母无奈只好让他帮助打理家里的酒店生意,没想到这孩子学习不成,做生意还蛮用心,父母货栈那边生意忙不过来,便把酒店差不多交给他一个人打理。酒店前一段受形势的影响变得很不景气,他向最信任的舅舅求助,赵明远过去在官场时经常出入酒店,对酒店的经营、管理都相当了解,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在酒店经营方向和服务改进上给外甥出了好多点子,而且相当见效。外甥现在每天晚上都通过视频向舅舅汇报酒店的经营情况。他高兴地告诉舅舅今天酒店的进账额还不错。两个人谈了些酒店经营上的问题。赵明远突然把他刚才打的东西放在镜头前。外甥眯着眼睛努力看着那上面的文字,他的小眼睛突然睁大,看到黑标题是“病退申请书”几个大字,镜头的影像一下子消失了。几分钟后,赵明远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外甥带着哭腔的声音,“舅舅,我把平板摔了,Air啊,我刚入的。”瞬间舅甥在电话两头哈哈大笑起来。

赵明远放下电话,把那张纸放进档案袋里。他关掉台灯,仰靠在扶手椅背上,两行清泪不断线地流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像刚才那样笑过,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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