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在学校体制中的落实是儿童文学教育品性最集中的体现。在中国,儿童文学进入学校,有一个从“异物”到“体制外”再到“体制内”的三级跳跃过程。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曾有一个发现儿童、关注儿童教育的辉煌时代。周作人、赵景深、叶圣陶、魏寿镛、吴研因等一批大家都参与了儿童文学的讨论。周作人先生的著述《儿童文学小论》,从人类学、民俗学和儿童学的角度去讨论儿童文学,研究童话,可谓深入浅出。
在周作人先生看来,普通的童话是“原始社会的文学”,“原始社会的故事普通分作神话、传说、童话三种。神话是创世以及神的故事,可以说是宗教的;传说是英雄的战争与冒险的故事,可以说是历史的。童话的实质也有许多与神话传说共通,但是有一个不同点,便是童话没有时与地的明确的指定,又其重心不在人物而在事件,因此可以说是文学的。”
确实如此,无论早期的天然的民间童话(即上文提到的“普通的童话”),还是后来的个人的创作童话,都表现出了其文学的价值与意义。当下,教育界多少已认识到了童话之于儿童的特殊作用,决不会将童话故事斥之为“猫狗教材”,但遗憾的是,在学校,童话教育通过语文教学的途径进入学生生活,常常被拘泥于一个很小的所谓的“语文味”的世界里,而对童话的文学价值以及其对儿童生活的意义,远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这种不够重视的背后,首先涉及到对儿童当下生活的理解。成人往往急于将儿童拉到一种高度,急于把庞大的知识体系给他们。儿童所有的“现在”,都是在为“将来”作准备的。诚然,我们有童话进入教材或者课堂,但往往只是为了让孩子认更多的字,懂更多的理,或者为了改掉孩子身上的某种毛病。把童话故事引进来,其目的只在于“寓教于乐”。然后,比较糟糕的是教育会很快地把扼杀娱乐变成了自己的义务。于是,童话成了一点点蜂蜜,被掺进“药水”里让孩子喝。想象力或者敏感的心灵,其本身不成为一种价值,而是变成了让孩子吞咽知识、懂得道理的手段和方法。我们竭尽全力,最后,往往是把仙女的魔法棒变成了一根毫不起眼的木棍子。这种做法的背后,有一种可怕的逻辑:孩子的分分秒秒都不可以浪费,都要走在长大成才的路上。
其次,是对文学功能的漠视和淡化,甚至有人把文学误解为就是长一点“伤春悲秋”的情绪,还不如训练学生写近义词、划中心句来得实在。的确,文学的功能并不是立竿见影的,文学对人的滋养,如阳光雨露播洒在一棵树上,是在不知不觉中潜滋暗长的。但是,好的文学作品必定渗透着哲学思想、理性精神的。别林斯基说:“文学有巨大的意义,它是社会的家庭教师。”(《别林斯基选集》第二卷)文学所对应的,不只是语文的一块小小区域,而是整个人生。如果儿童只能在一个逼仄狭隘的所谓的“语文味”的空间里学习童话,那么他们一定会抵抗的——他们身上有一种奇异的不知道疲倦的充盈与丰富,谁和他们的这种天性作对,他们绝不会轻易就范。
没有“现在”的儿童,是不可能拥有美好的“将来”的。因此,对于今天的教育者而言,充分认识到童话的意义和功能,恢复其柔软性,确立童话教育的文学地位,捍卫儿童生命中珍贵的“欢乐时光”,应该成为我们时刻的牵挂和一生的信仰——童话,应该成为小学的一门重要课程,而不是低段儿童识字写字或者练习句式的一种材料。
从课程的角度看,首先要弥补的是教材的不足。教材受篇幅的限制,长篇的优秀童话无法进入;即便进入,也常常是缩略版、删改版。教师要从世界童话的版图上,寻找经典的童话作品,把他们带到儿童的面前。贝洛时期、格林时期、安徒生时期、爱丽丝时期、匹诺曹时期、彼得·潘时期、温尼·菩时期、林格伦时期,童话在不断地发展,不断地探究新路,每个时期,都有优秀的代表作品。
寻找优秀的童话,是否有一个标准?如果有,对于儿童而言,那么有一个标准值得一提:极清浅又极深刻。比如贝洛的童话。那些故事如此智慧优雅,它们充满了细节,真实有力地带你走进灵魂深处。比如,《小拇指》,“她虽然贫穷,可她依然是他们的母亲。”“这个皮耶罗是她的长子,她对他的喜欢,超过了其他几个孩子。因为他的头发有那么点红红的,而她的头发也是红红的。”比如《睡美人》,沉睡了一百年的公主,醒来后看见眼前英俊的王子,说的第一句话是:“您是我的王子吗?您的等待是有意义的。”
优秀的童话,它承认游戏是重要的,它满足了儿童的好奇心,又保护着儿童的想象力和自由意识,甚至一点也不拒绝荒诞与夸张。如同仙女懂鸟儿的语言一样,在荒诞与夸张里,儿童那样的“轻车熟路”,行走在一个个未知的奇妙的世界里,延伸着神奇的体验。比如《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那种“有意思的没意思”“没意思的有意思”是如此优秀。爱丽丝跟着一只兔子钻进了一个洞,然后一路滑到深不见底的未知世界。她喝下了一瓶“把我喝掉”的液体,吃下一块“把我吃掉”的蛋糕,她因此一会儿变小,一会儿变大。睡鼠、疯帽子、假甲鱼、红心皇后……灵光四射的想象力,创造了一个个开心符号,无疑是给儿童的心智放一个愉快的“假期”。然而,优秀的童话从来不会迷失在想象的云朵里。它保持自己的精确和清晰,拥有自洽圆满的想象世界。儿童喜欢这样的故事,因为儿童自己既可以是小矮人,又可以是巨人:在大人和嘈杂的世界那里,他是小矮人;在玩具和打呼噜的喵咪那里,他又是巨人。
童话又有深刻的一面。童话里并不全是公主和王子,童话里也有危机、恐怖、死亡等黑暗元素,比如大灰狼,杀人的继母,兄弟的背叛……这是童话直面人生真相的一部分,但与此同时,童话又通过魔法和幻想为读者(听者)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出口:手砍掉了可以重新装回去;孩子的喉咙可以被割开,也可以因为眼泪的灌溉而复活……这些奇妙的命运逆转,包含着人类对一些基本价值观的肯定。
把优秀的童话被带到儿童面前,我相信,养育孩子的,不仅仅是想象力。
童话,以文学的方式教童话,那么,故事里面的字会不会写,这段话围绕哪个意思展开……这些都不太重要了,甚至应该刻意地让这些东西退到幕后。对于童话而言,重要的是在时间和空间里,不断地被重新讲述。在听与讲的过程中,我们回到了童话原初的样子。瓦尔特·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1936年)一文中说,“如果睡眠是肢体松弛的顶点,百无聊赖则是精神松懈的巅峰。百无聊赖是孵化经验之卵的梦幻之鸟,枝叶婆娑之声会把它惊走。它的巢穴是与百无聊赖休戚相关的无所为而为……”“无所为而为”,这也许应该成为童话讲述的一个宗旨。孩子需要一种安静的讲述,一种不被“学习目标”所打扰的干干净净的讲述,然后在聆听中,他们可以让一个个音节在眼睛里创造奇迹。
其次,就是表演,使儿童置身于童话中,成为其中的一员,甚至是创作童话剧。表演使童话和儿童身上的幻想精神、游戏精神得以双重释放。这种表演,可以是一种再创作。事实上,童话故事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它有不断变形的能力:故事因为有了读者的参与而变得更加有厚度。把这种创造性的纬度带进来,故事便有了新的生命力。
再有,便是依托故事展开对话,使故事包孕的丰富意味凸显出来,使学生享受丰富的情感体验。网上广为传播的美国老师的一堂《灰姑娘》课,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
童话就应该是这样,童话课就应该是这样:把我们带到动物和花草会说话的年代,带到了灵魂会突然与身体分离的夜晚,带着我们藏身于一朵花,一棵树,挥舞着魔法棒,把各种物件随心所欲地变化着模样,自由地变换着强大与弱小,甚至让死去的又得到重生。一切,包括阅读者自己,都在童话中拥有了神秘的力量。
也许有人会说,你把童话课想得太浪漫了。难道,童话不应该如此浪漫么?
(张学青,江苏省吴江实验小学城中校区,215200)
责任编辑:颜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