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的陷阱

高玉芳

小兴安岭深处有座神秘的峡谷。它山高林密，草深水清，人迹罕至。四十年前，爸爸和爷爷采药迷了路，误打误撞闯进此地。见这里药材遍地，獐狍野鹿野猪成群，爷爷随口给它起名：狍子沟。爷俩在沟里采药、打猎，并在野兽出没的小径上挖陷坑。陷坑通常有四五米深，口小肚大，呈坛子形。听爸爸讲，他那年16岁。每次挖完后，童心未泯的他都会在坑壁上刻上一头鹿，并用白色兽骨作眼珠，繁茂的松枝当鹿角，在它身上还镶嵌数颗开花的松塔。说得我真想见识一番。

如今，爷爷早已长眠在狍子沟，爸爸也从英俊少年变成了白发老翁。每年夏天，爸爸都要来爷爷坟上扫墓。

今年，爸爸患上严重的类风湿病，祭奠爷爷的事责无旁贷地落到我的肩上。此外，我还肩负另一个使命：捎带为爸爸采摘纯天然中草药治病。爸爸对我单独进山颇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乱跑，免得掉进陷坑，还怕我受潮得风湿病，硬把充气床垫塞进我的背包里。

和当年爸爸进狍子沟年龄一样，16岁的我对这次野游兴致勃勃。我攀陡壁，踏松涛，在小兴安岭腹地摸爬了七八天才赶到狍子沟。当年，爷爷就是在这里误落陷坑身亡的。我就在松树下摆上供品，焚香洒酒祭奠他老人家。

祭奠完了爷爷，我掏出小药铲采药。忽然，一群美丽的香獐被惊动了，四散奔逃。一只胖胖的香獐狼狈地跟在后面，转眼就没了踪影。

我继续在半人深的草丛里采药。一不留神，脚下踩空，身子一歪，坠入黑暗的深渊，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似乎有只湿热的小手在轻轻抚摸我的脸，一股浓郁的香气冲进鼻孔。我睁开眼，原来是刚才那只胖香獐，它正用粉红的舌头舔我呢。我明白了，胖香獐和我是一对倒霉蛋，先后坠入了陷坑。坑里黑洞洞的，坑身有两层楼高，坑沿杂草丛生，露出小小一片天。

我拿出手机，一次次试着拨打110求救，可这荒山野岭根本不在服务区。只有等待陷坑主人来救！我定下心，弄好充气床垫，这才发现胖香獐的一条前腿摔断了。我给它包扎好，喂它一块巧克力，它闻闻舔舔，吃得有滋有味。之后，我躺在厚厚软软的充气垫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晨鸟的叫声唤醒。睁开眼，胖香獐还甜甜地睡在我身边。我对香獐很有好感。过去爸爸常讲起它们。有一次，他和爷爷在丛林里惊起一群香獐，领头的是一只秃尾巴的大雄獐。爷爷一下两眼放光，急忙朝它开了一枪，大雄獐脖子上中弹，长鸣一声夺路而逃。爷爷疯了似的追，可那大雄獐很快消失在林莽中。爷爷遗憾得直跺脚：“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香獐。唉，它香囊里得有多少麝香啊。”

麝香是中药材里的上品，它有起死回生的奇效，俗称“醒魂香”，还能治风湿病，活血化淤，又称“宝香”。此药如此珍贵，主要是因为不好弄到。香獐胆小、机敏，闻到人味儿就跑，很难追上。并且，香獐天生有灵性，被捕获前会咬碎香囊而死，不给掠夺者留下自己的宝物。唉！这是何等悲壮！我叹了一口气。

我的叹息声惊动了胖香獐。它睁开圆圆的大眼睛，温和地看着我。我摸摸它的头，将手伸向胖香獐的胯下。哪儿有什么香囊？啊，原来是个雌獐！我失望地歙了歙鼻子。不对呀，既然雌獐身上没有香囊，可这陷坑里的香气是哪里来的呢？

我的目光在坑里搜寻，发现坑角有一处青草格外茂盛。我拨开草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只大香獐的遗骸，我细细看去。发现它脖子上有一个枪眼儿，尾巴光秃秃的。啊！这是不是当年被爷爷打伤的那只大雄獐？！我给大雄獐鞠了三个躬，算是替爷爷赔罪。之后，我发现它腹部皮上连着个大囊袋，捡起来一闻，哇噻，香气逼人！这大雄獐的香囊，已经固化了。我一蹦老高，哈，爸爸的病有救了！

这时，我发现对面坑壁上，隐隐约约有幅鹿画。我上前摸了摸，不由大叫一声，跌坐在充气垫上。天哪，兽骨眼！松枝！松塔！这画该是40年前我爸爸的“杰作”，原来我掉入了当年爸爸挖的陷坑里！

洞口那片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像魔境般变幻了十来次。干粮袋早瘪了，连一点饽饽渣都被我舔得干干净净。白塑料桶再也滴不出一滴水，我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叫。为了生存，我和胖香獐一起吃青草。草叶上的毛刺挂得人嗓子眼儿冒火，草腥味让我直反胃。

就在我们快饿死的时候，洞口竟出现了数只獐头，它们向下发出呼唤。看来，是雄獐带着队伍来寻找妻子了。香獐们无法把我们救出去，却衔来野果、灵芝、蘑菇等，像天女散花一般，不断丢落下来，给我们充饥。

为逃出陷阱，我开始用药铲挖土，从坑壁，挖条上斜的通道钻出去。我发疯似的挖。挖出的土垫在坑底，一寸寸地垫高，斜洞也一天天见长。

洞离地面不过两米了，可天下起大雨。雨越下越大。眼看坑里的积水快没过垫子了，洞口水流像瀑布般倾泻而下，身下的充气垫一扑棱，漂了起来。我心里顿时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只手紧紧搂住胖香獐，趴在充气垫上，另一手紧紧地抓住气垫边环。雨越来越大，洞口水流不停地倾泻下来。充气垫载着我们渐渐浮向坑口。在离坑口一米处，由于垫子长，坛子形的陷坑口小，它被死死地卡住了，流水形成漩涡把我牢牢吸住。我赶紧把胖香獐举出水面，猛地送出坑口。随后我在漩涡里拼命挣脱，无奈漩涡吸力太大，怎么也上不去。这时，我看见胖香獐并没有离我远去，它站在洞口仰天长鸣。忽然，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只见几十只大香獐冲过来，像一堵墙围在坑口，减少了水流的冲力。胖香獐咬住我的衣服，奋力帮我挣脱出漩涡。我爬出了坑口。

我一下泪眼模糊，朝香獐们深深鞠了一躬，在浓浓的兰麝之气中，向大森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