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9月,我到桃园县立大溪初级中学复兴分班任教。后来因故离开,过了一段无家可归,无人共语、食宿不全(租住的仅是一间空房)的生活。当时我将履历投往各个已知的学校,在等待的煎熬中,似有度日如年之感。直到辗转委请当时教育厅的主任秘书王临泰推荐,才终于进入汐止中学任职。
在汐止中学期间,重新与过去中国文艺协会小说写作班同学、时在汐止小学任教的杨思谌联络上,并且互动密切。适逢《中华日报》委托杨思谌主编“中华儿童”周刊,因我曾编过军报,略懂字体字号,因此创刊的前几期协助他画版样。由于杨思谌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不久便被聘为新闻版编辑,仍兼编儿童周刊。经他推荐,1959年3月,《中华日报》聘我兼任汐止特约记者,采访范围包括南港、内湖(当时这二地区仍属台北县)、汐止、金山、万里等五乡镇。而成为《中华日报》的一员,也种下了日后接编“中华副刊”的不解之缘。
我在汐止中学的第二年便担任教务主任,既不知怎么利用机会与女老师来往,亦不想在近水楼台捞月。同时因记者身份和汐止镇的各机关首长经常接触,对年轻的女职员无法降低姿态攀谈,遂一直处在单身状态。有不少人包括学校同事介绍女友,双方只见面一次,即无下文。对方想交往试试看的,我觉得不合适;我对其有好感的女性,对方却又看不上我。这其中最重要的除省籍因素外,我单身一人是“腿动人搬家”,而“家”却是学校简陋的单身宿舍,所以无人敢嫁。就这样寻寻觅觅有五年之久。
有一回,校内同事郑保秀老师告诉我,在台湾历史博物馆展览组服务的女孩郁丽珍,可以去看看是否投缘。郑老师大概描绘了形貌,所以我到博物馆很快就找到了她,在她明我暗下参观了展品也观察了对象。于是我走近提起郑老师,她才提高了警觉。我简单地谈了一些展览品话题便告辞,跨出展览室门口时回头一瞥,正碰到她迎向我的目光。
我挥手告别时突然深深感到缘分的重要,觉得“她像是我结婚的对象!”
郑老师夫妇也试着帮我制造机会,邀请我们到他们家里打麻将,用这样的轻松方式,使陌生的二人结识、熟悉并且交往,发展十分顺利。丽珍是独生女,父亲在兵工厂服务,母亲主持家务,家庭非常单纯。交往一段时日后,便谈到结婚问题。女方家长对我的职业与背景算是满意,因此没有给予太大的压力。
最初郑老师一定曾告诉过她我的本职和兼职,我做教务主任四年,全部精力放在学校,绝没有为自己的名和利打算。其时校内有位邓姓教师年长瘫痪在床,请假有一定时间,因此我和校长轮流代课,为了求好心切,做了一些合理但不合规定的事,连累了校长,我应该表示自己负责的态度。当我要请辞教务主任时,便征求丽珍的意见。
丽珍略停片刻便说:“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你不喜欢做就不要做。”
虽然认识不久,但她这两句话颇为中肯。就这样,我辞去了主任兼职,全心撰写长篇小说《雨夜的月亮》。我们交往约八个月后结婚,当时我年已三十有七,又是孤身一人,婚礼过程自然由自己主导,介绍人郑老师有提供一些意见。关于结婚照,丽珍有女同事陪同,而且我对女性服装一窍不通,任由她做主。至于相片拍了几组,因年代久远早已忘光了。我的西装则是在台北市博爱路的西装店订做,据说那家西装店也做过《中央日报》社长的西装,不过真相不明,也许是借机宣传而已。
当时仍是旧式婚礼,男傧相及介绍人去女方家接女方入礼堂,婚礼结束后,女方即随男方回家。宴客地点是台北市爱国西路的“自由之家”,那是一流以下二流之上的餐厅(比圆山饭店规模小些)。宴席约三十桌,由于自己记者兼教师的身分,致不少来宾自动参加,很多家长都前来凑热闹,还因宾客过多,不得不临时加开一桌。主婚人是文协小说班的赵友培老师,证婚人则请文协理事长,同时也是作家、立法委员的陈纪滢担任。因为我是文协会员,主婚人又是赵友培,所以慨允证婚。
结婚的花费已不记得实际数字,迎娶时并未要求聘金,不发喜饼,在当时是很难得的巧事。来喜宴捧场的人不少,筵席结束后没有赔钱,还小有进账。之后去台中教师会馆度蜜月,因对教师有优待。
新房是我原来的单身宿舍,加隔一个小厨房,计有六坪左右。卧房只能摆一张床、一张梳妆台,客厅有一书桌、一张长沙发,独坑公厕则在20米外。境况之困窘,现在想起仍有锥心之痛。
离开家乡独自漂泊了18年,历尽颠沛流离之苦,终于建立了有人照顾的家——尽管这是学校宿舍,家徒四壁,难得的是丽珍勇于嫁一个没根没绊的穷教员。结了婚她仍去历史博物馆上班,我用电锅煮饭,她下班再将带回的菜烧煮后共餐。我对烹饪一窍不通,她要上班兼做家务,备极辛劳。婚后一年,长女泽苹出生,卧房只能勉强加一张婴儿床。由于孕妇不能在博物馆展览组服务,产前数月丽珍即辞职待产。产后不久,宿舍前五米处有空屋出租,索性接岳父母和我们同住,自此之后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直到他们相继谢世,像是弥补我年幼丧母、年长别父,只身行走天涯之孤独。
创办九歌出版社是偶然,与结婚与否没有必然关系。那个时候见其他小型出版社业务发达,王鼎钧建议干脆我们一人办一家出版社,当时我的存款不足(申请注册登记出版社必须有资金30万元),王鼎钧说可以借我不足之数,等我登记后,他再登记。我又犹豫书稿问题,他说:我帮你写一本。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九歌出版社便在1978年3月问世了。后来我将王鼎钧垫付的款项归还,并催促他去登记,他才表示:“我是说说而已,只有你办出版社才有前途。”
我做事易冲动,结婚多年来,丽珍小事不过问,如有重要的事情相商,往往会有意外看法。家人们非常重视我白手成家的历程,多方配合,九歌出版社创办初期还全家动员一起处理读者购书的划拨单。我无学历,无人力,完全靠自己,以及不少贵人在公私方面的协助,才有今天。
蔡文甫,1926年生,籍贯江苏盐域。曾任汐止中学教师兼教务主任;主编《中华日报》副刊多年。创办九歌、健行、天培等文化事业机构并设立九歌文教基金会,出版“年度散文选”、“年度小说选”,更首创“年度童话选”。创作文类以小说为主,著有《雨夜的月亮》、《没有观众的舞台》、《解冻的时候》、《小饭店里的故事》、《天生的凡夫俗子》等十多部。曾获中山文艺奖,多次副刊及图书类金鼎奖、中国文艺协会小说创作奖及荣誉文艺奖章、“新闻局”金鼎奖特别贡献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