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
木皮站在村头的山槐树下,手提着一篮红红的山野果子,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蛋就像两颗红山野果子贴在那。静泊在老槐树杈上的夕阳,红彤彤的,也像一枚大红果子贴在那。
木皮放眼远看村头通往山外的那条泥马路,目光紧紧地捏着每一个从路那边进来的人,捏了几个都是本村人和邻村的人,松开他们再放眼更远处。
篮子里有一本书,一半淹在果子里。木皮随身带着这本书,是想在省城的肖叔叔再次到来时及时把书送还。
十多天前,村主任带着两个人来到村里,有一个木皮见过,是县城文联的;另一个木皮没见过,他的穿着打扮和当地人很不一样,头发不长,微卷,穿着大方格子的棉质衬衣,围一条红色的围巾,穿一条咖啡色的休闲裤,左手搭一件风衣,右肩挎一只黑色的包包,手上还拿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他边走边听村主任说话,随时都会做些记录。
木皮正从老槐树旁边的尖嘴山上下来,身后跟着他家的老牛。木皮他们村子比较偏僻,通往外面的路有一段很不好走,少有生人来,偶尔来个外人就很惹眼。木皮一眼看到他,就死盯着不放,他的老牛也盯着那个陌生人看,“哞——”地叫唤了一声。木皮伸手捏住牛嘴,小声喝它:“莫吓着客人。”然而恰是牛的这一声叫唤引起那个生人的注意,他对木皮微笑,对牛微笑。
村主任哈哈笑几声,对那个生人说:“肖老师,我们这个村的人老好了,好客,这不,连牛都跟你问好。”
那个被称为肖老师的生人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爽朗、洪亮,木皮喜欢听到这样的笑声,就像阳光照进了木楼屋内,亮亮堂堂,没有阴暗的角落。
“木皮,这个省城来的肖老师住你家,要不要?”村主任对木皮说。
木皮的眼睛立即就亮起来,高兴得有点傻了,只是不停地点头,忘记了回答。
村主任对肖老师说:“木皮家的木楼正好在村南边的高坡上,安静,又能看到全村和远处的山野,一定是你喜欢的地方。这家子人又特别热情好客,房间相对村里别户人家的要宽敞干净。”
“走走走,带路。”村主任对木皮说。
木皮牵了牛转身就往家里走,一路上见谁都说:“我家来客人了哩。”
村里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罕见的省城人,是稀客,住到木皮家里,是木皮家的荣耀,村里人都羡慕得紧。村头的巷巷角角,木楼门前,窗口和走廊上都站着人,远远近近地看着远方的客人。
一些村娃原来在旁边看着,后来都慢慢地跟上来,很快,在肖老师他们身边就跟了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村娃。
锁扣和碎牙从村寨间一条窄小的石头小路上奔跑下来,在木皮前头刹住脚,满头大汗,散发出被太阳晒得香香的泥巴拌干草的味道。
“客人住你们家呀?”锁扣问木皮。
“是。”木皮自豪地回答他。
锁扣扔下木皮和碎牙,跑到村主任那里,抓住村主任的手就说:“叫客人住我家吧。”
村主任说:“已经叫住木皮家了。下次再有客人来,再叫住你家吧。”
碎牙跟着过来了,也说:“下次还有客人,也叫住我家。”
“好好好。”村主任乐呵呵地说,回头对肖老师说,“我们这的人就是好客。你才一个人来,不好分,都想抢。”
“叫客人今晚到我家吃饭,吃了饭再回木皮家睡觉。”锁扣还是不甘心。
“在我家住,当然在我家吃饭嘛。莫抢啦——”木皮对锁扣说,“客人明天后天,啥时候想去你家吃饭,再去。”
锁扣也不好再跟木皮硬抢客人了。他就是很羡慕木皮,心想,他要是早在木皮之前见到客人的话,客人一定是住到他家去了。
肖老师在木皮家住了八天。
在这八天中,木皮只要不去放牛,不到田里帮阿爸阿妈干活,不到山上打柴,就会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观察肖叔叔。肖叔叔总是一大早就出门,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见到谁都要停下来说说话。他喜欢串门,到这家坐坐,到那家坐坐,爱听村里人讲关于村里的过去,爱听村里人讲关于自己家的事情、自己的生活,还有种地呀等等,反正他好像对这个村子什么人什么事都感兴趣,甚至有时候还跟木皮的阿爸阿妈和阿哥到梯田上去种地。到了晚上,他就拿着本子在灯下划划写写,有时候抽支烟,有时候自己看着本子笑笑,好像获得了什么宝贝。
有一天,木皮放牛回来,刚走进村子,有人就跟他说,肖老师回去了。他不信,回家去看肖老师住过的房间,皮包和相机不在了,桌面上的书和稿纸都没有了。
阿妈告诉他,肖老师接了一个电话后就匆忙离开,好像说要赶到桂林机场去坐飞机。
木皮有点失落,觉得没有告别的离开,就不像是离开,肖叔叔总像是还隐身在村子的某个地方。他要去寻找。木皮寻来寻去,找来找去,果真找到了肖叔叔留下来的东西——一本书。是那本肖叔叔多次拿给木皮看而木皮没看的书,就落在床头上。
木皮拿着这本书,欣喜万分,好像找到了肖叔叔果真还在村子里的证据。他带着书,在村子里继续找肖叔叔,可是,村子里的人都说,肖老师回去了,很多人亲眼看着他离开村的,就从村头那条泥马路走了。还有人看到他走到茶山下面的雨亭边时,村主任就开着旧摩托车赶来接他。
木皮不得不相信肖叔叔真的回去了。
“又在等肖老师么?”
勾刀伯从河滩挑一担干柴草回来,打断木皮的回忆。
“嗯。”
木皮有点难过,看看篮子里的果子和果子上的那本书。
“肖老师可能不来了,他把书留给你看的呢。”勾刀伯又说。
“村主任说过,肖叔叔会回来的。”木皮说。
在肖老师走后不久,木皮去找村主任,肖老师是他带来的,他应该有办法把书还回去。
那时村主任在三亩屯参加山茶节,木皮带了书就翻山过寨地走了几个小时,赶到三亩屯。那个村子来了很多人,有县里的领导、外地的游客、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山茶节的主会场设在全村最重要的地方,鼓楼前的空地。
木皮他在人海中找到村主任。
“肖老师的书落在我家里,你帮我还给他。”木皮把书给村主任。
村主任说他现在忙着,要是把书不小心掉了可不好,让木皮先带着,肖老师走的时候跟他说过开完了会还会再来,等他来了,木皮再亲自把书还他。不过,村主任也不知道肖老师到底什么时候会来,让木皮带着书好好等。
在后来的日子里,木皮天天都把书随身带着,每天都到村头的老槐树下等一等,看一看。
勾刀伯刚走,山果叔又挑着一担玉米走过来,也笑着对木皮说:“肖老师不会来我们这里了,你等不着的。”
木皮“哼”了一声,大声说,“会来的就是会来的”,扭头就往家里走。
锁扣和碎牙在河边的水车后面站着,等木皮走近,一跨步拦上去。
“村主任说肖叔叔啥时候还回来?”锁扣问木皮。
“没说啥时候。”木皮说。
“那你就让村主任给肖叔叔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手机,我阿哥说了,有手机能打电话到很远的地方找人。”锁扣说。碎牙也使劲地点头,证明锁扣说的是真的。
木皮想了想:“那明天我再去找村主任,叫他给肖叔叔打个电话问一问。”
第二天,太阳还没醒来,野地上有昨夜露水浇洗过的湿气,木皮、锁扣和碎牙已经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碰头,一起前往八里寨找村主任。
村主任刚把木楼前的那片空地打扫完,木皮、锁扣和碎牙就来到了。
“你们这么早来,是打听肖老师的?”村主任问他们。
木皮说:“你有手机,用你的手机跟肖叔叔说说话,问他啥时候还来,他的书我还保护好着。”
“急啥子嘛,他都说会来的……”村主任一边说着一边回屋里去拿手机,“还要我打那个电话,花那个电话费哟。”
村主任拨通电话,说了两句就把手机递给木皮,让他跟肖老师说话。木皮没拿过手机,摆摆手说:“你帮我问肖叔叔啥时候来拿他的书。你再叫他放心,我把书保护得好好的。”
村主任把木皮的话转给肖老师,之后,又再把肖老师的原话转述给木皮:“现在还说不定是什么时候能再去,最快可能是三个月以后,最迟可能就到年底。你帮我把《城市》保护好。当然了,如果有喜欢看书的人想看,你也可以借给他们看,看了要还给你。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守好《城市》的。”
木皮、锁扣和碎牙很高兴,特别是木皮,肖叔叔那么相信他,让他守护“城市”。不过,他想了想又跟村主任说:“错了。肖叔叔只把一本书落在我家里,没有把一座‘城市落在我家里呀,他咋叫我帮他保护好‘城市呢?”
村主任敲了一下他的头:“那本书的书名叫什么?你自己看看。”
木皮看书上的两个字,好像认识,但记不得了。
锁扣和碎牙也凑过来看书名,同样不认识。
村主任用手点着书上那两个字,说:“念‘城市。”
“城市。”木皮小声跟着读了一遍,想起来,“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好像学过。”
“这脑子哟。”村主任又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小文盲。”
木皮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本书你带了那么多天,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不?”村主任问木皮。
木皮摇摇头,他没看过,他不喜欢看书,只是想好好地帮肖叔皮保护好它而已。
“这是肖老师写的书,书里写的是他生活的城市,照片也是他拍的。你那么喜欢你的肖叔叔,连他写的书都不看,怎么称得上喜欢呢?”
村主任一番话让木皮脸红。
在回去的路上,木皮把书贴在胸口,沉默着好像在想什么事。锁扣和碎牙跟着他走过了一座山,见他还是不说话,就问他在想什么。
木皮想起了肖叔叔还在他家的时候,他常常趴在走廊的木窗口看肖叔叔写字,肖叔叔每次见到他,就拿起这本书问他:“看书吗?”
木皮摇头,他不想看书。
“为什么不想看书?”肖老师问他。
“书不好看。”木皮老老实实回答。
木皮觉得看肖老师更有趣。
木皮越想越后悔,他那时要是看这本书,看肖叔叔生活的“城市”就好了。他把这件事跟锁扣和碎牙说,他们也觉得可惜。
三个人坐在山脚下的泥路边歇息,一起翻阅《城市》。
三个人当中,木皮读的书最多,上过三年级第一学期,锁扣只读到了二年级第一学期开学后一个月,碎牙只上完一年级。锁扣和碎牙在学校也没好好学字,现在看到书里的那些字就眼晕,木皮勉强还能认识一些。锁扣和碎牙就指望着木皮看了以后跟他们讲讲,书里写了些什么。木皮也没办法跟他们讲书里写了些什么,他认识的字稀疏地站在一大堆字中,连不成句,有好多字他觉得似曾相识,但想到头痛也想不起来它们叫什么。
锁扣和碎牙不停地催木皮,木皮比他们还急,看不明白又被他们两人过分期待。
“催我做什么?我们不是一起看的吗?”木皮怪他们。
“我们看得懂还问你呀。”锁扣说得理直气壮。
“看不懂,谁叫你们在学校不好好学字。”木皮还是怪他们。
“你自己不也是不好好学字嘛。”碎牙挨在锁扣肩膀后面,冲木皮挤眼。
木皮哑口,碎牙说得没错,他自己也没有好好认字。
三个人只能翻看书里的照片过过眼瘾,那些照片好像有魔力,他们越看越着迷,越想知道描写照片的文字是什么,越想弄明白那些文字的意思。
木皮叹了一声气,回头去想,他以前为什么会不想在学校读书认字。锁扣和碎牙也跟着回头去找问题。
木皮他们想到了不读书的原因。路太远。从他们村子到学校,要翻三座山,过两条大河,三条小河,穿过七个村子,还要从属于隔离镇的瑶乡山寨穿过。早上要摸着黑点火把或打手电筒上路,就算这样,到了学校还是赶不上第一节课。放学又要提前离校,没走到一半路就要点火把。学校没有食宿地,村里得有大人轮流护送他们上学和返家。有些孩子读读就不想去读了,特别是一二年级的娃娃,路上走走就想睡觉,哭着要回家。大人们觉得他们一辈子都住在这山里边,也不去哪里,认几个字就够了,娃娃不想上学就别上了。就这样,上学的人越来越少,到现在村里没有人上学了。
“要是在学校的时候多认点字多好。”锁扣说。
“要是不那么快把在学校学的字忘记,多好!”木皮说。
“要是学校离我们村近一点,多好!”碎牙说。
三个人后悔了一阵,继续上路,回村。
村里人知道《城市》是肖老师写他生活的城市后,都很稀罕,见到木皮就要他把《城市》拿出来给翻翻看。《城市》现在是木皮重点守护的宝贝,凡是有人要看书,木皮都要他们先洗手,拍净衣袖上的泥巴,不能折书,不能把书放在地上。
那些不认识字的人,一边看一边问木皮,想听他讲解,木皮看得懂的也不多,解答得很吃力。讨书看的人越多,问木皮的问题就越多,木皮就越难过,越想认识书里更多的字。
以前教过木皮的杨银树老师住在杨树村,走一个多小时就能到,木皮带上《城市》去找杨银树老师求教。
杨银树老师已经退休在家里很多年了,眼睛不是很好,但是他爱看书,拿到《城市》这本书,就马上让他孙女把只有一片镜片的老花眼镜找出来,戴上,用一只眼睛看这本书。他一边看一边跟木皮讲,有时候还一大段一大段地念出来给木皮听。
木皮听得都入迷了,这就是肖叔叔写他住的城市!
“这个作家文笔好,用散文故事来写自己的城市。真想去看看呀。只是我老了,走出我们村子都难。”杨银树对木皮说,“你可以,以后有大把时间和机会,走出我们闭塞的侗乡,到那个城市去看看,甚至不止肖老师的城市,你还可以去很多城市。”
杨银树的目光越过木楼,往更远处的梯田外看,感慨说:“外面的世界大着呢。我年轻时走的地方太少,当年在桂林读书,然后回乡村里教学,除了去镇和县城,就很少去别的地方。”
木皮的目光也追着杨银树的目光往前看,一颗本来安分在村里的心,好像突然生了翅膀,开始飞动,飞入书中那些照片的风景中。
“肖老师到你们村采风,可能想把你们村写进书里,也把我们侗乡的其他村写进他的书里。”杨银树这样猜想。
木皮一阵激动,肖叔叔要是把他们村写进书里,可能也把他一起写进书里去。
“到时候肖老师写你自己的村庄,你要是读不懂,也可以来问我,就只怕我活不到那个时候。”杨银树说着,把《城市》放到木皮手中,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再去读书吧!”
木皮相信杨银树老师的猜想,肖叔叔可能会把他们村写进书里。肖叔叔在他们村的那些日子里,喜欢听村里人讲话,喜欢站在巷子里或田埂边看村子,一边感叹说这些木楼的村庄好。木皮一直住在村子里,不觉得村子有什么特别,肖叔叔却看得那么着迷。现在,他依次站在肖叔叔站过的地方,假装自己是肖叔叔在看村子,看着看着,好像也觉得村子真的很好看。
“再去读书吧!”
杨银树的那句话又在他耳朵边响起来。
“就再去读书吧。”木皮做出了决定,只要读书、认字,不仅能看懂《城市》,还能看懂肖叔叔写他们村庄的书。
锁扣和碎牙也动心了,和木皮一块再上学。后来,村里又陆续有好几个小孩也上学了,算起来就有七个人上学。
村里的大人们又继续像多年前那样,各家派出一个大人来轮流保护上学的孩子。
木皮把《城市》带到学校去,老师和学生们都排队借阅,木皮借书有条件,借书的人得先教他认识五十个生字。木皮用最好看的树叶做书签,别人也用最好看的树叶做借书条。木皮还用最好看的树叶练写生字。
全校人都差不多看完《城市》的时候,木皮已经认识很多字,他练生字的树叶满满地装了两竹箩,摆在他房间的窗口边。
一天,课间时间,老师把木皮叫去,说有人找。
木皮走出教室,就看到肖叔叔和村主任站在学校的一排树下。木皮把《城市》还给他。
肖老师只停留了一下就走了,他还要去别的村庄采风,村主任陪他去。肖老师走的时候把一只牛皮纸包留给木皮,是五本童书,有童话,有小说。他把这几本书留下来给木皮继续守护,如果有人想要借阅,也可以借,但一定要保护好。
不过,木皮吃惊地发现,肖叔叔又忘记带走《城市》那本书。他翻看了一下,发现书的第一页上多了些字:
听说你喜欢看书了,又再继续上学,并且还带动村里别的孩子上学。木皮好样的。你的村庄很美,侗乡民间文化浓厚,希望将来有一天,你能写你的村庄,就像我写我的《城市》一样。
你的肖叔叔
木皮保证,一定会守护好这些书的,就像守护《城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