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含
医学新青年
留住生命中最后的美丽
文/王 含
晚上收到一条同学发来的微信,“孩子的二伯昨晚走了……”。
预料之中的事。脑出血,70多毫升,中线移位,脑疝,三次手术,清除血肿、去骨瓣、去大骨瓣、肺部感染……昨天是第10天。几天来,同学间断地发给我最新的病情进展和复查的头部CT,问我还有没有希望。
“其实你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只是不忍心说,对吧?”
是的。上述的情况每一个单独存在都够造成致命的打击,何况并存。但是,他毕竟只有50岁。一个年富力强的生命,一个家里的顶梁柱,我能说“算了,别治了”吗?我只是在家属计划不惜重金叫SOS运送到北京的时候,说路上出现意外的风险太高,脑出血的治疗原则是有共识的。在发病后第二天同学急着问我今后怎么康复能不留后遗症的时候,说现在讨论这个为时过早,首先看能不能活,然后看能不能醒,最后才是能不能不残。
疾病总是在跟生命挑战和较量。通常,生命能赢得了一时,但赢不了一世。区别在退场时,有人选择华丽丽地谢幕,有人选择鏖战到油尽灯枯。
真的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选择前者。
另外一个同学的父亲,去年走的。慢性病、虚弱、反复肺部感染,隔三差五住院。走之前,他在急诊,医生准备给他上呼吸机,觉得这次难捱这关。他跟儿子说:“我想回家。”同学跟我商量,想满足他父亲的愿望,但又怕离开医院的途中有危险。我认为他在胡闹,但还是帮他联系了一个有临终关怀病房的医院,名义上是回家,实际上是从A医院去B医院。途中顺利的话,可以在临终关怀病房完成最后的告别,不顺利的话,到了也有抢救的可能性。我说,你别后悔。同学的父亲很欣慰地离开医院,“回家”了。到了B医院,已经不行了,抢救没成功。但是同学说,在车上,父亲的眼神很安详,很满足。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我开始认真地怀疑,让病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延续生命,和满足病人最后的夙愿、让他无憾地离去,哪一个更像是胡闹?哪一个更让人不后悔?医学的宗旨是治病救人。但是,并非疾病都可治,并非人命总能救。对于不能治的病,不能救的命,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减少他们生命中的痛苦,让他们带着完成心愿的满足,安详离去。现代医学有越来越多的技术,可以提高生存率,降低死亡率。从呼吸机到叶克膜,我们发明了很多闪烁着科技之光的东西,试图推迟死亡的到来。但有时,我们其实只是在延长无意义的生命。
第一次送大舅进ICU的时候,我站在护士站里,无意中看到了监视器。那是让我难忘的一瞥。几个小格子集中在同一个屏幕上,每个格子里是一张床位。床上是一个仰卧的人,身上的单子遮盖着腹部和私处,有多少不等的管线和身边的机器相连。第一眼看上去,每个人竟然是一样的,只有床位号标示着他们的不同……
我也看过病房里的长期意识障碍的病人,被护工熟练而到位地翻身、拍背,空掌叩击发出的声音传得好远。这样的拍背是有效的,能够降低肺部感染的几率。护工通常拍背工作很卖力,因为如果患者反复肺部感染,其实护理的难度更大。其他的一般护工并不太在意。有几次查房的时候,我帮他们把下滑的被单拉上去盖住下身……
记得大学上的第一节解剖课,老师让我记住了一件事:尊重尸体。每一具尸体,无论生前是什么人,当他躺在解剖台上的时候,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传授给我们知识。因此,在解剖室要保持安静,不可以嬉笑打闹,上完课要把身体盖好……我有时会猜测他生前的情况,能躺在这里的估计都是有故事的人。故事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这是一个自己的同类,尊重他,就是尊重自己。
对尸体尚且如此,何况对一个活着的人!
尊重他的生前心愿、尊重他的身体,给他作为一个人应得的所有尊重和礼遇,包括助他安详无痛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每一个人最终都会按照家人的意愿或自己生前的预嘱完成这一段过程,但一个安详离去的表情,大概是我能想象的生命之花在最后绽放的美丽。
/北京协和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