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之
一
我是一个喜欢山的人,但是,我的童年与少年是生活在丘陵地带。还算好,上三年级那一年随着父母举家搬迁(其实是逃荒)到了山里。这是一个只有两万多人口的小镇子,听口音都是外来人。小镇逶迤在有点狭窄的山沟里,依山傍水,清亮的河水在南山的脚下汩汩流淌。到了星期天,我与同住一个院子里的锦、娟、玲、翠、如几个大大小小的女孩子,用脸盆端着要洗的衣服,去南河抢占搓衣石。如的弟妹好几个,她每次都要端一大盆的衣服下河洗,她是真的下河洗衣服的,锦洗的衣服也不少,而且还是大件,翠、我和娟只洗自己的衣服(其实纯粹就是来河边玩耍的)。河边有几个特别好的洗衣的石头,又大又平展,可坐可躺,甚至两三个关系好的可以背靠背不同方向坐在上面洗衣服。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热闹声盖过了清凌凌哗啦啦的流水声。洗干净的衣服全都晾晒在河边的草地上或者庄稼地边的灌木丛上,远远看去,那些晾晒在草地和灌木上的衣服五颜六色,像突然开放的花儿,连蝴蝶都飞过来落在那些白色的衣服上沉醉于洗衣粉的香气之中不肯离开。 洗完了衣服,没事干,要给那些后来的洗衣服的人们让地方,我们就到山坡上摘可以吃的木瓜和其他野果子。南山那个看去有点孤立的凸突的山,叫木瓜寨。据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叫穆瓜寨,据说是与宋朝年间穆桂英家的穆柯寨是相连的一个要塞。当时,我曾经有个疑问,如果说穆瓜寨与穆桂英家的穆柯寨有关系,那么,穆柯寨在哪里呢?穆瓜寨的附近哪个山峰是宋朝女英雄穆桂英家的穆柯寨呢?我把这个疑问跟父亲说了,父亲说按历史的记载,穆桂英家的穆柯寨在山西而不是在陕西。父亲又说,宋朝杨家将里的杨门女将本身就是一个故事,是一个被人传唱了几百年的故事,真假难辨。这不是历史,不能当真的。但是,我那时一致认为南山的这个叫作穆瓜寨的山峰肯定与穆柯寨有关系,只是大家不知道罢了。穆瓜寨的山坡上的木瓜最好吃。每当到了木瓜熟了的时候,其他的野果子基本也可以吃了,这时,穆瓜寨就是年少人玩耍撒欢的天下了。只要爬穆瓜寨山,我心里就会希望在穆瓜寨的山路上,突然就遇到了戏台上的那个威风凛凛的穆桂英或者是来穆瓜寨上弄降龙木的杨家将的英雄。想象只是想象,没有遇到任何一个看上去像是英雄的人,只是偶尔遇到从山上下来的背着一捆干柴的老农,还看到背着小孩在庄稼地干活的农妇,还看见从山路上窜过的翘着小尾巴的野兔。
有时候,并不是想要摘几个木瓜去爬山。木瓜吃多了就不好吃了,还有一股苦苦的青涩的味道,不像是沙棘果那样或者是野山楂果那样酸甜刺激。坐在可以望得见山川里的小城的一块巨石上,被山风吹着,想着《信天游》里唱的:“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失的岁月……”心里没有多少沧桑的感受,只有年少登高的舒展与突然视野的开阔。很多年后,再次登上山顶才明白,登高是人性中的本能,住在低处的人都向往高处,即便是在别人眼里已经是高处了,你的感觉可能还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二
通往南河的路,是一条土路。那个时候,除了城中间的那条路是柏油路,通往其他地方的路都是土路。路边上每星期都有几个砸石子的妇女,这之中还有那个腿是残疾的女子。我觉得她可能与我的年龄差不多大,皮肤也挺白的,每星期我们下河洗衣服的时候,都见她坐在路边砸石子。从她身边走过,她总是要停下手里的活儿盯着我们看,不知道她为什么看我们。她看我们,我们也看她,我们看她主要是看她那条残疾的腿和那只歪歪扭扭的脚丫子,我还看到她穿着很破旧很脏的衣服,她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圆圆的眼睛。她就那样坐在一个小木凳子上砸石子,她的衣服陈旧得不得了,很宽大,可能不是她的衣服。听说把河滩上的石头弄过来砸碎成小石子卖给搞建筑的很挣钱,但这些活儿又脏又累,几乎都是城边上的人抽空做的(八十年代初,还没有什么粉碎机那类的机械出现)。那么就是说,这个砸石子的女孩她家就住在城边上。城里孩子一般与城边上的孩子是不来往的。况且,每次我们几个下河洗衣服,这个砸石子的女孩子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有一次,锦还走过去吐了她一口唾沫。我没看见锦吐在她身上还是头上还是脸上了。只听见锦狠狠说:看啥呢?再看!
我并没有在意那个砸石子的女子看我们的目光,我只是心里想着:她的皮肤怎么那么好呢?她的母亲为什么不给她买件好看的衣服呢?
我们脸盆里装着洗干净晒干了的衣服回家的时候,那女孩子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砸石子。因为锦厉害了她,我们从她身边走过,那一次她低着头只顾砸石子,不敢再盯着我们看了。但是,锦还是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回头再次往她身上吐了一口。玲责问锦:“干吗呢?人家又没惹你啊?”锦说:“她盯着看我了。”玲听了就笑。玲的笑声很好听,真的是银铃似的。可能我那时也是刚从农村来的吧,年龄又小,偷偷瞄一眼那个砸石子的女孩,心里挺同情她的。
锦的家在筒子楼的一层,她是院子里年龄最大个头最大也最厉害的女孩(连院子里的男孩子都怕她),她父亲又是单位的领导,所以,她在院子里也是个孩子王。记得锦那个时候都上初中了,我与玲还有娟才是小学,我们几个没有不听锦的话的。翠住在我家隔壁,她与锦的年龄差不多大,她刚从老家河南来,不上学了,在县招待所做临时工,只要是她下班回来,院子里楼道上就听见她唱歌的声音,蹦蹦跳跳活泼得不得了。她的爸爸妈妈经常不在家,至少有大半年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可能是年龄的原因,她喜欢与我们这些学生玩耍,只要不上班,我们几个放了学都聚在她家里写作业。好多次我们几个到了礼拜天,在她家里玩得天昏地暗的,甚至晚饭都在她家里吃了。不过,我还是发现了翠的一个特点,她不像锦那样心直口快,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她绝对不说。只有小孩子们才口无遮拦,这一点上我觉得她像个大人了。别看锦那么厉害,有时候对翠还是心服口服的。我和娟还有玲三个在她们俩眼里纯粹是小毛丫头了。锦从来不欺负我们几个小的,除非像玲这样爱骂人的,一不高兴嘴里就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有一次上学回来的路上,快走到大门口了,玲骂了锦一句什么。锦把玲按在地上揍了一顿,玲哭着回家,进了大院的门,脸上泪痕还在,她立马就不哭了,上了楼,奶奶问她受谁欺负了。她对奶奶说:“少管我!”奶奶就骂:“你这个小龟孙!”玲的小辫子一甩,竟然骂她奶奶是老龟孙。我觉得玲把奶奶当作撒气对象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女孩子,爱骂人的很多,可能是那个时候的爸妈生孩子多,也没有时间所以不重视家教的原因。玲家住在我家左边,翠住我家右边。听见玲竟然敢骂自己奶奶,我吓得赶紧扎着脑袋钻进自己家里去了,害怕看见她奶奶拿笤帚打她。可能是看她哭着回来的,那一次我没有听见她奶奶打她。她奶奶还专门过来问我她家玲怎么了。我撒谎说不知道,因为我们俩不是一个班的。她奶奶听了我的谎话看上去半信半疑的。后来,我就没见到过玲再骂锦了。但照样骂其他人,她也骂过我,骂我是“河南蛋”。其实她祖籍是河南开封的,只不过是被爸妈生在这里,然后她只好长在这里,在我们这些初到此地的人来说,她就以本地人自居了。这不足为奇,这里有很多以本地人自居的来的时间长的外地人,他们就像是占山为王的山大王,见了初到这里的外乡人,那种横眉立目的样子,真像是血液中的匪气被开发了。“此山是我开(这书上拦路抢劫的黑话我一点都不会),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锦与玲她们俩浑身的霸气就是如此外露。玲是初中毕业那年跟着父母回的开封老家,那时,她的奶奶已经去世了。我却几十年走不出这个山里,一直到那一年的愤然离开。一个人去一个地方或者离开一个地方,只要这不是你的故乡,如果是父母亲把你带了去的,后来他们再也无力带着你离开,若是没有开创下属于自己的家园,最终你还是要离开的。
三
现在还觉得,我母亲是个预言家。她活着时说过的很多对人对事的预言,过不了多久会应验。好的事情就皆大欢喜,不好的事情就会让人感觉脊背冷飕飕的,感觉年纪大了的母亲像个老巫。母亲经常说一个人做坏事不要做得太绝。不知道她说的做坏事做到什么程度算是不太绝。而人做坏事的时候,谁还考虑分寸呢。当时,在锦欺负路边那个砸石子的女孩的时候,我就想起母亲的话:做事不能做太绝。我只是同情弱者,并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我到现在的性格里也是懦弱的成分居多,害怕恶人。这都是从小家庭成分不好,被人欺负留下的后遗症,没办法克服了。
那时,只要是星期天,不管家里的脏衣服多少,我们都要结伴去南河边洗。在那种天朗气清,流水潺潺的大自然里,既是被毒辣的太阳晒着,还是要比在家里自由畅快多了。有这么一个星期天,我们在去往河边的路上并没有看见那个砸石子的女孩。到了河边,我们发现她竟然在洗衣服,而且身上穿着一件很干净的粉红色的上衣,一条天蓝色的裤子。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她走路,所以觉得她走路一定很艰难,不知道她一瘸一拐的是怎么来到河边的。
锦大声地叫:“喂——瘸子你快让开!那是我们洗衣服的石头。”
她赶紧往边上挪挪,空出一边来,并没有离开。我来到距离她最近的一块石头。这一次玲没有来,她感冒了。河边可以洗衣服的平展的石头好几块儿呢,用不着争抢。锦没有再过分,看过来的眼神却充满挑衅,但是,这个砸石子的姑娘看都不看她,只顾把一个空洗衣粉袋子里砸碎的皂角往湿衣服上抹,再把衣服叠起来用棒槌捶打着。她竟然用皂角洗衣服。皂角的味道让我想起老家,想起母亲用皂角洗衣服的情景,自然的我就觉得身边这个用皂角洗衣服的女孩子很亲切,好像我们在老家就认识了,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把自己的山丹丹洗衣粉递给她,看了看不远处的锦,小声对她说:用我的洗衣粉洗吧。我知道用皂角洗衣服必须要拿棒槌使劲地捶打才行。在我的印象里还是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用皂角洗衣服,用皂角洗衣服还要用棒槌捶打,还要在石头上揉搓。她说:皂角洗衣服也很好的。
她坚持不用我的洗衣粉。我看见她的左手指头几个手指头肚儿都缠着胶布,可能是砸石子的时候榔头砸伤的。平时要是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头一个小伤口,或者是不小心扎进了刺儿,都使我疼得难受,她的手指头都那样了,她还要洗衣服。
我问她:“你的手指头不疼吗?”
“不疼!早好了。”她用藐视一切的口气回答我。
早好了为什么还缠着胶布呢?我心里这么想。
其实,每星期并不是有很多衣服需要我们下河洗,洗衣服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锦每星期洗的衣服也是不少的,她两个哥哥还有她自己的。她说自己爸爸的衣服都是后妈拿到单位上洗了,用不着她洗的。如洗衣服特别细致,把洗衣粉撒在衣服最脏的地方,一点一点搓洗。我偶尔拿着三哥的衣服都是锦替我洗,有点厚,水浸泡过,我拽不动,锦胳膊有劲儿。但是锦只帮我洗衣服,如的衣服再多她也不帮。我那时候就感觉到,锦之所以帮我洗衣服,并不是对我好,她平时对我的好也不是对我好,她心里是对我三哥好,她那个时候比我大四五岁,是大姑娘了,已经知道默默去喜欢一个男孩子,她喜欢我三哥呢,我能感觉得到。
锦她们几个说,她们老家的村子都有一条河,她们小时候就是在河边长大的。我的老家的村子就没有河流,也没有树大林深的山峰,所以,我要比几个小伙伴们更加喜欢这清清的河水与高耸入云的青山,我喜欢这个小镇就是因为这条河和山,如果不是这条河水与山,我不知道我还喜欢这里什么。大人们喜欢的是与物质联系在一起,小孩子喜欢的都是与精神和梦想联系在一起的。
砸石子女孩的几件衣服很快就洗完了,坐在那里,也不走,看来她今天不打算砸石子了。锦从河那边蹚着水过来要用女孩的棒槌。女孩一点也没有犹豫就给她用了,带着讨好锦的样子。我看见锦用棒槌使劲地捶着那条蓝白格子相间的床单,棒槌在她的手里看上去用得那么熟练。床单被锦翻来覆去的捶打着,如果床单知道疼痛的话,为了洗掉上面的脏污,竟然受那样的酷刑,那该是有多疼啊。床单可能也在哭,只是我听不见。翠已经洗好了,把洗净的衣服一件件展开晾晒在河边的草地身上。我这时候也洗好了,准备去晾晒,女孩也赶紧拿着自己洗好的衣服去。她像鸭子走路那样一摇一晃的,感觉她的一条腿哪个地方的螺丝松了一样,两条腿就是不能步调一致,但是她又走得很快,只能说她是在走,跟抢夺什么似的。我们俩的衣服挨着,她用皂角洗过的衣服在草地上,被太阳照射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皂角的清香,几乎盖过了我这几件衣服上山丹丹洗衣粉的气味了。
没有洗完衣服的两个开始着急了。要我们等她们一块儿上山玩儿。洗完衣服的就催促没有洗好衣服的。
快点啊!你快点啊!我们不等你啦!
我感觉,洗得慢的最后那件衣服是洗不干净的,草草胡乱揉搓几下就放到草地上了。最后洗完衣服的人总是这样子的。
砸石子的女孩也要上山,而且在山路上,她比我还要跑得快。我吃惊她爬山的速度。锦就开始跟她较上了劲儿。眼看着锦把那女孩甩在了身后。不一会儿,我们几个也超过了女孩。我们几个站在路边一个山包上对着下面的女孩喊:“你上来啊!”看着女孩渐渐接近山包,我们在锦和翠的带领下继续往高处跑。我们就这样跑一会儿,站下来看那个后面的女孩。那个女孩在我们刚刚停留过的山包跟前坐下来了,任凭我们怎么喊她只是仰着脸儿望着我们,再也不往上走了。后来,锦跑下去,翠跟着也跑了下去。我担心锦欺负那个女孩,也跟在她和翠的身后跑下来。锦问:“你坐在这里干吗?为什么不追我们?”
女孩子看着锦,不说话。
锦又问:“你是不是跑不动?”
女孩子说自己腿疼。
翠这时插话问女孩子的腿是不是小儿麻痹症。
女孩子摇摇头,说自己的脚是五岁那年下雨天窑洞塌了,砸坏的。
大家七嘴八舌问了女孩很多问题,问她为什么砸石子,她的大她的娘为什么不让她上学。她说窑洞塌的时候砸死了她的娘和大(父亲),还有弟弟也死了,她现在只有奶奶。
锦用大人的口气骂这个女孩子:“狗日你这娃儿咋和我一样命硬!我命硬把我妈克死了,你把你全家都克死了!”
我们几个听着锦这样说,哈哈笑起来,女孩子也忍不住跟着笑。锦觉得自己说话特别有水平特别在理,也露着两颗小虎牙眯着眼睛笑。这种不由自主的笑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不一样,都是傻笑,这笑没有嘲笑的意思,更没有不怀好意。
锦问女孩:“你真不跟我们上山去了?”
女孩说自己走不动了,在这等我们下来。
锦说:“上山不上到山顶有什么意思。”
女孩子又说,你们上去吧。
锦用脚踢了一下在坐在地上的女孩子,说:你别后悔啊?我们不管你了。
女孩子坚持说自己在这里等我们。
我们这才撇下她再次往山上去。我们今天计划是要去摘山楂吃的,山上的野山楂红了。如果不是这个女孩子的耽误,我们早跑到目的地了。
锦总算没有欺负这个女孩子。每次看见锦欺负弱小,我内心都同情那个受欺负的,虽然她从来没有欺负过我。在那个大院子里,在锦她们面前我总是自卑,不只是我从农村来的,不只是我满口的河南方言,也不只是我年迈的父母满头白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自卑。所以,我从砸石子的女孩身上仿佛看到另一个我,虽然我胳膊腿都健全,却缺少她身上的某些东西。比如她无所畏惧的面对人高马大的锦。如果我要是这个女孩子,我害怕锦这样厉害的人,我害怕一切比我强悍的人。
走了一会儿,锦要我们在这里等着她,她决定要把那个跛子弄上来。她觉得那个跛脚女孩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可怜,我觉得锦真正可怜那个砸石子女孩的是她的爸爸妈妈都死了。
等到锦气喘吁吁把女孩子背上山来,我们都欢呼着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