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
许多年前,在南方有一个省,出产一种很珍奇的白象。每当节假日,都有很多人去那里游玩,看通体纯白的象走在太阳下的马路上。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白象在哪里、是如何被饲养的。
1986年的秋天,省里照例举行公务员考试,职位表上突然多出来了一个“省白象管理厅监护中心”。人们很好奇,很多人报考,听说待遇很好。最后只有一个女孩考上了。
她叫苏方。
苏方通过了面试,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然后就收拾行李,搭乘出租车来到了“省白象管理厅”设立的接待处。那里有一辆大卡车在等着她。她走上车,司机是一个年轻的男孩。
男孩说,他叫林木,是去年考上“省白象管理厅运输中心”这个职位的。
公路一直往前延伸,两边都是金黄的野草。蓝天高悬如镜,公路弯曲着通向远方。终于,卡车停在了一座警卫室的门口。四周都是高高的、坚实的围墙,一扇铁门关闭着。站岗的士兵要求他们出示证件。
苏方走下车,向警卫递交了身份证明和工作证明的文件,有人为她打开铁门,她走了进去。围墙里面是一座平原,一个头发微白的女人在等着她。
“妈妈。”苏方走向那个女人,说,“我来了。”
“既然考上了,就好好干吧。”女人微笑着说,“看看,这就是象之平原。”
象之平原一片金色,仿佛平原上永远都是秋天。黄昏的光芒在苜蓿草、黑麦草上移动。辽阔而寂静,风吹着皇竹草的背面。天空高蓝而干裂。
干裂处,透出稀瘦的白云。
平原上排列着整齐的象舍。所有的象舍都用橡木和杉木建造而成,屋顶上盖着菊苣和干草。窗户很大,没有玻璃。只有一座房屋的窗户比较小,有玻璃,插着铁制窗棂。那是苏方与母亲住的地方。
白天,苏方很早就起床了,给白象们煮用苜蓿草、黑麦草和菊苣调制好的象食,再撒上一把燕麦。母亲给白象们洗澡,用檀油和猪鬃刷给它们按摩。
下午,苏方驱赶白象们去平原上散步,母亲打扫象舍。
黄昏,象们回到象舍。苏方和母亲在木屋中点亮煤油灯。洗衣、做晚餐。夜上来之后,便点亮屋檐下的蓝瓦灯。上半夜听着象群呜呜的低鸣,下半夜则一片寂静,直到黎明破晓,屋檐下的蓝瓦灯骤然熄灭。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辆大卡车开来,接几头白象去省城里游行演出。或是节假日,或是其他什么重要的节日。象们披着丝绸,裸露着几块纯白的皮毛,甩着长鼻子,庄严地、缓缓地走在人群喧嚷的马路上。人们便在它们周围欢呼不休。
来接白象的卡车司机便是林木。差不多一两个月接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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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秋天的一个下午,苏方赶着象,走在平原上。公路上,一辆警车开来,开到了围墙外面,向警卫室递交了盖着公章的证明文件,又开进了平原,一路扬起灰尘。
苏方以为是林木的卡车,口中发出嘘声,挥动鬼臼草鞭,命令象群停下来。
警车一直驶到象群面前,停住了。车门打开,跳下两个穿警服的人,从口袋里掏出证件递给苏方。
“打扰了。省检察院第七分院。”其中一个说,“你是苏方?”
“我是。”苏方莫名其妙地回答。
“你母亲在什么地方?”
苏方赶着象群回到了象舍,在象舍里找到了正握着鬼木耙打扫卫生的母亲。
母女俩坐下来,宁静地听着检察官们宣读传唤材料。苏方在去年的公务员考试中被怀疑面试作弊,理由是,她的母亲当时作为面试官之一在场。
在传唤证和讯问笔录上签了字,便是等待审判。审判结束后,苏方的母亲被判刑三年零六个月,苏方无罪释放。但是问题来了:林业厅和民政部临时找不到能专业饲养白象的人。
于是,法院决定将判决暂缓执行。“白象是本省高贵、庄严的象征。”法官在判决解释中如此宣读道,“因此,本院决定在临近白象饲养地区的场所建造供本案嫌疑犯专用的监狱。监狱建造完毕后,本院将再择日宣读最终判决。”
刚刚入冬。金黄色含着凄冷的气象。深白的天空照耀平原,金色仿佛要裂开。
苏方在平原上放象的时候,看见林木的卡车驶来。卡车上载满青石砖。
林木从车上跳下来,他似乎长高了些,也粗糙了些。他们相对微笑,苏方说:“好久不见。”
“我听说了。”
“嗯。”
工人们将青石砖搬运到指定工地的时间里,林木和苏方断续地聊着天。白象在周围站着,或停下来,或缓慢地四处闲晃。苏方始终握着手里的鬼臼草鞭。
“要在哪里建监狱?”
“那里。”林木用手指道,“不太远。”
苏方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里的一天很长吧。”林木望着夕阳下的青色山影说。
“是啊。一年也很长。”
“但愿三年零六个月很短。”
青石砖搬完,苏方目送着林木驱车离开平原。夕光幽暗,边缘锋利的夜寒从冷月处缓缓下落。这一夜,平原并不安静,建造监狱的工人们一直忙碌到半夜。
两个月,挖地基的声音,砌墙的声音,筑檐顶的声音,一直在平原上响着。
那里快建成一座塔状建筑了。
黄昏,将白象们驱赶进象舍,苏方便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那座逐渐高起来、完整起来的青石砖建筑。地基挖得很深,青石塔高耸着,越往上越狭窄。现在,工人们正在建那座塔顶的小牢房。
苏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监狱建造完毕后,本法院将再择日宣读最终判决。”那句话在她脑海里响着。
夕光染着青寒。直到天黑,那座建筑物将轮廓隐入夜中。母亲打扫完毕象舍、洗完衣服出来,将屋檐下的蓝瓦灯点亮,叫她道:
“苏方,进来吧。”
她们默默吃着饭菜。煤油灯将拿筷子的手映在墙上。
苏方吃完饭就去睡了。母亲洗碗,收拾好后反锁上门。听到咔嗒一声锁响,苏方安心地睡了过去。她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或许还是上半夜——因为还有群象的低鸣声呜呜地回荡在平原上,母亲在耳边唤她:
“醒一醒。”
她跟着母亲迷迷糊糊地走到屋外。母亲从屋角边拿出一把鬼木耙递给她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夜里给白象添拨草料,你没做过。不久以后我就要入狱服刑了,在那之前,我必须教你学会如何安抚夜间的白象。”
母亲和苏方逐一走过每间象舍。“白象的睡眠很浅,夜里每隔两三小时会醒一次,常要添草料。我入狱之后,上午会定时放风,由狱卒看管着给象做清洗、上檀油,中午回监狱,下午也会放风,被监管着打扫卫生。但是夜里都会一直被关在牢房里。所以以后,你要记得添草料。”母亲说。
夜里的象与白天的象有很大不同,它们的眼睛在日间淡滞无神,在夜晚却发出光亮。苏方学着母亲的手势,鬼臼草鞭系在腰间,一手拿着鬼木耙添拨草料,一手用猪鬃刷轻轻梳理它们的背部。
添完草料,群象终于安静下来,不再低鸣。
“接下来是蓝瓦灯。” 母亲说,“把你的鬼臼草鞭解下来,握在手中。打开蓝瓦灯的灯罩。”
母亲将手中的檀油混合松木油后,注入蓝瓦灯中,灯芯浮了起来。悬挂在屋檐下的蓝瓦灯更亮了,淡蓝色的火光被灯罩笼住,照亮了一小块门前的苜蓿草。
“每隔十五天,要记得添灯油。”
苏方点了点头。
“苏方,你看着这盏灯,仔细看。”
苏方盯视着那盏灯。淡蓝的灯光使她快要流眼泪了。但是在那灯光中,出现了一头小小的白象。白象正在平原上走着,一直走、一直走,母亲举起了她的鬼臼草鞭。
蓝瓦灯中的白象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盯视着灯外的世界。苏方觉得,她看到了一双从未见过的象的眼睛。她移不开目光,一直望着那只象的眼睛,渐渐地,她觉得那灯光中好像窜出来一股强大的力量,要把自己拉进灯中——
正在这时,母亲的鬼臼草鞭在空中唰唰地响起,苏方感觉那股力量渐渐地收了回去,另一股力量猛然袭来,将她推倒在地。
当她从迷迷糊糊之中清醒过来,再望过去,白象就消失了。依旧是一盏灯,挂在屋檐下,微弱的光芒映着屋顶的草。
“这不是你平时熟悉的蓝瓦灯,对吗?”
苏方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一年前参加公务员考试,在考场上填着答案:
下列选项中,属于白象通常食用的草料是:
A、 苜蓿 B、芫荽 C、紫苏 D、苍耳
临近白象的屋舍中,应该选用下列哪项灯具:
A、 秋影灯 B、红锈锡灯 C、木轮灯 D、蓝瓦灯
……
“它的真名是象形灯。”
“象形灯?”
“是的,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或许你小时候听我讲过,这是蓝瓦制成的灯,挂在象舍旁,具有夜间安抚白象的作用。但是,象之平原上的蓝瓦灯,真正的作用是凝聚白象的精灵,为不是白象的生物塑形,从而保证这座平原上的白象在无法繁殖的情况下也能一直保持数量,保证本省一直有‘白象这一高贵、纯洁、庄严的象征。”
“无法繁殖?”
“是的。你见过白象繁殖吗?没有。因为它们根本不会,它们并没有生殖功能。它们通体纯白无暇,庄严高贵,散发着檀油的芬芳,但是它们无法繁殖后代。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是象形灯创造出的白象。”
“你说,为不是白象的生物塑形,意思是……”
“在这里,不是白象的生物,只有一种,就是人。”
“……”
“这就是这盏象形灯古老而奇妙的地方,这其中,‘将什么样的人变成本省所需要的白象这样的意念,并不是我能掌控的,在我之前,更老的白象管理者——他们也不能够。只有象形灯知道如何将人变成白象,以及如何选择正确的人。白象的寿命和人相仿,六七十岁的时候就会死去,被埋葬于此。因为无法繁殖,真正的白象数量在逐年减少,但表面上总数仍能大致保持——这就是象形灯的选择。选择人,弥补死去的白象的空缺。”
苏方向象群的方向望过去,“那,这些白象,其实是……人?”
“有一些是。另一些是真的白象。”
“既然如此,我们会变成白象吗?”
“不会。自古以来,还没有饲养者、管理者被变为白象。象形灯从来没做过这样的选择。当初我考进这座平原时,前一个退位的老人告诉我说,饲养白象的人,最好将象形灯带在身边。不论好坏,事情会自然而然发生的。”
“那这盏象形灯,是谁的?”
“它属于这个省,属于这座平原。它自古以来就在这里。”
“你为什么要我考进这里?我们可以走。”
“走不了。”母亲说,“苏方,这是你的铁饭碗,你要端好。”
“……”
“要忍耐。”
下半夜宁静如往常。苏方躺在床上,闭着眼,想着象舍里的那些象。
母亲终于被关进了监狱。青石垒砌的塔,竖在皆是木屋的平原上。牢房就在塔顶,安了一个小窗户。
早晨,苏方依旧很早醒来,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了。
她调制草料、煮象食。不远处,青石塔的狱门打开,母亲由狱卒押着,去象舍里给象们洗澡。苏方不能和母亲说话。
下午,苏方驱赶象群去平原上散步,母亲由狱卒看管着,打扫象舍。黄昏时分,苏方赶着象群回家,推开门,屋子是空的。她点亮煤油灯。
母亲那座青石塔顶的小牢房中有煤油灯吗?她临走的时候,摘下了蓝瓦灯,她会在夜里点亮它吗?那个从前的老人跟她说的“不论好坏,事情会自然而然发生的”是什么意思呢?母亲又为何要我留在这里呢?
苏方渐渐不吃晚饭了,冷的煤炉看起来更适于这座屋子。她习惯回来洗漱之后就躺下,等待给白象们添草,等待天亮。
1987年快结束的一个黄昏,卡车再次驶进了平原。林木跳下车,他穿着牛仔裤,戴着皮手套。
“冷啊。”林木说,“好久不见。”
苏方手中的鬼臼草鞭停在半空中,象群低鸣着停下了,“我要学习一下如何说话。”她说,“我很久没跟人说话了。”
林木给苏方带来了一些东西:紫苏皂,新包装的牙膏,还有白方巾。“新年快乐。”他说,“这次要送四只白象过去,市中心广场要举行新年舞会。”
“好。”
林木拍拍那些白象。“嗨,小伙子们。”他说,“你们真是太漂亮了。”他俯下身去,看一只白象的耳朵,“哇。”
“什么?”
“它们的耳朵真干净。”
“啊?”苏方笑了,“是么?”
“是啊,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干净的大象的耳朵。”
两人在木屋中坐了一会儿,林木将煤炉拎到屋外去生火,白烟弥漫。
“我最近一直在跑。”
“跑?去哪儿?”
“从这个省跑到那个省,从这个乡下跑到那个乡下。”林木朝那辆卡车努努嘴,“拉专门给白象们提供的什么檀油啊,草料种子啊,木料燕麦什么的。”
“我可没看见你运过来。”
“是先拉到省城里的管理部。哎,下雪了吗?”他接过苏方端来的茶,问。
“下雪了。”
他们出去给象群添拨了草料,白象们的低鸣声停止了。接着,平原上一片安静。
“从1987年走向1988年的夜真美。”苏方说。雪含着白得发蓝的月光。他们一直走到青石塔前。
“妈妈被关在这里。”苏方仰起头看塔顶的牢房。
沉默了一会儿,林木说:“你哭过吗?”
苏方笑了笑。
“我的父亲曾经也在这里工作。”
“嗯?在这里?”
“对,有一天,他消失了。那时候我还不在这里。那天,卡车司机来运三只白象去省城里,他就躲在这三只白象中间,躲在车厢里。因为他不想呆在这里了,想逃走。到了城区,卡车车厢打开,父亲不见了,里面有四只白象。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考公务员,考进这个职位,不是我们自己的意愿,而是我们自己的命运。你知道吗?苏方,我们行走的路已经被我们的父辈,以及操控、管理他们的手规划好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离开。”
雪无声地飘落。1988年到来的那个时刻,青石塔顶的窗口微弱地亮起了一盏淡蓝的光。“啊,那是我母亲的蓝瓦灯。”苏方说。
“新年快乐。”林木弯下腰,对着那盏淡蓝的灯光鞠了一躬。
在1988年,苏方时常想起和林木一起度过的那个除夕之夜。
象之平原上,草枯了,重新生长,木门被打开,再缓缓合上。风从陈旧的地平线吹来,混合着满天重重叠叠的草,拂过久未清扫的窗棂。屋子晦暗,炉膛里的火熄在煤灰中,春日承着去冬的萧洁将银光的炉门变做了金绿,灶里的柴也老了。
镜子需要擦拭了。水坛布满裂纹。但镜子擦不干净,水坛也无法修复。苏方常常注意到这些正在逐渐毁坏的东西。她到这里快两年了。母亲入狱已经一年零四个月了。
然而象之平原上的黄昏还是没变。
1988年秋天的黄昏,苏方在平原上赶着象群。她听见卡车的隆隆声,公路上扬起尘烟。像去年一样,卡车停在围墙外,向警卫室递交了盖着公章的证件,开进了平原。从车上跳下来两个穿警服的人。
“打扰了。省警署第九分署。”那个人掏出证件,“你是苏方?”
“什么事?”
“有两名外省的特殊犯人需要关押在这里。”另一个解释道。说罢,两人打开车厢,从中硬是拖出两个人来。两个人都剃了光头,戴着手铐,袖子里伸出的两根手臂黑且瘦,穿着白色的囚服。
两个人眼神呆滞,拖下来便瘫倒在地。
“喂喂喂,这可不行……”苏方急忙想阻止。这可怎么好?这是象之平原,她想。
两名警官并没有在意她的话。“喂!站直了!”一名警官吼道,朝其中一个犯人膝弯那里踢了一脚,犯人随即又倒在地上。
他们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
“已经不会说话了。”警官们说,“再强调一次,是特殊犯人,必须立即安排象舍居住,食宿都按平时1/4只白象的标准提供处理。有多余的象舍?”
苏方默默点了点头。
“两个人分开安排居住。”
苏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愣着干什么?当成象一样赶起来!”
她方才明白,在空中轻轻挥动鬼臼草鞭。象群呜呜地抬起脚,一边鸣叫一边继续前行,丝毫不惊讶于加入了两个新伙伴。那两名犯人也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走着。他们走得歪歪斜斜。
苏方皱着眉头,将象群赶回象舍。上次象舍修葺的时候多出来几间,她将两名犯人赶到两个空象舍中。看着他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便离开了。
她走进屋中,空而静的屋子,开锁声似有回音。走过镜子时,自己的影子一闪而过。有很小的雨声。“雨落在屋顶上。”她低低地重复着这个句子,低低地对自己说。平原上很久才下一场雨,木墙潮湿,逐渐冒出深暗的圆圈。她穿着蓝褂子,坐在窗前。
然后她低下头,哭泣起来。
煤油灯的灯光摇曳,在墙上映出她自己的身形。
哭了很久,她站起来,拿起鬼木耙,去象舍里给白象们、还有新来的两个人添拨草料。
群象们低头吃草。那两个犯人坐在那里,眼神呆滞,眼珠许久一轮。手指长且弯曲的指甲拔着草。
“呜呜。呜呜。”
有时候,他们也从喉咙里发出某种呜咽声。
他们从地上抓起草,连着草根,看一眼,又看一眼。然后扔到一旁。如果苏方挥动鞭子,他们也很明白,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跟在群象后面——有时夹在群象中间,摆动着手臂和两腿向前走。
刚来的时候,他们的头发是剃光的,现在又长出来一些,很短。胡子可是越来越长。一开始,他们咽不下去草,后来渐渐地就能咽下去了。
某个下午,苏方驱赶他们和象群去平原上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头发又被剃光了,胡子也修剪了,指甲剪得整整齐齐。
“是母亲。”她想,“母亲上午要去象舍那里给白象们洗澡,准是那时候给修剪的。她知道有人来了。”
头发剃光是很适合他们的,因为毛发会带来很多麻烦事,会长虱子,生疮也不容易发现。
一只白象停下来,尾巴轻轻拍打背部,鼻子从容地卷起几根黑麦草,送入口中,缓缓地咀嚼。吃完草以后,象很满足地抖抖纯白的脖子,迈开脚步。在它头顶之上,天空如静止一般,仿佛能映出它的身形和远方另一座小镇的倒影。
那两个人仔细地盯着象吃完草,然后开始模仿。一个望望自己手中的草,送到嘴边,张大嘴,但是手一抖,草掉了,他便捡起来,继续送到嘴边,张嘴露出牙齿,啊呜一声吞下去,牙齿相碰,细细地嚼着剩下的草根。另一个也效仿,先从地里拔出两根草来,然后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先嚼一下草尖,喉结咕嘟一声,咽下去,然后是草茎,最后两手抓着草根塞入口中,牙齿上沾满泥土。
公路上,响起了卡车声。
苏方挥动鬼臼草鞭,口中发出指令,象群停了下来。那两个人还在大吃特吃。开来的是林木的卡车。林木从车上跳下来,穿着去年那条牛仔裤,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粗呢夹克。他两手扣着裤兜,冲苏方笑了笑。
苏方站在那里,右手垂在身前抓着左手,也笑了笑。
“来了啊。”
“来送鬼木耙子。”林木从卡车上拖下来一个大纸箱,“每次看到你给管理部提交的物品采购清单,我都想,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你不是很了解嘛。”
“来了两个……人?”
苏方点点头。
“所以你买了两床棉絮?”
“人么,总不比象。”苏方说,“昨晚下了雨。”
“你知道他们是谁?”把东西都搬到屋子里之后,林木靠在墙上,呷着茶道。
“是谁?”
“外省的两名官员。位高权重。这次落马,犯的是贪污罪和滥用职权罪。”林木一板一眼地说,“而且关系网很密集。”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你从来不看新闻。”
“那为什么要来这?”
“是特意安排的吧。这里没有任何通讯方式,连无线电也接收不到。”
“呵。”
苏方站起身,接过林木的杯子,要给他续热水。林木连连摆手说不用了。苏方说,暖暖手。
把茶递给他后,苏方又转过身,收拾林木带来的东西。小屋子里被堆得满满当当,两床新被褥,新的方巾,新的檀香皂,鬼木耙,猪鬃刷,几瓶檀油,松木油,黄杨木桶,红锈锡特制的灯。她用手一一去触碰这些东西,将这个从这里移动到那里,再把那个从那里移动到这里。她一直在收拾,很忙碌的样子,屋子里响着东西碰来碰去的声音。
她能感觉到身后,林木一直在看着她。土地里腾起一种奇妙而微弱的平衡。
她转过身,林木倒猝不及防,仿佛很赶紧地在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出去走走?”苏方说。
他们给象舍添拨好了草料。夜幕深沉,大地似有承重。脚踩在上面,一步、一步都清晰。象群的低鸣逐渐听不见了。苏方说:“上次忘了问你——你父亲那件事,然后呢?”
“不知道。再也没见过。或许就在这平原上,或许已经在别的地方了。那次运白象去省城是因为某个节假日,有假日晚会。四只白象游行表演。晚会结束后,其中两只被送给了外国,作为贵重礼品。”
他见苏方不说话,又说:“很早以前,父亲就教我要考进这里来。管吃,管住——简而言之。”
“或许做象比较好。”许久以后,苏方抬起有泪痕的脸说。
“你真的想?”
“我不想。”
他们走到青石塔监狱门前。“我很想念妈妈。”苏方说。
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说出口。她呼出一口气,垂下两肩。
已是深夜,但是凝眉细望,遥远的、遥远的地方竟有隐约灯火。似能辨认出烟红色的远山,如铁锈般贴在天边。监狱的铁门紧闭,塔顶的窗户也紧闭,偶尔传来狱卒检视塔内时铁链触碰墙壁的回荡声。
“灯亮了!”林木轻呼道。
苏方抬头,那塔顶窗口中,确实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灯,她心里明白是母亲的蓝瓦灯。倏忽的淡蓝灯光,如同纯黑的夜突然裂开一个口子,照亮了青石塔门前一小块黑麦草。“妈妈。”她轻声念道。
她和林木久久地盯视着那盏灯。微弱的光亮在黑夜中坚持着。然后,在淡蓝的闪烁中,出现了一只白象。
蓝瓦灯中的白象,在平原上一直走着。
苏方举起了她手中的鬼臼草鞭——有什么要来临了吗?她想。她不知道。她模模糊糊地记起了那天母亲举起鬼臼草鞭的手势,仅此而已。接下来,该是灯中的力量将我吸入其中了吧——我会变成一只白象……我会变成一只白象,再也离不开这座原野……
突然,蓝瓦灯中的白象抬起头来,盯视着灯外的世界。
白象的眼睛还如那天一样,但不是在看他们,仿佛在看别的人。然后白象伏下头去,它前腿跪倒在地上的时候变成了两个人,是的,就是那两个被押解来的“特殊犯人”。他们跪倒在那里,抽搐着伏在平原上。淡蓝的灯光不住闪烁。
蓝瓦灯中,并没有窜出来将自己吸进去的力量。苏方看着灯光中犯人们的身形和眼睛,那是如象般的眼睛。
她放下鬼臼草鞭。一阵闪烁,平原消失了,犯人也消失了。依旧是一盏灯,宁静、遥远地挂在青石塔高高的塔顶,微弱的光芒映出了一部分窗棂。
“这是象形灯。”苏方转过身,对林木说。
第二天,给象舍分发象食的时候,两名犯人不见了。但是象舍中,却多了两只小象。
犯人消失的事情,立即通过紧急报警系统通报给了政府各级相关部门。政府下令省、地、市三级数支警力协力侦查。一时间穿着各式制服的人纷至沓来,在这座古老的平原上使用各种探测仪器。青石塔监狱也被翻了个遍,苏方的母亲也被问了三天三夜。总之一无所获。最后对“白象管理厅监护中心”进行了问责,将苏方的工资降了一级。
政府宣布,象之平原进入戒严状态。
1989年的初冬,夕光干裂,溢出金黄涂料般的黄昏。遥远的雪应是落在另一座城镇,使天边透着蛋青。
一辆警车驶进了平原。
苏方驱赶着象群,茫然地停下了。
警车呼哧呼哧停住,跳下来两个穿警服的人,和去年的倒是——是否相似,记不清了。“打扰了,省警署第九分署。”两人照例掏出证件,“你是苏方?”
“什么事?”
“重要的事,否则也不会派我们俩亲自来。”其中一个颇为自信地解释道,“有两名外省的特殊犯人,必须要关押在这里。这是文件,请拿好。”说罢,两人拿钥匙打开车厢,从中利索地拖出两个蓬头垢面的犯人来。
这光景和去年颇为相似。两个犯人挣扎着趴在地上,一样的剃光头,一样的戴着手铐的青黑手腕蠕动着,指甲弯且长,抠着平原泥土。一样的,都是白色的囚服。
“可是……”苏方鼓起勇气问,“上次的调查怎么样了?”
“根据E2.0次讯问结果,两名犯人已经不会说话。失去自主思想控制能力。”警官没有理会她,只管照着一本手册念,边念边抬起头来道,“我说你,别插话,仔细听着!”
苏方默不作声。
“因本案中,两名嫌疑犯系新修订的决议一号第二百五十二条第三款的‘特殊犯人,因此,必须立即安排象舍居住,每位嫌疑犯的饮食、住宿标准皆按普通情况下1/3只白象的核定标准量进行提供处理。”
“听明白了吗?”念完,警官问道。
苏方点点头。
“你能把他们弄起来?”另一个警官斜睨着趴在地上挣扎的犯人,“让他们别像黄鱼一样在地面上扑腾。”
苏方走上前,拽住他们的臂膀,拼力气将他们扶起来。他们互相搀着,跌跌撞撞,好容易才没倒。
“再强调一遍,是特殊犯人,所住象舍需要分开。”
警车驶离平原。
那天夜里,又下雨了。
“很小的雨声。”她一个人在寂静的屋子里低声说。她对着白墙,对着窗,对着无形的浮埃,对自己低声说。她害怕,她不敢出门,她不敢去给白象们添拨草料。因此,直到下半夜,平原上还断断续续地响着白象们呜呜的低鸣声,其间夹杂着新来的两个犯人的呜咽声。
苏方蹲在地上,颤抖着肩膀。
在1989年向1990年走去的除夕,省里要举行盛大、隆重的联欢晚会。人们聚集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车马川流不息,欢笑吵闹的声音在象之平原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得到。遥远的、隆隆的鞭炮声,震动着这片平原上的土地。
鞭炮声响起的那一刹那,苏方的心很静,很空。仿佛什么东西将她的身体提起来,虚悬在空中,在声音停止的一刻再重重地扔回地面。
来了几辆大卡车,要将象之平原上的白象都运往城区。
副驾驶座位满了,苏方坐在几只白象中间。
卡车到达省城。白象们在典雅堂皇的演播大厅里聚集,它们粗重、纯白的腿蹬着地面,营造出庄严的气氛。专业的象饰师为它们化妆,披上锦缎华服。苏方坐在那里,看着一只只白象装扮完毕,等候登上舞台。
舞台上拉起了横幅,灯光闪烁,台下坐着观众。一位歌手在唱歌,内容是颂扬本省高贵纯洁庄严的象征——白象。主持人在象们登台之前,用骄傲、自豪的语气介绍了白象们的种属、体态、习性等特征,描绘了它们的仪容,并且特别强调说,今年我省的白象数量在保持往年水平的基础上,新增了两只小象。
人们鼓掌。有些人站起来鼓掌以示庆贺。白象们在舞台上甩动鼻子,缓缓地走着,走过来,走过去。
演出结束,苏方将白象们驱赶进卡车内部的象笼中。明天一早它们将被送回象之平原。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咳嗽。转过身去,竟然是林木。
林木靠在墙上,抽着烟,看着她。
“好久不见啦。”他将烟头踩灭,笑了笑说。
“你怎么在这里?”
林木耸耸肩,“我知道有新年晚会啊。”
“是好久不见你了。”
“戒严了么。因为那两个官员消失的事情。所有的事故相关责任人员——除了你——都被冷冻起来了。警卫室里的警卫都被调走了,换了一拨新的。我,白象运输司机,也跟着被调职了呢。”
“是吗?”听说牵涉到这么多人,苏方感到有些意外。
“可不是!”
“那你现在呢?怎么办?”
“新年晚会正好缺一名保安。他们就把我调来了。”
“好工作。”
“是啊。”林木笑笑,“听说那两只新的小白象,今晚就要被运走了?”
“还是知道得很多嘛。说是作为贵重礼品,要送给外国。”
林木指了指身后的卡车:“喂,真以为我是保安吗?正好拉了一箱檀油回来,车空着。送你回家?”
苏方坐在副驾驶座上,仰着脸,看着农历十二月的银月冰冻在夜空中。城镇里到处是烟花和笑声。
“你母亲什么时候出狱?”林木在公路上转着方向盘。
“后年春天。”
“三年零六个月可真长啊。”
卡车驶进平原的时候,下雪了。
“下车走走吧。”苏方说。于是他们将车停下来。两人裹着围巾,皮鞋咯吱咯吱地踏在新鲜的雪上。“雪覆盖了黑麦草。来年会长得更好吧。”苏方说。
“来年会举行新的公务员考试哦。”林木回答。
他们走到青石塔监狱门前。
“灯。”
两人几乎同时喊出口。
高高的青石塔监狱,塔顶的窗口前,悬挂着那盏蓝瓦灯。然后,在淡蓝的光圈中,出现了一只白象,迈着步子,从灯中呈虚象的平原上永不停歇地走来。
苏方握紧了手。她没带鬼臼草鞭。今夜不需要添拨草料,她也没去象舍。
淡蓝灯光中的白象抬起头,盯视着灯外,眼睛纯黑,然后弯曲前腿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那纯黑的两颗瞳仁变成了新来的两名犯人的。犯人的两条腿跪下来,身体直直地伏下去,在平坦的土地上扭动着。挣扎着。光圈闪烁。
象不见了、犯人也不见了的时候,那纯黑的眼睛仿佛还停留在灯光的中心。
依旧是一盏灯,宁静、遥远地悬在塔顶的牢房窗前。但是这回,蓝瓦灯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多了一道细长的尾巴。灯中影像逝去的一瞬间,那细长的影子在地面上被迅速收回。
“那是什么?”林木盯着地面上消失的细长影子问。
“我想,那是母亲您的鬼臼草鞭吧。”
苏方抬起头,望着塔顶那扇狭小的牢房窗户。古老的蓝瓦灯,悬挂在古老的平原上。它曾经悬挂在年老的白象管理者的窗前,也曾经悬挂在苏方和母亲居住的屋檐下。如今,它悬挂在囚禁母亲的监狱顶端。它不断改变着位置,但离不开这座平原。
林木感觉到,苏方哭了。
他轻轻地靠近她。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们,都是别人的棋子……你知道,包括你的母亲。”
第二天,新来的两名犯人消失了。空象舍中,多了两只小象,因为天气很冷,它们在那儿站着,有些发抖。
围墙外面的公路上,运载白象的卡车正在赶来。
七辆大卡车,满载着昨晚在联会晚会上表演的白象,隆隆声接连逼近。每辆卡车由三名警官押运。
卡车驶进平原。苏方神情安定,坐在屋子门口。
“那两个犯人在什么地方?”其中一名警官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转过头问。
苏方微笑着回答了他。
紧急报警系统再次被启动。政府各级相关部门层层上报,由地市至省区各级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休。新年第一天,许多行政人员不得不脱下新大衣换上工作便服赶往办公室。有些人提着礼品在半路上接到上级的电话,站在路中央考虑得满头大汗。消息走漏出去,大部分媒体立即更改了放假调休时间表,记者们倾巢出动,一时间,卡车、小汽车和三轮车们一齐向那条通往象之平原的弯曲公路上涌去。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街道上新年的鞭炮落下红色的纸屑。
宣传办发表声明称,政府部门对此事感到震惊。法院召开新闻发布会,将上一次“相似事件”调查的无果细节一一披露。记者们穿过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堵在围墙外面,回去后抓抓脑袋写成了满是疑问的观察报道。媒体以各种形式的标题播报。人权组织举行示威游行,在大街上拉起横幅。但调查采访中发现,大部分普通民众其实对此事漠不关心。
示威游行举行了三天三夜,最终,政府出面与人权组织对话。
苏方站在了被告席上。
审判持续了几个月。
人们听着判决:苏方被解职,被驱逐出象之平原。法官是个秃顶的老头,他庄严、耐心地宣读判决解释:
“根据‘白象管理厅监护中心无法对辖区内新出现白象作出解释的行为,认为‘白象管理厅监护中心在履职期间存在管理不严、监护失职的问题。
如果那些白象确实是凭空多出来的,那么我们可以猜想,它们与消失的官员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但是,这一点在法律上无法证明。故而,从法理上,本院驳回对‘省白象管理厅涉嫌侵犯人权的指控。”
法官读完他的解释,搔了搔脑袋嘟哝道:“啊,毕竟,真象和假象都已经无法分清了呀!”
但又毕竟,那些犯人从未离开过这座平原。
最后,政府部门宣布,唯一的办法是彻底监禁所有这些白象。“以确保在象之平原服刑的‘特殊犯人们被继续监禁。”盖着钢印的文件如此写道,“因为部分白象或已是可能的犯人,且无法辨别。这种可能性,使得建造监禁象之平原的监狱成为必须之要务。”
1990年秋天的下午,几辆蓝铁皮外壳的大卡车行驶在通往象之平原的公路上。卡车里堆满青石砖。运输司机是今年新招考进来的。警卫室里的年轻警卫听见了卡车的隆隆声,看见了飞扬的尘烟。他小心翼翼地操作仪器,测检了递交过来的证件,为卡车打开铁门。他也是新来的,刚到岗一个月。
卡车驶进了平原。工人们将堆积如山的青石砖搬到指定的施工地点。那天晚上,他们给自己搭好了军绿的御寒帐篷,准备在这住上一段时间,建造一座崭新的监狱。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忙着挖地基,砌墙,每一堵围墙都很长、很宽。四堵结结实实的围墙,将要围住整座平原。
苏方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离开了象之平原。她走在公路上。公路很长,弯曲着。两边都是金黄的野草,令她一刹那间分辨不出季节。
她走了很久、很久。
有时候,她觉得夕阳都快要下山了,但夕阳始终在那里悬着。她回过头去望,好像已经看不到那座平原了。她再望望四周,感觉已经走了很久,但还老在同一个地方转着。
一直是淡青的天边,山影。一直是无际的野草和唯一的公路。
她疲倦了,两条腿几乎是跪着伏在地上,她想睡一觉。
然后,就是淡白的黎明了。她第一次见到有鸟叫着,飞过晨风浮荡的辽阔平原,向天边飞去。
又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她走出了那条公路。她的眼前开始有分岔的路口,有好几条道路交叉在一起,有零星的房屋,甚至烟囱。很多次她都站在两三条道路相交的路口,她毫不犹豫地凭着感觉走了下去。脑海简直是空白的。
她一直走。许多条路在她眼前逝去。她不停地走上另一条路。
许多个月,她就这么走着,流浪着,没有方向,能一天不动喉咙。有时候她饿了,就去买一个面包,她口袋里有一些钱。累了就蜷缩身体在路边的长椅上睡一觉。每天,她都如此对待自己,每一天都仿佛有苍钟烈日在她的耳穴里悬着炸开,让她的心很静,很空。
“我想忘记……”
有时候,她也会张开嘴,对自己喃喃地说。
她走到了喧闹的市井处,开始有人流,有在马路上飞奔的车,有吵吵嚷嚷的贩卖摊点,四处温柔飘散着烟火气。于是她走进一家旅店,进去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以前,在象之平原上曾看到的、远方另一座城镇映在深白天空上的倒影,如今,她正在慢慢接近。
不久以后,苏方来到了一座以猫闻名的小镇。
那是一座夕阳在烟囱上悬挂的城。阴影处有轻柔的猫叫。往来人们的鼻纹处带着略显穷苦的笑容。进入小镇的时候,她需要在居民委员会管理处登记。
行政人员向她询问曾经的工作简历。
“以前是饲养象的。”她回答说。
“啊。”行政人员肃然起敬,“那么,您可以为我们饲养猫吗?”
“可以呀。”
就这样,苏方就在这座小镇住了下来。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在铺着白色桌巾、掉落几朵槐花的小方桌边,她给母亲写了一封信。那张小方桌上有一小碗清茶,还有一小碟淡棕色的茶点。
苏方将信寄给了母亲曾经提到过的那位老人。她是母亲前面一任的白象管理者,母亲考进象之平原后她就退位了。在退位之前,她曾经告诉过母亲这样一句话:“饲养白象的人,最好将象形灯带在身边。不论好坏,事情会自然而然发生的。”
母亲出狱之后,会首先去这位老人的家。
1991年暮春的一个下午,狱卒打开母亲手上的枷锁,解开锁在她脚踝上的镣铐。她提着一个包裹,慢慢地走出青石塔监狱的门。
天空很亮。空中飘满灰尘。灰尘也很明亮。四处都是筑墙的声音。
青石塔监狱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母亲知道,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她的脸布满皱纹。太阳下的象之平原太亮了,空气中仿佛有镜子,能照见自己的脸。她从包裹中取出那条鬼臼草鞭,松开手,微微一笑,鬼臼草鞭落在平原的土地上。
“我不需要啦。”她说。
四堵青石砖的围墙,很长,正在慢慢地高起来。不久之后,那四堵墙将会接缝合上。有工人趴在围墙上,敲击着青石砖。象舍里,传来群象隐隐不安的低鸣声。
母亲走出这座工地。警卫室里的警卫接过盖着公章、宣布刑满释放的文件,为她打开围墙上的铁门。
她望着那位年轻的警卫,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孩子,我们啊,只是这里的一颗棋子。”
铁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母亲站在那里,最后一次回头望去——
巨大的监狱,将会坐落于整座平原。新来的白象管理者,将会在夜里重新点亮那盏古老的蓝瓦灯。
许多年后,一个秋季的下午,天空如蓝玻璃般破旧而干裂。一位游客来到了这座以猫闻名的小镇。他看着烟囱里飘出的烟圈,数了数它们。然后放下行李,吸了几口烟,去居民委员会管理处登记。
行政人员照例询问他之前工作的简历。
“以前是开卡车运输象的。”他说,“当然也运过一些其他的东西。”
“啊,太好了。”行政人员说,“那么,您可以帮我们开卡车运输猫吗?”
猫?男人说,若是如此,他想先看一看猫舍。
“没问题。可以可以。”行政人员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门票,“猫舍就在后面,请先在公园入口处验票,进去就是。请!”
于是,男人捏着门票,走到公园门口。
站在公园入口处验票的女子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林木。他也认出了她,她是苏方。
他们忘记了验票,就那么相对微笑着,笑了许久。后来林木想起,将手中的票递给她,她验完票后撕下一截,将票根交还给林木,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笑了。
“是你。”苏方说。
“是我。”
“好久不见。”
他们走进公园,沿着路,说着话。从离开象之平原那时候讲起,各自讲之后遇到的见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怎么到这里了?”后来苏方问。
“你们走了以后,就没意思了。我被调到别的地方干了两年,依然是开卡车跑来跑去。跑累了。有一天,我突然想找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呵。”
“背起包就走了,走了好久。没想到能走到这里。”
他们穿过好几条小路,进入一扇木门。“这里就是猫舍了。我母亲在那里打扫猫屋呢。”苏方说着蹲下身,抱起一只小猫。那里有很多只猫,尾巴蜷曲着,或是伸得笔直。猫屋是带烟囱和窗的房子,树枝上悬垂着风铃。
“这里不错。”林木说。
“嗯。没有象,也没有灯。”
夜晚,他们坐在一起,望着遥远的星光、山那边的篝火,望着那座遥远的、可能的象之平原。
“我们能看到那座平原吗?”林木问。
“不知道,太遥远了吧?”
于是他们继续朝那里望着。
“那盏灯呢?”
“不知道。还亮着吗?”
他们住在猫的小镇里的时候,每天都翻一页日历。
听说那座平原上的监狱里依然住着真象与假象。象的寿命和人的寿命相仿。现在,已经差不多到了白象们年老的时候了。它们老了,并且正在一只、一只自然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