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晓岚
(江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00)
书院是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文化教育组织模式。它兴起于中唐,成型于晚唐五代,鼎盛于宋元,普及于明清,在清末改制中消亡,持续一千多年。书院在借鉴和改造私学与官学的基础上产生,又与私学、官学有着本质的区别。千余年来,书院在培养人才、传承文化以及化育人生等方面发挥着巨大作用。20世纪初期,书院逐渐被学堂取代,其中一部分逐渐发展成今日的高等院校,充分体现了我国教育制度变革的过程及特征。
我国书院教育的研究受到学者的重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大批专著、论文相继问世。较为重要的专著有:陈元晖、尹德新、王炳照的《中国古代的书院制度》(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李国钧主编的《中国书院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章柳泉的《中国书院史话——宋元明清书院的演变及内容》(教育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陈谷嘉、邓洪波主编的《中国书院制度研究》(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等。这些研究成果大多侧重于对书院的宏观研究,对个案的深入研究尚显不足。就山西地区而言,张燕的硕士论文《明清时期的山西书院》对明清时期山西的书院作了较为全面的梳理,并分析其发展原因及历史作用。王志超在《山西书院文化的历史流变》一文中按历史阶段对山西书院进行了研究。武彦翀的《清代山西平定冠山书院研究》一文则从区域社会史角度探究了冠山书院的发展脉络。本文就以平定县冠山书院的近代变迁为例来分析我国教育制度的近代化发展走向以及近代学校改革与城市近代化发展之间的关系。
平定城地处晋中东部、太行山西麓,为晋冀通道之咽喉。除了要冲之地的地理位置,平定还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历史悠久,人杰地灵。史载,汉武帝时置上艾县,始有县名。北宋时置平定县,清雍正二年升直州,嘉庆年间即有“文献名邦”之誉,1911年恢复县制。经过历代营造,古老的平定城规模日益扩大,逐渐成为当地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从而奠定了其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崇高地位。作为一种县域文化形态,平定县教育文化如何能在战乱频仍之中发展壮大,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宋元以后书院文化大发展的影响是主要因素。
平定冠山书院始于元初,但其孕育胚化要追溯至宋金时期。据光绪《平定州志》记载:“州县之有学始于宋,然皆为庙以祀孔子,非古学校之事,其学官每春秋从州县之吏率其弟子释莫于其室而教,亦鲜闻焉,于是建书院别延师以教之。”[1]
宋初,继白鹿洞、石鼓、应天府、岳麓四大书院之后,平定知州在州城西南八里山清水秀的冠山上建起了“冠山精舍”,此时书院尚属民间私办。元时期,平定官方在冠山精舍基础上扩建为冠山书院。元末明初,战乱使山西大多书院遭破坏。明弘治以后,应众多士绅及开明官吏的要求,许多书院得以修复、重建,平定书院亦因此进入一个发展时期。清朝时期是书院发展的全面兴盛时期,在清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平定书院的规模也逐渐扩大。“乾隆三十三年,知州陶易又择地修建讲堂5间,后堂5间,号舍耳房共34间,书院规模初具。”[2]据笔者考证,在平定境内被称为冠山书院的建筑有两处,一处在冠山的半山腰上,一处在上城州署旁边。位于冠山上的书院就是宋代的冠山精舍、元代的吕公书院、明代的名贤书院、清代的崇古冠山书院;位于上城的冠山书院建于清乾隆十六年(1751),旧址在现在的平定师范院内,这是清代平定唯一的官办书院,因上城据传是汉淮阴侯韩信下赵驻兵处,旧称榆关,故此书院起初名为“榆关书院”(后改为“嘉山书院”、“千树堂”,最后改为“冠山书院”)。因清代乾隆年间在平定上城建起的官办书院几经更改名称,最后又定名为“冠山书院”,所以在其后五十多年的嘉庆十二年(1807),孙裕在冠山重新修复的冠山书院就命名为“崇古冠山书院”,以示区别于上城的冠山书院。
书院,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一个载体,随着历史的发展,到了20世纪初期,终于走完了它的全部历史旅程,由书院改为学堂,且有一部分学堂逐渐发展成为今日的高等院校。
从自然地理的角度来看,复杂恶劣的地理环境也是影响学堂改建的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冠山书院由于地处山地,从县城到冠山的道路多为盘山路,且路途较远,特别是交通工具不发达的古代,多为步行求学,比较不便。因此,伴随着县城规模的不断扩大,城南冠山书院终于被上城书院(官办)所取代。之后的平定中学堂也由上城冠山书院所改建。
平定中学堂是清光绪二十九年依照《奏定学堂章程》由上城冠山书院所改建的官立学堂。此后,校名几经变更,从1903年到1947年的44年中,旧制平定中学曾一度中断,中间大体上分为三个阶段,即旧制平定中学、平定县两级中学、新中国成立后的平定中学,校址也从上城、圣庙到东关、西关,几经变迁,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坎坷风雨,终于发展成为今天的平定县第一中学。
表1 冠山书院藏书目录[3]
开明官绅的影响促使冠山书院向近代化迈进。清光绪十五年,葛士达任平定知州,同许多人士一样,开始积极向西方学习,积极了解西方的知识与思想。为了改变传统的科举培养模式,葛士达积极募资购书。虽然过程十分艰辛,但是最终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据光绪《平定州志补》记载他还引进了算学、地理等方面的书籍,包括《海国图志》、《瀛环志略》、《数学精详》、《海道图说》、《公法便览》等书。在葛士达的积极推动下,冠山书院藏书发生了很大变化(见表1),这一变化对冠山书院和平定文化无疑是一大进步,为书院向学堂的平稳过渡做了铺垫。
从表1不难看出,葛士达筹集图书大多集中于经、史、子、集传统类别,但是,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葛士达也极为重视科技文献,特别是“治事”类图书共筹集84册以及地图9幅,在当时已算极大突破。张梅秀在《清末冠山书院藏书及其管理》[4]一文中也曾讲:“葛士达在光绪十八年就已经引进新学书籍,比清政府规定要早六年。”可见,平定书院在藏书引进的过程中的确开一代风气之先,对推进平定教育的近代化无疑起到积极作用。
早期书院的出现和发展几乎与科考入仕关系疏远。大多数早期书院都建在环境较为僻静的山中或湖边。蒂莱曼·格里姆在《广东的书院与城市体系》一文中认为:“书院的起源反映了明显反城市偏见的传统。”[5]而这种偏见与中国古代道教与佛教的影响有极大关系。上文中提到平定书院坐落于城南山腰大致也受此影响。16世纪前后,中国的书院发展出现了明显的城市化倾向。官办书院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清乾隆十六年(1751),平定上城的官办“冠山书院”建立,并逐步取得主导地位。
伴随着书院在空间上的转移,其功能也开始发生变化。明清以来,科举制度日益发展,逐渐成为选拔官员的主要手段。《清史稿》记载:“各省书院之设,辅学校所不及,初于省会设之。世祖颁给帑金,厥后府、州、县次第建立,延聘经明行修之士为长,秀异多出其中,风励天下。高宗明诏奖劝,比于古侯国之学。儒学寖衰,教官不举其职,所赖以造士者,独在书院。其裨益育才,非浅甚少也。”[6]由此可见书院大有取代官学之势。书院逐渐开始由原先知识界和地方官员进行自由讨论的场所转变为培养官员的机构。此后,书院无论如何发展变迁,其为政府培养“高级知识分子”的功能基本没有发生变化。
在地方官吏和士人的积极维护支持之下,冠山书院发挥着培养人才的重要作用。作为教育机构,冠山书院大有取代官学之势。加之州儒学时兴时废,使得冠山书院的地位和功能日益凸显。而清代统治者极为重视科举制度,科举是士人晋升的唯一途径,故实际冠山书院逐渐成为州县培养科举人才的主要机构。据《山西历代进士题名录》[7]统计,平定历史上中进士人数108人,其中金代11人、元代2人、明代34人、清代61人,而乾隆朝至道光朝约占清进士总数的50%(见表2)。
表2 清代乾嘉道三朝平定进士题名一览表[3]
简言之,明清以来,书院的功能发生明显变化,原先纯粹的避世谈学的环境被打破,伴随着政府干预愈来愈强,私办书院骤减、官办书院激增成为大势所趋。此时的书院也在进行着功能的转移。
到20世纪初,书院走向终结。书院改为了学堂,部分学堂逐渐发展成为今日的高等院校。这一变化并非因某一具体事件一蹴而就,它一方面反映了我国教育制度,特别是教育体制的近代化进程,另一方面也体现出我国社会政治的深刻变革。古老书院的消亡以及新式学堂的兴起原因是多方面的。平定冠山书院衰落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清王朝后期社会政治的巨大变革直接影响着教育体制的转变。鸦片战争的失败刺激着中国的有识之士开始重新审视这种传承了几千年的政治体制。面对西方的坚船利炮,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开始意识到传统教育所造就的人才无法抵御西方的殖民侵略,于是提出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改革传统的教育内容和教育体制。清末新政改制后,随着科举制的终结,书院也被大批的新式学堂所取代。受清末新政影响,平定书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古老的冠山书院日渐式微,而平定州顺应了时代潮流,随之兴办改建了平定中学堂。值得一提的是书院的没落并没有隔断平定的教育文化发展,书院消亡之后新式学堂相继建立,这种巨大的变革之下没有发生文化教育的断层实在难得。
其次,从地理位置来看,偏离政治中心也是影响学堂改建的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伴随着书院功能的转变,书院与城市近代变迁的互动关系也逐步建立。政治、经济中心较偏远地区的教育规模、教育质量以及教育认知能力相对较高,加速了城市的近代化进程。反之,偏离中心地区其较弱的城市化能力抑制了教育的发展。前文讲到冠山书院由于地处山地,距离县城较远,比较不便,因此政府于上城(今平定师范)另设冠山书院,此时,书院属于官办。
再次,政府教育政策的变化是书院向学堂转变最直接的原因。“自强时期的求变求新,尚是相信中国的道统、中国的文化不可变,故求其变求其新仅及于器物层面,而他们已经开始相信精神文化层面亦必须改变……他们较自强运动派更相信西学,视为是国家民族求富求强的万灵丹。”[8]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冠山书院也被卷入这场变革当中。1901年清政府推行的“新政”改革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教育文化等各个方面,书院改制成为教育文化改革的重点内容。中央政府要求省城书院改设大学堂,各府及直隶州书院改设中学堂,州县书院改设小学堂。在这次改革的浪潮中,全国书院都进行了改制。平定冠山书院于1903年改为平定中学堂,原书院经费划归学堂,适应了时代的发展要求。
随着教育体制的改革,到民国年间平定学校数量也急剧增加(见表3)。
表3 近代平定学校数量表
平定高小分布在县辖各区,并非都设于县城,因此,每个高小的发展也不尽相同。地理位置优越的高小基础设施、教育经费以及生源相对较好,而偏远地区的高小情况则大不同。例如平定县立第一两级小学校(一高)设在平定县城下城学门街的中心地带,与文庙相连,就设有教室十一处,教员室八处,教务办公室一处,校长室一处,庶务楼上下两处,炊事房四处,大厕所一处,小厕所两处,全校共有学生四百余名。平定县第四高小(巨城高小)设在平定县东北部一个小村(现为巨城镇)内,据史料记载,解放前这一地区为平定最贫困的边远地区,许多人家吃糠咽菜,念书者极少。因此,巨城高小成为这一地区的最高学府。设在赛鱼村(今阳泉市赛鱼村)的平定县第五高小创办于1912年,受平定县教育科直接管理,初建时设有高小班两个、补习班和复式班各一个。由于当时人们思想保守,又不愿花钱,因此很少有人送孩子去高小读书,学生寥寥无几。平定县第六高小建于1923年,原设在第三区政府所在地上龙泉村的一个寺院旁,学校离村有一里多路。学校很简陋,仅有平房十一间,石窑两眼。七间平房作为教室,余为宿舍与厨房,院子狭小,四处荒凉。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平定县绝大部分学校都纷纷停办,教育深受打击。尽管解放后许多学校开始重新建立,但影响早已大不如前。
通过史料的记载发现,民国以后,平定的教育开始呈现下滑的趋势,远不及明清时期“冠山书院”的辉煌。上文提到继平定中学堂改建以后,平定陆续建立了六所高小,分布于平定县各地区。事实上,许多较偏远地区的高小并没有发展壮大,无论从教育设施、师资力量,还是经费、生源,远不及县城地区的高小。抗战后平定教育更是处于停滞状态。
清末新政,废科举,兴学堂,中国的教育制度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冠山书院随之被纳入到新学改制的进程中。面对突如其来的转变,新式的平定中学堂难以适应,发展尤为艰辛。前文中提到冠山书院的没落与新式学堂的兴建并没有产生断层,且学校数量激增,因此,浓厚的文化氛围一直保留并传承,但是在仓促的改制过程中缺乏过渡性的教育改革。科举制废除后,平定中学堂成为平定州培育新式人才的主要机构,但问题也随之凸显。
首先,经费短缺。1903年“癸卯学制”就规定:除了初等小学堂和优级初级师范学堂不收学费外,其他学堂需要学生补贴学费。当时“人们思想保守,又怕花钱,不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洋学堂念书,学生寥寥无几”。较为严重的比如平定县第六高小,“学校经费很少,教职员薪金往往迟达数月之久才发,虽也订有一份报纸,但由于交通不便(距平定城六十多里),都是靠区政府的人去县政府转送公文时捎回。由于学校经费不足,连一个简单的运动场地也建不起,更无钱购置体育用品,学校想建立一个小图书室或购买一点简单的标本仪器,订阅几份杂志都感到困难。”(政协山西省阳泉市文史资料委员会编《阳泉文史资料第八辑》,1991年)由此可见,经费的不足严重影响了平定学堂教育的继续发展。
其次,课程编排重西学轻中学。许多人认为:“学堂教育不可能体用兼顾,独力担当兼备中西学之长的重任,中国文化传承及道德教化必须另行设置。”[9]在20世纪初期,张之洞也曾在酝酿学制的过程中对学堂教育能否继承和保存我国传统的文化有许多顾虑,他说:“中国文章不可不讲。自高等小学至大学,皆宜专设一门。韩昌黎云‘文以载道’,此语极精,今日尤切。中国之道具于经史。经史文辞古雅,浅学不解,自然不观。若不讲文章,经史不废而自废。”[10]从中不难看出经史为中国之道,应列入学堂教学。但是从平定中学堂的课程设置来看,除了国文一科,其他多为新式课程,诸如英文、自然、地理、体育、音乐、图画等等。在繁重的课程与频繁的考试压力下,学生很难成为预想中的“通才”,当然也很难成为“专才”。因此,我们便不难理解自明清之后,平定县鲜有“高级知识分子”出现的原因。京师督学局长孟庆荣也难以想象国家高度重视的情况下人才却愈发稀少,“朝廷培养人才,广设学校,高等小学为人才之初基,经学、国文又为各科之根本。今竟于考试之时,无一堪取。”
由此可见,废科举、兴学堂所遗留的问题还是不可忽视的。
近代以来,书院基本完成了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变。其近代化的变迁也折射出中国教育体制的变迁走向。本文从平定书院的近代变迁出发,分析了平定书院的历史变迁及近代以来平定书院与教育近代化发展之间的关系。书院由早期私办逐渐被官办所取代,政府干预能力也随之加强。伴随着书院功能的转变,书院与城市近代变迁的互动关系也逐步建立。山西平定悠久的书院历史对于当地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近代以来,伴随着政治体制的变革,尤其是教育体制的改革,书院这一传统教育模式被取代。然而,教育的近代化并没有将平定教育发展推向高潮,反而呈现出教育体制革新与平定教育衰落的畸形关系。在教育衰退的同时,平定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位也逐渐被阳泉取代。书院作为一种符号,对其变迁发展的研究,对于我们重新审视近代中国教育制度的走向以及窥探近代学校改革与城市的近代化发展之间的关系具有特殊的意义。
[1] 中国地方志集成·山西府县志辑[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
[2] 李克明.平定书院与平定文化的发展[J].沧桑,2011(3).
[3] 武彦翀.清代山西平定冠山书院研究[D].太原:山西大学,2010.
[4] 张梅秀.清末冠山书院藏书及其管理[J].晋图学刊,2008(4).
[5] 蒂莱曼·格里姆.广东的书院与城市体系[G]//施坚雅(主编),叶光庭(等译).中华帝国晚清的城市.北京:中华书局,2000.
[6] 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7] 王欣欣.山西历代进士题名录[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
[8] 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9] 关晓红.终结科举制的设计与遗留问题[J].中国近代史,2012(2).
[10]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张之洞全集[G].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