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得到艾英癌症晚期的消息是在中午下班时分。当时李革飞正浑身倦怠地拖拉着脚步向机关食堂走去,路面上凸起的一颗小石子绊了他一个趔趄,恼怒的三字经刚刚脱口而出,就隐约听见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赶上来了。来者是处里的同事戚培德,匆匆寒暄两句,戚便直奔了主题:听说了吗,艾英得的是癌。
李革飞一听,浑身一震,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突然之间贯注全身,使他精神陡然振作起来:癌?什么癌?
肺癌晚期,扩散得满肚子都是!听说还长到脊椎上去了,眼下躺在床上不能动,说是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跟动了刑似的……唉,真是生不如死啊……
两人边说边走进了施工楼体之间那个像隧洞一般的安全通道里。黑暗之中,李革飞发现戚培德的两只眼睛目光灼灼,尤其眼白在黑暗之中凸显出来,随着眼皮的眨动忽闪忽闪的,就像猫科动物掠食的一瞬,充满了活力和攫取的欲望。那一瞬,李革飞忽然想到,自己的兴奋劲儿是否也这么肆无忌惮地张扬着……但转念又想,管他呢,总算熬到这一天了。一种浑身轻松——不是一时的轻松,而是从此将改天换日,重生再造,凤凰涅槃般的轻松兴奋,从心底深处如温泉一般鼓涌而出,层出不穷,那种精神状态只能用一个政治术语来形容:解放。
听说处里要组织大家去看望,你去不去?
李革飞本来是想都不想就要一口回绝的,但黑暗之中,戚培德一对儿晶亮的眼球闪烁着诡异的光芒,里面充满了鼓动和怂恿,使他突然醒过神来,觉得这个点子真毒,亏他想得出来。嘴里却平淡地说:到时候再说吧——他总觉得这事还得推敲一番。
出了隧道,太阳白亮灼人的光芒竟一时让眼睛无法适应。趁着两人都手遮凉篷,看不清对方表情的空当,李革飞借口与人有约,从岔路拐出去,朝机关西门外的大街上走去。他需要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一边慢慢消受一番,一边静下心来想想该有些什么作为……
二
考入省××厅宣传处之前,李革飞曾经有十年在工厂里干制造工艺技术员的生涯。虽然他在大学学的是机械制造,但来到工厂第二年,他就发现自己对机器既毫无兴趣,也毫无灵感。他因此陷入到一种百无聊赖、不知前路的精神状态之中。在混沌茫然之中,他不知不觉地培养了一种爱好,就是潜心观察周围的人与事,揣摩他们的心理活动、精神世界。一开始,潜意识里只想为自己的无聊和茫然找些同路人,好让自己踏实下来。但渐渐地,他就开始对这种活动着了迷,慢慢地有了很多心得体会。在日常读小说、看电视的过程中,他发现当时的文坛也好,电视剧也好,充斥着浮华奢靡的生活场景和人物形象,讲述的尽是些精英白领、海外人士高高在上的生活。在那些小说电视剧里,男人们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在商海里遨游。女人们时尚美丽、高雅矜持。男人女人只为爱情才演绎出一串串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一切,与李革飞对生活的感受大相径庭。在他的那座工厂里,工人们为了养家糊口,把自己变成了油腻腻的活机器。活机器们的喜怒哀乐、饮食男女与电视剧和小说里反差如此巨大,哪有那么多的浪漫高雅,哪有那么多的富贵温柔?有的只是在艰辛粗粝的生命过程中,残存的一点儿对生活的渴求和挣扎。李革飞的体会和感慨日渐深刻,终于有一天提起笔来写起了小说,发誓要把他看到的生活真相以一种独特的艺术面貌呈现给大家。一入此道,李革飞很快就着了迷,觉得有种为此而生的使命感。为求清静,他在众人费解的眼光中悄悄地把自己搬进了工艺科的杂物间。杂物间沿墙和四角堆满了铁锨、扫帚、推雪铲、废旧绘图仪、成堆成堆不知何年何月的报表、账册、“文革”时期喷有“忠”字图案的资料柜,杂物间里散发着废旧物品特有的一股陈腐气味。李革飞在杂物间里隐居了六七年,逐渐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与工厂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类。由于思想随时随地都在虚构的世界里遨游着,他总显得有些精神恍惚,不在现场。随便问他件什么事,总要问两遍。第一遍只能起到唤醒的作用,第二遍他才能听明白你的问题,工作上则流于应付。他给不了解的人留下了反应迟钝、心不在焉的印象。而了解他的人则在背后说他有野心,见异思迁。有一次年终会餐给总工敬酒时,总工还曾嘲讽地问道:“怎么样?小说写了有二十公斤了吧?”
这种来自环境的排斥反而更激起了李革飞的逆反心理,发誓非得在这条道上干出点名堂。等他发表了二十万字小说的时候,工厂效益滑坡,下岗的下岗,内退的内退,连四十多岁的都被“一刀切”了。此时李革飞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岌岌可危了。恰好那时开始了第一次面向社会招录公务员,很多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李革飞就果断报名,或许是借着第一批的优势,或许是因为文理兼通,也或许是命好,李革飞居然就被省××厅宣传处的岗位录用了。人事处的处长还把他大大鼓励了一番,说是我们正缺乏这种写作能力强的人才,你来了,可堪大用,可堪大用啊。
三
××厅办公大楼位于闹市区的十字路口,二十几层的大楼通体用烟灰色大理石板做外墙装饰,坐落在层层叠叠的三重台基之上,外观高大巍峨、豪华庄重。大门两边的石狮子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石狮子旁边更有表情冷峻、意志刚强的武警战士持枪站岗,市民百姓无不望之生畏。就连好不容易考进这座大衙门的李革飞,刚开始进门的时候都感到神经紧张,生怕遭到严厉的盘问。
从一开始,大机关里的氛围就让李革飞感到心情不畅。比如某天上班的时候,当他刚走到巍峨的三重台基之下时,遥望见台基之上的玻璃前厅自动门忽然向两边分开,里面翩翩步出一位衬衣雪白、裤缝笔挺、皮鞋锃亮的领导,身旁跟着一位衣着优雅、姿态妖饶的年轻女人。二人低语浅笑,目不斜视地从台阶上款款而下。与此同时,大院停车场里一辆和领导皮鞋一样漆黑锃亮的高级小轿车无声地滑动起来,当领导的脚步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小轿车的前车门刚好滑到领导脚边,年轻女子抢上一步为领导拉开了车门……这位领导不是别人,正是宣传处的顶头上司,厅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邹静江,而年轻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李革飞的顶头上司艾英。不知为什么,类似这种场景立刻会让李革飞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他马上想起第一天到编辑部见到艾英时的情景。艾英一边翻阅着桌上的文件,一边问他会不会使用电脑,会不会在电脑上打字写稿件。问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他。当回话表示都会的时候,艾英却抬起眼睛盯着他强调了一句:“我们这儿不会用电脑可不行!”那一眼可谓目光犀利,有穿透力,弄得李革飞心里咯噔了一下。
尽管九十年代电脑或许还没有普及到最基层,但艾英的那种口吻也太把人不放在眼里了。尤其当她听说李革飞是从企业考进来的,诧异地问了句:“企业的也能考公务员吗?”
她问话时的做派,还有她最后的诧异,在李革飞看来,露骨地表现出了一种身份感。仿佛刻意与李革飞这种底层社会挣爬上来的保持适当距离。
李革飞当时差点冒出一句:“企业的为什么不能考公务员呢?公务员是企业在供养的呀!”但顾及面子,他把这句话强咽了回去。
艾英问过话之后,指着一张空办公桌让李革飞坐,嘴里说:你暂时坐这里,在编辑部先实习实习吧。说完夹着一沓材料上领导办公室去了。李革飞目送艾英步出办公室之后,一扭头,正与一人目光相撞,那人赶紧把目光躲开了,显见得刚才艾英问话时一直是在偷偷观察着他的。他刚在办公桌前坐下,那人就倒了一杯开水端到他跟前,热情地与他寒暄起来。寒暄几句过后,他递给李革飞一支烟,边打着火,边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这个女领导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咄咄逼人?”李革飞隔着烟雾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地笑望着他,仿佛期待着某种他所渴望的反应。由此李革飞觉得不可贸然表态,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了句:还可以吧!那人笑了笑,夹着烟的右手略带不屑似的在空中挥了挥,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工作干好就行了,女人嘛,就那么回事。
其后的聊天,李革飞得知那人名叫戚培德,比李革飞早来厅里两年,年龄比他小六岁。当戚培德得知李革飞的特长是写作,并且已经发表过二十多万字的小说,还在《收获》这样的大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时,立刻就睁大了眼睛,真的?厉害啊。接着就向李革飞索要作品。因为是第一天上班,李革飞特意把《收获》等几本比较好的杂志带在了包里。戚培德大略翻了翻,就连声赞叹:不简单!不简单!这么说,你跟我们艾科长可有得一拼。艾科长一直也说是中文系的高材生,领导的红人,不过,倒没听说她发表过什么小说……说罢,戚培德抬起眼睛微微笑望着李革飞,眼神中又流露出那么一种仿佛期待什么似的神情。
插画:杨平凡
当时的李革飞并没有料想到,从此之后,他将一步一步地深入到一片盘根错节、瘴气弥漫的丛林。丛林深莽之中遍布着看不见的泥沼陷阱,手足并用、艰难跋涉中不小心抓到的柔软枝条,或许正牵连着某根敏感的神经,引起一阵愤怒的痉挛和毒蛇缠身似的报复。
四
艾英在老公的搀扶下,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挪到病房门口的小卫生间里。老公的搀扶有些心不在焉,右胁下觉得很不给力。可只要脚下一吃重,压力立刻传递到脊柱的某一节,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时她的嘴里必定发出“咝”的一声痛苦呻吟,随即就会觉得右胁下那双手如梦初醒似的加上一把力。要放在平时,艾英早就会用那种尖刻刺耳的语言来呵斥他了,只有这一招才能让他专心致志地对待她,对她的话不敢掉以轻心。这是屡试不爽的,不光在家里,推及到单位里的下属们也是如此。一个人要想让别人服从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必须敢于且善于对人使用这一招,这一点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然而,艾英现在却不再对丈夫使用这一招了。这一是因为,那种来自脊柱上的钻心疼痛已经把她折磨怕了,不管任何动作,稍一用力就可能招来那股钻心的疼痛。她连咳嗽都不敢大声,更不要说厉声呵斥了。其二,则是因为这次的病情。尽管以往艾英也曾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住过院,但这次的病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它给艾英带来一种渗入骨髓的恐慌,使她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助。有时望着她那逆来顺受、心不在焉的丈夫,她却觉得此时的他是那么的强大,是她唯一能指望抓一把的救命稻草,可他的那种心不在焉,又让她觉得这根稻草她永远只差一尺却够不着。有时她想让自己软下来,在他面前扮演一回弱者,说上那么一两句乞怜的话,可话到了嘴边,一种无法忍受的羞耻感袭上心头,迫使她把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越来越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瞒着她。他们开始对她说是肺炎,因为她不停地咳痰。喉咙深处好像老有一只恶毒的爬虫在那里扒搔着,惹得她爆发出一阵阵止不住的咳嗽,成包成包的卫生纸就这样用来包裹咳出的浓痰,一天可以填满好几只纸篓。经过她的人无不用那种既怜悯又恶心的目光瞥她一眼就匆匆离去,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令人作呕了。那时,她已经对所谓肺炎的说法有所怀疑了。她在稍稍平静一些的时刻,用随身带的电脑上网查询,问得所有人都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这时,丈夫就出面了,以防辐射、保证休息等医嘱为由把电脑也拿走了。
当她的脊柱也开始钻心疼痛的时候,她彻底明白了以往大家对她的欺骗。但她也不再追问了,因为她的心底里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这个可怕的猜测使她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她从马桶上颤巍巍地站起来,心情紧张地观察马桶里的尿液。尿液对她毫不怜悯,依然呈现出那种橘子汁一般的浓黄色,她不甘心地仔细观察着,与头脑里昨天的印象相比较,结果十分无情,尿液显得更黄了,甚至微微地透着一层淡红褐色。她觉得一股寒凉从心底深处漫上来,把她的浑身都浸透了,两腿更加发软,她手扶着墙慢慢地坐下来,重新坐回到马桶上。一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无边的绝望。卫生间的门半开着,她两眼空茫地望向门外,丈夫正站在门口等她出来,好继续完成他的搀扶作业,然而,他的脸却朝向着电视屏幕,两眼出神地盯着屏幕上热火朝天的相亲节目。
艾英已经没有谴责他的心劲了。其实,多年来的奋斗和打拼早就告诉她一个真理,一个人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她调动起自己多年秉持的强者气质为自己鼓劲,她想起多年来她战胜了多少对手,克服了多少困难,终于站在了一般女人很难企及的制高点上。一想到上天总是在关键时刻眷顾自己,她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思想开始朝着乐观的方向转化。也许那一切所谓的凶兆都不过是自己神经过敏的想象,也许真如丈夫所说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尽管另一次他却又说是两个月)这短暂的乐观情绪使几天没睡好觉的她沉入了睡乡。然而,宝贵的睡眠却如此短暂。似乎她一入睡,那种替她抵御绝望和痛苦的所谓强者气质也立刻松弛下来,马上被洪水猛兽一般的绝望情绪打得溃不成军。绝望在睡眠之中打败了希望,打败了乐观,演变成一个极度抑郁的噩梦:
梦境中,她濒临死亡,正苟延残喘地在病床上挣扎着,枕头四周都被她咳出的痰液浸透了,冰凉湿滑。黑暗的病房空无一人,然而从房间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一个人的轮廓慢慢地显现出来,并且一点一点地向她挨近。她已经猜出他是谁了,尽管黑暗隐没着他的脸。随着他越来越挨近,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微光凝结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了那青铜器一般冰冷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恶毒的欣赏和快慰,让她觉得心脏仿佛被塞进绞肉机一般疼痛,那一刻,她宁肯马上死掉,也不愿意再这样被他欣赏着。
她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午睡前短暂的乐观已经荡然无存。她终于被前些天已经零星露出苗头的那个可怕梦魇彻底俘获了,梦魇中对她实施精神虐待的那个男人正是她多年的死对头李革飞。前些天,当她刚刚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癌症,两只耳朵对“癌症”两字特别敏感的时候,她曾偶然听到两个癌症患者家属的对话。他们说,每个人体内其实都潜伏着所谓的“癌因子”,会不会演变成真正的癌症,就要看是否有一系列主客观因素的诱导。而所谓的主观因素,就是指长期折磨人的不良情绪:抑郁、烦恼、焦虑。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就浮现出了李革飞的那张丑恶嘴脸。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她是癌症,那么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癌症正是李革飞多年来利用精神上的办法植入她体内的。在她与李革飞多年的斗争中,虽然形式上他一直都被她牢牢地捏在手里,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但在精神上她从来就没有制服过他,他一直在用那种内在的藐视和偶露峥嵘的挑衅行为给她制造着无穷无尽的烦恼和折磨。她不由自主地、寻根溯源地回想起与李革飞的斗争史。实际上,在李革飞来编辑部之前,她就听说是处长王登科特意把他弄来的,此人很有些文学特长。这立刻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觉,当时她刚刚把老主任弄下台取而代之,而她所依仗的,除了与政治部主任邹静江的亲密关系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她的文学修养。在宣传处,毫无疑问她的文学修养是最高的,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谈论起文学来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再加上自信张扬的性格,很快就博得了“才女”的名声。当然,她不会像那些书呆子一样,得意和止步于虚名,要知道这是机关,是官场而不是文场。她之所以对文学修养有所倚重,是因为她早看出厅长周向南那种所谓的“文人情结”,周向南好写诗,好书法,喜欢听别人称自己为“儒将”,讲话中喜欢引经据典,经常提到毛主席是领袖也是诗人之类的话。不管他是附庸风雅,还是真心爱好,他都需要一个同道者,一个知音。在彰显个性和才气的场合,说到得意处,他很需要一个有水平的鉴赏家,来上那么一两句很内行的、能说到点子上的赞美和评价。然而,他手下的干将们恰恰在这方面是短板,尽管绞尽脑汁,勉为其难,却让他空有隔靴搔痒之憾恨。
机会从来只垂青有准备的人,艾英的人生经验中,这句话屡试不爽,多次在关键时刻让她战胜对手,取得成功。这次也是一样,她很快就抓住一次会议自助餐恰与周厅长同桌,而周厅长也恰好兴之所至谈论起诗歌的机会,与周厅长彼此酬唱一番,把旁边的干将们听得目眩神迷。可以说,正是有了她恰到好处的捧哏,才使周厅长渊博深厚的文学底蕴得到了酣畅淋漓的抒发。多年憾恨,一朝舒解。从此,周厅长开始注意起她了。她又趁热打铁,索要厅长的诗作在自己主持的刊物上发表,后来甚至发展到直接领受厅长布置的调研课题等。她终于跻身为厅长身边的新人。这下,顶头上司、宣传处长王登科可坐不住了。有好几次王登科到厅长那里汇报工作,居然发现她艾英不吭不哈地就坐在厅长对面与厅长直接对话了,而且对话显得十分家常,十分热烈,已经不是一般的上下级关系了。王登科开始给她的老主任递话了,什么“让你的那个艾英学习学习公务员法,有这样越级汇报工作的吗?还一越就是两级!懂不懂规矩?”什么“你脑子进水了,狼娃子能养吗”?可惜那时候老主任只顾享清福当甩手掌柜,事事要倚重于她,所以不好过多对她实施管理,再加上那时候她把老主任也哄得好。就这样,这些话不但没有引起老主任警觉,反而还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因此,听说李革飞是王处长特意弄来的,而且还颇有文学特长的时候。她立刻就明白这是专门弄来对付她的,想对她搞分而治之的那一手。那时候,她刚刚坐上编辑部主任的位子,又是个女的,生怕镇不住大家。所以有意识地放纵自己强悍的一面。在工作上,对下属们不错眼珠地紧盯着;在决策上,抖擞起那种说一不二的魄力;遇有不听话的,则使出随时翻脸,厉声呵斥的手段。她很快就建立起了威信,把戚培德等几个大男人治理得服服帖帖的。因此,李革飞一来,她就没给好脸子,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但她很快就察觉出,这个从企业考进公务员队伍的人,不知是因为在体制外野惯了,还是无知无畏,竟然并不怕她。头次见面的下马威过后,她还特意观察了一下效果。但她失望了,李革飞与戚培德之流一毕业就在机关里泡着的年轻人不同。他有他的一套路数。工作上,他倒也布置什么就干什么,但他就是没有戚培德对领导的那种恭敬,那种问一答二的殷勤,说一做二的周到。那种陪伴领导必须的眼色和机灵劲儿,在他身上可谓空空如也。多年后的事实也证明,此人是机关文明之风永远也吹拂不到的一块蛮荒之地。更糟糕的是,他身上的那股体制外的习气,像瘟疫一样具有传播的特性。自从他来了之后,她就常常听见他们办公室里传来一阵阵放肆的大笑。过去,只要她一进办公室,他们就立刻正襟危坐,脸盘像向日葵似的,一律朝向着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使她充分感受到自己的影响力和凝聚力。而如今,哪怕她走到办公室的正中央,他们还是那么一副副放浪形骸,自由散漫的架势。就连跟她说话的语气,甚至跟她对视的眼神,都学着那个李革飞,充满了那么一股子不卑不亢的味道。自从李革飞来了之后,她才发现,过去那些年轻男人们对她的服帖和顺从其实都是强装的,都是迫于她在厅里多年经营出的特殊地位和关系。而李革飞带来的一种气氛,像酒一样把他们灌醉了,让他们忘乎所以,失去自控力了。就连戚培德,有一次也阴阳怪气地在她面前说起李革飞的小说创作,说起他在《收获》上发表的中篇小说和他的所谓“才气”。那一次她深受刺激,她觉察出戚培德是故意拿这些话刺激她的。过去她一贯以宣传处的“才女”自居,但以她之才,写些公文和通讯还够用,写小说就有些捉襟见肘,勉为其难了。这正是她在李革飞面前的软肋。而戚培德却故意捅她的软肋。这简直就是挑衅。戚培德的背后其实是李革飞,甚至王登科才是他们的后台老板,他们要结成一伙来排挤她……
这就是她与李革飞斗争的缘起。在其后与李革飞、与王登科、与管艳等各色人等的漫长斗争中,她虽然殚精竭虑、闪转腾挪,回回都取得险胜,打败了一个个对手,甚至逼得王登科处长都被迫挪窝。但她始终感到就是无法制服这个李革飞。她的精神始终为这个人而抑郁、烦恼、焦虑,而如今,如果证实她真得了癌症,则不但十多年的斗争归于惨败,甚至自己从肉体上都要被对方消灭掉……这就是近些日子艾英头脑中想都不敢想,却又止不住要冒出来的可怕念头。
五
处里面已经有了消息,最近要组织大家去看望身患绝症的艾英。看来去不去必须要下个决断了——日子越逼近,李革飞的心情却越发矛盾犹豫起来。以常理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报复她多年来对自己的欺凌和奴役。用这个词来描述她对下属们的态度,李革飞觉得并不过分。他常常想,屠格涅夫笔下的女地主,大概就是艾英这种人。反过来讲,如果给予她足够的条件,她一定会把宣传处经营得像个地主庄园,而把她的手下们治理得像庄园里的农奴一般。而现在,女地主就要被时代所淘汰了,此时去看看她的下场,看看她的绝望和痛苦,对于多年来所遭受的奴役来说,是多么畅快的报复和舒解啊!但是,不知为什么,每念至此,一种根深蒂固的道德意识就开始在心底里发作起来,不允许他作此念想,并且带给他一种羞耻感,他不能把自己降格到和艾英一样的水平上。何况,这又算得了什么正大光明的斗争呢?充满了小人的阴暗快乐。他不由得联想起过去,当她用各种阴谋诡计摆布他、整治他的时候,他当时的那种刻骨仇恨,以至于曾诅咒过她出差乘坐的飞机掉下来,或者遇车祸横死。他还利用谐音给她起了个外号“二恶英”,除了她之外宣传处尽人皆知。但当她真的患上致死率极高的肺癌时,他却联想起“二恶英”正是一种有毒可致癌的化工残留物,由此,他对她的患病与自己的诅咒之间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联想,并体验到一种强烈的不快,他觉得自己的道德形象正被自己亲手一笔一笔地丑化着,丑化到与“二恶英”没多大区别。他不由无奈而沮丧地想到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在机关里,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很容易就弄得恨不得食肉寝皮?
细想起来,当初他和艾英的初次见面就给他留下很反感的印象。后来,当他和戚培德等人混熟了之后,戚告诉他,这是她有意要给他来个下马威。目的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把他制服,在两人之间形成一种既定的等级秩序。“这个女人的控制欲很强。你来了之后,她感到有种威胁。一是因为你年龄比她大,二是因为你文学功底比她强。三是她觉得你是王登科的人。”戚培德是这么给他解释那天的事的。当时他暗吃一惊,没有想到刚来就陷入到这么复杂危险的局面中,他于是故作不信地玩笑道:“鄙人不才,没这么大能量吧?”戚培德立刻附耳告他:“我把你的小说拿给她看了,她那脸色,难看极了。后来她跟别人说,‘谁知道他是从哪儿抄的,别人都告诉我了。”
经过戚培德的穿针引线,他与艾英心里都清楚了对方的敌意,互相之间也都起了防范。然而,这种敌意和防范又没有挑明。表面上还得维持着点头微笑、寒暄交流的关系。一种潜在的紧张感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每次因为工作上的事不得不说话,不得不四目相接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李革飞常常被迫猜测眼睛后面的真实意图。分析言外之意、揣想台前幕后成了与她打交道的某种心理定式。这种人际关系过去在工厂,在那种主要由工人形成的氛围中,他可从未经历过,很烦人。李革飞常想,如果她把自己看成是王登科的人,那倒是早晚可以澄清的。因为他无意仕途,也不想加入任何人的队伍。他的理想只是完成工作任务之余,利用宣传岗位好好观察社会和人,潜心致力于心目中最神圣的文学创作。应该说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利害冲突。但是,如果她嫉妒自己的文学创作,并且“控制欲很强”的话,那他们两人之间早晚要有麻烦。李革飞最后决定,暂时伏低作小一段时间,适应她,最终让她忽视自己,换来一个清静的环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冲突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在经过了一段打杂式的所谓“实习”之后,艾英给李革飞安排了一项工作,负责厅机关各种会议的宣传报道。对李革飞这种写惯小说的人来说,内心崇尚的是人物形象的鲜活塑造,人情人性的细腻描摹,生活场景的逼真再现,故事情节的巧妙安排,一句话,崇尚的是想象力和艺术性。新闻写作对他来说都显得枯燥无味了,更何况乏味之极的会议报道。李革飞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篇艾英指定给他当作范文的会议报道。据戚培德说,这几篇报道都是艾英的得意之作,报道的都是部领导甚至中央领导参加的本部门重要会议。但李革飞扫了几眼,不过是那种套路化、模式化的公文式报道而已:第一段,某年月日,召开某某会议,紧跟着就是按照级别高低排列的一长串官位头衔和领导姓名;报道的躯干部位,就是用“首先……其次……接着……”之类的词汇,连缀起来的大小领导讲话摘要;结尾部分,则是最高领导的重要讲话摘要,再缀上几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豪言壮语。
李革飞的第一篇会议报道就是严格按照这种模式写的,因为稿子要让艾英审核,所以写作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一颗警惕心,边写边自我挑剔,写完还认真核对了一遍。不料,稿子交上去不到十分钟,他就接到了艾英的电话:“你过来一下。”语气冰冷,十分严肃。李革飞边走边在脑子里把稿子飞速地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会出什么问题,心情既紧张,又有些莫名其妙。
“你看你这一段,厅党委委员、副厅长王善中、李继耐、刘国恩、吉思成、纪委书记吴仕成、政治部主任邹静江参加会议……我问你,李继耐不是厅党委委员吗?刘国恩、吉思成不是厅党委委员吗?纪委书记吴仕成、政治部主任邹静江,这都不是厅党委委员吗?”
“厅党委委员前面不是提到了吗?”李革飞觉得莫名其妙。
艾英又用那种犀利的目光盯上他了:“我让你看的那些范文你看了没有?”
犀利目光并没吓住李革飞,只让他一阵腻歪,他不卑不亢地说:“看了,也注意到了领导头衔的那种写法,但我觉得过于烦琐……”
话没说完就被艾英厉声打断:“才刚开始搞宣传工作就嫌麻烦了,那我可以告诉你,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呢!机关会议报道——领导的职位和排序是最重要的信息,不要说弄错,就是含糊不清,都可能引起下面的猜测议论,甚至导致人心浮动!”
“那照你的意见该怎么写呢?”李革飞心中对奴才心理的蔑视陡然高涨起来,他两手撑着桌沿,两眼微笑地直视着艾英的脸。他从来意识不到,他的心理活动总是通过眼神或表情而暴露无遗,永远修不到机关里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此时,内心的嘲讽就潜入到双眼的微笑之中了。
艾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句没吭,用笔在稿纸上龙飞凤舞地添改起来,于是第一段参会领导改成了这样:
“厅党委委员、副厅长王善中,厅党委委员、副厅长李继耐,厅党委委员、副厅长刘国恩,厅党委委员、副厅长吉思成,厅党委委员、纪委书记吴仕成,厅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邹静江等领导同志参加会议……”
一声嗤笑终于憋不住似的从李革飞的鼻孔里喷溅出来,喷了艾英一脸。
“李革飞!少把你社会上那套散漫习气带到机关里来!我正告你,这是在××厅!下级要无条件地服从上级,想得通你就顺心地过,想不通你就别扭着过!”
艾英的眼珠因为愤怒而鼓突出来,颧骨和腮帮子鼓得像肱二头肌一样瓷实,牙齿在激动地闪烁着,不时有一两颗唾沫星子从面前的光柱子里划过一条耀眼的弧线。不过,她对李革飞的刺激还不止于此,最要命的是她呵斥的时候那种尖利的声线,就像一根铁丝直接往耳膜上捅一般难受。李革飞的大脑瞬间就陷入到一阵愤怒的轰鸣之中,已经没法有条理地思考什么了。他之所以不善与人争吵正是因为这个弱点,他扭头就走出了艾英的办公室。
回到自己办公室后,李革飞点起一支烟,头脑渐渐地冷静下来。他把刚才的对话仔细回顾了一遍,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错误可言,最前面冠以的“厅党委委员”头衔,完全可以涵盖后面的一长串领导,这是新闻写作对语言简练的最自然不过的要求。艾英在这句话上找麻烦,首先是官场上的奴才心理作怪,再就是想故意给他挑刺也未可知。站稳了自己的立场,李革飞感到踏实了许多。但紧接着,一连串的烦恼就涌进了脑海。首先,文稿改不改?如果按她的意见改,改得很违心,甚至改得很屈辱。但不改,矛盾更不知要激化到什么程度?其次,矛盾今天算是公开化了,差一点就要撕破脸了,今后如何与她相处?
吸进肺叶里的尼古丁溶入到血液之中,在四肢百骸之间流淌着,悄然抚慰着深受刺激的神经,使之渐渐平静下来。那种对清静的渴望又在意识深处苏醒了,李革飞不由得分析起来,究竟哪句话是导致冲突的根源。经过仔细回忆,他发现,当艾英质问他“李继耐、刘国恩……不是厅党委委员吗”,而他回以“厅党委委员前面不是提到了吗”的时候,艾英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了,说明这句话刺激着她了,让她心中极不舒服。由此看来,当她质问你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做任何辩解,你一辩解,她就觉得你在挑衅她的权威,在把她不当一回事。他又联想到,平常讨论工作的时候,她也听不得不同意见,一有不同意见,立刻会遭到她极不耐烦的压制。原因恐怕也是为了维护个人权威和面子。这一切恰恰说明,她的权威极其脆弱,她的内心十分虚弱紧张。她越是在你面前耍强硬,抖威风,越是说明你让她感到心虚了,甚至自卑了。想到这一层,李革飞感到一阵释然。
六
丈夫把处里来看望的意思转达给艾英的那一刻,艾英像挨了一鞭子似的,浑身一哆嗦,尖利的嗓音脱口而出:“不见不见!一个都不见!”
丈夫一愣,尽管此时的艾英已经气息奄奄,声调十分微弱,但这句话却饱蘸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再加上她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的绝望而怨毒的目光,还有吐字时脸上咬肌毕现的表情,都把丈夫吓了一跳。绝望他已经看得够多了,但那种怨毒的、咬牙切齿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见。他一时猜不透艾英为何对同事们的看望如此抵制,即便情绪不佳,可人之常情的应酬该敷衍还得敷衍一下嘛。他小心而又为难地说:人家一片好心,我都答应啦……
艾英从鼻孔里发了一声冷笑,接着道:你再打电话,就说医生说了,这几天要静养,不宜见人。
丈夫听见她的那声冷笑,就知道如果再生异议,天知道会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局面,只好嘟嘟囔囔地走开了。艾英躺在床上,两眼呆望着前方的虚空,独自体验着那种浸入心灵的剧毒发作起来的的滋味……李革飞、管艳、刘仲霖(王登科的继任者)、戚培德,一张张丑陋狰狞的嘴脸从脑海中飘忽而过……他们想看什么,无非想看看她是如何瘫在这张床上,从里到外的一点儿一点儿烂掉。有人说,癌症就是一场慢死刑,这可正对了他们的胃口。如果是枪毙,只能供他们看一次,而像她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掉,他们可以看好多次呢。就像一盘美味,不可狼吞虎咽,而是要细嚼慢咽,细水长流,慢慢品味藏在里面的美好滋味……两行无声的泪水蓄满了眼窝,终于保持不住,顺着颧骨横流到枕巾上,那种心如刀绞的感觉又开始折磨起来,艾英感到心里一阵令人昏死的疼痛,胸腔里仿佛灌满水泥似的窒息闷塞……她那愈来愈粗重的呼吸终于引起了一旁看电视的丈夫的注意,慌忙奔向床头按下救护铃,经过护士一阵手忙脚乱的救护,艾英才算平静下来,她终于又一次挺过了那让她心如刀绞的想象,让思维游离到更远一些的地方,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多的仇人?她众叛亲离了吗?
她一点儿一点儿地,由近及远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奋斗、竞争、不断地打败一个又一个对手是其中的主旋律。很多死对头,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结下的。这个过程中,固然有紧张、焦虑、烦恼,要绞尽脑汁地耍很多心眼,要用形形色色的办法对付形形色色的人,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甚至注意不到的角角落落的敌意,但胜利的喜悦,不断上升的人生境界足以弥补这一切了。这种人生信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也许跟自己天生的禀性,那种冥冥之中注定一切的东西有关,那是无法探究的。她所能回忆起来的最早的,也可能是对她影响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毕业分配了。在整个大学时代,她都是一个激情饱满的女生,担任着学生会主席,热衷于组织各种活动。学生组织里是那么的纯洁,从没有任何勾心斗角,几个男生副主席自愿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甘为她所驱使,她也从不需要费心思去驾驭他们。大家只是一起陶醉在做大事的激情之中,为一次次大型活动的成功而自豪满足。那时候,班里有一个叫李静宜的女同学开始主动接近她,向她示好。李静宜体弱多病,经常因病缺课。一开始她常常向她讨要课堂笔记和讲义什么的,不懂的地方就向她讨教。她那时精力旺盛,好为人师,再加上学生会主席的一份责任感,她对李静宜十分照顾。在落下的学业上,她有时就像助教一样给李静宜上小课。看着李静宜那双无知的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脸,看着她渐渐把自己当作全知全能的教授一般,什么不懂的都向她提问,脸上流露着崇敬的神色,她开始体会到一种由衷的满足感。李静宜对她的求教渐渐溢出了学业的范围,一些社会问题、周围的人际关系、自己生活上遇到的苦恼,都向她求教,简直把她当成了精神导师。而她也就以精神导师自居,有求必应,事事给予指点扶助,甚至把她也拉进学生会给自己当起了助手,企图把她塑造成自己设计的某种类型的人才。那时候,全系都知道,李静宜是她艾英的追随者。事后看起来,正是她的这种示弱和求助的姿态,激起了她的一种责任感,一种本应属于男人的那种扶危济困、仗义行侠似的精神。也正是这种示弱和求助的姿态,让她对李静宜麻痹大意,放松警惕,最终在人生的关键时刻被别人耍弄于股掌之间,显得那么的天真幼稚。
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艾英联系到了教育厅的一个岗位,这对于师范院校的毕业生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最好的归宿了。而艾英对此也信心满满,觉得凭着她的能力和名气,谋这个工作岗位可以说是手到擒来。因此,当她把她的求职计划告诉李静宜之后,李静宜的那种反常表现就未能引起她的丝毫警觉。事后回忆那天吃饭的情景时她才发觉,当她说出她的计划后,李静宜就再也没有吭过一声。本来没有涉及具体单位时,她还跟她一起对未来进行着热烈憧憬呢。而且,从那顿饭之后,李静宜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好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似的。现在看起来,她李静宜也早就在谋那个岗位了。而且当知道艾英在谋那个岗位时,就开始不吭不哈地与她暗中较起了劲儿。对艾英来说,一个几乎条件反射似的想法就是,你李静宜凭什么与我竞争呢?你有什么资格与我竞争呢?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你李静宜不过是我的一个跟班罢了?!但面对人生的关键机遇,人家就敢跟你争了!人家不管什么情谊不情谊,不管什么能力不能力,不管什么资格不资格,人家就要想尽办法把你挤掉,自己占上!这就是竞争,残酷的竞争!
在这场竞争中,艾英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明处,而人家则始终都处在暗处。艾英一开始就大意轻敌(不知道有敌),以为非己莫属。而人家则暗渡陈仓,哀兵必胜。最关键的是,艾英一开始就不懂得社会上的潜规则,以为就靠成绩单、履历(学生会主席)、能力口才(面试印象)这些东西就能决定一切。但她不知道人家李静宜的亲舅舅就在教育厅供职,是教育厅的老人,某处处长。
在最后的关键阶段,事情却久拖不决。艾英预感不妙,去教育厅人事处打听情况时,远远看见李静宜在走廊尽头的楼梯上拾阶而下,正要从楼梯转角处往下走。艾英喊了一嗓子,李静宜略一偏头,随即扭回头继续下楼了。当时她还以为认错人了,后来才明白她心怀鬼胎,是刻意躲着她的。那时候,对她李静宜来说可能大局已定了,事后回想她从楼梯上款款拾阶而下的姿态,已经蕴藏着一种主人翁的气定神闲的气质,远非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狼狈相可比的。
那是艾英所见的李静宜的最后一面,实际上只是她侧脸的一瞟,只能算半面。毕业分配尘埃落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艾英经过一番遍体鳞伤的角逐,终于分配到了××厅宣传处。这时,她接到了一封李静宜的来信。来信是寄到单位的,估计她已经听说了自己的去向。信上先是热烈地祝贺她分配到××厅宣传处,接着是肉麻地恭维她素质如何如何高,能力如何如何强,教育厅不识人,自有××厅可去。不像她,水平又不高,能力又不强,要不是靠长辈关照勉强在教育厅安身,只怕连个混饭吃的地方都找不到,要流落街头了……又装出了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咬人的狗不叫唤!……她几把扯碎来信,扔进垃圾筒里。回想起当初对李静宜的同情,还有那种仿佛武侠小说里一般的扶危济困、仗义行侠的精神,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戏弄,她为自己的天真幼稚而感到强烈的羞耻!从今往后,她不打算再同情任何所谓的弱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所谓弱者,不过是冻僵的毒蛇,人世间真实存在的、并且永恒存在的,只有残酷的竞争……她在心里面咬牙切齿地想。
在宣传处,艾英结下的第一个死对头其实是管艳。不知为什么,艾英老觉得管艳和李静宜长得很像。其实客观地比较比较,二人除了都有一副文静瘦弱的外表外,细节上并无相似之处,但只要一看到管艳,她就要联想到李静宜。或许管艳和李静宜之间有的是某种神似,而不是形似。在××厅,甚至下面各局,凡打过交道的人,管艳给大家最深的印象就是她那得体可人的微笑。虽然她长得说不上有多漂亮,但一配上她那优雅可人的微笑,就很能讨大多数人的喜欢。管艳对此显然也是心知肚明,因此她随时随地都准备着一张可人的笑脸。她的可人微笑是批发式的,早已滥用无度,内里蕴藏着不可告人的功利心。可一般人,尤其是男人们,并不能像艾英那样识破这一点,因为他们不像艾英那样年纪轻轻就饱经沧桑。有一次,大家闲来无事谈论起社交礼仪的话题,管艳说到女人在社交场合如何拿捏笑容的分寸感时,随口说起了那个“露八颗牙”的著名原则。艾英当即就半开玩笑半抢白地道:嗬!真有研究呀!对着镜子练过吧!管艳毫不示弱,挂着招牌式微笑回道:气质上的事情,练是练不出来的,没听人说三代培养一个贵族嘛!一句话噎得艾英气都喘不上来。管艳之所以敢这样噎艾英,除了两人之间早就互相嗅出了敌意之外,关键在于管艳在宣传处已经聚集了相当的人气。她人勤快,脑子灵敏,说话得体,既不吃亏又从不轻易得罪人。在机关里,她的这种性格和处事很能讨得大多数人的喜欢,这一点是最让艾英嫉恨的。她虽然比艾英晚来一年,能力也没有艾英强,却和艾英同时提拔为科长。凡此种种,无不让艾英联想到曾让她吃过大亏的李静宜。由于能讨王登科的欢心,每次处里开会研究工作时,王登科最后都要征询管艳的意见。其实艾英心里有很多好的想法,不知比管艳高明多少倍,要知道,当年她可是学生会主席,策划过上千人的大活动呀。可她就是得不到一个说话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管艳在那里侃侃而谈,胸口堵得要死。
但管艳的弱点是太嫩、太顺。没有经历过艾英那样的挫折,对社会、对机关、对潜规则,也就没有那样深刻的认识。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按照从小到大那种循规蹈矩的家教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她的招数太狭窄,远没有艾英来得大胆、泼辣、出奇制胜。你不是在宣传处经营得挺好吗?那么我直接从政治部开始经营。一旦有机会,我还要从更高层面上经营,我对你要高屋建瓴、势如破竹……
艾英本来就是厅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邹静江当年还干人事处长时招进××厅的,要按过去科举制的说法,那就是邹静江的门生。按机关里的潜规则,她从进门起就是邹静江的人,比旁人更多一份亲近。王登科因为年龄缘故,上进心已经泄了一大半儿,很少给在他看来“阴阳怪气”的邹静江汇报工作。这就让艾英钻了空子。上下班路上,餐厅里吃饭,艾英逮着机会就跟邹主任聊天,相机汇报工作。这抚平了邹静江对宣传处的怨气,并且越来越增添了他对艾英的赏识和好感。邹静江酒后好唱卡拉OK,这又给二人的深入接触提供了不少机会,很快他们的关系就超越了严肃生硬、一本正经的工作关系,变成私交甚笃的忘年朋友。于是艾英对宣传工作的一些想法,就在一些很不正规的朋友娱乐的场合进入邹主任的头脑中,然后再在很正规严肃的部主任办公会上传达到王登科面前由他来执行。
王登科渐渐发现,艾英对邹主任的想法简直了如指掌,工作一经她参与,按她的点子一办,邹主任就出奇地满意。有时甚至在他云山雾罩,不得要领的时候,只要不耻下问地征询一下艾英的意见,就能把住邹主任的脉搏。他渐渐产生一种被艾英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他也察觉到艾英与邹静江日益亲密,超过正常范围的关系。难道到了这个岁数,再和一个毛丫头争宠吗?王登科已经受够了那种劳累。闭目塞听吧,他又受不了那种被手下人暗中摆布的屈辱。面对咄咄逼人的艾英,他只好抓起管艳当枪用,胡乱抵挡几下。这样一来,管艳和艾英之间的矛盾越闹越大。动静越来越响,终于传到了政治部。于是王登科终于不得不到邹主任那里领受了一番训示,叫他在年轻干部的使用上要讲公平,要充分调动每个干部的积极性,而不是搞小宗派、小团体。
“你他妈的小团体都快搞到床上去了,还有脸说老子搞小团体!”破罐子破摔的王登科终于不管不顾地在心腹跟前乱骂起来。他骂他的,艾英照样按部就班地实施自己的计划。那时候,厅办跟着上面的一阵时髦风,成立了一个所谓的“新闻发言人办公室”,工作性质与宣传处有一定的关系。在艾英的背后鼓捣之下,管艳被弄到“新闻发言人办公室”当了××厅的“新闻发言人”。小姑娘以为这是个多么时髦的岗位,将来还指不定前途多么无量呢,欣然上任去了。她哪知道,艾英早就了解好了,像这种一阵风的机构,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无疾而终,能白白耗掉一个人的三五年甚至七八年。只苦了王登科,生生被卸掉了一只胳膊。王登科就是那时候产生了再调一个人的念头,不料调来的李革飞是个很不给力的怪胎,自己被艾英整得喘不过气来,却还从不跟王登科抱团。
王登科还来不及调教好李革飞,自己就当上调研员了。在艾英看来,这是她的又一个重大胜利。弄走管艳,本来就是她的一个重大胜利,她欣喜地看到,她终于也可以摆布他人的命运了。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始终是把管艳当作当年的李静宜来对付的,摆布了管艳,让她心里就像摆布了李静宜一样受用。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她在邹静江面前无数次告的小状居然真起作用了,堂堂的王处长,管艳和李革飞的总后台,居然也被她扳倒了。尽管要承受那么多的紧张、焦虑、烦恼,要绞尽脑汁地耍那么多的心眼,要用形形色色的办法对付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要承受四面八方、角角落落的敌意。但胜利的喜悦,不断上升的人生境界足以弥补这一切了。只要这一切能够进行下去,奋斗能够继续下去,总有一种目标在前方吸引着她,有一种信念和价值在内里支撑着她。她从未料到,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戛然而止,一切的努力和斗争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岂止是毫无意义,过往的一切给她留下了那么多的死对头,等着看她这众叛亲离、奄奄待毙的下场……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艾英在恐怖绝望中企盼着,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七
处里开始风传着小道消息,艾英拒绝大家的探视。人们强压着浓厚的兴趣,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个话题:
不想见,为啥呀?
谁知道,到这会儿了,心思没法揣摩。
其实人们的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答案,只不过每个人都想听着这个答案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罢了。处长刘仲霖不得不在处务会上辟谣:谁说艾英不想见大伙啦?是治疗需要,暂时不宜探视。不利于团结的小道消息,希望大家不要再传播,要注意宣传处的集体形象……
戚培德可不理处长的那一套,他照样跑到李革飞这里来,与他品咂这个消息,就像品咂一坛封存在窖里,让人苦熬苦等了五十年的老陈酒似的。
不见?她说不见就不见啦?咱们中国人,最讲究的就是礼数啦。礼数上的事,到了一定时候,可就由不得她啦……
戚培德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笑望着李革飞,眼神里又充满了那种期待的神情。但李革飞只含糊地支吾了两声,眼睛就呆呆地望向窗外,再也不吭一声了。戚培德觉得很扫兴,一边讪讪地离去,一边在心里暗骂李革飞还真是个琢磨不透的怪胎,别人还真没说错。
其实,李革飞听说了艾英拒绝探视的时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的心思一直在为这件事矛盾纠结着。越到临近的时候,他越是无法想象那个满怀着报复的快感进行所谓的“集体探视”的场面。在处里,艾英有着那么多的死对头,从处长刘仲霖,到科长管艳,到一般科员的他李革飞、戚培德之流。每个人表面上都挂着一副哭丧脸,嘴里说着虚伪的安慰之辞,内心里满溢着阴暗的快乐,恶毒的报复心理……想想吧,那假脸和虚伪的安慰话是骗不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的,艾英会相信吗?她的拒绝探视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说明!每个人的阴暗和恶毒的心思其实都像盛在玻璃罩里一般清晰透明,每个人最见不得人的那一面其实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管别人有何感受,对他李革飞来说,这简直就像是当众脱得一丝不挂一般让人难堪……思维仿佛失控似的,专往难堪处揣想:一个个死对头围在病床边,艾英会有什么反应?那奄奄待毙、蜷缩在病床上的躯体,皮包骨头的脸上,那藏在塌陷的黑眼窝里的大眼睛放射出绝望的、又恨又怕的目光,惊恐无比地在围成一圈儿的敌人脸上扫来扫去,翕动的嘴唇里指不定嘟囔着什么狠毒的诅咒……简直就像战场上虐杀俘虏的丑行,是一种精神上的虐杀。李革飞不敢想象自己对这场虐杀的参与,那种形象……太丑陋了。这是他第一次从另一视角,一种或许是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视角,审视到自己的丑陋。过去在与艾英做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艰苦斗争的时候,他从未想到过从这一视角审视自己。而如今,当斗争已近落幕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了这一视角,并且惊恐地发现了自己的丑陋。他的思维不由自主地一路检索上去,难道历史上还有更多的丑陋隐藏在那里,迟早有一天会暴露出来吗?他一边害怕着,一边却又要努力地去发现,一旦发现一点点疑似的苗头,就拼命地为自己辩解,要把那一点点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
自从为那篇消息稿与艾英公开撕破脸之后,李革飞就做好了挨整的思想准备。他一直以为艾英整他的方式无非就是紧盯住他,抓住他的工作疏漏大做文章。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过来,领导才不会那么笨,整个人那么费劲。领导靠所谓的“工作分工”就可以不动声色地整你,而且轻而易举达到长期整你的目的。
自从那件事之后,李革飞就成了编辑部里的专职会议报道员。艾英对此的解释很合情理:连个会议消息都写不好,还想编杂志吗?这也算是对李革飞的一个初步评价,很快在政治部的领导层流传开来。
会议报道员,类似于实习生,在大家眼中是个打杂的岗位。是刚进编辑部的人还没达到编辑资格时的锻炼过渡期。李革飞绝未料到他在这个打杂过渡的岗位上一待就是两年。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隐藏在这个岗位之下的种种难言滋味。首先是会议之多出乎意料。一年之中竟然能达到三百余个,有时一天就能达到三四个之多。(当然在这种时候,其他人也不得不上会)看着厅领导们成天出入各种各样的会场,端坐在各种会议的主席台上,念着各种各样的发言材料,除此之外,几乎看不见他们还干了些什么。李革飞有时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似乎领导的工作就是开会,而会议上的发言稿又大多是秘书们撰写的。李革飞不禁联想到,如果让秘书们上台读稿,各种各样的会议不是照样顺利进行吗?如果发明一种机器人,能够惟妙惟肖地模拟领导在台上读稿,我们岂不是不需要领导了吗?李革飞为自己竟产生出如此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而深感震惊,可他又剖析不出其中内在的原因。
李革飞注意到,每次开会,主席台上的副厅长们常常是陪会的。从头坐到尾,一言不发。只有偶然地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眨动一下眼皮,还能表现出生命的体征。对于这些连发言都没有的领导,参加这个会议又有什么意义呢?其实你将心比心地去揣摩一下他们在主席台上一坐一两个小时的那种感受,真的挺痛苦的,为什么不能发明一种……不知怎么的,出身工厂的李革飞来到厅机关后,看到那种动不动就把几百人、上千人固定在座位上开百思不得其解的会议,总会不自觉地冒出用机器来代替人、解放生产力的念头。每次出现这种念头,就忍不住有种人微言轻的憾恨。有的副厅长大大咧咧不在乎,主席台上就敢点头打瞌睡,无意识中暴露了领导的真实一面,从而印证了李革飞的猜测。台上的都敢打瞌睡,台下的就更不用说了。有一次,鼾声起自一角,在会场上空荡漾开来。台上的邹静江实在看不下去了,招呼李革飞把打鼾者弄醒。不点名批评了打鼾者,还对一个三十多年来一贯开会认真的老同志进行了表扬,树立为榜样。可会间休息时,打鼾的处长却给李革飞发起了牢骚:“老肖开会认真?你以为他睁着眼就是在认真听会啦?人家老肖发明了一套会议养生功法,把自己浑身的老毛病都结合进去了,全套做下来三个小时,再长的会都能对付。下半场你看着,他肯定要做提肛运动,他有老痔疮,每天一百下提肛运动雷打不动,你注意看他眼神,眼神一舒服起来,那就是在做提肛运动啦……”
下半场李革飞就一直注意着那个老肖,果然看见他两眼虽一直望着主席台,人也坐得端正,但两只手一直在底下默默地很有规律地动作着……过了一会儿,手安静下来了,交叠着放在两腿之间,上半身拔起来了,细看发现其小腹一鼓一吸,一鼓一吸,眼神也迷离起来,似乎正享受着什么……还真是在做提肛运动!
别人可以用千奇百怪的办法来应付会议,实在没法子也不过就是在百无聊赖中熬时间。但李革飞不行,他还要在局域网上挂消息稿呢!他要照会议全景(带会标以说明是何会议),照主席台、照发言领导、照发言代表,还要照参会群众。与此同时,他还要记录各位领导和发言代表的发言摘要。他一会儿抓起照相机,就着环境摆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给领导拍照;一会儿抓起笔记本笔尖跳跃着速记发言摘要,逢着领导即兴大段讲话,又碎步疾趋地把录音笔塞到领导的话筒下。那种上蹿下跳,手忙脚乱,一脑门细汗的模样,与他奔四十岁的年龄极不相称,与百无聊赖的参会人员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这就是艾英要的效果。有一次,周厅长突然岔出稿子开始天马行空了,李革飞正为录音笔没电急得抓耳挠腮,就在他四处张望想向处里的谁求助一下时,猛然望见艾英侧着脸、手遮着嘴跟旁边的人说悄悄话,边说边笑望着他。那人脸上紧跟着也是粲然一笑,边笑边朝他这边望过来,显然是拿他的狼狈相在取乐!他一时愤怒得把什么都忘了,周厅长天马行空的讲话声早飞到九霄云外,他眼前只剩下艾英那张讥笑的、玩弄别人于股掌之间而后快的丑恶嘴脸,耳中则满是“嘣!嘣!嘣!”的心跳声。隔着三排桌子,他以一种骇人的目光死盯着艾英不放,盯得艾英最后都不敢看他了,连她旁边那个人都察觉了,目光试探着往他这边转,一遇上他那刀子一般的眼神,吓得立刻就转回去,心虚地望着主席台了……
周厅长的讲话一句也没记下来,事后只得去求秘书科。秘书们忙碌而又烦躁,态度倨傲,极不耐烦。在他们看来,为局域网上的一篇可有可无的消息稿来打扰日理万机的秘书们,仅此就足以说明其智力之低下!“你是干啥吃的?”李革飞脸上低三下四的笑容一下冻住了,他没想到比自己年轻起码五六岁的小秘书居然如此不给脸面。或许小秘书从他那张老脸上瞬间冷冻的笑容感觉出不妥,才把录音拷给了他。
从那之后,每次上会,李革飞内心都有一种被耍弄、被摆布的屈辱感在隐隐地发作着。而且随着他所参加的会议、活动的种类越来越多,他对这种角色中隐含的屈辱感也就体会得越来越深刻。比如,有一次他们参加一个会议,安排晚饭的时候,他和管艳本来随便坐了一张桌子,却被接待的人叫起来,专门领到了另一张桌子上。片刻,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也被安排在这张桌子上。管艳一见那人坐了这张桌,就坐不安生了,东张西望的,很快就借口看见了某个认识的人,离桌而去。后来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好几个人,其中有李革飞认识的,他才恍然明白,这张桌上全部都是司机。他也才明白了管艳为何借故离去,为何离去之前还对他使了个眼色。那天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第一次明白,在领导眼中,他们这些照相的,和司机啦、端茶倒水的啦,根本就没什么区别。他明白了为什么许多毫无报道价值的会议和活动也非要把他安排去照相(某次那个来找艾英的人一句无心的话暴露了玄机:安排个人吧,去给闪两下!),在领导眼中,有没有人给闪两下,那关系到的是他这个会议,也就是他本人的规格!他们这些人在领导眼中跟封建社会给官衙里吹喇叭、抬轿子,打“肃静、回避”牌的衙役们没什么区别。如果把司机比作轿夫的话,那他充其量就是个吹鼓手。另一方面,他又对管艳借故离去的行为也十分反感。那一天他第一次起了一种逆反的心理,一种对于机关里把人分三六九等的观念的彻底逆反。他想,吹鼓手怎么啦?老子就是要做个快快乐乐、牛逼哄哄的吹鼓手!他很快就和一桌司机们打成了一片,他毕竟在工厂里干过十年,知道怎样与工人打交道。几杯酒下肚,司机们就把他当自家兄弟了,社会上的奇闻逸事,甚至官场上的领导秘闻,都成了桌子上的下酒菜。他又是惯讲故事的,几个故事段子,立刻把气氛调动起来。当别的桌子上还按照官场上的规矩,客客气气、言不由衷地说些套话,虚情假意地互相敬酒,搞得桌上频频冷场的时候。他们这一桌却是以他为中心哄堂大笑,高潮迭起。这引起了纯干部桌的不适感,甚至引起了政治部主任邹静江的注意,皱着眉头问怎么了?旁边早就不舒服的艾英笑着对邹静江说,他本来就是工厂出身的,跟咱们没有共同语言,跟司机师傅们亲热得很!这话后来管艳学给他听了,意思是善意地提醒他注意保持自身形象,不要被艾英抓住了把柄。他听了却很受用:对!我就是这么个形象!你不舒服吗?我可不是为了让你舒服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李革飞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艾英不舒服,尽管他处在被统治的地位,但只要他不怕她,甚至从内心里藐视她,不把她当回事,她就总有统治不了他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正是发挥他优势的空间。因为抱定了这种破罐子破摔,我拿前途赌自由的坚强意志,一种强悍和直率的气质就从李革飞的骨子里散发出来了。别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说;别人不敢得罪的人,他敢得罪。他说话不再像机关里的人那样三思而后说,不再有那种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心机重重的模样。处里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很羡慕他的这种生存状态,想学又不敢,就羡慕地聚拢在他周围。因为他总是把心里话直说出来,而且都知道他破罐子破摔了,对谁都没威胁,所以大家也都敢把心里话说给他听。他这里成了大家宣泄抑郁情绪,抒发对现实不满的一块精神园地。渐渐聚敛起了一种气场。他聚起的气场,对艾英的权威和尊严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对此他很受用,竟然第一次从文学创作之外体会到一种成就感。他从不正眼看艾英,但余光睥睨之下,他也能感觉到艾英对他不断聚拢人气的事态又恨又怕。她私下里找年轻人个别谈话,让他们不要受他的“消极影响”,还做了一些分化瓦解、挑拨离间的工作。有个别胆小的确实被她吓住了,与他们疏远了。但胆大的并不在乎,难道同事之间有个亲疏远近还不行?
眼看着仅凭自己打压不了李革飞的嚣张气焰,艾英决定借重于上级部门的力量,非把这颗铜豌豆砸扁不可。对于李革飞的会议稿件,她忽然不再严格地审查把关了,而是悄悄地听之任之。
李革飞对于所谓的会议报道,本来就看不起。在会上,他常常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参会者,神游万里地考虑起文学创作的事来。他不再规规矩矩地在领导讲话的时候为其照相,而是一次性地给台上每个领导照一张,最后谁讲了话就用谁的照片。到后来,他甚至把十几个厅领导按照不同季节的着装和几个常用的会议室,每人搜集了一个会议影像全集备用。下次会议的领导图片,用的可能还是以前某次会议(同样着装、同样会议室)的图片。至于消息稿,他针对几类常见的会议做了几种模板,每个消息稿其实就类似于一个填空题。只要把这一次领导讲话的黑体字摘要部分填到相应的空白处,一篇新的消息稿就自动生成了。
再有就是烦死人的领导排序,这是每篇消息稿中最让李革飞头痛不已、提心吊胆的事。本厅领导还好办,以前人们搞出了一个厅领导排序表贴在那里。可一旦有外人来开会,他就开始困惑了:××委的秘书长到底是干什么的?享受啥级别?排在本厅领导的前面还是后面?××办的主任来了,又该怎么排?上级部门下来的低级别官员和本厅的高级别官员又该怎么排?武警等现役部门那些说起来副军正师,实际上管不了几个人的首长们呢,他们的级别与地方官员之间又该如何换算……给秘书科打电话倒是可以解决他的困惑,可他又受不了他们那种恃才傲物、拿腔捏调的架势。他终于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他花了一次辛苦编制了一个排序小软件,把所有可能参会的领导的头衔、姓名全都输入进去做为基础数据。下次会议的消息稿,只要把参会领导名字一输入,那个专门罗列领导头衔、名字的自然段就会自动生成。
自动化,自动化,一切都是自动化、模块化。所有会议那种内在的相似性、单调性一旦被李革飞提炼出来,立刻就化腐朽为神奇,成了批量生产会议消息,从而极大地解放会议报道员李革飞的潜在文学创造力的武器。李革飞兴奋地沉浸在激动人心的文学创作之中,写出了好几个优秀的中篇小说。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逼近。一天他被邹静江叫到办公室,邹阴沉着脸指着最近的一篇消息稿问道:这张照片是你照的?
是呀。李革飞莫名其妙。
是昨天会上照的?
是,是呀。李革飞略微犹豫了一下。
撒谎!邹静江的眼锋像刀子一样朝李革飞脸上刺来:周厅长是这么着装的吗?
李革飞骤然反应过来,因为级别的提升,周厅长制服已经略有些不同了:是,是这么个事,昨天会议室光线不好,周厅长又背靠窗户,照出来脸太黑,就调用以前的照片代替了一下……
光线不好不会用闪光灯吗?你糊弄谁呀?
闪光灯电池没充好电……
我给你充电吗?要你是干啥吃的?
这件事只是个开头,一旦领导对你不放心了,对你睁大眼睛了,你的毛病也就显得多起来了。这就好比小区里的住户,你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似乎一年也见不到几次。而你一旦认识他了,几乎天天都能碰见。那段郁闷烦恼的日子都被李革飞以日记的方式记录在案:
10月21日,邹静江又叫,问为何消息稿总有似曾相识、千篇一律的感觉,看来,模板不得不忍痛割爱……
11月1日,邹又叫,劈头就问是否要丑化领导。原来,今天会上照相时,周厅长恰斜靠在椅子上(开会太累),脸略微向上仰起,暴露出河马一般粗胖的脖子,脖子上的一沓皱纹清晰可辨。记得某美容专家曾经说过,脖子上的衰老最难遮掩,中央电视台的女播音员,你要想辨别她们的真实年龄,就要紧盯住她们的脖子。爱面子的中年妇女出门时要在脖子围一条小花丝巾。今日恰把领导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暴露给大家看,难怪邹厉声呵斥,以后照相时思想不可神游,切记!切记!……
11月8日,今日厅办小刘电话告知,李溯源已提××委副书记,排名当在刘志刚之前。某省领导排序软件中的基础数据要根据升降情况经常更新维护,否则极易铸此大错!幸未被邹发现,后怕!后怕!……
11月19日,今日邹又叫,问王善中的厅党委副书记职为何没写上,对以“写了厅党委委员“。邹厉声呵斥:党委副书记和一般党委委员能混为一谈吗?本想对以“历来如此”,转念一想,如此邹必叫嚣更甚,遂忍过。下来一查,以前二恶英也是这么写的,为何独找我麻烦?
在邹静江一次又一次地找麻烦的背后,李革飞似乎看见艾英那阴森森的笑。为图清静,李革飞不得不暂时放下文学创作,专心研究消息稿怎么才能讨得领导的欢心。他把局域网上过去艾英发过的消息稿统统调出来,耐下性子细加研究了一番,顿时看出了诸多匠心:
比如稿子题目,他从来都是“××厅今日召开某某会议”,懒得动丝毫脑筋。但艾英的消息稿题目用的几乎都是周厅长在会上讲的一句话,而且必定是他自感最出彩,最得意的一句话:比如什么“行百里者半九十——周厅长在××会上强调全力投入××攻坚战,务必达到××××”,什么“打铁还需自身硬——周厅长在××会上强调基层一把手必须坚持业务素质和管理素质并驾齐驱”,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周厅长在科技信息化战略研讨会议上强调……”试想,看到自己最得意的讲话以醒目的粗体字发表在传媒上,像毛主席语录一样被人们口口传诵着,领导心中是什么滋味,对这样的人才,领导能不打心眼儿里喜欢吗……李革飞还发现,只要是艾英发的消息稿上,周厅长的形象总是要比现实中的看起来舒服一些,除了她在拍照的时候特别用心思,守株待兔似的长时间抓着照相机蹲跪在周厅长脚下,等着周厅长讲到兴奋处,达到高潮点,从而神采飞扬、天马行空的那一刻之外,似乎总还有些能感觉到却又说不出所以然的秘诀似的。而李革飞最感兴趣的就是让人省心的秘诀,他可不想像艾英那样把美好青春都葬送在领导身上,他把那些照片下载下来,放到“photoshop”软件里仔细一研究,这才发现了惊人的秘密:原来这些照片都经过了“美容”式的加工处理,比如周厅长为什么在艾英手里总显得比别人那里略微瘦一点?你绝对察觉不到照片被加工过,但就是看起来舒服那么一点点,原来艾英把照片在水平方向压缩了一点点,系数是0.9。如果李革飞早掌握这一绝招,那河马一般的粗脖子岂能容它横空出世……再比如,周厅长的面部在艾英手里也总显得光洁一些,原来“photoshop”里还有一种“磨皮工具”,可以专门针对人脸进行加工处理,把色素沉着啦、老年斑啦、不吉利的黑痣啦统统磨光……
当把艾英研究透彻之后,李革飞感到十分沮丧,因为他永远也达不到艾英的那个水平。或者换句话说,一旦达到艾英的那个水平,他李革飞也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名叫李革飞的一个肉体、一个躯壳、一具颇有前途的行尸走肉而已。怎么办,唯一的出路就是设法脱离这个岗位,不干了,干了两年干够了,编杂志去!
他硬着头皮去找艾英说明情况,别人都是几个月的过渡期,他已经干了两年了,怎么说也仁至义尽了。
你不干谁来干?总得有人干吧?
以前是咋干的?不是大家轮流上会,杂志分摊着编吗?
可是你来之后,咱们已经这么分工了,你也没意见。现在你提出不干,我怎么给大家解释?艾英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副对无理取闹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耐心劲儿,看得李革飞真想上去一个嘴巴子。
最后,艾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委曲求全地说:要不这么着,你自己跟大家商量,只要大家都同意,我也没意见。
李革飞开始还差点上当,真想跟大家商量商量,猛然悟出来,这是艾英的一招毒计,正好离间他和大伙的关系,瓦解他的气场。试想,他要拿这事跟大伙商量,还不把所有人都得罪光?天知道她在背后会对大家说什么。
从此,留给李革飞的只有忍耐,无穷无尽的忍耐……
八
艾英的丈夫又接到了宣传处处长刘仲霖的电话,说处里要来看望艾英。并且这回看望的规格很高,连厅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邹静江都要亲自前来,因此应该算是政治部的看望活动,叫他无论如何要转告艾英,一定要克服困难配合领导完成好这次看望活动,她最听领导的话了……
他妈的看望个球呀!丈夫如今一听看望的事就烦从心起,不由得爆起了粗口。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因为在艾英口中,她在单位一向人缘极好),但他本能地感觉到,艾英如今最讨厌、甚至最仇恨的一件事,就是别人的看望。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但这次可涉及到了领导同志,尤其是艾英常常提及的厅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邹静江,这可马虎不得,硬着头皮也得征求她的意见。
艾英此时正清醒着,只要她清醒着,从喉咙到胸腔深处就会不停地发出那种“呼噜噜呼噜噜”的痰鸣音,那种痰鸣音一听就不是简单浅显地发生在喉咙里,而是幽深空洞、带着共鸣似的来自胸腔的深处,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不知为什么,一听到那“呼噜噜”的声音,丈夫就会联想到她的胸腔积液。那积液刚开始二十多天抽一次,如今隔几天就要抽一次,很粗的针头从背后扎进去,那说不上什么颜色的、由病入膏肓的肌体分泌出来的组织液就一管子一管子地抽了出来。丈夫有时几乎觉得,她的胸腔、甚至她的整个身体就浸泡在这种说黄不黄、说红不红的积液里。说实在的,连丈夫都在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艾英的身边,字斟句酌地把处长的电话予以传达。虽然艾英不再对他厉声呵斥了,但她的那种眼神儿依然对他具有强大的威慑力。
她的脑袋如今就像一颗裹着一层干皮,长着一蓬毛发的骷髅,深深塌陷的大眼窝里,眼神空茫,却又蕴藏着那么一股子摄魂夺魄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视。
听完丈夫的消息,她就用这种眼神盯着他,一边微微地喘息着,一边龇开两片又干又黄,形同肠衣一般的嘴唇,用颤动着咬合的两排牙齿像咀嚼什么似的说:看吧,看吧,想看的,都来看吧……说罢,浑身上下唯一还算含着点水分的眼珠儿就空茫地盯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沉思: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群人,这群人簇拥在刘仲霖的身边,龇牙咧嘴地发出魑魅魍魉似的、细碎而又尖利的笑声,挤挤挨挨地向她围过来。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多年之前看过的麦克尔·杰克逊拍摄的一支MTV单曲:杰克逊偶然在夜间路过一片坟地,从坟地里爬出了一群骷髅和僵尸,也是这么挤挤挨挨、又唱又跳地向他围拢过来。她的嘴角现出了一抹轻蔑的笑纹。
她平静地回顾起了从巅峰到末路的最后一段人生。是的,她再一次确定,当她把王登科挤对下来当了调研员,把管艳弄到新闻发言人办公室,而自己被提拔为宣传处副处长的那段时间,也就达到了人生的巅峰状态。正是她把王登科挤对走才导致了刘仲霖的到来,也就给她自掘了坟墓。刘仲霖是在××总队混得不如意,为了寻块跳板才肯到宣传处屈就的。他可不是一般人,搞情报出身,当过带情干部,耍手腕玩人不是一般的。他早就听说了艾英的名声,在这方面,王登科之流可没有闲着, 什么“强龙难压地头蛇”之类的话,估计给刘仲霖灌足了耳音。所以,刘仲霖一上任就是带着收拾地头蛇的任务来的。再加上他本身就是邹静江的铁杆,这方面,艾英已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刘仲霖先是以清理小金库为名,把编辑部以发放稿费为名搞起来的小金库给连锅端了,使艾英再也没有了到处结交领导的活动经费。他接着就说动邹静江把“新闻发言人”办公室要回到宣传处,从而把艾英的死对头管艳又弄回来了。此时,艾英已成了副处长,是管艳的顶头上司。管艳被弄回来,比卖到别人家里做妾还难受。为求自保,她只有紧紧贴着刘仲霖当他的死党。刘仲霖对她使出带情干部的手段来,把她完全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让她感到只要离开他刘仲霖,就是死路一条,从而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跑。刘仲霖很擅长揣摩各色人等的心理状态,并且因情施策。对李革飞这样又臭又硬,还自命清高不肯抱团的酸文人。他就采取精神笼络法,大会小会上夸李革飞的才气,甚至放下处长的架子吹捧他的文学创作成就,还画饼充饥地许愿给他,说将来要学部队,搞创作室,把他弄去当创作员。于是像李革飞这样一向不受待见,但在底下颇有人缘的边角料怪胎,也死心塌地地跟着刘仲霖跑起来。艾英越来越感到自己被彻底地孤立起来,所有的人都紧紧地围拢在刘仲霖的身边,跟她对着干。在会上,只要她搞的事,就是反对声一片。弄得她最后都不敢发声了,就连偶尔刘仲霖仿佛可怜她似的,问她一句“艾处还有什么意见”的时候,她都只好忍气吞声地以没有作答。
其实她也往邹静江那里跑了无数次,哭诉刘仲霖的丑恶行径。不料邹静江也不再体贴她了。只哼哼哈哈地打官腔敷衍,有一次竟还话里有话地说:“王登科你说有毛病,换上个刘仲霖,你还说有毛病,怎么谁跟你搭班谁就有毛病?”
那天她丧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苦苦思索邹静江怎么成了这副态度。想着想着,一个一直未曾察觉到的,战略上的重大失误浮出了水面——她跟周厅长走得太近了。她想起,有那么两三次,周厅长找她修订自己准备发表的诗歌,恰好邹静江进门来汇报工作,看了她一眼。当时她没当一回事,自以为已经跟邹静江混得很铁了,他不会介意的。她太大意了,要知道,在有些事情上,领导永远都不会不介意的。为了证实这个判断,她又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就是有一次,邹静江在他们那个圈子的聚会上,半开玩笑地说:现在要找小艾,得到周厅长那里去找啊。按说响鼓不用重锤敲,可这么重的敲打,自己居然都没醒过神来,怎么会大意到这种程度。难道真像人家说的,得意忘形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越来越觉得压抑胸闷,身体好像被一条接一条的绳索越捆越紧。她那剧烈的咳嗽,在管艳被提拔为副处长的那一回,终于爆发了。而到了连李革飞都被提拔为科长的那一天,终于出现了那种像无常鬼一样紧紧纠缠着她不放的“呼噜噜呼噜噜”的痰鸣音……
这两天,自知时日无多的艾英,想得最多的就是古人的一些关于生死的议论。比如司马迁的“人固有一死”, 比如庄子的“视生如梦,视死如归”“万物与我同化”等等。是啊,人终归是要死的,我要死,马上就死。而刘仲霖也要死,管艳也要死,李革飞也难逃一死。他们或许要比我在这个世上多活那么几十年,但多活的那几十年,又能品尝到什么不一样的滋味吗?还不就是那一套,我嚼剩下的残渣余孽罢了,多活的那几十年,与以后无穷无尽的黑暗虚无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是的,人原是从无机物中来的,偶然的原因,聚合成了有机物,偶然中的偶然,聚合成了有机物中的最高形式——人,从而品尝到了所谓人的滋味。滋味尝过了,也就可以了,早晚都要归去,归于无穷无尽的无机物的世界,死了,不过是回归到原本的状态罢了。物质是不灭的,代相更替的,不过是存在的形式……
丈夫一点儿也不知道,艾英那空茫的目光,早已穿透了这座小小的病房,穿透了肿瘤医院,甚至穿透了这座高楼林立、富贵繁华的城市,像一束空灵的光芒,射向遥远的宇宙和时空,并从中得到了浸入灵魂的安慰,她终于安静下来了,她已经摆脱了作为人的一切情感和意绪,为那即将到来的庄严一刻做好了一切准备。不,这么说还有一点点不准确。她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满足自己最后一点点小情绪,不,不是作为对抗,你可以把它看作是留给人间的最后一个小节目,一个不无幽默的恶作剧。
九
“艾英死啦!”戚培德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李革飞,“咱们还正准备去看她呢,她可提前死啦!”
李革飞愣了一下,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回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听说,她是半夜的时候,趁人不备把所有的管子都拔掉,就这么死了。她丈夫早晨才发现。这不等于是自杀嘛!听说她丈夫准备跟单位闹呢!说为啥单位一看她她就要自杀,必有什么受迫害的隐情。”
“还听说,邹主任为了摆平这件事,准备把她得癌症的事说成是积劳成疾,给评个功,正搜集材料呢。”
戚培德最后这么说,神情显得遗憾而又落寞。
作者简介:张弛,新疆人,多年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十月》《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清明》《江南》《时代文学》《小说林》《绿洲》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精选》《2001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中外书摘》《中外书摘小说精品》《新疆新世纪中篇小说精品选》《新疆新世纪汉语短篇小说选》《编外神探—2012年度全国公安文学精选(短篇小说卷)》等书刊杂志多次选载。著有长篇小说《重点人口》。
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协青年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