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诗人子梵梅来说,诗歌可理解为“就是说”,就是说,换一种眼光,换一种表述,为了让事物呈现另外的样子,让世界显露它的不寻常。但这个另外,这个不寻常,都只是诗人自以为是的,“就是说”其实是自言自语:独自的前行,独自的感触,独自的悲悯与欢欣。
以为自言自语的诗会拒人千里之外的读者,只是读者而已,并不是诗歌读者;诗歌读者和诗人一样,都是自以为是,固执己见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成为现实界与想象界里亲密的伴侣,依偎在一起,安慰在一处:
自己走到镜前发现它的丑陋
就是说,不要把灰尘擦拭
除非它自己落向别处
就像一个人,无意中生活在别处
首行的“它”指什么?镜子?灰尘?“自己”抑或“一个人”?都有可能,也都似是而非。“一个人”在镜子前,照见了自己,也就照见了背后的那个世界,那个什么都有可能,到头来你却发现留给你的其实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就像灰尘,它可以落在任何地方,但这一片灰尘,注定只能落在这里,“除非它自己落向别处”。
《在世界某处》中的“某处”,就是“别处”。诗人开始用“你们”来呼朋引类。“你们不会知道”的,正是她要分享、指示给同类者看的。换一种眼光、换一种表述看取世界的诗,既是预言同时也是指事——历史上和传说中没有哪一位伟大的预言家不同时是指事者,只不过愚钝迟慢的人们将信将疑。如果诗可以这样理解,它必得以呓语/箴言起调(“在世界某处的山巅/存在着未开垦的处女地/你们不会知道”),以对真实事物的赞叹盘旋于最高音,在山巅萦绕不散(请注意黑体字的指事功能,并比较本诗第一节):
妙啊!在世界某处的闽南
苎麻和苎麻生长在一起
它用自我缠绕,窃喜夹带狂喜
带着上升的俗世穿过平庸的人群
诗里诗外的“我”确实生活在闽南,但不是“在世界某处的闽南”。就是说,她没有像落在镜子上的灰尘一样,落在那一处的闽南:这是个不一样的,也可能完全一样但却无法去证实的闽南。这是自以为是者的固执。就是说,她总是会听到的所谓远方的召唤,很可能发自另一个自我,那个“无中生有的人”。这一点,从《那孤星般的安慰》中的“孤星”,以及起句的“那人卧在那儿”和第四行的“我翻身下床”姿态的如此自然的衔接中,窥见端倪。而“正午的神”在诗行中间郑重其事地现身,也基本排除了“那个人”位居神的行列的可能性。“孤星般的安慰”因此可解释为自我安慰。我们可以再把注意力集中在诗的最后四句:
嘘!我要去远方,没有人去过的远方
那里有一个无中生有的人
正在对着寂静的山川说
你来的正是时候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最末一句并未采用第二行“‘想我吗?”的直接引语方式,而采用叙事学所谓自由间接引语(free indirect speech)方式。考虑到此诗事实上以叙说而不是以意象取胜,有着比较完整的事件的开端、发展和结束的过程,也有形式上的对话,借用一下叙事学术语并不显得唐突。热奈特认为,该术语的主要特征是人物和叙述者这“两个主体融为一体”。就是说,在诗中,人物(首行的“那人”)与“叙述者”(讲述这一切的“我”)在这里合二为一。这一点将扭转我们对这四行诗的解读方向:那个“无中生有的人”是“我”,正在召唤着另一个“我”。也可以这样理解:分裂的自我中的一个,已隐身在寂静的山川中,在召唤“你们”中的一个,“你”,起身来与她结伴。这再次证明了我们前面对诗的一种理解:它既是预言(“我要去远方,没有人去过的远方”),同时也是指事——“你”。
诗人子梵梅知道,不知道自己的人,不知道自己的愿望和要求的人,从古至今,实在太多,正如她自己;也正如她眼中和笔下屡遭污名化的萨福。“萨福她不知道自己”,是在问:“你”——“我”以及“我”召唤的同类者——知道吗?是在说:我们既不知道萨福,也不知道自己。就是说:我们不知道萨福是谁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说到底,萨福留下的最珍贵遗产,无非是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其结局只能是传说中的为情所伤,跳崖自尽。另一种可能是,她像另外的传说中的那样,“在世界某处”,寿终正寝,成为神祇中的一员。是她两千多年来一直在呼唤;就是说,一个诗人在末日之前的最后一次晨读中,呼唤了另一个诗人永无止息的呼唤:
“有人在吗?”
魏天无,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