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刚
牛
想起爷爷,那些辛勤耕耘的姿势,躬身在大地的诗行。
乡村的牛,总是只身在前,父辈在后,单肩负起庄稼的重量。
忙时面朝黄土,如朝拜的圣僧朝拜大地,即使伤痕重重,疤痕累累,牛们毫无怨言,以不变的姿势,躬身在大地之上。闲时摇响铜铃,任由孩子们牵向山野,即使落叶纷飞,荒草枯黄,牛们也能舌卷如镰,于大地深处收割梦想。
每颗谷粒,每粒玉米,还有土豆和高粱,都是牛的孩子,牛们生怕这些萌芽的嫩粒儿迷失方向。大地有多远,牛用四蹄丈量,地里有多暖,牛率先和父辈们一起,用犁头和泥土商量。牛用尽力气,给种子们探路,给嫩粒儿们安家,直到嫩芽儿们探头探脑地开枝散叶,成林成片地长成庄稼,牛才静立山野,反嚼岁月,看父辈们在它耕耘过的田野里秋收冬藏,看它犁出的沟壑如何潜入荒草,悄悄从大地爬上父辈的脸膛。
记忆中的一条牛老了,再也无法和爷爷一起耕地。老牛温顺地站在牛贩子面前,任由爷爷含着泪水抚摸它已被磨破脱数层皮的肩,抚摸它鞭痕累累瘦骨嶙峋的腿,我抱着它的颈,老牛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泪,我分明看见,一滴一滴,一行一行清澈的泪水,从老牛澄澈如镜的眼里,滑向我的脸。第二天,爷爷带回了老牛的皮,按爷爷的要求,爷爷去世后,必须和这条老牛的皮一起入葬。
如今的故乡,牛们已不知去向。爷爷的坟静默在山岗,正以老牛反刍的姿势,回望着他和牛们一起耕耘过的村庄。
羊
岁月如山呵,群峰突兀的山,渐行渐远,险若蜀道。
我已在山外了,儿时的羊群,是否依然在山上。
一嗓山歌,数声鞭响,荒草蔓芜的山野,清溪漂碧的山涧,彩云游走的天上,一群孩子数群羊,无数群羊无数个村庄。群羊如云,为群山峻岭染色,为清溪碧草作画,为乡村院落吟唱,有羊群的地方,就有着幸福和希望。
昂首阔步替我吆喝的领头羊,温顺慈祥替我分娩的老母羊,欢快调皮和我拥抱的小白羊,东张西望不肯安分的黑公羊……这些羊群,伴随着山里的孩群。孩子追赶着羊群,早出晚归,匆匆入林,随草而生,赤着脚在荆棘丛里奔跑,饿着肚子在草丛中寻找食物,忘记危险在天坑地缝里捉迷藏。孩群和羊群,冬天挤在一起取暖,夏天一起追逐,在无尽的山野里觅草、撒野、欢叫。每个孩子都把每只羊视为伙伴,每只羊都把每个孩子都视为小羊。那些羊群,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些温暖的亲情,总让人想起父辈,想起哺育,想起生养。
岁月如山呵,这无法攀越的崇山峻岭,不知不觉地永远阻隔了那些幸福的孩群和羊群。
在疲惫的尘埃里,在深夜的残梦里,纷乱的羊蹄印儿纷至沓来,牵引我疼痛的回望。餐馆里有羊们的血肉,商场里有羊们的皮毛,羊群依然在用生命,无处不在地捎来温情。
人生如羊呵,呱呱坠地,匆匆入林,草草收场。唯有无尽的鞭声,抽打着血肉,驱赶着渴望。直到故乡的山野里,还有仅剩的几只羊,和年迈的老人们一起,和荒凉的田地一起,守候着最后的村庄。
鸡
一声鸣啼,喊醒一轮太阳,唤醒一个村庄。
即便是追日的夸父,都无法与鸡匹敌。于是鸡在小村里掌控着时令,至高无尚。即使是最勤奋的父亲,也都得听从鸡的安排,必须在它鸣啼三遍之后才能考虑是否起床。
只要有住户的地方,随便几块木板,几把枯草,鸡便知足而乐,畅然归巢。鸟群归山,鸡群归院,农家院落里,永远离不了鸡群的点缀和欢闹。从晨到昏,鸡们成群结队,除了不能飞翔,鸡们与鸟们同类,似乎忘记了所有烦忧,只有欢快和情爱。一会儿在农家房前屋后追逐嬉戏,一会儿在竹林里争风吃醋,一会儿在草丛里呼朋唤友,一会儿又在屋檐下、门缝里打盹,鸡们在农家院落里无处不在,让农家里热闹非凡。
无论贫富,鸡们怡然自得,从不计较。鸡们替农家精打细算,除了小孩馋嘴边掉下的米粒,或是主人扔在地上的秕谷,鸡从不讨要食物,鸡们举着坚硬的喙啄食虫子和嫩草,短短几个月,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就会长大成人,懂得谈情说爱。是母鸡就会咯咯地欢叫着奉献鸡蛋,即使蛋被主人拿去煮了吃掉,鸡一点儿也不计较。是公鸡就会打鸣,还会保护母鸡小鸡,敢和小猫小狗打架,雄性十足。即使一只公鸡被杀了炖汤,另一只公鸡立即接位,恪尽职守,从不躲懒。
对于山村,鸡是农人们不可或缺的伙伴,见惯不惯。直到某一天离开了鸡的鸣啼,才发现日子开始黑白颠倒,时令杂乱无章。直到在城市的繁华中,人类毒药般地侵犯着鸡,才发现鸡已不是鸡,蛋已不是蛋,种种激素潜伏在鸡们变种的体内,顽固成疾,不可救药地开始在人类中蔓延。
狗
夜幕深沉的偏远山乡,寂寞无尽的时光,只有狗们,敢在万物噤言的深夜,用或断或续地喊叫,拍打群山的胸膛。
苍茫起伏的深山里,野兽出没的丛林草莽,狗们左冲右突,替猎人打探风向。
从晨到夜,狗们吠声嘹亮,似乎有了狗的陪伴,村庄就有了胆量。
庄稼很远,日子最近,繁忙的乡亲们荷锄而去,柴门轻掩的家,就交给了狗。狗们威风八面,守住家门,审问过往。狗们心怀天下,闲事管尽,鸡毛蒜皮,蛇潜鼠动,稍有风吹草动,狗们便会拍案而起,满身正气,侦破鬼鬼祟祟,驱赶鬼魑魍魉。因为有狗,村庄和谐太平,路不拾遗,门不闭户 ,世态安稳。
狗们掏心掏肺,狗们心无杂念。小狗小到刚刚睁眼,都会对小孩们摇头摆尾,温情相伴。老狗老到举步维艰,仍会蹲在农家院门,大呼小叫。大凡来访的客人,无论贫富贵贱,狗们都公平对待,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疑惑,除了农家的主人,其实狗们对人类从来都不曾信任。由此狗们总被误解,时时遭受包括主人在内的棍棒和喝骂,愤怒也罢,暴戾也罢,狗们受尽委屈,甚至被人类纳入贬义词根,修饰坏人。
如今乡村的狗,就如乡亲们潮涌而去的身影,渐行渐远。如今的农家小院,你很少能看到那些快乐而喧嚣的狗,密封的防盗门内,偶尔一只被拴了铁链的狗,怯怯的向外张望。倒是城市里的狗,开始穿上人类的衣裳,让女人抱在怀里,让富人供在窝里,甚至举止斯文,甚至人模人样。当狗如此成为一种装饰,且有多少孤独的人类,企图重新以狗为伴,彷徨在失却道义与忠贞的路上。
猫
猫如女人,用细密的心思拾掇农家。
女人出没,猫必伴左右,要么点缀一幅美人图,要么素描一幅生趣盎然的农家画。大红喜字的门楣,穿针引线的新嫁娘,闲坐唠嗑的老太太,春困迷糊的婆姨旁,或花或黄的猫,偎在女人堆里,有着女人般乖巧的模样。
猫身若锦缎,抱在怀里柔顺温软。猫动若轻云,在农家小院里飘来飘去。猫最爱干净,从不乱拉乱撒。猫最爱打扮,懂得用粗砺的舌头梳理皮毛,还会用爪子洗脸。猫最懂得情调,谁家院落繁花似锦,女人迈着碎步忙个不停,猫却窥见了花的心事,潜伏挪腾,追扑前来的狂蜂浪蝶。据说,猫最懂得天命,会在离世之前悄然出走,不愿给主人留一丝麻烦。
猫昼伏夜出,牺牲着睡眠照看着仓库,守护每一粒粮食。猫随时翻看岁月,能准确占卜耗子们的野心。为能驱逐和逮捕偷盗者,猫能屏气凝神,固化数小时巍然不动,也能从檐上梁间纵身跃下,奋不顾身舍死忘命在所不辞。猫练就了九条命的本领,北宋年间与包拯一起勇斗奸佞、惩恶扬善的武侠展昭便被称作“御猫”。有了猫的农家,就没有了硕鼠的侵扰,这样的家,自然家境殷实,氛围安详。
乡下的猫也很狂野,桃花三月时的猫,最懂得谈情说爱。它们会在三更半夜立在墙头野外狂呼浪叫,长一声短一声,常常让留守在家的乡下女人们彻夜难眠,羞愧难当。
在城市的角落,偶能看见猫们迈着猫步,优雅缓慢地踱过视野。这些不再照看粮食的猫们,或许只为了收集那些无处安放的寂寞和忧伤。
猪
在乡下,猪是女人们的庄稼。
从春到冬,喂猪几乎是女人们的主业。谁家杀了条大肥猪,都被颂为女人们的功劳。女人们日出而作,三五成群的地背着背篓,手里拿着镰刀,在青蒿迷蔓的陌上,在野草蓬勃的田野,一路欢歌,一路欢笑地给家中的猪割猪草。日落而归,女人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挥舞铡刀,将白天割回来的猪草铡碎铡细;而或在石磨前,在轰隆有声的石磨声里,晃腰摇臂,碾细玉米;而或用一木盆,用月型的剁刀将一盆土豆或红苕剁碎剁细……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圈里的猪们,煮一锅一日两顿的猪食。
猪们三三两两,憨厚地呆在圈舍里,常常腆着肚皮,酣然入睡。猪们的眼里,只有女主人最为亲近。哪怕隔着几十米,它们也能听出女主人的脚步。女主人一旦走近,猪们会迅速如嗷嗷待哺的孩子,撒娇似的探出头来,双腿搭在圈壁,昂着头发出拱儿拱儿的呼叫。女人提着整整一大木桶猪食,步履蹒跚地将桶挪向猪们,最终好不容易哗地一声将猪食倒进食巢,猪们便伏头巢内,粗长的嘴发出咵嗒咵嗒的声音,将满巢食物风卷残云。女人则欣慰地站在圈边,满心喜悦,目睹着猪们的身体庄稼般拔节。
农家里的猪,女人们视为珍宝,是全家人来年的保障。一条乡下的猪,会让女人整整忙活一年。猪不是不淘气,猪更不是不聪明,猪们懂得女人们的付出期望,它们不断伸展腰身,吃了睡,睡了吃,让女人们用纤巧的手,收集无数汗水和草食,将它们喂肥喂胖,送其终老。我亲眼目睹一条我母亲喂养大的猪,在年终屠宰时,它自觉地走出猪圈,温顺地走到屠凳上躺倒,让原本已泪如雨下的母亲,心如刀绞。
如今乡下很少有女人能留在家里养猪。离开乡下女人的喂养,猪们纷纷折寿,像一枚枚未熟的果子,尚在青涩之时便被裹腹,带着无尽的戾气与病菌,淌进人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