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对文学的喜好,我大概不会和瑞腾相识,更不可能携手走一辈子。
我生长在彰化市的一个大家庭,父母经济小康,三个孩子中,我是幺女,备受疼爱,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参与了青商会的诸多事务,家中出入的中日友人很多。在那个离台观光还未开放的年代,我和姐姐在小学就分别参加了儿童青商访问团到日本交流,姐姐因此结识同团另一个男孩,他日后成了我的姐夫。
因为课业不错,在彰化著名的私立精诚中学担任女子鼓队指挥,也是大家族中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父亲对我的未来是有期待的,经常耳提面命,将来要嫁到富裕人家,当个好命的媳妇。
从彰化到台北读大学,住在父母新置的房子里,我过着单纯的新鲜人生活。大一下,我参加了一场校内活动,前去聆听青年时期的偶像——作家黄春明莅临华冈演讲会。在那场活动中,19岁的我认识了当年25岁就读中文研究所的瑞腾。
认识一个月,我们随即陷入热恋,完全没有考虑彼此来自不同的成长环境,差异性极大,每次见面总有谈不完的话题,谈文学、美学,十分投契。
父母虽然不赞同我们的交往,但父亲是个见过世面、宽容的人,对读书人瑞腾素以礼相待,只是想以别的方式让我们自然分手,例如鼓励我毕业后到美国读书。后来父母见我俩交往数年,感情深厚,便同意了婚事。
婚礼循俗回瑞腾草屯乡下的家举行,彼时我在台北的出版社工作,知道出名的婚纱摄影和造型公司,便决定先在台北拍婚纱照。然而在1981年,仍有白纱礼服不能穿两遍的忌讳,所以我拍的结婚照白纱礼服也就是婚礼当天所穿的同一套。至于新娘所戴的黄金饰品,是妈妈从我们青少年时就陆续前往香港采购,连新郎的领结也是。
身为当事人,瑞腾要结婚时,身上几乎没什么钱,结婚前几天,他接到协助柏杨编选《新加坡共和国华文文学选集》的四万元酬劳,这笔及时雨正是他的成家金。婚后,我俩暂时借住娘家在台北的房子,我继续上班,瑞腾则到德明商专任教,晚上在实践家专兼课,还有其他的一些工作,每天忙个不停。不过那时年轻,有很多文学的理想,虽然忙,但不觉得苦,只是因为经济的因素,我们不敢生孩子。
婚后一年,瑞腾已过30岁,家人觉得再不养孩子,以后将会“父老子幼”,于是我们才开始准备生孩子,并且有了老大时雍。接下来十年,我成了专职主妇,在家带孩子,并一边接些记录、采访等文字工作;瑞腾则增多了编报、编杂志的事务,以及热情推动学术研讨活动。每天早出晚归,印象较深的是,孩子曾经连续三天见不到爸爸的面,而我倒是常在报纸文化版上读到他的消息。
时雍读小学一年级时,弟弟时隽出生,两兄弟相差近八岁,时雍常常扮演“长兄如父”的角色,协助我照顾弟弟。在时隽快两岁时,我有机会到《联合报》副刊兼差,并在他四岁时成为专职人员,开始此后忙碌的职业妇女生活。由家庭走向彼时人才济济的副刊工作,必须面对很多的挑战。我在编报之余,努力创作,又感于学识不够,于是在四十出头时,重回校园读硕士、博士,前后长达11年。记得在博士班入学资料当中,有一监护人栏要填写家长的名字,因父亲过世,所以我的这栏必须填配偶,此后我的成绩单,学校都是寄给家长李瑞腾,而熟识我们的店家也都戏称他为“家长”。长期身为家中唯一的家长,瑞腾要承担的事不少,因为我们家这几个学生都很有个性。
两个孩子都是资优生,但我在教育上注重人文熏陶和体能培养,并不太在意他们的成绩。当时雍进入初中后,我第一次去参加家长会,听到其他家长说,好的老师都排给人情班,以后家长们要排班到校长室争取红牌老师后,我从此再也不肯去开家长会,我跟瑞腾说:“以后孩子交给你了。”所以原先想读心理系或数学系的时雍,在社会福利系三年级时,和瑞腾于报刊合写了“父子两地书”(结集出版《你逐渐向我靠近》)后,决定报考文学相关研究所时,我对瑞腾发脾气说:“孩子交给你,却把他带上文学路,文学的路那么辛苦!”
但想来,除了是基因,也是命定吧,因为从孩子的成长过程完全看不出他日后会和我们走上同样的文学路,就像我自己也是从家政系转到中文系。至于时隽,进入台大政治所就读后,以政治哲学为主要研究领域。我曾在“中西哲学思潮”的课堂上聆听海德格存在理论而感动盈泪,想到文学也常蕴含哲思,庆幸两个孩子的生命中都有了“人文”的基调,这将让他们的人生过得更深刻。
当激情退去,婚龄愈增,我和瑞腾成长背景的差异性并未消失,我仍喜欢优质的生活,有些执着的洁癖,对未知事物充满好奇,但瑞腾一路走来似乎没有多大改变,他不功利、不执著,包容性大,对公众事务热情,不在意好吃好玩,他说有案头山水就好。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从年轻至今仍紧紧携手,有时数落他不解风情后,我会自己作结说:“但他的人格高尚,这点可以涵盖其他世俗的不足。”
我俩共同建立的小家庭,在“各自为政”中,每个成员都拥有百分之百的自由,而各自对人文的喜好与追求,也让我们家庭有了稳定的核心与幸福感。
杨锦郁,1958年生,籍贯台湾彰化。台湾淡江大学中文系博士,曾任《联合报》副刊编辑、《人间福报》艺文组主任等,现任职《联合报》副刊姐。著有《吕碧城文学与思想》、《记忆雪花》、《远方有光》、《穿过一树的夜光》、《用心演出人生》、《温馨家庭快乐多》等。曾获中兴文艺奖章、中山文艺创作奖等。
李瑞腾, 1952年生,籍贯台湾南投。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文学硕士、博士。曾任教德明商专、文化大学、淡江大学,曾任《商工日报》副刊主编、《文讯》总编辑、台湾诗学季刊社长、中央大学中文系主任、图书馆馆长、文学院院长、台湾文学馆馆长等职,现为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六朝诗学研究》、《诗的诠释》、《晚清文学思想之研究》、《在中央》、《有风就要停》等;编有《中华现代文学大系评论卷》、《评论20家》、《台湾文学30年菁英选:评论30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