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
珊瑚珠可真是个好东西!
不用说,我的目的达到了,事情完全是按照我的意愿在向前发展。我想。
“小兵,你发什么呆啊?把你们家那个宝贝珊瑚珠带来让我瞧瞧,到底行不行嘛。”李琪那张精致的白瓷般光洁的瓜子脸离我更近了,阳光下,我甚至能够看清她脸颊上那暗金色的细密绒毛根根直立着,让人联想起熟透的水蜜桃,一口下去便是一嘴蜜汁,让人牙根直痒。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你是不是很为难啊?”她语气中的撒娇意味更浓了,还捎带着点受了委屈后的不开心。但这声音却比刚才更好听,如果说刚才她的声音像糖水,那现在就是黏稠的蜂蜜,甜甜的,腻腻的。以前,她可从没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过话。
“我爸说,那是宝贝,不让我随便往外拿……”我又咽了口唾沫,嗓子却还是干干的。也许是说的次数多了,现在我说这些话已经非常顺畅,自然而然张口就来。而前几天,我刚开始给同学们说我家有个宝贝珊瑚珠的时候,心就像是悬在半空中,怎么都不肯往下落,那感觉,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看来,干什么都需要经验,哪怕是说谎。
看到李琪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的表情,连两瓣鲜红的嘴唇都嘟了起来。我的心莫名其妙地一疼,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不过你放心,你要看,我就是偷也要偷出来,一定要让你看到。”
“真的?你真好。”李琪一下子开心起来,两只美丽的大眼睛里各亮起一颗星,就在那星星里面,还能清晰地看到我上宽下窄瘦削的脸。我的脸本来就不好看,这时嘴大咧着,眉毛挑起来,看上去就更丑了。但话又说回来,长这么大,我还真的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我看着李琪转身离去,马尾巴晃荡着的轻盈的身影,在笼罩着那巨大的喜悦间隙,突然闪过一丝隐隐的担忧,如果李琪认出、知道了那颗珊瑚珠是假的,怎么办?
这是不可能的。紧接着我又安慰自己,毕竟,李琪和我一样,只有10岁,还是个孩子。
其实我并不想骗人。10年来,我一直老老实实,完全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可我没有办法。
我之所以撒谎,只是不想被人忽视、瞧不起,更不想整天被人欺负,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骗人,整天让自己的心揪着,生怕被人揭穿。
事情还得从上次二蛋他们抢我帽子那天说起。
当时刚刚放学,夕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地平线上,就像一个镇上人,屁股搁在腿肚子上,驼着背,缩着脖子蹲在那,显得悠闲而又懒散。没有风,可路边的杨树、沙枣树叶仍在一片片地往下落。
我正朝前走着,忽然头上一轻,似乎头皮被人揭了一层,脑壳子凉飕飕的。我缓缓地回过身,我知道,我的帽子又被人抢走了,但我并不急。
在我前方四五米远的样子,站着二蛋,他侧着身子朝向我,手里还挥着我的帽子。他没说话,但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分明在说“快来追我呀”。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也在笑。
我没去追。我知道,他抢我帽子就是为了引我去追,让我追不上干着急。就算我追上了,他也会把帽子甩给其他同伴,或是扔到树上、房上。上次,也是他抢我帽子,害得我追他的时候摔了一跤,腿到现在还痛。
果然,当我转身继续往家走时,二蛋扫兴地“哼”了一声,在我身后悻悻地喊:“帽子,你的帽子,快来拿呀。”
我没有回头,又走了两步,听到了一丝风声。我猜那是我的帽子落在了地上。我回过头,果然,我的帽子静静地扣在路边一丛摇头晃脑着的骆驼刺上。
帽子又回到了我头顶上,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我的心却在翻江倒海,好像有谁往我胸膛里塞了块砖头,我的心鼓胀得厉害,憋得难受。
班里同学平时大都不怎么搭理我,好像我是空气,愿意和我说话的,主要是学习不好的几个家伙,包括二蛋,但也正是他们,常常捉弄我、欺负我。
到了家,心情仍不能平静。进家门的时候,一只一身黑毛好像被墨染过的老母鸡不识趣,依然挡在我身前,尖嘴不停地在地上啄,好像地上的沙子很好吃。我抬腿就是狠狠地一脚,踢在黑母鸡身上。黑母鸡发出一串惨叫,它乍起翅膀的身子在空中飞着,飞出去两米远,叫声方止,它的身子也落在了地上。出乎我意料的是,飞出如此之远的黑母鸡,只是一个趔趄便稳稳地站住了身子,然后扭头便跑,肥圆的身子很快便球一样扎进了鸡窝。
它怕也是躲回家哭去了。
这一脚踢出去,很奇怪的,我的心情竟然好了许多,仿佛心头的那块砖头也被踢开了。
喝了一杯水,坐了好一会儿,我仍有些愤愤不平。班里,王岩和我一样瘦小,还长了一双三角眼比我还丑,可二蛋他们不敢欺负他。因为王岩他爸是盐厂副厂长,在新疆东部这个名叫七角井的小镇,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二蛋他们之所以敢欺负我,不光是因为我丑我长得瘦小,打不过他们,更因为我没有一个当官的有头有脸的爸爸妈妈。如果我爸我妈不是盐厂的普通工人,他们中只要有一个当官,肯定没人敢欺负我。
望着身边桌子上爸喝水的大白搪瓷缸子,我不无怨艾地叹了口气,随着这一声叹息,脑子里忽然想起:几天前,爸的同事来家,两个人正是在这张桌子上喝酒,喝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爸说,我家有样宝贝,是祖上传下来的珊瑚珠;而那也是上世纪60年代初,地主家庭出身的爷爷来新疆寻活路时身上带的唯一一样东西。爸的同事当时就说想见识一下,可爸马上又改了口,打着哈哈说是逗他玩的,说我家能有什么宝贝。
虽然当时我对爸的话并没上心,但“宝贝”、“珊瑚珠”几个字却钉子一样深深地钉在了我心里,让我浮想连翩,而且一下就想到了家里的那颗红色珠子。在我的印象中,那颗蚕豆大小的红珠子一直扔在妈放东西的抽屉里,只是我以前从没在意过。
“妈,这是不是就是珊瑚珠啊?”那天晚上等妈回来后,我拿出珠子问。
“珊瑚珠?”妈有些意外,待看到我手上的珠子,她侧过脸瞪了一眼在旁边讪笑着的爸,撇撇嘴道,“什么珊瑚珠,这就是颗塑料珠子,是从我毛衣上拆下来的。”
妈的话让我一下子没了兴致。想想也是,如果真是宝贝,妈能那么随便扔着?
“以后再别翻妈抽屉了,这哪是你们男孩子玩的东西?让人笑话。”当时,妈从我手中夺过那颗珠子,拉开抽屉随手一丢。
想到这些,我从妈抽屉里翻出那颗珠子,托在手里。珠子是暗红色的,看上去有一种润泽、柔和的感觉,但珠子里面显得有些浑浊,似乎藏着丝丝缕缕的絮状物,与我想象中澄澈透明的珊瑚珠有很大区别。显然,这就是颗塑料珠子。
我静静地看着这颗珠子,一个计划在我心里慢慢形成。很简单,如果我有一颗珊瑚珠,我手头有这样一件宝贝,谁还敢瞧不起我?
……
我小心翼翼从裤袋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红布包,一层层打开,整个过程中,我的动作非常慢、非常专注,那个小小的红布包,就像一团强力胶,将我的注意力完全粘在了上面。看得出,对面李琪的目光也被红布包牢牢地拴住了,带着期冀的脸显得格外安静,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手。当红布包彻底打开,我的红领巾更脏的那一面完全暴露,露出那颗殷红的珠子时,我抬起头,忐忑不安地看了李琪一眼。只一眼,我的心便醉了,连手也抖了起来,因为,就在我看她的那一瞬间,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太阳一样闪烁出了耀眼的光芒。
“这就是珊瑚珠?真美!”她伸出右手拇指、中指,两根纤细白皙葱根似的手指轻轻地把那颗珠子拈起,慢慢地举到眼前,长长的睫毛扇动着,那副神情,好像沉浸在一个梦里,不愿醒来;她的声音很小,就好像那颗珊瑚珠是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稍一大声就会惊扰到它,翩然而去,再也无法寻觅。
“这东西你好好收着,再不要随便往外拿了。”看了好一会儿,李琪小心翼翼地把珠子递还给我,说道。
“你要是喜欢,你就拿着呗。”看着她那副恋恋不舍、爱不释手的样子,我脱口而出。不就是颗塑料珠子吗?哪怕是真的珊瑚珠,哪怕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只要我有的,她想要,我都可以给她。
“真的?”李琪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好一会,她笑了,“你真好。”
我傻呆呆地看着李琪的笑脸,这一刻,除了这张带笑的脸,整个世界都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知道这东西很珍贵,你给我我也不敢要,就当是你借给我,我过几天再还给你好了。”李琪把那颗珠子紧紧地攥到手心,看着我道。
世界真美妙,事情完全是按照我的意愿在向前发展。望着李琪远去的背影,我渐渐回过神来。
以前,因为知道自己长得小鼻子小眼不中看,加上常被人欺负,自己都觉得没面子,所以在班里,通常我都是蔫塌塌的,活像一根被丢在角落里太久的黄瓜。可现在,珊瑚珠就像一颗定心丸,首先让我的心踏实了,珊瑚珠又像一根棍子,而且是孙悟空用的如意金箍棒,一下就撑直了我的腰杆。
更为明显的是,我在班里的地位大为改观,二蛋他们好久都没有欺负我了,而其他同学看我的眼神也一改从前的淡漠,变得格外复杂,羡慕、嫉妒、敬畏、渴盼……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整个七角井,再没有谁家能拥有一颗珊瑚珠。
然而,好景不长,幸福生活的画卷在我面前刚刚展开,便有一盆冰水兜头浇来。
那天晚上,我正在里屋做作业,忽然听到外面的房门“嗵嗵嗵”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来了!”爸提高嗓门,有些不耐烦地喊,接着声音又低下去,咕哝道,“这谁啊,烦不烦人?”但没过多久,他的声音又爬上陡坡似的高了起来,“怎么是您?王副厂长,您可是稀客啊!”爸的声音、腔调一转眼又变了,好像火上泼油,平添了百倍的热情。
“老婆子,快,快给王副厂长倒茶。您看我这乱的,您别见笑。来……哎,那个壶里水不行,时间长了,得用这边红壶里的。”爸显得很激动。
“老吴,没事,不碍事的。你别弄得这么客气。”这是一个很陌生的声音,柔和,有礼貌,却听不出多少感情。
我起身,趴到门边一看,只见爸身旁,站着一个瘦长的身影,脸板得很平整。不用说,这就是爸口里的王副厂长了,也就是我们班王岩他爸。而在王副厂长身边,妈双手捧着一杯茶,堆着一脸的笑,毕恭毕敬地候着。
“王厂长,您可是贵客,您怎么想起到我们家来啊?”等那人坐下,妈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放下茶杯,笑着问。
“听说你家有个宝贝,我来开开眼,长长见识。”王副厂长一开口,板得平平整整的脸顿时松活了许多,仿佛坚冰融化,最后竟难得地浮起一丝笑。很显然,他更喜欢别人喊他厂长。
“宝贝?什么宝贝?”爸奇怪地问完,看了看王副厂长,又看了看妈,而妈也是一脸愕然,大睁着眼回看着爸。
仿佛有人在我脑后来了一砖头,我蒙了。
“老吴,你就别给我打埋伏了。你们家有珊瑚珠,小兵都拿给好多人看了,你就不能让我也开开眼?”
“珊瑚珠?王厂长,您别逗我了,我们家哪有什么珊瑚珠啊?”爸苦着脸,愣了好一会才开腔,接着便喊开了,“小兵——”
我浑身发抖,缩在门边,不敢应声。
“小兵!”爸又喊,声音更响了,震得屋顶上的土“簌簌”地往下落。
我知道躲不过去,一步一挪地出了屋。
“你不是有珊瑚珠吗?你老实交代,你的什么狗屁珊瑚珠在哪?”爸拽住我一条胳膊,用力一拖,把我拉到王副厂长面前。
“哇——”我嗓子一扯,哭了起来。
“别吓着孩子。”王副厂长皱了一下眉,一只手抬起,在爸手臂上轻轻碰了碰。爸的手马上便离开了我的身体。
“小兵,别怕。你的珊瑚珠呢?让伯伯看看好吗?”王副厂长柔声说着,脸往前凑了凑。此刻,他的脸正对着我的脸,相距不过一巴掌远。看着他脸上那双和王岩一模一样的三角眼,不知是委屈还是害怕,我扯开喉咙,就像拧开了一道阀门,哭声更响了。
“哭哭哭,就知道流猫尿。你的珊瑚珠呢?你倒是说话啊。”爸急了,手一抬,在我肩上重重地搡了一把,搡得我身子一趔趄。
“就是妈毛衣上拆下来的那颗塑料珠子嘛!”我终于喊出了口。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塑料珠子!你,你干吗骗人?你简直气死老子了。”爸愣了一会,才悻悻地道。
屋子里静了下来。
静了好一会,王副厂长说:“就算那是颗塑料珠子,你能不能拿出来,让伯伯看看?”他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像是想从我眼睛里找到那颗珊瑚珠。爸、妈的目光和他一样,也烙在我脸上。
“那颗珠子,我,我送给我们班的李琪了。”我嗫嚅着,吞吞吐吐地道,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脸好烫。
“啊!”看着我的三个人一起张嘴,都有些出乎意料。
我的谎言就这样被拆穿。这时,我已经做好了在班里名誉一落千丈、天天挨骂受气的心理准备。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比我的想象更加精彩。
那天晚上,无比沮丧的我翻来覆去,折腾到好晚才睡着,睡得也不踏实,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到妈和爸在说话。
“这事,我觉得还是得小兵出面。我要是去找那个什么李琪,人家能不怀疑吗?一颗塑料珠子,我还找上门去要?”这是妈的声音。
“你说得也有道理。干脆,你就告诉小兵,那是一颗真正的珊瑚珠,让他去要回来。我想小兵肯定会听你话的。”爸的话说得我脑子晕了好一会,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难道,那颗塑料珠子竟是真的珊瑚珠?
“我觉得,现在还不能把实话告诉他,他还小,如果在外面胡说,说那是宝贝,你还能把它保住吗……”
妈和爸仍在交流,我却已是思绪万千,我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但是,晚上刚刚消失的自信又回到了我身上。
那颗珊瑚珠是真的。想想,这确实有趣。
第二天,我是红着眼睛去学校的。
早晨刚去的时候还好,但熬到第一节课下课,我发现,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好像电影里特务接头似的悄声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偷偷看我,显得很神秘。
“吴小兵,你的塑料珊瑚珠呢?”二蛋带着几个人,嬉皮笑脸地走到我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怪声怪调地嚷。
他身后几个人同时哄笑起来。
如果是以前,面对这种状况,相信我一定是慌乱不已,可今天,我发现自己竟是格外镇定,我竟然还敢直视着二蛋的眼睛,那感觉,就像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
“你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不是塑料珠子,那是宝贝,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珊瑚珠。”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何必跟他们说呢。
就在这时,李琪也缓缓地朝我走了过来。她的脸吊着,像个长长的茄子,刚从雪堆里扒出来。
我头皮一炸,原本平静的心起了波澜。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场景。
“你说,这是珊瑚珠?”远远地,李琪便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开,露出那颗暗红色的珠子。
“骗子!”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就像两颗冰做的子弹,直接穿透我的衣服,穿透我的身体,嵌在我心上。我心一凉,还没等我有进一步反应,她的手已经扬起,一抛。
在我的视线中,那颗暗红色的珊瑚珠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嗒”一声落在我面前的课桌上。刚砸到课桌上时,珊瑚珠还往上弹了一下,然后才落下,滚了起来,很快便滚到了桌边,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拦住它,却还是慢了一步。在我的视线中,那颗珊瑚珠就像一颗被人丢掉的烂葡萄,笔直落到了砖地上。为了不让它滚远,我忙抬脚,把它踩到脚底。
当我重新抬起头来时,李琪从我身边走过。整个过程中,她的脸始终垮着,再没有看我一眼。
“这是宝贝,真正的珊瑚珠。”这话在我嘴边滚了几滚,又被我咽回肚去。我弯下腰,从脚底下捡起那颗珊瑚珠。这是一个格外漫长的过程,没有人能注意到,当我弯腰时,还顺便拭了一下有些发痒的眼睛。本来,我以为我流泪了,可我却无比惊奇地发现,虽然我眼睛确实很痒,可那不是因为流眼泪。我真的没有流眼泪。
那一刻,我的腰仍弯着,头深深地埋在课桌底下;那一刻,在同学们眼里,我是一个骗子,我的形象一定很猥琐、很丑陋;但也是在那一刻,我却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来未有的强大,我知道,这绝不仅仅因为握在我手心里的那颗是真正的珊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