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一种姿态

2015-04-30 21:21梁粱
神剑 2014年4期
关键词:姿态

梁粱

“我如此远离了自己的希冀,

在其间,我拥有善良,和洞悉,

决不匆匆从这世界经过,

而是慢慢地走,且不时躬身俯首。”

在整理这本诗集的时候,我的心中不时跳出美国当代女诗人玛丽·奥利弗的这几句诗,因为,这些诗句正契合了我的心境和写作态度。

我越来越觉得,写诗和演讲、表演一样,也是一种演出。

既然是表演,就要面对听众、观众。

任何一种表演,首先需要的是技艺,需要一种手艺,就需要真正能够上得了台面的技能。这是最基本的。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一旦登台,就免不了要有一种姿态,即,你将以怎样的姿态将自己的技艺展现在观众面前。

这种姿态,有外在的,也有内在的。所谓外在,就是你的身段、口型、手势,等等。所谓内在,就是把自己当作局内人还是局外人,把自己当作得道在先的布道者还是永远在求道的平常人,把自己当作可以把握的自己还是需要由精神领袖引导的臣民。

具体来讲,这姿态又可以细分为三种。

一种是自建高高的表演台,俯视受众,做·慷慨激昂状。这需要内里的气场和外表的器宇轩昂,需要足够的自信和勇气,需要挺胸抬头,保持一定的姿势。我自认为没有这样的底气和表演水平。

第二种是面对庙堂,做祈求状,需要足够的虔诚,至少要故作虔诚状,而且要练就五体投地的功夫。我本质上说来,是一个山野之人,自然无法在庙堂之前保持足够长时间的这一姿态。

第三种可以用飞行特技表演来比喻,如果用唱歌来比喻的话,那就是帕瓦罗蒂在高音区的自由自在。这需要功力。我自认没有这样的功力,即便有勇气攀高,也会因为高处的寒冷和缺氧而产生不真实的幻觉。

我只能选择一种和万物平等的姿态,尤其是和我一样普通的人和事的姿态。

选择这种姿态的结果,免不了会伤时、伤事、伤人、伤物、伤心、伤感。

杜甫有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古语云“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既然活在人世,我们就逃不脱人世的羁绊、纠结。

既然选择了在以平常说话的方式之外用诗歌的语言说话,我们也就无法摆脱这些羁绊和纠结,做不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我总觉得,我和万事万物一样,都处于风中,和他们一起忍受风中理应忍受的一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这种姿态的选择,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至今,我还在时时不断地进行调整,看来,不经过终生的努力,自以为最好的姿态永远也不会出现。

这确实有点累。

然而,当初的选择用诗的语言发言并不是谁人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而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在我长大成人的过程中,经受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营养不良。

物质上的尚且不论。就精神而言,岂止是营养不良,而是营养生冷,以致从根本上算来,那时的我只能算个“无良”少年和“无良”青年。

严格说起来,这种底色的人是不应该写诗的,因为,他从根本上就奠定了写不好诗的基础。

不幸的是,我爱上了诗,而且自认为诗可以改变自己。

从此,我走上了一条艰难的寻寻觅觅之路。

这种选择是一个从盲目到自觉的过程,也是一个从自信到不那么自信,再到自信的过程。

问题在于,自以为到达的自觉境界,也许恰恰是盲目境界。

从我爱上诗歌的那一天开始,各种风向标就时不时左右着我的手笔。

模仿总有样板,就像乡村女人做鞋子也得有个鞋样子一样。我们接触的样子却十分可怜,岂止是可怜,现在看来是可恨又可气。那是所谓高蹈的、正确的、光鲜的、正统的,实质是空洞的、空心的、空泛的。

诗性尚未开发,人性却被扭曲。

等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扭曲的现实时,已经老大不小了,时代也早早跑到了前面。我就像一个每每迟到的坏学生一样,在老师的恼怒和同学们鄙夷的目光下无地自容。

突然,风向大变。回到自己吧,风召唤着你,回到小小的你,你就是世界,就是全部世界。

风不仅仅在召唤着我,风中扬起的沙尘也迷住了我的双眼,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在哪里。我就像一棵被风吹歪的歪脖子树,正僵持着僵硬的身板,趔趔趄趄地走着。

现实纷至沓来,各种思潮纷至沓来,现代的、后现代的、后后现代的,现实的、超现实的、超超现实的……

偶像一个个被抬起来,又一个个被甩在了地上。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我一边默念着雨果的《狗》:“我们走吧,既然我们的位置让县官们给占领了。”一边又大声朗诵着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为他诗中那“四月的衬裙和八月的鸣蝉的深处”而着迷,一边为找不准自己的道路而惴惴不安。

无法高蹈,不愿低眉,学不坏,扯不了淡。只能按自己学会的把式,按自己看见的、听见的、想到的、憧憬的,好好坏坏,甘苦自知,就这样,一路走来。

我对自己说,老老实实和草们在一起吧,以草的姿态活在风中,也许是此生最好的选择了。

收在这部诗集中的作品大部分是近十年来写的。

也有一些是早期的作品。这些作品大多数是退稿。整理时,我反问自己:为什么一定以为编辑就是判官?敝帚自珍,我也就不怕现眼了。

我把它们编排成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呼麦。呼麦是一种发声方法。我没有考证过它的产生缘由,但我固执地认为,它是草原牧民学习风的发声法的结果。风会同时发出多种声音,绝不会只是一种。呼麦也是这样。风中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是大度?是忧伤?是祈求?是寻觅?都是,又都不是。我在内蒙古度过自己最好的青春时光。我的色调不会不被它涂抹。

第二部分,凌流。黄河上游初春的一种景观,开河与冰冻共存。这是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个最坏的时代?都不是。我只能以见证者的姿态,写下我的见证。

第三部分,对视。没有具体对象,只有我自己。也就是李白诗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种对视。我越来越觉得有自己和自己对视的必要。

第四部分,聚散。最简便的解释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生,有聚就有散,有合就有分,不必为此伤神。但是,在聚聚散散过程中的况味,不是人一走就凉掉的茶,而是酒。

第五部分,目送。人生总有几道过不去的坎,正因为过不去,才使得人生有了点波折,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才有了或喜或悲的滋味,才真实而不虚幻。

写到此,我不无悲哀地发现,将近四十年了,我自己仍然在当初的圈子里打转转。

这就不只是迟到了,而是留级甚至降级了。

细细想来,又有点释然。

人类、民族、国家原来和我也一样,在不断留级甚至降级,不断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找寻自己的出发地界。初到城市的人,每每会迷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倒回去找自己来时坐车的车站,从那里重新出发。

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呢?

鲁迅先生当年曾说过,希望自己“速朽”。几十年过去了,先生不但没有“速朽”,反而生机勃勃起来。读他的文章,仿佛昨天写出来的一样。

正常得很。人类面临的问题,几千年了,也不见得有多少变更。

迷途的大伙不得不选择从头再来,迟暮如我,正好重新开始。

一本诗集,是一个阶段性的总结。总结不外有两种功能,一种是看清自己的过去,第二是找对自己的前路。

我深切地感受到,当初上路时,因为背负的东西太多和营养生冷,我注定找不到路标,也走不了多快。现在,岁月的风涛已经把自己的零件拆卸得差不多了,总结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卸担子,卸掉担子的我也许和上路时的形态差不了多少。

好在还能走,那就像文章开始时提到的那位女诗人提醒的那样,保持善良、加强洞察,俯首倾听,慢慢前行。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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