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喜

2015-05-05 12:21吕先觉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15年25期
关键词:灵堂妹夫道士

吕先觉

妹夫老母无疾而终,我请假回故乡送葬。

初,因我是独子,长年在外,不能侍奉双亲,便让妹夫入赘,将老屋与地全送了,并特许儿女随妹夫姓。后,父母相续过世,妹夫替我主持安葬。自此,老屋不再姓吕,姓张,别人的了。再后,我总是忙,不得宽裕,一年难回一回。要回,也是冬天年前拿腊肉,顶多住一宿就走,不过年。这么恍惚间,二十多年了,头一回于夏秋之际回家。

我父母过世后,妹夫哥哥搬家至荆门,母亲不愿离故土,他哥无奈,商量让妹夫养活。同时师法我,也将老屋与地相送。因此,他母亲近年跟着他过,死后也停于我的老屋。

回时正逢大雨,头一天未停,一早又接着下。天地黑得很,如在洞穴。到后,灵堂早已设好,土场上也搭好雨蓬,蛇皮的,雨打蓬上,如下雪粒。一场子人,一干檐人,有一些认得的,是儿时玩伴儿,小学同学,皆一脸老苍。不认得的大半中,有娃娃,男的,女的;有楞青,男的,女的;还有成熟女,想必是儿时玩伴儿或同学的儿媳妇。年老的近乎没有,老天都收得差不多了。我就场边劈柴上匆匆刮下鞋上泥巴,一一和认得的打招呼。妹夫,妹夫哥哥,妹夫弟弟都披麻戴孝,跑来见我,一齐跪倒在泥中。我连忙一一扶起,嘴里说,又不是旁人,免了,免了。这时灵堂喇叭响起来,是巫音调。妹夫请的喇叭师傅是坐吹班子,也叫云台师,有客来,必吹之以迎。我便踏了节拍,上干檐,进灵堂。灵堂也是一屋子人,坐着,走着,忙着,大部分披麻戴孝,是亡者侄男侄女们。没一人哭,但脸上分明有泪痕,眼圈儿都黑,哭过了的,熬夜了的。喇叭响得紧,密,听不清人说话,只听见乱哄哄的声音。整个灵堂像是蜂箱,黑色蜂扇黑色翅膀。灵堂靠里放花圈儿,十几个。棺材停在两张黑色方桌上,放于大门口,罩了棺罩,红色,上绣金黄色龙图。桌上放些供品,还有灵牌之类,上书已故三亲六党名字。靠左放着的,写着羽化仙师某某某,某某某,是道士先生已故师傅牌位。桌上点两盏煤油灯,是长明灯。看着,心里有些沉,便跪了,烧纸。妹夫也跪了,陪着烧。纸当然是竹做的火纸,黄,粗,两三张一叠,劈中一折,放在瓦盆里烧,味道有些香。烧过了的火纸像是集体殉道的蝴蝶。想着妹夫一天到晚都要陪烧,膝盖定是受不了,于是只烧三回便止,起了。天已麻黑。

随后上楼,上100元人情。收人情记帐的是我小学同学,姓都,同座好几年,没考上中学,自小务农了,后袭了他父衣钵,杀猪宰羊做屠户。见我,很是热情,先是说我胖了,然后问寒问暖,再然后就说我经操,一点不显老,还说农村做活人辛苦,他自己老了,不中了,隔天远隔土近了。我说哪里哪里,你还没五十哩。边说,边看他,一头乱发,杂然无序,且间杂些花白了,一部络腮胡十分恶劣,想是从未刮过,也间杂些花白。想起同学时情景,暗自嗟叹不已,竟有些伤感。待他将人情记好收好,便匆匆离开,到另一个房间。道士先生在那儿封包袱。包袱用火纸叠就,长约一尺,宽约三寸,厚约半寸,以白纸封皮,上书故某某某老大人或老儒人一位魂下受用,云云。三亲六党已亡故的,一人一个,写完一个便盖一印。那印,行话叫法篆,听说得用雷击过的枣木做成,不然不灵验。法篆一寸见方,似是小篆文,细看,竟有般若波罗密多字样。正待与道士先生说些根源,知客先生忽喊开席,于是下楼。

找席坐。四个儿时伴儿同席,国辉,国府,承会,本厚,都胡子拉渣,至今光棍着。据妹夫说,全村如他们的光棍,少说也有八九十个,都年近五十,结婚,显然无指望了。山高,又穷,本地女的大一个飞一个,外地的,更不愿进来,没办法的事。妹夫曾言之凿凿地说,好多光棍连女人皮都没挨过,白活了。国辉自己也曾对我说,他长那东西,只是屙尿的。心中震撼。喇叭又响。这回却是单喇叭,间之小马锣,一个人吹,一人打。吹的是迎宾调,优雅得紧。妹夫兄弟几人由知客先生引着,禀席。每到一席,知客先生就说一通客气话,然后叫孝子跪叩。每要跪叩,一席人都站起来说,免了,免了。妹夫兄弟们还是跪,不过只一跪,一叩。剩两跪,两叩,真免了。开始吃,喝,和国辉他们互敬。酒是土酒,苦,不好喝,仍不知不觉互喝五六个。边喝,边问些我家事,一一说知他们。我也问些他们家事,也一一说了。末了,不知谁说,老啦。我说,嗯,嗯,日子不经过。便又敬酒,最后都有些醉了。只吃饭的都下席了,只剩我们几个继续喝。掏出好烟,每人上一颗烟。这时专管上烟的也来上,他们也接了,夹在耳朵间,把我上的点了,眯了眼睛抽。散席。专管上茶的来上茶,一次性杯子,一人一杯。喝着,说笑着,喷着酒气。自由组合打纸牌,屋里屋外,楼上楼下,四五摊,带水的斗地主,一元起码的。也有用烟赌的,一根起码。喇叭班子吃得饭饱,喝得酒足,又吹开了。两支喇叭一高一低,协奏。细看其中的一个,竟是我教过的学生。他见我盯着他,有些得意,腮帮越发鼓得大,曲调越发高吭。曲都有牌名,古人留下的,我却不懂得。里外闹哄哄的。雨声早已远去。我站着听了全套,和学生打招呼,称赞他吹得好。他说混饭吃,也说我胖了,也说我经操,比他看着还年轻。问他多大,回答说四十岁了。复又唏嘘。一套吹过,得歇。一时无趣,便上楼,和几个小学同学打麻将。是卡五星,三人打,赢家歇庄,五元起码。打了半夜,赢了八十多。困了,乘歇庄时找床。床床人满,针插不进,只得继续打。

中途出来小解。天黑得密实,沉重,猪毛透不进。雨还在下,满屋满山都是雨声,感觉整个村子都被涛声覆盖了。心情不佳。打几个冷噤,回灵堂,看道士先生超度亡灵。山中葬事,一般请端公,往往一师多徒,穿法衣,做法事,跳跳舞舞,很浩大。妹夫从简,只请一个道士,却是便衣,且照本宣科,念佛经,慢时唱歌似的,声音苍桑,悠长。紧时嘴唇飞动,破罐煮稀屎一般,然终归于慢,声音更苍桑,悠长,似欲说尽人间疾苦。念完一折,喇叭吹一折,一共十几折。夜深,有几个打开了哈欠。人人打开了哈欠。雨声复又响起,风刮雨蓬,哗哗啦啦,听得真切。妹夫哥哥原是云台师,多年不吹,一时技痒,披着麻,戴着孝,拿起喇叭,要求亲自吹一折。众人说声好。于是吹开了,老谱尚在,声音一样高吭悠扬。曲罢,众人称赞不已。有人提议说笑话,撵瞌睡。于是说,大多讲故事,荤的。听着蛮引人,末了才知整人的。一屋人也笑,被整的人也笑。妹夫兄弟姊妹后来也参与讲。众人笑,他们也笑。夜更深,渐渐都讲累了,笑够了,不讲了,不笑了,又无所事事。有几个已歪倒椅子上睡了,鼾声渐起,杂声渐稀,偶尔有人说话,皆如梦呓。云台师自顾打牌,诈金花,一元下底的。赢的不时高叫一声,吓得梦着人一愣。妹夫亲兄弟轮流着不走开,不睡,隔一会跪着烧几张纸,给长明灯添油,总叫冥盆火不熄,长明灯长明。妹夫此时无事,掺入诈金花行列,不时高叫,想是赢了。妹夫哥哥则上楼打麻将,算是替我。

我也被吸引,站到学生身后看。不时鼓励他跟牌。赢了两把,也输了几把。又渐觉无趣,仍然上楼,接着打麻将。妹夫哥哥则下楼诈金花。我后来实在困得厉害,就后一倒,靠在一堆装粮食的麻袋上睡了,灵堂中事,一无所知了。

醒来,天已然大亮。雨停,天放晴。屋里屋外人都在准备出殡。先觅亡。棺盖斜错,闪开一条缝,亲朋好友侄男侄女和亡人最后告别。众人挤成一团,争着看,没人哭,一时很安静。只听得妹夫的几个妹妹说,我妈一点都没变,跟睡着一样。知客先生还是大声提醒说,别把眼泪滴到亡人身上了,不然超不了生。一忽儿,棺盖重新盖好,几个帮忙的用大铁钉钉死,然后道士先生拿了引魂幡,有处无处不停挥,嘴里念念有词。一忽儿,所以包袱都放在一个大竹背篓,背出去了,长明灯也收了。众人七手八脚,移棺至外面场中,放在两长板凳上。花圈儿也跟着移出。灵堂空空,大门随之关上。早有人备好纤绳、抬杠,绑好,绑牢。喇叭一直没歇。鞭炮大作。抬棺上路。云台师在前,妹夫抱灵牌随后,次后是侄男侄女。一路花圈,一路孝布。棺材则被一群人团团捧了,缓缓移动,像是一群蚂蚁捧着死去的王。有时,抬棺者故意比拼力气,前面的故意蹲着不走,后面的则使劲往前推,原地打起了转转,像推磨。一群人便到前面使劲拉,还是往前了。棺材走走停停,妹夫亲兄弟不时下跪,一路五谷不断撒。

墓穴看在对面小岗下,早在天亮前挖好,是我小时常放牛地方,与老屋隔着一条小沟,中间都是苞谷林。这时看故乡,山上田里都是青,不见黄土,能见的只有一些黑灰石头,也爬满了藤蔓植物。尤其小沟,长满了荆棘,只听水响,看不见沟底物事。苞谷林中多牵牛花,蓝蓝的开得正艳。墓穴处多生黄楸,黄荆条,挨挨挤挤,幸好早已砍开一条路,棺材顺利抬到。

落棺,入穴,国辉背明堂。背心抵着棺材大头,双手抠着棺底,下穴,走,待到尽头时,借着后面推劲,两脚蹬着土坎,身体跟土地平行,将棺材平稳放下。这是最显力气活,却都争着做,说是这样发后辈。国辉身高力壮,争着了,满脸喜色。道士先生让妹夫兜起衣襟,装满土,沿棺材脊上走,边走边撒。随后众人七手八脚,把堆放一边的土飞快往穴里铲。这时乐声复大作,鞭炮复大作。穴边早燃起一堆火,侄男侄女都把包袱往火里丢,火更大,一股股青烟直往天上飘,跟云们会合。渐渐不见了棺材,渐渐只见新鲜黄土。一场故乡白色喜事,也渐渐归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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