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霞
这是一把驳壳枪还是卡宾枪呢?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关了灯坐在书房的藤椅上准备认认真真去想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的时候,看到窗户右面的墙壁上有一把枪的影子。大概是楼下路灯把什么东西的影子投射到墙上留下的图案。这时,刚好一辆超重的大卡车从窗外马路上飞驰而过,粗鲁的车灯光蛮横地把枪的影子割裂成两个部分,一把驳壳手枪和一个精致的枪套,这恰好让我最后确认,那的确是一把驳壳枪,而且是纯正德国产的速射型手枪,像极了。修长挺拔的枪管,棱角分明的枪身,圆润性感的枪柄,连扳机挺俏的轮廓都那么清晰。
这幅图景使我原本散乱扔掷在坐椅里的神经迅即抖擞起来。并且勾引着我开始了一系列下意识的动作。当然,这些动作是在脑前驱神经进行的。我取出一条装有20粒子弹的弹槽,在手上非常潇洒地玩了一个流畅的腾空翻转动作,然后从腰际精美的木质枪套里拔出驳壳枪,那真是一把风流倜傥的好枪。当我以卖油翁从方孔钱币中间往瓶里倒油一样炫技的方式,干净利落地把所有子弹喂进枪身时,肚满肠肥的驳壳枪立马被喂成了一头仰天长啸的猛兽,似乎我握住它的手稍不留神,它便会以豹的速度凶悍地冲杀而去。但它此刻牢牢地被我掌控着,我似乎都听到了它急躁的喘息。我用拇指和除食指外的其他三个手指形成一个包围圈,紧紧地握住了枪柄,而食指则以一种极富优雅的节奏舒缓地贴住了扳机,枪体钢质的冰凉与壳体的硬度很快经过臂膀穿透全身,随即,一种临近心理高潮的快感几乎让我周身出现了微微的抖颤。但我内心渴望的那种直达顶峰的尖端体验仍未到来。于是,我沉着地举起了驳壳枪,反手侧压,使枪身由竖而横,这是中国人发明的确保驳壳枪射击时的弹跳不影响命中率的聪明办法,不仅扫射精确而且动作洒脱,向着窗外一个遥远处瞄准,食指开始慢慢压动扳机,在最后一处某个我认为恰到好处的着力点上迅速压抵终点再松开,一粒子弹便拖着一道亮闪闪的只有常用枪的人才能觉察出的弹道线“嗖”一声飞蹿而去。我以为会有一个假想的敌人很快从弹着点处传回一声惨叫,但仔细想想,其实我也并不明确我要射击的方向。生活越来越是这样了,享受过程似乎远比抵达目标更具有现实感。那些千奇百怪的体验真是美妙透了,不需要你机关算尽、遮遮掩掩,也不必在纠缠中犹豫不决,更不必因为一个所谓的狗屎理想把自己折磨成一个神经衰弱甚至自杀者。去追问事情的终极意义已经快成为一个过时的笑话,大家连调侃的心情都没有了。
我的子弹似乎穿越了漫长的时空,把我带进了一个奇怪的画廊。那里光线昏暗,横横竖竖、大大小小约莫挂了20多幅油画。但所有的画又似乎是将一幅完整的画按了某种企图剪裁分割而成,大概是在展示一个灰突突的墓地。有的背景是墓碑林立的全貌,有的则是单个墓碑的特写,还有的是墓地近处充满神秘感的林地。在这压抑的底色上,画家临空虚蹈地填进了一个或几个穿着鲜绿军装、手握“红宝书”的红卫兵女战士,这些人的脸孔、神情似乎是相同的,唯一不同的是她们居于画格中的位置和造型。有的是光着的身子被军装半掩不掩地盖了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后交叉横叠着静躺在墓碑边,有的则是端端正正地站立在墓碑一角,但原本肉质的脸下半边就成了石膏质地,下巴处断裂残缺着,捏着红宝书的手指也碎裂着,让你似乎一下分辨不出画中是真人还是雕塑。一双双纯净净而又空洞得似乎能装得下一所房子的眼睛疲惫地望向世界的末日。在画廊门口竖着一座白色真人大小的石料雕塑。造型像是举着炸药包的董存瑞,只是定睛一看,那炸药包竟然是由一摞一摞百元人民币捆扎成的,不禁暗笑。但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也被硬生生扔进了这片阴森古怪的墓地,阴风四起。便想迅速逃离。却发现原来一切只存在于想象之中。我仍卧在书房的藤椅里,只是感到叠放着的腿有些麻酥酥的,快失去了知觉。
那把驳壳枪仍静静地挂在墙上,活灵活现。它会是一个什么东西的影子呢?想探身往窗外看个究竟,大脑偏又在瞬间被一阵窗口窜进来的夜风吹进了一条大河。河水湍急,奔流而下,河边空无一人。我竟然就孤魂野鬼似的在这条河边闲逛。许多次梦里我都在这样的河边行走。或许是想念故乡了。刚有一丝温情泛起,却突然看到河水里浮浮沉沉的全是光着的残缺不全的人体,看不清脑袋,只见到分离的胳膊或一段大腿,一截身子,密密麻麻地互相冲撞着顺流而下。它们从哪儿来,又被冲到哪里去呢?我只一个劲儿地在追问它们的来龙去脉时,却又忽然被自己全无恐惧感的麻木吓了一个激灵。人脑真是光怪陆离的物件,随时都会跳荡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场景。想起萧红在《生死场》的一句话:“他们都在像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想必她写这句话时也应该是被什么虚空的大脑图景所点拨。看来胡思乱想也未必像当下人们说的那样全无意义,只是要眼窝子深的人才看得出。脑中的景象应该都是经由现实生活折射才起的反映,要不在我意识的大河里为什么漂着的不是漂亮的水草和自由自在的游鱼什么的呢?我便拼命开始搜寻最近我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特别有来头和惨兮兮的事。我仍在早晨起床,吃早餐、穿上光鲜的衣服去上班,在高楼大厦问似乎神采奕奕地奔忙、穿梭。拿着各种各样的卡出入、消费、查验。开着自己的车在城市的车流中混迹。偶尔也会找一个基本像样又不会惹麻烦的女人寻找一点家庭以外的欢愉。到底缺什么呢?怎么会凭空生出那么些阴森的想象。
游走的心思又被拉回到墙上的驳壳枪上来了。能映出这么漂亮的枪的影子的东西一定不会很难看,你瞧那枪的线条有多么流畅硬朗,没有任何毛疵。或许是一棵老洋愧的枝杈,但这季节应该还会有些没掉尽的叶子,影像不该如此干净。那会是什么呢?“哈哈哈……”莫扎特疯癫的狂笑突然在耳鼓漂荡,一定是他又在酒吧与姑娘们调笑呢。他那狂放不羁的笑曾经让老媒深算的宫廷乐师七窍生烟、坐卧不宁。我便闭眼回想电影《莫扎特》中那个奇谲天才的英俊模样,然而浮现脑际的却是他在生命最后一夜拖着病体,孤独而潦倒地站在一张乐谱桌旁拼了命地在写那曲索命的谱子《安魂曲》。他脸色苍白极了,就像这面被路灯光照着的印有驳壳枪的墙面一样惨白。我想,如果那个夜,哪怕只有一个人,一个不相干的傻子一样的人看到他那张脸也会眼湿的。这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天才,让宫廷乐师的灵魂因为嫉妒而一生无法安宁,可惜莫扎特早早离世了,否则,如果让宫廷乐师拥有一把如此具有挑逗性的驳壳枪,真不知又会发生什么。他会击烂他所有的乐谱吗?即使如此,也难以去除他那灵魂难安的表情。这也是个可怜的人。
驳壳枪似乎不该挂在这样一个安逸而充满书卷气息的住所里,它应该属于草原,新疆伊犁那样有情有性的大草原上,我骑着一匹彪悍的巩乃斯红鬃烈马在草原上飞驰。青草的气息、云高天阔的豪放,让我不再慌恐或迷醉于网游的虚拟时空。我甚至还举着一瓶伊犁特仰头狂饮,像蓄着大胡子浑身充满雄性气息的牧羊人那样“哟嗬嗬”地放声欢叫。很快,我身后便从四面八方雷霆般地聚集来一队骑兵军,雄壮极了。我的好感觉又来了,奔驰在这样一支马队的前锋,我似乎应该举起一把硬挺的驳壳枪。枪管是咖啡色的,透着法国波尔多陈酿的酒红色光泽,枪把是深黑色,具有苏式坦克的金属质地与丰满女性腰际线起伏柔滑的性感。于是,我的眼神又定睛在墙上那把影子驳壳枪身上,当我起身去抓握它的时候,路灯突然灭了,只剩下一面空空的墙体枯对着我。天亮了。借着窗外微明的晨光,我打开窗户向外张望。原来墙上的那把驳壳枪是落在电线杆上一条年轻女人绣着雷丝花边的内裤的影子。
我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不禁一脸酸笑。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