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
黑暗中,一星隐隐绰绰的白光晃动着,像一枚破空而至的子弹。越来越清晰的白光在月光下呈现出它咄咄逼人的轮廓,那是一把刀。武兴宇用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劈开了沉沉夜幕。
三环到二环这段路上,有汽车喷着夸张的尾气从武兴宇身边呼啸而过。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擦着武兴宇的面颊飞了过去,险些将武兴宇撞倒。惊魂未定的武兴宇舞动着手中的菜刀,张牙舞爪地冲着出租车乱骂了一通。司机把脑袋探出来,狠狠地啐了武兴宇一口痰,骂了句“神经病”。武兴宇经常被人叫作“乡巴佬”,但被叫作“神经病”还是第一次。武兴宇想回敬一口浓痰,那出租车却调皮地屙了一泡烟,带着它的主人以更快的速度消失在城市的高楼间。
一盏盏路灯像是一双双嘲笑的眼,对着武兴宇似笑非笑。武兴宇朝前冲了几步,终是力不从心,不得不收住踉跄的脚步,像一只被炸熟的虾一样弓着背喘息不已。武兴宇心里憋着一团火,他觉得自己不是被司机啐了一口,而是被这个世界啐了一口。
这种感觉下午就有了,武兴宇在接到父亲的电话时产生了同样的感觉。那时,太阳正从工厂的烟囱间跌落。楼下催命似地传来一个粗壮的女声:“武兴宇——武——兴——宇——”武兴宇侧了耳朵去听,这时,楼下的喊声变成了“武——大——郎——”武兴宇一个箭步已经到了走廊,冲楼下兴奋地喊:“是不是我老婆来电话了?!”
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不以为然地说:“是你老家的电话。”说完扭着身子款款地进屋去了。武兴宇受伤三个月,一直没往家里寄钱,老婆也三个月没来电话。这就让武兴宇常常无端地生出他在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惆怅和心酸。老婆终于打电话来了。武兴宇歪了歪嘴,眼眶就热了。
武兴宇往楼下跑,三个月前受伤的腿不知为什么也不瘸了。武兴宇快乐而沉重的脚步声,让整栋死寂的小楼都充满了生气。三环路建成后,这片近郊的村庄被列入了规划区,周围的农舍基本拆除了,只有这栋小楼还鹤立鸡群般立在那里。
武兴宇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抓起放在柜台上的红色电话机,急切地说:“老婆啊?”电话那头却是一个苍老的男声,带着痰音的男声透出一种愤怒:“老婆?我是你老汉儿!你狗日的眼里就只有老婆!你老婆把人都丢大了!”武兴宇有些沮丧,支吾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武兴宇的老汉儿——也就是父亲武长庚在电话里叽叽呱呱地讲了一大通。父亲在向他叙述一件事情,关于殷玉芬的,确切地说,是关于她如何“把人丢大了”的。武兴宇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着,不断地把听筒往耳朵上按,并调整听筒的位置,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肌肉胡乱鼓成了一团生硬的面疙瘩。
一阵阵狂躁的气息在武兴宇的胸腔里蹿来蹿去,他感觉整个胸腔都被这种抓不住的东西所填满。这时,父亲的话就像高速行驶中的列车突然来了个急刹“嘎”的一声停了,父亲说:“好了,老子不给你说了,老子这是长途!你狗日的以后接电话最好跑快点!”
父亲的话音刚落,电话中就响起了节奏匀称的“嘟嘟”声。武兴宇的双腿像被钉在了原地,脑袋里“嗡嗡嗡”地只回响着父亲那句“你老婆把人都丢大了”。老板娘用流光溢彩的眼神瞟了武兴宇一眼,轻佻地将一片瓜子壳吐到了武兴宇的脸上。
老板娘的瓜子壳带着某种约定俗成的暗示性,从她嘴里吐出来的瓜子壳不再是瓜子壳,而是一种让男人无上荣光的奖品,更是一件无坚不摧的武器。武兴宇的几个室友都在老板娘的瓜子壳面前溃不成军。武兴宇也不止一次幻想那神气的瓜子壳突然落到自己的脸上,但真正落到脸上的时候,他却没了感觉。老板娘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一圈,武兴宇才回过神来,将话筒重重地放回去。武兴宇蔫蔫地朝着街口方向移动,这次腿却瘸得厉害。
“武大郎——你小子接了电话还没给钱呢!”尖利的声音突然划破沉闷的空气,武兴宇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老板娘。老板娘早已收起女儿家的娇媚,板着面孔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他。武兴宇的眼神像一条蛇游动了起来,像在看着她,又像没有,像在燃烧,又像一堆灰烬。平时说话行云流水的老板娘突然噤声了,好半天才一挥手:“……算……了。”
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结束了武兴宇的失魂落魄和忧伤回忆。他兴奋起来,血液在这充满质感的声音中燃烧。燃烧的能量支持着武兴宇一路飞奔。武兴宇汗流浃背地赶到火车站,离火车进站还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足够了。不过他还是担心错过这趟车似的,马不停蹄地跑向售票大厅,边跑边翻找自己的口袋。武兴宇越跑越慢,最终完全停下来。他手里攥着一大把毛票,这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他要用这笔钱回家,回家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让武兴宇无限悲伤的是,所有口袋每一个角落都翻过了,就是凑不齐购买一张火车票的钱。
一朵乌云裹住了月亮。黑暗中,武兴宇凝视着那把曾经和他一样亢奋的刀,现在没有了月亮,它也失去了光泽。武兴宇颓然地坐在台阶上,双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刚才一直支撑他的那个力量突然被抽掉了,武兴宇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一切都变得茫然起来,仿佛自己也不再是武兴宇了,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其实,武兴宇的钱是够买一张火车票的,但是,此前他花四块钱买了一瓶江津老白干,又花四块钱买了两袋花生米,这样一来,钱就不够了。当时,武兴宇没有打算回家,他只是想喝一点酒而已,否则,他也许就不会买那瓶酒了,要买也得买散装的勾兑酒。
从老板娘那里出来,武兴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瓶江津老白干。接着,又来到街对面一家烤鸭店,他是被一阵浓郁的香气吸引住的。他狠狠地吸了一下,不够,又吸一下,还不够,便停下来。本想买半只烤鸭尝尝鲜,结果半只烤鸭要二十多块钱,这在老家要买几只肥鸭子了。武兴宇颇为尴尬地转身想走。
年轻而漂亮的女服务员没有勉强他,而是热情地向他推荐其他熟食。那甜美的笑容和黄鹂般的声音让人不忍拒绝,武兴宇只好求救似的回头拿了眼睛在柜台上四处扫,终于惊喜地发现了一些袋装花生,于是理直气壮地买了两袋。
武兴宇感到从未有过的奢侈,他来到附近的小河边,拣一块石头上坐了。武兴宇在洇开的夜色中郑重地撕开一袋花生,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工厂,树木,一切都在静夜里陪他喝。那瓶老白干已经喝了一大半,武兴宇响亮地打着酒嗝。
武兴宇没有想到会在宿舍门口撞见老板娘。老板娘穿着低胸的吊带裙,衣衫不整地站在那栋孤独的小楼前。她显然没有注意到武兴宇,她将粗黑的手臂环在一个秃顶男人的颈上,撒娇说:“大哥,记得下次再来哦。”
老板娘多年前死了丈夫,他的死鬼丈夫除了留下一个3岁的女儿外,只给她留下了这栋破旧的两层楼房。老板娘将上面一层租给民工,收点微薄的租金,楼下一层则是她的小卖部和卧室。白天,小卖部的门开着,卧室的门关着,到了夜里,小卖部的门关着,卧室的门开着。老板娘就靠着这些你来我往的小买卖维持生计。武兴宇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但这一次却让他如此恶心,不仅仅是因为那种劣质的脂粉味。武兴宇胃里波涛汹涌,一股带着酒腥味的污物冲口而出。老板娘这下看清了是武兴宇,惊叫一声迅速后撤,一边退一边嘟囔着:“武大郎,你他妈作死啊!”武兴宇轻篾地想,嫌脏么?有啥脏的,老子呕吐的东西也比有些人干净!
武兴宇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上楼就折向了厨房,那把锃亮的钢刀还炫耀似的挂在那儿。武兴宇扫了一眼厨房,一把将刀抓在手上。厨房的响动惊醒了室友,老蔫警惕地叫了一声:“谁?!”宿舍的灯光突然亮了,几个室友迅速从铺上坐起,动作快的已经将一根木棒抄在手上。当大家看清是武兴宇的时候,老蔫有些愤然地说:“这么晚了你要干啥,你不睡还不准别人睡啊?这里可不是你家里,想咋就咋!”老蔫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准会招来室友轮番抢白,所以老蔫索性扮起了哑巴,还义务承担了替大伙买菜做饭的活计。
老蔫这句话点燃了三个月来大家对武兴宇的所有愤怒,大家纷纷将冷言恶语泼向武兴宇。武兴宇一动不动地听着,今天他成了老蔫。他知道这些话在他们心里憋了很久,原因只有一个,武兴宇是不付房租的。付房租似乎是一种身份证明,付了房租就拥有了某种权力。
实际上,三个月前武兴宇和他们一样,是要付房租的。后来,武兴宇摔伤了腿,施工单位说这是武兴宇自己不小心造成的,拒绝支付医药费,并且让他结账走人。这就让人为难了。武兴宇每月颤抖着从工头胖乎乎的手中接过工钱的时候,总是喜滋滋地把钱分成大小不等的几块,最大的那块打到存折上。在做这种划分的时候,武兴宇总是很幸福,很有成就感。武兴宇骨子里是自卑的,他认为殷玉芬嫁给自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为了减轻这种自卑,武兴宇便努力地挣钱,不断地将钱存进存折里。他有时甚至觉得家的概念就是一张存折。那似乎又不是存折,而是一张血盆大口,武兴宇按时把自己的薪水喂进这张大嘴,在老家的殷玉芬则像从鸡屁股里掏蛋一样,不断地把这些钱掏走。也就是说,武兴宇个人没有丝毫积蓄。武兴宇没有钱上医院,便在附近一家小诊所胡乱治疗了一段时间,结果花钱不说,还落下了腿残。在找到新的工作以前,武兴宇是无论如何也交不出房租了,于是,他原来那张床便被一个新来的大胡子占有了。如果不是老王帮忙,武兴宇恐怕要流落街头。武兴宇在靠墙的地方打了个地铺,他不再和室友们一起做饭,一顿饱饭他都不敢吃。为了不让自己感觉饿,他常常喝很多的水。他总是很早就上床,他坚信青蛙冬眠可以不吃东西,人在睡觉时也不需要消化。虽然大家觉得武兴宇是个老实人,但老蔫总对他不放心,老蔫负责大家的伙食,每次做饭前都要仔细地检查一下米缸是否有变化,炒完菜他又会用一支捡来的木工笔笨拙地在油瓶上做个记号。在这个宿舍里,武兴宇感觉出自己是一粒不和谐的沙子。他想过离开,但他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便一直忍气吞声。
老蔫也敢对着自己颐指气使了,武兴宇恨不得一刀把这个世界砍成两半。那一刻,武兴宇手里拿着明晃晃的菜刀,胆子陡然冒了上来,他不再惧怕老蔫,也不再惧怕其他任何人。
老王止住了大家愤怒而指向明确的骂声,老王看到了武兴宇比刀还冷的脸色。老王说:“兴宇,你把刀放下。”武兴宇没有动。老王加重了语气:“兴宇,把刀放下!”老王那庄重的表情和高高在上的语气,让武兴宇觉得他不是在劝自己,而是一种暗含指责的示威。如果是平时,武兴宇会给老王这个面子,自己也就坡下驴,但今天不行,如果今天做出了让步,他就再也没有翻身的一天,他将成为下一个老蔫。武兴宇像一个撒泼的孩子一样大声说:“我不!”
老王皱着眉说:“兴宇,你今天咋啦?你到底想干啥?!”老王没有像武兴宇一样歇斯底里,而是用一种不怒自威的声音在质问武兴宇。是啊,我拿刀做什么?武兴宇问自己,深更半夜的拿了刀总得做点什么吧?“我要杀人!”说这句话时,像是突然找准了行动的方向,武兴宇眼里闪着坚定而逼人的仇恨。老蔫带头笑起来,在大家眼里,武兴宇是个懦弱得别人抽他左脸他就主动送上右脸的角色,怎么可能杀人?
武兴宇内心其实对老王畏惧三分,因此,他不可能与老王彻底撕破脸皮,刚才的对抗只是一种故作姿态,最终他是要向老王妥协的。武兴宇原本希望老王采取强硬措施夺下他手中的刀,这样他便可以水到渠成地撤退了。但老蔫把局势搅混了,老蔫轻篾的笑点燃了武兴宇的斗志。咋?不相信?我偏偏要杀一个给你看看!武兴宇扭曲的脸上表现出了一意孤行的决心。其实,就算武兴宇想草草收场也不能够的,大家都在翘首以待,都在关注事态发展,如果他这个主角反倒抽身而退,大家会失望的。
老王看出武兴宇是真急了,一边想靠近武兴宇以便夺下他手中的刀,一边缓和了语气开导着:“你听我说,再大的委屈也不能用刀子解决。你可不要做出啥傻事来。”这句话如果出现在一分钟以前,武兴宇也许就偃旗息鼓了,但现在却显得不合时宜,甚至起到了推波助澜的负作用。老王越是劝说得诚恳,武兴宇的立场越是坚定不移。武兴宇说:“别过来,谁过来我砍谁!”说完,他夺门而出。武兴宇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提着刀向火车站一路狂奔,在疯狂的奔跑中,他的愤怒和仇恨又一点点地被激发了出来。
武兴宇居然侥幸逃脱了补票。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家里却亮着灯光,这让武兴宇大为吃惊。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殷玉芬坐在桌前,看到武兴宇却没有一点意外。她笑了笑,说:“回来啦?我把饭菜给你热热。”武兴宇没有说话,保持着一个革命者才有的高度警惕,他冷冰冰的面容呈现一种百毒不侵的傲慢。饭菜端上来后,老婆默默地坐在一旁,武兴宇累了,也饿了,他犹豫了一下便提起了筷子,接着就狼吞虎咽起来。
等殷玉芬收拾完厨房,武兴宇觉得应该和她摊牌了。殷玉芬却不给他机会,她说:“你赶了这么远的路,累了,洗个澡早点睡吧,水我已经给你热好了。”武兴宇突然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完全不受意识支配,他竟然乖乖地去了。
洗完澡,殷玉芬已经睡下了。武兴宇在床前站了那么一下,也爬上了床。两个人都盯着房顶不说话。良久,殷玉芬把一双软绵绵的手搭在了武兴宇的胸口上,武兴宇觉得满腔的怒火一下子被这双手按了下去。他开始抚摸殷玉芬,殷玉芬也一个劲地朝他身上拱。武兴宇一激动,还没进去就不争气地泄了。
武兴宇突然为自己冒冒失失回家感到后悔了,他觉得应该向殷玉芬解释一下,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只很努力地在脸上挤出了些僵硬的笑容。他不自然地将手伸向床头的包袱,由于紧张,掏了半天才从包里掏出一袋花生来。武兴宇立即兴奋地说:“今天走得匆忙,没买什么东西,只给你买了一袋花生米,你尝尝,城里的花生味道就是不一样。”
殷玉芬没有理他,把身子侧向一边,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另一侧床头。床头有一个节疤,殷玉芬没有睁眼,手却准确地找到了那里,指甲轻轻地抠着。武兴宇感到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他张了张嘴,终于拉灭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
关于老婆偷人的事,武兴宇其实早有耳闻。几个月前,有人给同乡老王介绍了个寡妇,他回了老家一趟。回来时,他给武兴宇带来了两块已经发霉的腊肉,以及一条让武兴宇勃然大怒的消息。老王告诉武兴宇,中心小学的老师罗万象,曾经“勾搭”上一个女学生,而这个女学生就是武兴宇现在的老婆殷玉芬。老王说本来他不想旧事重提,可是,现在这两个人又绞在一起了,他不能不说。
这事后来老王没再提起,武兴宇却时常为此走神,在一次高空作业中,不小心摔下来把腿弄伤了。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家里,他相信自己的腿会好起来,就像他相信老婆不曾背着他偷人一样。
第二天醒来,不见了殷玉芬,只枕上留下她一大片泪痕。武兴宇注意到床头那个节疤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光滑的洞,这个洞像是床的一道伤口,也像是武兴宇内心的一道伤口。直到中午也不见殷玉芬的踪影。父亲到镇上打电话的事情想来没能瞒过殷玉芬,她料定自己会回来的,她也猜得出自己回来的目的。她这一跑什么都清楚了,昨晚还奇怪呢,每次回家殷玉芬都不愿意他汗臭的身子接近她,昨晚却一反常态,原来她是打定主意离开了。
我这就去杀了那个贱人!一直以来,武兴宇都把目标对准那个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人。至于殷玉芬,他认为教训一下就可以了。现在,教训已经不能解心头之气了。武兴宇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提了菜刀冲出了家门。
罗万象家威严的大铁门紧闭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冲着屋里大骂不止。女人重重地踢门,边踢边尖着嗓子说:“姓殷的臭婆娘,你给我滚出来。你有种就出来!”屋子里没有动静,但那女人却不依不饶:“臭婊子,我警告你,如果再敢缠着我老汉儿,我不把你的脸掐烂才怪!你休想把这套房子夺走!”
武兴宇听得血直往上涌,他虽然恨自己的老婆,但又觉得自己的老婆自己怎么收拾都可以,就是不容许别人辱骂。骂自己的老婆就等于打他的耳光,那个口无遮拦的女人让他突然与殷玉芬站到了一起。他有种同命相连的自己也偷人的感觉。那个时候,他不是为殷玉芬感到脸红,而是替自己感到羞耻。
平心而论,殷玉芬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好女人怎么可以受这种侮辱?武兴宇觉得这都是自己的过错,如果殷玉芬不是嫁给自己,一切就不会存在。这样一想,武兴宇又觉得亏欠了殷玉芬,他想,只要殷玉芬愿意跟他回去,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
武兴宇走上去,拿刀在女人面前晃了晃,刀像是插进了女人的喉咙,刚骂了一半的话突然被斩为两断。武兴宇说:“咋?不骂了?”女人警惕地望了他一眼,又望了他手上的刀一眼,慢慢地后退,终于转身疾走,走了一段才回头气焰嚣张地说:“我就骂了,殷玉芬你个婊子,别以为找个拿刀的来我就怕了,咱们走着瞧!”
武兴宇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了一声,然后开始叫门。防盗门冷冰冰地关着,他想踢,可是,这门并不像家里的木门那样容易对付。他悻悻地用刀背磕了一下门,冲屋里喊:“殷玉芬——”没人应。再叫,还是没人应,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叫殷玉芬的人。
武兴宇感到自尊受到了强烈的挑战,他手里握着那把刀,尴尬地在罗万象家门口站了很久,周围常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眼睛偷偷地瞟他。武兴宇就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起来,那把让他热血沸腾的刀也不知该往哪里搁。
武兴宇一个人气哼哼地回到家,开始磨他那把刀,“嚯嚯嚯……”磨石都激起绿色的火焰来了。刚刚巡视完麦地回来的父亲看了武兴宇一眼,说:“兴宇,你做啥呢?”武兴宇一声不吭,继续磨刀,不时举起瞄一眼,眼神怪怪的。父亲就有一些担心,一担心就想抽烟,可是手中的叶子烟老是点不着。他只好把烟收起来,说:“兴宇,你可别做傻事啊……”武兴宇很早死了母亲,父亲一手把他养大,听父亲这么说,武兴宇眼里含满了泪,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无辜地看着父亲,内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更多地涨满了失落与委屈。
第三天,武兴宇仍然蹲在磨石前专心地侍弄那把刀。殷玉芬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默默地回来了,这是武兴宇没想到的,他竟然忘记了磨刀。武兴宇盯着殷玉芬,眼神像刀子一样冷峻和迷芒,两天功夫,殷玉芬像换了个人似的,憔悴了,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冲武兴宇笑了一下,就像走了几天亲戚刚回家的样子。武兴宇没有笑,他起身将那把锋利的菜刀包好,放进了包袱。
之后,武兴宇虽然也时常发呆,但再也没有碰那把刀。那把刀温柔地躺在橱柜里,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只是多少与以前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武兴宇也说不上来。武兴宇很矛盾,后来还是想通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既然她用行动表示认错了,就算了吧。
武兴宇的心情好起来了,第二天便上山帮着父亲割麦子。对于武兴宇来说,镰刀割断麦秸的沙沙声有一种久违的幸福,他像一匹不知疲倦的种马在麦地里辛苦着。只一会儿功夫,麦子便乖乖地躺倒了一大片。武兴宇停下来想喘口气,他看到父亲的背已经开始佝偻了,突然有一丝自责,他擦了擦滚进眼睛的汗珠,走到父亲身边,说:“爸,你歇歇吧,让我来挑。”说着要去拿父亲手中的钎担,武兴宇感觉父亲让了一下,却执意抓过了钎担。
武兴宇重新将两捆麦子捆成一捆,他这一担麦子就相当于父亲的两担麦子了。父亲看了他一眼,点燃了一支烟。武兴宇若无其事却吃力地挑起麦子,不想,一个趔趄,麦捆脱了把,一捆落到麦地里,一捆骨碌碌滚下了山坡。武兴宇雕塑一般站在那里,他看见父亲将刚刚点燃的烟卷捻熄了,一把拉过他手中的钎担,往手上吐了两泡唾液,用力地将钎担杀进了脚旁那捆麦子。然后,用力压着钎担的另一头,弓着腰艰难地下山去了。
没有等到麦收完成,武兴宇便决定回省城。武兴宇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当年那个武兴宇,他残废了。他得重新活出个人样,具体地说,他要挣很多很多钱,这样才能找回自信。
武兴宇找到父亲,要借三百块钱作生活费。父亲打量了他半天,说:“你不问你老婆要钱,咋来问我要?”武兴宇不语。父亲将烟锅在他脑袋上狠狠戳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看她才是你爹!”然后从席子下面掏出一个布袋,谨慎地拉开布袋的口子,取出两百元钱扔在桌上说:“只有两百,要就要,不要就算球了。”
夜里,武兴宇学着父亲的样子,抽起了叶子烟。武兴宇被呛出了眼泪,一明一暗的烟火让屋子里充满了诡秘。良久,武兴宇说:“我还是想出去打工。”他想,什么罗万象李万象,随他去吧,就当什么也没看见。殷玉芬侧身搂紧了武兴宇,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你就不能不去吗?”武兴宇说:“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晚上的。”殷玉芬叹息了一声,又躺回原来的姿势,半天没说一句话。
次日傍晚,殷玉芬做了一桌好菜。父亲不愿意过来一起吃,武兴宇便独自喝了一些酒,背着包袱出门了。没走多远,殷玉芬追上来,在他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然后温柔地捏了捏。武兴宇突然抓住殷玉芬的手,久久不放。殷玉芬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得武兴宇内心柔情似水,这是一双多么勾人的眼睛!有谁能抵挡得了呢?武兴宇失神地想。如果我离开了,有多少人的影子会映在这双眼睛里呢?武兴宇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心被撕开了。
这个时候,武兴宇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他不知道自己选择离开是不是做对了,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别人在一起?说不定殷玉芬内心正为他的离开而欢呼雀跃呢,那样,她也不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聊地抠床头那已经不存在的节疤了。武兴宇动摇了,心里不平衡起来,他恶毒地想,与其白白便宜了他人,还不如毁了她干净。
武兴宇避开了殷玉芬的目光,隔了半晌,他说:“你能送送我吗?”殷玉芬挣脱武兴宇的手,说:“你等等。”殷玉芬很快换了一身漂亮衣服出来,她接过武兴宇手中的包袱说:“我帮你拿。”武兴宇犹豫了一下把包给了她。
天渐渐黑了,夜幕掩盖了一切,包括白天各种嘈杂的声响。两个人默默地走着,他们的脚步声单调地在乡村宁静的夜里敲击着大地,“窠、窠、窠……”周而复始,没有停止的意思,仿佛这条乡村小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与这种宁静和单调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武兴宇内心却翻江倒海。终于,武兴宇小心地打破了沉默,他问:“你晓得小虎咋用‘帽子造句的吗?”殷玉芬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武兴宇说:“他是这样造的:‘我的爸爸冬天戴着一顶绿帽子。”武兴宇说完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小虎这孩子,他是这样造的,他说‘我的爸爸冬天戴着一顶绿帽子。”
殷玉芬没有插话,武兴宇也没有接着往下说。两个人又默默地赶路。
武兴宇以为殷玉芬会有所反应的,那正是自己动手的最佳时刻,可是她没有。
又走了一阵,武兴宇说:“把包给我。”
殷玉芬停下来,把包递给武兴宇。
武兴宇说:“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武兴宇慢慢地解开包袱,亮出了一把刀。武兴宇说:“你晓得我大老远带它回来做啥?”武兴宇的目光从刀锋移向了殷玉芬,可惜他看不清殷玉芬的表情。殷玉芬没有回答,她站着没动。
武兴宇握紧了刀,咆哮了:“你这个臭婊子!”
殷玉芬还是那样站着,好像在等武兴宇出手,并且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武兴宇没有想到殷玉芬面对钢刀竟然如此镇定,他倒有些害怕了,觉得那把刀有千斤重。挥不动那把刀,武兴宇便问:“你为啥不跑?”
殷玉芬说:“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的心已经死了。”武兴宇自言自语着。他知道自己输了。他其实早就承认输了,所以他选择离开。只是,有一刹那,他突然又不肯服输,最终,他还是认了。
武兴宇说:“我们离婚吧。”说完眼泪就下来了,热辣辣的眼泪跌落在了冷冰冰的刀刃上。
武兴宇将刀交给殷玉芬,说:“留着家里用吧,一把刀好几块钱呢。”武兴宇想做出点笑容来,但没能如愿。
殷玉芬拿着刀,怔怔地说:“你到底不肯原谅我……”
武兴宇没理她,转身义无返顾地走进了黑暗。身后却传来一声叫人心悸的惨叫,一个身影像一张单薄的纸片挣扎着飘向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