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希梅内斯
1/ 小银
小银个头矮小,毛绒绒的,浑身柔软得像一团棉絮,仿佛没有一根骨头。唯有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坚硬如两只黑色的水晶甲虫。
我解开缰绳,它便撒欢儿地跑向草地,一个劲儿地用鼻子嗅触粉色、天蓝、金黄的小花。我若轻声唤它:“小银?”它就仿佛面带笑容,欢快地倒着小碎步奔过来,不知为何竟像是幻梦中一只小小的风铃在摇曳。
我喂它什么,它就吃什么。当然啦,它最喜欢的是黄橙橙的蜜桔,琥珀般的麝香葡萄,紫色的无花果,还有果汁凝成的晶莹剔透的蜜露……
它温柔可爱,如同一个宠儿,也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但是,它的内心却坚强如磐石。每个星期天我都骑着它外出,经过小镇的条条小巷时,那些忙完农活、步履缓慢但衣着整洁的人们都会停下来,看着它说:
“真是铁打的呀!”
没错,是铁打的。既是铁,也是水银。
2/ 洁白的蝴蝶
夜色降临,暮霭沉沉,天空变成了暗紫色。教堂钟楼后面,始终泛着淡淡的紫绿色微光。道路蜿蜒而上,两旁是一片片树荫,一丛丛风铃草和它们的芳香,空气中弥漫着歌声、倦意和渴望。突然,从装煤的麻袋堆中间的破旧茅屋中,钻出一个皮肤黝黑的人,朝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内藏刀剑的拐杖,在烟头红光明灭的瞬间,丑陋的面孔忽隐忽现。小银吓得后退。
“驮的什么东西?”
“您请看吧……是些洁白的蝴蝶。”
那人想要用拐杖去捅小银驮着的小篮子,我没有躲开,而是把鞍囊打开。他一看什么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就这样,这包精神食粮没有缴纳任何赋税,自如而踏实地过了关卡。
3/ 黄昏后的游戏
黄昏时分,小银和我来到一座村庄。我们冻得瑟瑟发抖,穿过陋巷深紫色的昏暗,走向干涸的河床。一些穷人家的孩子们正在假扮乞丐,玩儿吓唬人的游戏。一个在头上套了个口袋,另一个说自己看不见,还有一个装成瘸子。
过了一会儿,这些捉摸不定的孩子又换了花样。他们有衣服和鞋子可穿,又吃到了只有他们的母亲才知道是从哪里弄到的东西,他们便自以为是王子了。
“我爸爸有只银表。”“我爸爸有匹马。”
“我爸爸有杆猎枪。”
银表也许会唤醒黎明,猎枪却消灭不了饥饿,马儿也可能会把主人吃穷。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在无尽的夜色中,一个小女孩儿以纤弱的嗓音——黑暗中一缕明澈的清泉——公主一般高傲地唱了起来,
“我是奥雷伯爵的小寡妇……”
是啊,是啊!唱吧,梦想吧,可怜的孩子们!不久以后,你们的青春出现第一缕绯红时候,春天会像装扮成冬天的乞丐一样,来吓唬你们。
“走吧,小银。”
4/ 日蚀
我们漫不经心地手插衣袋,阴影像扑闪的薄翼扇着凉风掠过前额,感觉像走进了一片浓密的松林。母鸡一只只躲进棚架下的鸡窝。四周的绿野慢慢暗下来,仿佛大祭坛上罩着的深紫色帷幔。远处的海泛着白光,几颗疏星微微闪烁。屋顶平台的白色即将由明到暗,这是怎样的一种变换!呆在那上面的我们在日蚀的短暂寂静中显得又黑又小。我们吵闹着、淘气地彼此调侃,好话坏话都说了。
我们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来看太阳:观剧用的望远镜、长筒瞭望镜、瓶子、熏黑的玻璃片;我们去不同的地方看:顶层天台,畜栏的台阶,阁楼的天窗,天井的格子窗上镶嵌的天蓝和石榴红的玻璃……
太阳即将隐没的瞬间,千变万化的金光,使万物变得两倍、三倍、百倍地硕大辉煌。没有漫长黄昏的过渡,只留下一片孤寂沉闷,好像太阳先是把它的黄金换成银,又把银换成铜。小镇就像一枚生锈的,一分不值的铜板。那些街道、广场、钟楼和山上的小路,显得多么凄凉和渺小!
远处厩棚里的小银,看上去也不真实了,变了,像纸上画的一样了;成了另外一头毛驴了……
5/ 寒意
一轮硕大的明月,浑圆、皎洁,伴着我们前行。睡意朦胧的草地上,依稀辨得清混杂在黑刺莓丛中的几只陌生的黑山羊。我们经过时,有人悄悄藏了起来……栅栏上方有一株高大的杏树,雪白的杏花和月光相辉映,树梢上一朵白云缭绕,遮挡住洒在小路上的三月的星辰辉光……一阵橘子的清香……湿润,女巫的溪谷……寂静……
“小银,真是……冷啊!”
不知是因为它自己害怕,还是因为我,小银突然一阵小跑,踏进小河,将水中的月亮踩成碎影。粼粼微波仿佛一丛透明的水晶玫瑰,缠绕着它,想挽回它的奔跑的步伐……
小银缩紧臀部,就像后面有人追赶一样,一溜儿小跑上了斜坡,这才感觉到不远处村庄的一丝暖意。
6/ 幼儿园
如果你能像其他的孩子们一样去上学,小银啊,你就会学到字母表,学会拼出自己的名字。你会和那只蜡做的小毛驴一样聪明——就是那只给在玻璃缸的绿水中肉色、玫瑰色、金色的,头戴假花的美人鱼做伴儿的小毛驴;你还会比巴罗镇上的神父和医生懂得更多呢。
可是啊,你尽管只有四岁,却长得这么高大,行动如此笨拙!要什么样的小椅子才能给你坐,什么样的桌子才能让你在上面写字,多么大的本子和笔才能够你用,吟诵信经的时候唱诗班的哪个位置又能坐得下你呢,你说说?
不行,不能去。多米蒂拉修女,那个和卖鱼的雷耶斯一样,穿着来自拿撒勒的基督信徒们一样款式的紫色长袍,系着黄色腰带的修女,或许会罚你在长有梧桐树的院子角落里跪上两个小时,说不定会用她的那根长长的干藤条抽你,又或许把你午餐的榅桲奶酪吃个精光,亦或用火点着一张纸放在你的尾巴下面,让你羞得耳朵通红滚烫,就像车匠的儿子面临一场挨骂的风暴一样窘迫的样子。
不,小银,你不能去。还是跟我来吧。我会教你认花朵和星星。人们不会笑话你是个傻大傻大的笨蛋,也不会给你戴上他们称作毛驴的纸帽:那纸帽上用红圈和蓝圈画成的大眼睛就像河里船只上画的眼睛一样,两只耳朵比你的还要大一倍呢。
7/ 疯子
身着一袭黑衣,留着拿撒勒教徒一样的胡子,头上戴着细沿儿帽——骑在小银柔软的银灰色背上的我样子一定很古怪。
去往葡萄园的路需要穿过几条后街,街墙的白漆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耀眼。一群皮肤油亮,蓬头垢面的吉普赛孩子跟在我们身后跑着,红色、绿色、黄色的褴褛衣衫遮不住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肚皮。他们拖着长音,喊叫着:
“疯子!疯子!疯子!”
我们已经来到一片绿油油的田野跟前。面前是辽阔的、明净的天空,一片汹涌的靛蓝。我高傲地抬眼远望——耳边的烦恼离我如此遥远!——不可名状的静谧尽收眼底,没有边际的地平线上一片神圣的、和谐的晴朗景象。
远处高高的田地间,还时断时续地传来几声尖细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声:
“疯——子!疯——子!”
8/ 犹大
“别害怕,伙计!怎么了?慢慢地,过来吧……他们只是在枪毙犹大 ,小傻瓜。”
的确,他们在枪毙犹大。他们已经把在孟都里奥挂上了一个,另一个在艾莫迪奥中央街,还有一个挂在市府井。昨晚我亲眼所见,他们被钉在了空中,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超自然的力量,黑暗中看不清另一端系在阳台的绳索。在寂静的星光下,这些犹大戴着破旧的高帽子和女人的套袖、部长大人的面具,穿着裙撑,这是多么怪异的杂烩!狗儿朝着他们吠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马儿也似乎怀有疑惧,不肯在这些犹大的脚下经过……
现在,小银啊,钟也开口说话了。它说高高的祭台上的帷幔已经被扯破了。我不相信村镇里还有哪支猎枪没有向犹大射击过。火药味儿甚至传到了我们这里了!又一声枪响!又一声!
然而,小银啊,在今天,犹大其实就是议员,教师,律师,税吏,市长,或者接生婆;在这圣洁的周末清晨,春天带来的暧昧和荒唐的双重刺激下,每个人都又变回孩子,胆怯地向他憎恨的人开枪了。
9/ 祈祷钟
快看,小银!好多的玫瑰漂落下来啊,到处都是;有蓝玫瑰、白玫瑰,还有无色的玫瑰……也许有人会觉得整个天空都溶化在玫瑰的花海中了。你看,玫瑰落满了我的额头、肩上和手里……这么多玫瑰花,我该咋办呢?
我是不知道呀,但也许你清楚这些轻柔的花朵是从哪里来的。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玫瑰让这片风景变得柔和,增添了淡淡的粉红色、白色、蓝色……就像经常跪着描绘天空的弗拉·安吉利科 的作品一样。
有人会说那些玫瑰是从七重天外的天堂被抛向人间的。就像热情的,带着点色彩的雪花,它们落在钟塔尖上,屋顶上,树梢上。快看!一切粗犷的线条都在它们的点缀下变得精美、细巧了。更多的玫瑰,玫瑰越来越多啊……
小银,当祈祷的钟声响起时,我们的生活似乎失去了寻常的力量,而一种内在的更高尚,更纯洁,更持久的力量抬升了这里的一切,就像优雅的喷泉,一直升上星空,在无数的玫瑰花中闪烁光辉。更多的玫瑰……小银,你看不见你的眼睛,它们柔顺地仰望向苍穹,已然成了两朵美丽的玫瑰。
10/ 墓地
你如果比我先一步离世,我亲爱的小银,你不会像那些可怜的驴子或者没人疼爱的马和狗一样,被装上小贩的双轮小车,推到茫茫的盐沼滩;也不会被抛到山路旁的水沟里。你不会被乌鸦啄得只剩血淋淋的骨架,就像腥红的落日余晖中破船的残骸,那些去圣胡安车站乘六点钟火车的商旅们看上你一眼就觉得晦气;更不会让你僵硬而肿胀地躺在满是腐烂的蛤蚌的水沟里,让那些在秋日的星期天下午到松林里吃烤松子的孩子们,那些胆大而好奇的喜欢抓着树枝,在斜坡边儿上攀爬的孩子们看到你后害怕不已。
别担心,小银,我会把你埋在那个你非常喜欢的叫做松球的果园里一棵又高又粗的松树下面。你不会远离生活的平静和欢乐,因为你身边会有男孩子嬉耍,女孩子坐在你边儿上的小椅子上做针线。你会听见我在孤独中吟唱的诗句,还会听见洗衣姑娘在桔园里的歌唱。水井里舀水的铁链咯咯的声音会给你永恒的宁静带来欢乐和清凉。红雀、山雀等各种雀鸟会永远栖息在无忧的常青树冠上,长年不断地用清脆的歌声在摩格尔无尽的、永恒不变的蔚蓝色苍穹和你恬静的睡梦间编织一个音乐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