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指海简介:河南南召县人,出生于1974年7月,现为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三部,纪实文学两部,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载及入选年选、年度排行榜,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全军中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作品》等杂志年度优秀作品奖。
徐艺嘉:读你的小说,对我来说也是一次不一样的军旅小说阅读体验。当下的许多年轻军旅作家出于各种原因,将写作题材的相当重一部分比例放在现实题材当中,反映军人职业困惑,或是家庭矛盾,而你似乎更钟情于历史战争题材,大部分小说都取材于此。
裴指海:我理解这是一个事关写作自觉与方向感的问题。具体到我个人的创作,不是我选择了战争,而是战争选择了我。我是一个擅长倾听的人。小时候,村里老人很多,我经常和他们待在一起听他们扯往事。事实上,我在1995年、1996年发表的两个中篇小说《1948年庙岭》《裴》都算是历史题材。我倾听了太多关于那个时代的事情,所以虚构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军校毕业后,我在一个野战军呆了一年半,那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通知,让我到集团军参加军史写作。当得知这部军史要完全依靠采访战争亲历者来完成时,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兴奋。这一干就是六年。带领我们写作的老兵都经历过枪林弹雨,他们雄心勃勃地要求我们采访到每一个幸存的老兵。我们在全国各地奔波,夜以继日地采访了三百余名老兵。有些是首长,但大多数是普通指战员,他们是战争第一现场亲历者,晚年非常孤独,渴望被倾听。我们的采访没有任何预设,就让老兵回忆自己所经历的战争。
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那些老兵给我描述了一个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世界。在此之前,我用丰富的想象写过战争,但那些想象在这些老兵描述的战争面前,是多么荒唐可笑,那种对战争想当然的想象又是多么浅薄和滑稽。完成这部军史后,我终于知道我以后要写什么了。那就是战争。这是一口取之不竭的创作资源之井,它到底有多深,我也不知道。老兵给我讲述的战争,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们是回忆录之外的、别人不曾见过的战争。我本身也喜欢阅读和战争有关的回忆录、纪实文学,可以说,我对战争的熟悉程度超过我习以为常的现实。一旦回到“过去”,我就精神抖擞。已有的写作,都是一种训练。我相信我会写出和我这次经历相匹配的战争小说来。
徐艺嘉:曾有批评家认为,“战争文学是军旅文学的主脉”,这一观点你认同吗?如今的军旅文学与战争文学相隔甚远,这之间的隔阂是什么?
裴指海:我当然同意这个观点。军人都是为战争准备的,军人所有的幸与不幸最终都要落实在战争中。即使和平时期的军事生活,同样也是枕戈待旦。如今的军旅文学与战争文学相隔甚远,估计还是作家对战争过于陌生。我们都没有经历过战争,那些纸上的记录又不能给我们提供真实的战争信息,所有的想象受制于已有的战争文学作品,这样的写作又有什么意义?作家都有写出伟大小说的梦想,他们对战争敬而远之,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
徐艺嘉:但是当下的军旅文学,尤其是军旅中短篇小说这方面,已经远不是战争小说主导的局面了。
裴指海: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战争文学天然应该由军旅作家或者有军旅经历的作家来完成。对战争的书写,每个作家机会均等,无法亲历。对战壕真实的想象、对士兵心态的揣摸、对幽暗人性的发掘,是军旅作家的优势所在。无论是何种时代,何种性质的军队,军人都要面对同样的遭遇、同样的人性拷问,他们的情感息息相通。军旅作家更了解他要书写的战争中的人,他更理解战场上的炮弹、鲜血、呐喊与哭泣。他要写的,本来也就是他自己。他也许没有经历过,但自从他成为军人,他就要时刻准备经历这一切。
徐艺嘉:深入到战争文学这个话题,结合你个人的写作谈谈吧。如今军旅作家在触及历史战争题材时,大多选择一种比较“讨巧”的方式,或是依靠个人情感,或是以细节为依托,或是尝试类型化叙事方式构建历史题材,而你的小说基本是直面历史战争,事件、人物、细节一应俱全,小说切入的方式也表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小说观念。那么,你对战争题材小说的理解和定义是什么?
裴指海:小说的想象/虚构,总是依附在真实上。战争文学就是向我们报信,让我们知道战争到底是何物,战争中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很多小说其实都是有原型的,《苍蝇》原型是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前夕的羊山之战、《兔子快跑》源于军统对汪精卫的真实刺杀、《高人之死考》中的作家高人原型是我军摄影先驱沙飞……它们都是有出处的,小说中的很多细节也是源于老兵的回忆。比如《雪地上蚂蚁》,它就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抗日战争时期,山西有八路军有日军也有大量的伪军。有一户人家,哥哥参加了伪军混口饭吃,这支伪军后来成了国军。而八路军去了,弟弟又参加了八路军。在千里跃进大别山的高山铺战役中,当解放军的弟弟和当国军的哥哥在白刃格斗时遭遇,战场上互相认出来了。老兵给我讲述这件事时,充满自豪,以此来说明我们解放军的觉悟高、毫不犹豫一刺刀捅死了当国军连长的哥哥。但我听得惊心动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徐艺嘉:战争文学一度是军旅文学乃至整个中国文坛的重要支撑,但现如今已经受到很大冲击,遗憾的是,在文学大环境中处于衰败的劣势。反观《亮剑》《雪豹》等热播的战争题材电视剧,你认为其原著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产物吗,能否评价一F?
裴指海:作家只能写自己能写的。比如,郭敬明的作品很流行,官场小说很热闹,类型文学看着过瘾,读者也不少,这些作品看似简单,但对一个阅读与写作训练建立在严肃文学基础的作家来说,它们其实蛮难写的。我很会编故事,每个小说故事性都很强,《勇士》改编数字电影还获了一个百合奖,《伤花怒放》除了改编数字电影,电视连续剧也拍摄完成了,《往生》正在筹拍中。我有时也会给一些影视公司出些主意,弄个故事大纲什么的。大部分作家其实都会讲故事,莫言在瑞典学院发表“诺奖”演讲题目干脆就叫“讲故事的人”。但故事并不都是小说。小说里的故事除了有一颗价值观的核,还要看作家如何讲故事。小说所讲的故事最后总是要与人性面对面地刺刀见红。战争文学的衰败除了文学边缘化大环境的影响外,估计和战争文学的无所作为也有关系。而我自己,经过这么多年的写作训练,我已经建立起了写作的自觉与方向感,那就是致力于战争文学创作。开句玩笑,我还远远没有写出伟大的战争小说来,怎么可能会轻言放弃呢?
我更愿意谈一下类似《雪豹》这样的战争小说。无论是互联网还是书店里,类似的战争小说到处都是。我觉得它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产物,只是通俗小说。很多战争题材影视根据这些小说改编,最后都成了“雷剧”或者“神剧”。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各有自己独立的表达方式,是两个系统。严肃文学以作者为主体,要求读者适应作者,作品追求深度模式:通俗小说以读者为主体,适应大众相对稳定的审美情趣,作品追求的是平面模式。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人物,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讲述方式截然不同,传递出来的信息也是天壤之别。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也并非是水火不相容的,但问题是,现在通俗小说作家主导市场以后,让人误以为这就是文学全部。
徐艺嘉:读你的战争题材小说,我曾数次落泪。小说的情感细腻程度和丰富的细节,以及还原战争现场的清晰度令人佩服。但另一方面,你的《锅盖头》《去年的一次武装奔袭》等少数现实军旅题材小说则让我觉得更注重写实,叙述比较平,未达到与历史题材小说相等的“腾飞”状态,我一直想有机会问你,在你本人看来这种落差的原因何在?在历史小说写作过程中,你又有哪些值得借鉴的好经验呢?由此衍生的问题是,文学的原材料必然是生活,但如何把握和加工生活就见出作家的功力了,相信在把素材过渡到文学的高度过程中,你也有自己的见地。
裴指海:很高兴你能问到这个问题。我现在不大好意思提这个小说,正好借此机会向读者做个检讨。《锅盖头》就是一部流行小说。去年还有出版商找我商量,要再版,我拒绝了。我虽然不是什么名家,但还是珍惜羽毛的。我不是一个颟顸的人。有一点我也很清楚,我不适合写现实题材的作品。我虽然当兵二十多年了,也在野战军当过排长、干事,对部队现实生活也很熟悉,但现实题材作品要想写好,有时不得不“讨巧”,让人感到缩手缩脚,天地狭小,盛不下我写小说的勃勃野心。当然,我对主攻现实题材的作家都是满怀敬佩的,他们在啃“硬骨头”。这支队伍很壮观,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倒是战争,我觉得很亲,天大地大,海阔天空任鸟飞。
说起借鉴,我觉得文学创作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作家必须解放自己的想象力,像摆脱物质枷锁一样摆脱种种精神枷锁。要多读杂书。作家对于新世界、对于新生活方式的最大胆的想象,仍然需要概念的引导、逻辑引导。这也很好理解,你让阿Q去想象,估计他最多也就想到吴妈,不可能想到他要和吴妈像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一样去私奔、像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殉情。这种能力要靠知识的累积。每个人的经历都是有限的,我们要培育无限的想象力,还是要靠阅读,靠二手生活。不一定都要读文学类的书。相反,读哲学、历史、科普等杂书要超过文学类的书。
徐艺嘉:你的不少小说在主人公选择上让我眼前一亮。比如《勇士》中的陈傻子,是个平日里呆笨的形象,却在战争关键时刻呈现出本质:一个真正的英雄。《英雄》中的赵二狗同样是这样。他当兵的目的并不纯正,是个依靠替人当兵赚钱的兵贩子,也曾好几次当过逃兵。但他作战勇猛,曾和一个国民军排长仅凭二人之力与日军智斗数小时,消灭了近百敌人,完成战争史中的一笔壮举。即便如此,却在小说结尾才得以洗脱“编谎话”的罪名,也未在英雄谱上留下姓名;《1948年庙岭》中的宋老末亦正亦邪,算得上是枭雄,而投机加入共产党的郭西元却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雪地上的蚂蚁》国民党连长后来又成了共产党连长;《伤花怒放》中罗麦以女性视角解读战争。这些人物是如此特别且令人难忘,同时给故事增加了离奇之感。在小说中叙事者的选取上,你的经验之谈是什么?
裴指海:你很有阅读经验,还是看出这一点了。我的大多数小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在小说叙事者的选取上,一般兼用“我”与小说中的某一个人物。比如《勇士》,通过作者“我”对连长李茂才的采访,讲述了陈傻子在衡阳保卫战中的英雄表现,用了“我”与李茂才两个叙事者。《1948年庙岭》是我的小说处女作,发表在1995年的《昆仑》。叙事者同样是“我”和作为小说人物之一的“我母亲”。《高人之死考》则是通过“我”寻找高人之死的原因与各色人物发生关系,让他们把整个事件的真相拼凑出来。《雪地上的蚂蚁》同样是“我”先展开叙述,最后收尾,叙事者主要还是国军连长。即使长篇小说《往生》,有一半的篇幅也是“我”在2009年的南京生活的故事。我之所以迷恋让“我”进入小说中成为一个叙事者,归根结底,还是被“真实”所困扰。我们天生一张白纸,但没有在上面画出最美的图画,相反,我们从小接受了一种充斥谎言的教育。即使现在,谎言也无处不在,人们明明知道真相,但没有人说。我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我讨厌谎言,也竭力避免自己撒谎,包括在小说中。可能就是这种焦虑,让我过分依赖于叙事者的“真实感”。
我仔细梳理一下,这确实很有意思。像《勇士》中李茂才这个叙事者,他作为文本世界一个人物,以参与者甚至主人公的身份对故事及其中的人物进行叙述,他是作为事件亲历者而存在。由他来叙述这个故事,很容易给读者带来真实感。但这也带来一个局限,他是小说人物之一,他的视角是有限性的,情感态度和认知带有强烈的主观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又会使他的叙述丧失权威性。别急,这时还有另一个叙事者“我”来参与叙事,“我”是故事之外的旁观者,相对于李茂才他们,“我”的叙述相对客观且具有权威性。两个有限叙述视角有机结合起来,结果就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全知叙述视角,使故事既有真实感又有权威性。这是一种小说技巧,小说家的叙事策略与叙事素质只能通过叙事者来体现。缺乏丰富的叙事方式必将导致乏味的叙事,没有合适的叙事者,必定导致小说失败。有时我们不大愿意看文学刊物上的小说,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叙述视角的贫乏导致了叙事技巧与策略的贫乏,失去了小说应有的智慧之美。
徐艺嘉:战争文学其实暗藏着文学最具活力的机遇,人性的冲击、极端环境下人的变异,还有情感的错位等等都是文学非常宝贵的表现资源。你认为战争文学的最富魅力之处是什么呢?
裴指海:其实你已经把战争文学的魅力都说出来了。人们总是被自己无法经历与体验之物所吸引,战争就是这样。战争文学带领人们认识战争、体验战争。战争在人类历史上扮演着一个神秘的角色,既是一头摧毁一切的怪兽,同时又毫无疑问地推动着人类历史的发展。当现代文明规则确立以后,战争应该成为人类共同反对之物,战争文学要以审美的手段劝告世人“告别武器”。这里有一个悖论,战争是恶的,而文学又是审美的。当然,审丑也是一种美学。这里面有一个平衡点。我曾经在中篇小说《睢阳之战》《苍蝇》中尝试过不惜用大量的笔墨渲染战场的恐怖、肮脏、恶心,目的就是不但要让读者在心理上,也在生理上对战争产生恶心的感觉。如果把战争描绘得很美好,让读者阅读之后产生向往,恨不得也抱着一捆手榴弹去把附近的桥梁炸掉,我觉得这不是好的战争文学。但很遗憾,我们很多战争文学是歌颂战争的,把战争描绘得很壮美。现在到网上看看,有很多网民动不动就要发动战争,有些言辞激烈得令人感到阵阵寒心。我当然也不是全盘否定战争,比如长篇小说《往生》,歌颂了一批英雄,但同时也对战争进行了力所能及的反思。
就像《梁简文帝集序》里说的“立身须谨重,文章须放荡”,不仅仅是战争文学,所有的文学创作都有这种尽情“放荡”的魅力。作家是一种最为幸福的职业。他可以冒犯一切而不用负责。作家在作品中行使自由表达的权利,用纪伯伦的话来说,就是“(文学)使看不见的被看见”,你看到了人生或者人性的真相,要表达出来,这是一种冒犯。冒犯总是让人不安。读者在作品中读到了他不曾看见的真相,不管这真相是人生的,还是人性的、社会的、历史的、现实的,他都会不安,会震惊。伟大的文学作品不会让人感到“心灵安宁”,而只会让人感到不安,甚至让人感到被冒犯,因为你告诉他,嘿,生活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战争文学自然也包含其中。一想到这,我就对写作充满激情。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