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志(三篇)

2015-04-30 18:07庞白
南方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擦鞋笔友

庞白

黑皮大哥

他的皮肤是那种不能仅用黑来形容的黑,他的皮肤黑得深浅不一,黑得没有规矩。打个比方,如果他掉进了煤灰里,找他的人肯定一眼就能找到。他会比煤灰黑,黑得发亮和粗糙。他的肤色黑,实在找不出一点遗传的理论依据。我和他是同学,见过他的父母和妹妹。他的父母和妹妹,肤色都很正常,甚至比普通人还白一点。尤其是他母亲,现在已是六十大几的人了,依然腰板挺直,风韵犹存。他的母亲不仅是他和他妹妹的母亲,还是另一个女孩子的母亲。他的母亲在我们毕业前,改嫁给了后来我们服务的公司的一个干部,并生下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长大后也成了我们的同事,我们都叫她细妹。

我们校长是海军潜艇退役艇长,他认为甚高甚大甚黑的他,毕业后要解决个人问题会是个大问题。所以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校长拉了我们几个班委去散步。他让我们去和卫校、师范学校搞活动时,关照关照,多带他去。我们每次都带他去,只是我们这老兄,嘴倒是不笨,但是讲的全是街道、江湖上的话,我们都听得别扭,人家女孩子就更不愿意听了。要命的是他不但黑,那双手,也粗糙得跟树皮差不多。每每伸手要帮人家忙,人家的手一般都会吓得猛地赶快缩回去,从来没有过握住人家娇嫩双手的记录。后来快到要毕业了,他老兄不算急,我们想想却觉得不对头。大家同学一场,平时没少在他们家吃,真担心他老兄下船后,要打一辈子光棍。如果是那样,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商量了一晚,决定由钢笔字已颇有架势的高佬记录,大家口述,当晚炮制七封情书,分七天,寄给老江的一个笔友。那年头,时兴交笔友,喜欢画画的老江的笔友不太远,是一个乡镇的小学语文老师。老江和笔友交往了一年多,虽然没任何进展,但现在要贡献出来,还是心如刀割。所以兄弟们都佩服老江高风亮节,阿高还为此去楼下买了烧酒回来,大家一边口述,一边喝,弄了一晚,天亮后,寄了第一封出去,大家才各自睡觉,白天的课不上了,全体旷课。老江的笔友收到七封文采飞扬、胡说八道的情书后,很快就同意在约定的日子与黑黑的他见面了。说来也巧,他们见面那天,竟然风雨交加。我们都以为不成了,天意如此。后来,据他讲,他们见了面没到五分钟,雨就如倾盆了。他们俩沿着四五里长的老街骑楼,来来回回走了两趟,事情就成了。至于怎么就成法,我们也懒得问了,成了就好。这对活宝,刚结婚那几年,为钱,为家事,为赌钱,为跑船十天半个月不回来,隔天就吵架。后来生了一个女孩,又生了一个男孩,慢慢也就懒得吵了。吵架少之后,已辞去小学老师之职的他的老婆就有心情看守他了。他老婆见他打麻将,扫桌子,拉他回家,给他买书,守着他复习考试。考来考去,考了几年,他今年终于把船长证书考到手了。船长和水手的工资相差五六倍。这样一来,很多人的老婆就不得不佩服他老婆的长远眼光了。说他人黑是黑了点,但一个船长黑点有什么关系?船长的脸皮如果白得像个小白脸,反倒不太像话了。

考上了船长的他,干的其实还是大副的活。刚考上船长,不跟班一年半载,谁放心把一艘值一两千万的船交给他?而且他这人大大咧咧的,不多历练,真不行。

他当客船的大副有三年了。当大副这些年,隔天跑海南,在海南呆的时间比在家里呆的还多。有一次,我跟他们船去海南,船上的客人走完后,同船的同学便叫上街走走。三个人刚走到码头大门外,同学便把我带到大门左侧的一家擦鞋的小店,说擦了鞋再去喝茶。擦就擦。两个同学把我压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招呼:“大嫂,来,他是老夫,擦擦。”一个三十多岁的海南女人朝他们俩笑笑,一边擦鞋一边和站在边上的他们俩聊天。擦完我的,他们俩的鞋也一一给擦了,临了同学给了十块钱一双。出了门,我问,这里擦鞋这么贵?他们俩乐了,说:“不贵,不贵,她是黑大嫂啊!”原来老黑常在这里擦鞋,擦着擦着,就擦出意思了。老黑于是常常帮衬有四个小孩的她,比如到交学费的时候,擦一双鞋,给一百两百的。后来人家那只会喝酒赌钱的老公听到传言,不乐意了,跑到船上闹过两次,老黑便就不太好意思去店里擦鞋了。他不好意思,兄弟们会做人的啊,就这样,大嫂便成了大家的大嫂。大嫂是爽快人,兄弟们来擦鞋,一来图聊得开心,二也有意帮帮她,她感恩,兄弟们到她这擦鞋,碰上没吃早餐的,她立马从边上的早餐店捧一碗回来。

晚上回到船上,我告诉老黑,早上去擦鞋了。

他老兄一脸尴尬,笑相跟哭相差不多,五官都挪动连结到一块了,只有那牙齿,白亮白亮的,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就像嘴里镶了很多假瓷牙。

政工人士

1990年盛夏的一个傍晚,他骑在28寸凤凰牌自行车上,左手握着锈迹斑斑的车把手,右手拿着一个大苹果,一边大口地啃一边费力地踩。车子从当时人迹稀少的北部湾中路飞驰而过,冲到了四川路口,猛然将车把手往右一扭转向四川南路,没一分钟的工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20余年过去,我一直无法将他的这个形象从脑海里抹去。

他平时的模样、举止和言谈,偏枯寂,甚至迂腐,飙车这种小年轻的行径很难和他扯到一起。但是他就飙了,确实飙了。

他上世纪50年代,生于一个叫西牛脚村的贫下中农家庭,高中毕业。这个学历,在他们那个年代,尤其是他们那条村子里,算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了。遗憾的是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他,生不逢时,高中毕业后,已没大学可考。那时大家都忙着去游街、批斗、闹革命,他也只好回到村子里扛把锄头跟老父亲去插秧、割禾、看牛和砍柴了。1973年航运分司招工时,他那任村支书的三叔公把他推荐上去,被招为水手,农转非,吃上皇粮。当水手,在海上漂泊,跑遍了中国沿海的港口,一晃十几年过去,四十出头的他,腰弯了,手更粗了,风湿病也染上了。后获单位一个乡亲领导的青睐,调上岸,坐入办公室,先到政工股抄抄写写,春节张罗职工慰问,夏日组织送清补凉,同事婚嫁帮忙收收彩礼,有人死了代表组织写悼词。随着乡亲领导职务的晋升,时至上世纪90年代,他也升任了办公室主任。当了官的他,不抽烟,但不反对抽烟;喜欢喝茶,贵贱一视同仁,衣着陈旧,颇受非议,有人认为他破坏了单位党政领导形象,他却我行我素,“践行艰苦朴素作风”:胸前背后常打补丁,颇似 “袈裟”,日复一日,闻名远近,终成公司一景。兄弟单位有人来找他联系工作,忘记其名字,没事,“我要找朴素主任”,就可以找到。

衣着虽不在意,坐姿却绝对属于正襟危坐,言出颇有伟人遗风。特别是调解家庭问题,碰上有人要离婚,不管是一起生活没几年的小两口还是打了一辈子生死架的老夫老妻,必定先跟人家讲政策、伦理、道德,讲家不平何以平天下。为让他快点盖章开证明去民政局办手续,虽然心里对平天下没什么兴趣,但一般会强忍着愤怒听他滔滔不绝。碰到脾气不好,心情也不好的,人家会拖出一把杀猪刀,按到他脖子上:“口水多过茶,盖不盖?!”

他的性格,说好听是耿直,说不好听是固执、死脑筋。不管是对上司还是下级,他是一定要坚持己见的,好像天生以说服别人为己任。如果别人拂袖而去,他会紧追不舍,或者在人家背影渐远中大声宣布“来日再战”,得罪人而不自知。单位一个同事,后调房产局任局长的副书记就多次被他这种性格烦不胜烦而生气至极。后来,他省吃俭用,买了一块地,准备建房子。被房产局告知,他买的是市政公共用地,属于乱买,不能建房。他找到局长,即那位前同事,讨说法。人家局长一字一句告诉他,自己身为公务人员,不能违法,不能妨碍办事的人按章办事。经人点拨,他于是和房产局对簿公堂,官司打了三年,竟然赢了。为打官司,他精研了民法及其他法律,以致官司打到最后,干脆不要律师了,自己上阵。也得益于这场官司,便好学的他颇通民法,退休之后,偶尔有亲戚、邻居请他帮忙写状纸、打官司,他欣然前往,听说虽鲜有胜算,却乐此不疲。当然,这是后话。还是讲他和房产局打官司的事。打赢官司,房产局要赔他一笔钱,这笔钱却一拖再拖,后来局长成了调研员,又成了退休人士,那笔钱才曲径通幽地出现在他的账户里。那时,距离他打赢官司已过了七年了。七年时间,中国人把抗日战争都打完了。

在打官司和追讨补偿的七年里,他曾从办主任岗位调到单位培训中心当语文教员。那时我在那里参加培训,因为都喜欢看书,没事便找他“顶嘴”,吵时窝火,吵后却颇有爽畅之感。当了两年老师,他又被调回去当主任去了。他人虽固执,却天性不喜争权夺利,坚持“原则”,单位班子几个人各有背景,在“重大事情”上难平衡,但是长期不平衡也不好,不平衡大家都挺累,于是便找他回去给大家当桥板。

2006年7月,好好的公司被打包卖给私人老板,他坚决不与资本家为伍。“我一个堂堂党员干部,临退休还要变节?!”在继续在公司打工还是领补偿金走人的道路上,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离开公司两年后,他得以到社保局办理正式退休手续。办退休手续时,他病了,是他已退休五年的弟弟到老公司帮他办的手续,接待的小同事问他弟弟:“××真是你哥哥?你们家弟弟的岁数比哥哥大的?”他弟弟理直气壮告诉小同事:“那年月,为招工改大改小岁数,有什么奇怪?户口簿上爷爷和孙子变成兄弟都正常!”

他退休后,消隐于江湖。虽同在一个城市,我却难听闻到他的消息。有时听到有人讲他常帮人打官司,有人讲他回老家种地,有人讲他骑单车游四川,有人讲他哪也没去,天天待在家里研究易经。

老处男

公司有两个泼辣的女人曾在公开场合骂他是老处男。

那两个泼辣的女人严重影响了我对“老处男”这个评价的判断,使我至今分不清楚用“老处男”形容男人,到底是表扬还是咒骂。按道理上讲,骂别人“老”,形容其年迈、无用,是不好的,但是骂别人是处男,我就有些不懂是褒还是贬了。

进公司,我就认识了老处男。那年他四十一岁,我二十岁。

当时两千余人的公司,有几个著名的“处级干部”。所谓“处级干部”,即指男四十以上,女三十五以上,没有成家和嫁人迹象,甚至没有处过男、女朋友的公司机关管理人员。其中两个是男的,两个是女的,他是最著名的那一个,著名到从来没有人听说和传言过他曾有稍稍接近的女人,著名到公司分房子时,领导们开会讨论时都不好意思不把他排在第一顺位。领导们都不想担“某某领导不同意分房给他,所以他找不到老婆”的罪名。

在这家国有企业里,他的处境算是相当不错的:在人事科做劳资员,人长得不算靓却称得上长相端正;单位分有住房,虽然不大,怎么说也是两室一厅。他性情平和,为人谨慎,谈吐斯文中能夹点通俗,做劳资员不喜怒于色的职业习惯虽然成为生活习惯,但下班后和同事吃饭时欢声浅笑的时候也不少。挺正常的一个男人,凭什么就老处男了呢?

听同事讲,那两位女同事骂他是老处男时,他低头顺眉,既不辩解,也不生气,甚至还似乎表现出有些对不起人家的意思。后来我想,为什么那两位女同事骂得理直气壮,而他沉默得顺理成章,莫不是被那两位女同事考核过,但是不合格?这事当然不得而知。也或者合格了,但那是天知、地知、他知、她们知的事,旁人无从知晓。反正后来我调到劳资科工作时,他还是老处男。上班的时候,他的电话绝对不是科里最少的一个,联系工作的,交朋结友的,甚至是闲聊的,都有。他在电话里鲜有生气的时候,笑声朗朗之时倒不少。原来我以为他是因为性格怪癖才荣升老处男,共事之后,先入为主的印象完全被覆盖。他并没有怪癖。科里大姐龙姨是和他同一年进入公司的,人家都做奶奶了。龙姨善解人意,讲话比较委婉。她讲他之所以成为老处男,是还没碰到合适的人,只要碰上了,就不是了。

龙姨真是先知,到了上世纪末,即是报纸上吹嘘新旧世纪交会之限,他老处男的身份被破了。经老同学介绍,他和基本同属于一个年代的一名助产护士相识了,经过两三个月的接触,他们决定组成家庭。他决定结婚,在公司范围内引起了轰动。书记给工会和团委布置任务时说,连他都结婚了,你们工会和团委一定要想方设法而且必须有方法解决公司技术人员老大难问题!他没有按习惯在酒店置办结婚礼酒,只是回老家摆了几桌,请亲戚朋友吃顿饭,宣告单身结束。当然,科里这顿是免不了要请的,但不用他花钱,是科长请。多年来,“老处男那个科”的名声几乎盖过了“劳资科”的名头,如今老处男科室的帽子在他自觉自愿的前提下得以掀掉,不庆贺,实在没有道理!

破掉处男之身后,他在公司里的显赫名声便如王老五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老处男的身份像笼罩在他身上的一层神秘光晕,多年来,使得他在人群里若隐若现。如今光晕褪去,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寻常的,走在楼道上可以熟视无睹的人了。他也逐渐得以恢复了身份证上的名字。大家在背后越来越少称呼他为老处男了,甚至有人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他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名字!

结了婚的他,一到周末,便搭车返离市区三十公里的老婆家去探亲。大家都知道他不是要把工资贡献给汽车总站,而是要把年轻时耽搁的时光抢回来,所以在周末聚餐或者搞什么活动,一般也不预他的份子了。

第二年,他老来得子。好像没过几年,他的小孩读幼儿园了。再后来,他的小孩读小学了。小孩读小学那年,他办理了退休手续。

欢送他退休的那顿饭上,他喝醉了。看着他醉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我不由感慨,时间过得太快。快得好像认识老处男还是昨天的事情,一眯眼的工夫,二十年就过去了。快得好像一辈子只够他做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从一个老处男变成一个老男人。

猜你喜欢
擦鞋笔友
“笔友”不是80后、90后专属,00后依旧在交笔友
“高端大气”擦鞋摊(大家拍世界)
一封乌龙的信
一封乌龙的信
重庆解放碑最老擦鞋匠:不为挣钱只为聊天
高脚凳
擦鞋
[新目标]七年级下Units 1—2重难点讲解
独裁者
笔友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