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
我梦见一个血色的黄昏,我沿一条晚霞铺满的大河走。大河好宽阔啊,对岸就连在晚霞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无尽的碎石河床,我不知道我去哪,我只是拖着自己的黑影子在走。在一个开阔的渡口,我停下来,因为遇见一位老婆婆。她的白发被夕光染成了红色,脸也成了红色。她在工作,在洗手绢一样的东西。我走过去,发现她在洗脸皮,一张张软沓沓的,有点儿像达利画的变形了的钟表。她说这是她在人群中捡到的脸皮,我居然认识当中的一些脸皮。我没有惊讶,她笑眯眯的表情让我不再恐惧。我开始帮助她洗脸皮,我快乐地抖动着手帕般的脸皮,洗干净后往自己的脸上贴。一张又一张,当我照着水面,我又喝醉般地撕扯着它们,一张又一张。
我梦见我白色的裸体,它发出夜明珠般温润的白光。我闭着眼睛在空荡的夜晚流浪,就像在德尔沃的画中一样。天是暗蓝的,周围是呼啸的秋风,天地开敞,我周围有一层保护性的寂静和温暖,我游走在大风里,漫无边际。我碰见了一群裸体女子,她们在蓝色的夜空下嬉戏,她们好像是仙子。她们没有看见我,我只是从她们旁边经过,我们彼此都没有为自己的裸体而害羞。只是那么一瞬,她们回头。我轻轻地走,轻轻地,又看见她们云一样轻轻地逝去。
我进入了一个大长廊,来到一个大玻璃房子中。那里面的空间挤压我,许多白色的花朵在飞,隐约间我看见了裸体的仙子们在那里。风在外面的世界呼啸,我没有停下来,我仍在走,那些挤压的空间好像是气球的皮肤,有弹性,我走多远,它们就能扩张到多远……
我不认识他是谁,可能这对我说来也并不重要。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长相,我怎么也不会忘记。他,方正的大脸,光头,有两道充满威胁性的眼光。我们在师院的长条形水池旁洗脸,他将水溅到我脸上,带着明显的故意。我说,你注意点!他没有听见,其实他听见了,他在装聋作哑,又将水向我的脸上溅。我没有躲,看定他的目光。我们的目光打起架来,彼此交火。他的目光排山倒海地向我抛刀子,我有点儿顶不住了。后来,我说,算了吧,算你能。我端着脸盆离开,他也跟着我走。他走在我身后,像一只大熊一样。由于夜晚的月光,他巨大的影子竟然严实地覆盖了我单薄的影子。如此这样,路上就好像他一个人在走。我说,你离我远点,我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他沉默着,没有反应。这样路面上仍旧他一个人的影子在走。我们来到了半明半晦的有月光的足球场上,我们的决斗应该在这里开始。我放下了脸盆,转过身来,他的影子涂抹得我眼前一片昏暗。除非他闪动一下时,露下的月光像刀锋一样晃眼。我说,你为什么和我过不去?来吧,我们就此做个了结。他略带惊异地看我。突然一个足球从高空飞来,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那球就落在我们中间,有一瞬间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脸。我飞起一脚,向那球儿踢去,球运向他的头部,贴着他的脸旁射走了。然后,我看见他一副呆呆的脸。他说,你强,这坚硬的石头,要踢到我脸上可能我就死了。他叹口气,转身走了,我喘口气也走了。这回,月光下,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影子。
我看见从夜空的云朵中鱼贯而来了一队透明的人群。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一缕轻风一样,一个接一个落地且飘行。没有一点儿声音,他们就在空旷的街道上行。月光的照彻下,我并没有发现他们映在地上的影子。仿佛要去寻找一个住的地方,这些发光的透明人群,似乎是身上的玉佩发出叮当的脆响,偶尔,那隐藏在空气中的裙带,白色和青色的裙带隐约浮现,后来队伍里又亮起小小的红灯笼。在深蓝的夜色里,我为我的看见而激动,并且追随着这阵风,跟着他们跑。街道上,不知何时也跑来了黑暗的人,一律屏息观望。突然有人大喊,这是天上的神啊,这是神啊!刹那间,那群透明的队伍转了一个巨大的银色弧线,像一条腾飞的白龙,直奔月亮而去了。在我的仰视中,天空寂荡,一派深蓝的虚无。
两排榆树的黑枝条在乡村的土路上相互搂抱,搭成了一个长长的晦暗的廊洞,我就走在那里,脚下摩擦出沙石的碎响。刚刚下过雨,土路上到处是水洼和流动的沙泥,篱笆下的土沟里也溢满了黄浊的水。我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第一次感觉到这晦暗乡村土路竟然这么长。这是荒寂的时刻,我向着家的方向走,我盼着早点儿看见那低矮的草房。迎面一个小黑点向我移来,它渐渐地长大,接着一条大黑狗摇着尾巴出现了。它并无恶意,围着我转,但我不认识它。我向我家的木门走去,它也跟进来,并且坦然地趴在一个小窝里。虽然路上刚下过雨,我家的菜园却干旱着,裂成了龟壳儿。我看见我的母亲,她在浇菜地,清凉的水一瓢瓢地倒向蔫枯的小苗儿。母亲是现在的年龄,衰老的腰身有点直不起来。我却是小时的我,刚刚从另一个边城放暑假归来。我从来就没有记住过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包括我的父亲。草屋里,年老的父亲还在喝酒,端着酒杯在骂母亲。一切都是那样的清晰,那所土房和它周围的菜地,连接着更多的别人家的土房,稀疏的篱笆和无边的水田。在那个梦里,我长不大,唯有狗叫声肿胀地痛在整个小村里。
我感觉是在一张孤筏上。我恍惚记得周围是蓝色的沼泽和沟渠,远外仿佛有一座岛屿,但又不是,因为这一切并没有大海那样的气魄。无疑,场景是我熟悉的乡下,恰恰是水波的蓝色让我以为是大海。有一会儿,我茫然地站在孤筏上,为这突然的大水和那条黑鲸,全身颤抖。此前,那个童年的我流连在供销社,口袋里面一分钱也没有。我埋头在货柜的厚玻璃上,专注着那些劣质的糖果和小人书儿,呆呆地不动。后来,有人把我赶出来,就遇见这荒凉的从远处涌来的大水。大水无声地漫过来,闪动着蓝色的光泽,眼前的村庄消失了,变成了眼前的沼泽。我大声地尖叫,站在冰凉的越来越深的水中,但没有人听到我的喊叫。一条黑色的露出了旗翅的鲸鱼贴着水面向我冲来,像小潜水艇一样沉沉浮浮。我慌忙地向后跑,跑到一处浅滩上,那是一堆从地下挖出来的沙子。大鱼冲不上来,在蓝色的水里围着我游弋,并且随着潮水的上涨,一次次地靠近我。水更大了,大鱼乌云一样让我恐惧,我害怕从那里投来闪电和炸雷。我不断地退后,丧失了一条条回家的道路。
有三只老鼠钻进了苹果箱子里。隔着纸箱我能听见吱咯吱咯的啃噬声。我将手伸进箱子里,感觉到了它们奔来奔去光滑的皮毛。此前有三个男人在箱子边转悠,交头接耳,后来他们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一会,一个男人出现在箱子旁,优雅地吃着一个苹果。我没有理他,只是搜寻着箱子里的老鼠,我感觉到那里还有两只,但我抓不到它们。我茫然了一阵,身边又多出两个人来,他们带着礼节性的微笑看我。这样,我身边出现了三个男人,他们穿着裘皮大衣,一模一样,脸尖尖的。我说你们是老鼠,他们大笑。我充满怒火地追逐着他们,他们停下来不屑地看我,又轻蔑地推开我。我斗不过他们,他们慢条斯理地走了,我的苹果箱子空了。
一个草棚搭建在大水上面。草屋里挤着我和儿时的伙伴,还有大学的同学。他们在狂欢,彼此说着一门我并不懂的语言,可我居然能听懂几个单词。我并不是来参加他们的聚会,我只是来躲避着地面上那追击我的滚滚洪流。水流夹杂着石块,像一群潜伏的野兽,汹涌在我的身旁。草棚的四个柱子在石头的碰撞中震颤,草棚不停地摇晃,我们在上面飘摇,浮在树叶上一般。他们不关心大水,用外语吵闹着,唯我孤单着,孤单于我的恐慌和隐忧中。后来,水中出现了一个皮肤棕色吹喇叭的女人,长长的头发湿漉漉,腰间围着类似树叶穿缀成的裙,少得可怜的装饰,让她的整个胴体格外俊美。一会儿,一个健壮男子也从水中钻出来,也是棕色皮肤,腰间绕一草裙。他们显然是一对,在波涛上他们幸福地合奏,风情万种地吹。草棚里的人还在吵闹,没有人看到这一对奇异的外国情侣。一会男人离开女人,乘着浪涛去了远方,那可能是一个沙滩或者小岛,他的背后是烟波。女人在哭,向那男人大喊,你不爱我了吗?我听懂了这句话。男人没有回头。于是,我看见了许多吹喇叭的女人,从水面上升起,泡沫般忧伤,妖艳而动人。
我看见一座空房子。它破败不堪,转过去后是一条铺满灰土的巷子,空空荡荡。我擦着汗水走,阳光热辣辣地晒着,脚下踢踏的尘土飞扬,呛得我不断地咳嗽。仿佛是我的故乡,但我找不到曾经熟悉的一切。我忍受着饥饿,寻找可以吃饭的地方。后来,我看见一座土坯房,一口水井。我走进房间,眼睛适应了一会屋里的光线,看清了横七竖八的桌椅,其实是许多椅子放在桌子上。有一个小柜台,后面坐着个木然的人。我走近他,突然认出他是我村子里的朱伟东,我小时的玩伴。他说,是你呀,在这儿吃点饭吧,我开的小店儿,生意不错,你看这满屋子里的人。我回头看看,仍看不见满屋子的人。我说我不饿,急忙走掉。刚出门口,碰上了两个陌生人,他们说在这儿喝啤酒呢,出来撒尿,一起进来喝吧。他们邀请我。我说,我有事情要办,不能喝酒。我们是在门口的空地上说话,他们皆是少年的长相,但我们谈论的却是成人的话题。我们头顶的天空,像日全食一样半明半晦着。我探头看那口水井,里面有一汪浅水,荒凉地反射着天光。
我躲在一个被拆毁的空房里,另一个男孩也躲在这里,我们是一起跑进来的。我记不起那个男孩子是谁。我们挤在墙角,房子上面已经没有房盖,窗户也没有,四下露风。我们跑到这儿是为了躲避另一伙人的袭击。他们的石块流星雨一样快速而密集,从屋顶和窗口飞进来。真怪,我们跑到哪,那石块跟到哪儿,我的后背挨了子弹一样痛疼。后来,我选择了一个夹角,刚好避开石块的进攻路线。那些石块着急地落在我身旁,却打不着我。我正为自己的选择庆幸,忽然后背又挨了几下石块。是那个男孩子砸来的,我正想喊叫,从窗子边上跳进来几个人。我清楚地看见是小伙伴关长胜,桧吉宾,赵小慧。那个男孩子说,你跑啊,有能耐你就跑!后来,他和他们一起扑向我。我被那个男孩子出卖了,我还是个做游戏的孩子。在梦中,我感觉自己被他们用石块砸死了,哭泣中,我看见了他们臂上血一样红的红卫兵袖标。
我的村庄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巨大的飞机场。村里的人于是拥在一起搞庆祝活动。大家仰头看飞机一架架腾空,兴奋地尖叫。最后,开阔的土地上就剩下一架飞机,其他的飞机早无影无踪。大家静静地期待着,几乎屏住了呼吸。终于,那飞机也轰鸣着起飞了,像只银白色的蜻蜓。后来,飞机好像失去了控制,在蓝天里垂直下坠。巨大的机身遮蔽了空中的太阳,浓浓的阴影覆盖在村庄上空。我希望飞行员跳伞,但已经来不及了,飞机一头扎进了大地。我们奔向出事地点,飞机宛若巨大的针头,插在田野里,静静地燃烧。好久,飞行员出来了,居然安然没事。那飞行员,让我惊讶,他居然是年轻时差点当上飞行员的我父亲。
只是一瞬间的事儿,我回到了故乡的东大河边上。在河边,我儿时的同伴还是那样小,而我身边多了两个上班的同事。我们没有因时空巨大的转换而惊讶,也没有因为年龄的问题影响在一起游戏。我们奔跑在一望无际的稻田中,像奔跑在油绿的毯子上,满眼都是点灯般的小黄花。后来,我们迷路了,在水沟纵横的土路上寻找回家的路,我们激烈地分歧起来。我认为沿大河前行找路是浪费时间,因为河道太多了,我宁愿走冒险,涉水回去。我的两位同事跳跃着,踩着油黑的田埂,顺着水的流向外走,他们总是这样活泛,给自己找退路。我渡河,水已经没到我的腰身,我不在敢前行,焦虑地立在河水中。我的童年伙伴不见了,我的同事也不见了,我的四围满是清凉的大水。我继续涉水,我看见了对岸有朝鲜族人的村落,有他们的生产队,马厩,播种机和生锈的铁铧犁。水水终于淹没了我,我感觉到眩晕,好像飞了起来。当我大口喘息时,我终于湿淋淋地站在了对岸。我快速地跑动起来,我的童年也跟我跑了起来,向着村庄那个方向。
我梦见我在黑蓝的大湖里游泳。水面空寂开阔,飘满凉森森的雾气。我一个人,无助地游,两臂划着湖面,哗哗的水声激越。我很自由,但找不到岸。后来我游到一个大桥下,我摸到滑腻腻布满青苔的粗大桥墩,内心感觉出一些踏实。但我还是上不去,那桥高至晦暗的云中,我判断不出它的高度。我一圈圈地游弋,我看见了从我身边,向广阔水域漾开的孤独的大涟漪,白色绞索一样环在我脖子周围。就这样,我游啊游,我碰不见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游上岸。
我回到了我老家院落。园中开满了粉杏花和白李花。我在那儿寻找果子,在没到秋天的时候。后来我穿过一个老仓房,来到猪圈边。我看见人一群人在圈中挖掘,他们向我解释说下面有人,也就是说这黑暗的地层下有人。我停下来,耐心地看着。果然,他们挖掘出来一团人形的东西,周身黑黝黝的,蠕动着,在新抛出来的土层上。我俯身看那些类似虫蛹的物件,居然认出了不少人,其中有我的大学同学以及与我同居一个城市的熟人。我很惊讶,问他们为什么在这儿。他们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在这里,感觉到自己有意识,还像活着一样,却恍然如梦。他们还说,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是人还是动物,只能就在土层中一动不动地呆着。接下来,他们抱怨这儿风水不好,粪便和尿水都流进身体里去了。他们还说,人死前一定要找个好地方,避免被污染身体。
我在参禅学佛。我一个人穿越了空旷的大野,进入到深山的大古寺中。帷幄黯然的大殿内,我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我在打坐,入定。突然我旋转起来,感觉到了身体的腾空,并且有时整个身体会倒转过来。我身边的那位大和尚,他甩动着拂尘,那迅速掠过的风儿,让我知道了是他的缘故。我在拂尘的风中被迫旋转,他在妨碍我打坐。我紧闭着双眼,让自己胶似的沾在蒲团上,时刻暗示着自己坚决不能掉下来。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消失了,成了那蒲团,或者与它融为一体,无论多大的颠倒我都稳稳地坐着。当我落地,睁开眼睛,大和尚点头示意我可以了。我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和尚,我们认识,我却记不起他是谁。他为我披上袈纱,绛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