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论道德、教育与社会和谐

董 煊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和社会学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罗伯特·欧文被恩格斯称作“英国社会主义的创始人”，［1］455他的学说对英国近代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当时英国有利于工人的一切社会运动，一切实际成就，都是和欧文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2］304。欧文的主要贡献是对资本主义私有制、宗教和婚姻制度的批判，除此之外他还从社会与文化方面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剖析和批判，由此形成了他的道德和教育学说，这些学说与其政治和经济思想构成了一个整体，在社会主义思想发展史上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英国工业革命的经济和社会后果

欧文生活在英国工业革命的蓬勃发展时期，从普通学徒成长为成功的企业家，对于时代的经济和社会问题具有深切的感受与认识。他超越了18世纪空想社会主义的禁欲主义，也超越了英国早期社会主义的小生产理想，他充分理解工业革命的意义，了解科学技术对提高生产力的作用，并指出“这种比我们一百年前大得多的生产力，还只是人们无法限量的那种生产力的萌芽。因为它的增长是没有止境的，它的发展也将随着它的增长而扩大”。［3］50－51在他看来，科学技术和工业化体现了人的理性和创造力，是消除贫困和实现幸福的前提，但生产力的发展不会自动产生幸福与和谐。他非常清楚伴随资本主义而来的种种弊端，如失业、贫困、犯罪等以及新的阶级斗争和社会矛盾，并对其原因进行了分析。他拒绝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基于市场机制的“自发社会秩序”理论，认为要实现社会和谐，除在生产和社会组织方面的变革之外，还须进行道德和教育改革，这是欧文批判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出发点。

欧文深知，英国虽然通过工业革命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但是“在社会现有的道德、政治的商业观念下，这些生产力要起着越来越压迫生产阶级的作用，而不能改变他们的生活条件”。［3］225一方面，“世界上充满了财富，而且有无穷无尽的手段来继续增加财富，但到处是苦难深重;……任何意图明确、为达到所希望的目的而设计出来的制度，都不会比世界各国现行的制度设计得更坏。”［4］221在他所说的“不合理的”生产方式下，生产力和财富的增长却造成了贫困、犯罪及种种不公，并使整个社会都染上了冷漠、虚伪和欺诈的风气，“能理解工业体系并能一步步追溯它的兴起、发展和后来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出，这种体系产生了一种环境，使人们在其熏陶下认为自己的天职，用一句行话来说，便是要占一切人的便宜，而且把个人幸福和社会福利贡献在个人得利的祭坛上”。［4］165欧文还以自身的经历说明了工业资本主义对社会风尚与道德产生的不利影响，“我从事工商业将近半个世纪，从周围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事情很多，完全足以证明做买卖是多么虚伪、多么腐败，它对产生败坏道德的影响是多么严重;我也看到工厂老板鼠目寸光、专横暴虐，他们把工人当作奴隶使用，这种情况在大的工厂里尤其突出”。［5］24这种现象甚至影响到了民族性格，早在“1824年，他便得出结论，认为英国的性格已经被教会的谬误和竞争性的工业主义所腐蚀”。［6］99由于商业化和利己主义的蔓延，“工业体系对大不列颠帝国的影响已经广泛到使人民群众的一般性格发生根本变化的程度，这种变化目前还在迅速发展中。不久以后，农民那种比较可喜的淳朴性格就将从我们当中完全消失，甚至现在就已经是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混入各行业和工商业所产生的习惯”，结果“使人们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癖性，迫使他们热衷于财富的积累，牺牲人性中最优良的感性。财富目前是从低级阶层的劳动中取得的，为了在积累财富的事业中取得成功，竭力排挤资格较老的对手的那些新竞争者，使低级阶层的辛勤劳动达到了真正受压迫的地步，使低级阶层在竞争风气日益加盛、发财致富日益困难、因而情况不断变化的时期处境十分悲惨，决非在这些变化逐渐产生时期没有留心观察变化的人民所能想象。所以低级阶层目前的处境比起工厂没有建立的时候，是悲惨和恶化得不能以道理计了，而现在他们赤贫的生活却要指靠这些工厂繁荣昌盛才能维持”。［4］135“这种无限制地追求利润的原则，对于劳动阶级——被雇佣在工业操作部门工作的人——的影响是更加可悲的，因为这些部门大部分对于成年人的健康和道德或多或少是不利的。……这些职业使他们的身心状况远远不如在一个有普通远见和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系下可能和应当具有的状况。”［4］137

欧文曾和李嘉图、穆勒等著名经济学家有密切关系，但他并不隐瞒与他们的意见分歧。他批判了“政治经济学家”的个人主义和自由放任主义，认为正是“这种个人利益的原则，引起了人类一切分裂以及阶级、教派、党派和国家和国之间对立情感而产生的无穷错误与恶果，造成了愤怒和恶毒的情绪，以及人类直到现在所遭受的罪恶与苦难”。并进一步指出，“目前一般所理解的个人利益的原则像一副千斤重担压抑了最可贵的才能和气质，使人类的一切能力都被误用了。……这些经济学家所根据的原则不能使国家或个人增加财富，它本身就是贫困的唯一原因”。［4］332他称自己“始终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些颇有天赋的人为什么要如此顽固地坚持他们的原则，不准备在全国范围内为所有有此需要的人提供在生产的或有益的职业;我只能根据这样一种理解来解释，即在现代那些政治经济学家中间没有一个是讲究实际的。他们的观点和不正确的原理已经统治了我国的各个行政机构，并影响了这整个世纪的舆论;今天，除了在大不列颠和爱尔兰，无论在哪里都不可能见到在其表面的光辉中间夹杂着更加虚伪和不幸的生活，或者在一般社会上有更加层出不穷的尔虞我诈的现象。……人的天性已经在同人类有关的一切活动中受到损害。”［5］185

二、资本主义经济和道德问题产生的根源

根据以上分析，欧文认为资本主义是不符合基本人性与启蒙进步理想的。“欧文在社会主义史上第一次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批判资本主义，从而把对资本主义的经济分析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7］332欧文“从李嘉图的学说中发展出劳动价值论，并以此为出发点，指出劳动创造了一切价值，但工人消耗的产品价值要比他们创造的少得多，在这里有一个差值，这就是工人生产的剩余产品，而剩余产品正是利润的来源”，［8］435工人并没有获得自己劳动的全部价值，这就是导致工人阶级贫困的根源。因为工人没有独立的生产资料，他们的劳动是不自由的，实际上沦为了机器的工具和奴隶;［4］5－6他们劳动艰苦、环境恶劣、报酬微薄，是谈不上任何幸福和快乐的。欧文坚决反对马尔萨斯把工人的贫困归结为人的本性以及不可避免的“经济规律”。他认为在合理的生产方式下，是可以避免工人失业与贫困的，生产力的发展会比资本主义制度更加有效与均衡，科技的发展和财富的增长足以使地球的资源供养许多倍于当时的人口，［4］156人类文明因此可以达到完美的丰裕、和谐和幸福。

和圣西门、傅利叶等空想社会主义的一个重要不同是，欧文的批判触及了资本主义私有制，他认为“私有财产是产生贫困以及由此而在全世界造成的无数罪行和灾难的唯一原因”，［3］12私有制造成的自私自利既是阶级矛盾的原因，同时也是社会道德堕落的根源。欧文的观点“已经接近于揭示资本主义制度的道德的阶级实质”，“正因为如此，欧文对资本主义造成的道德堕落的揭露和批判，也是极其深刻的，其深度超过了他的空想社会主义的先辈们对资本主义道德的揭露和批判”。［9］508－509

欧文和启蒙运动思想家一样，把进步理解为理性、知识与愚昧、无知之间的斗争，他认为人类历史上一切不幸和灾难都是由于社会制度的不合理，以及各个时代所流行的迷信和偏见造成的，它们形成了教派、党派、阶级和国家这四种根深蒂固的“谬误”，［4］222这些“谬误”之中，欧文尤其抨击了宗教。在欧文看来，宗教是无知的产物，它助长了迷信和偏见，阻碍科学与知识的发展，“全世界的各种宗教历来和现在都是一切虚伪、倾轧与罪恶的真正根源，也是人类种种苦难的真正根源”，［3］3随着科学和知识的进步，宗教也必然会逐步消亡。近代以来，人类知识取得了很大进展，但还远没有普及，“在被称为人类知识发展到先进时期的现阶段，从科学观点来分析本身含有彼此对立成分的每一个社会成员，仍然是满脑袋极为荒唐、彼此矛盾的混乱观念。这些观念不但没有事实根据，而且同事实发生矛盾，同一切有关人的本性和社会的合理的原则完全背道而驰”。［3］49但他同时又认为，最近五十年以来的一系列历史事件表现了“伟大的智力、道德、政治和社会的革命的征兆”，社会改革的条件已经具备，“推行理性的制度和以亲睦、和平、普遍幸福的精神改造人的性格与管理世人的方法的时期即将到来”。［4］126为此需要建立一种关于人类幸福的科学，政治经济学注重的是如何生产财富，但却没有关于合理地分配和使用财富的知识，而新的人类科学将致力于合理的生产组织，培养人的完美性格、形成和谐的社会关系，一旦按照这种“关于社会的科学采取有关生产、保管和分配财富，有关培养性格和有关大大改进管理制度的种种措施的时候，立刻就会发现，财富的生产大有盈余，财富的保管和有利于全体成员的分配成为一种愉快的消遣和娱乐”［3］10－11，这样就可以消除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矛盾，“建立起合乎理性、安康和终身幸福的社会”。［3］107

三、欧文的道德与教育改革主张

在欧文的学说中，教育具有重要地位，他的教育思想主要是环境影响论和性格塑造论。按照他的论述，“所有的人无论男女，其身心方面的特性——不是像人们违反历代的全部事实而迄今所想象的那样由他们自己所形成——而是宇宙的伟大创造力和社会为他们形成的”。因此，“任何性格，从最坏的到最好的性格，都像顺应自然规律那样万无一失地可以由社会赋予所有的人——并且根据这种认识，可以使每个人到了成年时变得善良、明智和幸福”。［5］16欧文批判了基督教的原罪说，认为从根本上说“人的所有的器官、才能、癖性、能力和品质的胚芽都是好的;在人们能够变得了解他们自己和社会，从而知道怎样去合理地训练、教育和发挥这些本能的时候，他们显然都会像人们所预期的那样，使每一个人变得善良和明智”。［5］5－6“从这种人性观出发，欧文首先谴责工厂制度是不良性格的制造者，这既是因为工厂制度伴随着竞争，助长了贪婪，同时也是因为这种制度的牺牲者从小就被迫在恶劣的道德环境和物质条件下生活。其次，欧文着重强调把教育当作改变人类生活性质的工具的重要性。”［6］5－6欧文在苏格兰的新拉纳克工厂进行了改革，如提高工人工资，缩短工时，改善生产条件，创办工人学校和食堂、托儿所等，这些实验为他赢得了慈善家和社会改革家的声誉。此后他在英国和美国还进行了一系列的“新和谐村”实验，这些实验虽不完全成功，但也不乏一些宝贵的经验和教训。

欧文教育思想的一个核心是道德教育，即如何培养具有理性知识和道德修养的人，“他发现工业革命时期的社会危机，种源于社会结构本身。个人处在制造商贪求利润的狂潮里，变成次等的奴隶，无知于幸福的真谛。财富的累积，如能佐以‘爱心、分享及关怀’，则社会福利国家必已实现。……孩子从小就呼吸爱的气息，摈除仇恨，这才是整体社会及教育制度的根本”。［10］517－518欧文是性善论者，他认为人在本质上是善良的，但历史上却总是相反，“从古至今，支配世界的只是恶的本源。在组织社会和由这种组织形成人的性格时，都是从与事实相矛盾的假定出发的”，［3］78而新教育则以健全的人性为出发点，在欧文的“新道德世界”里，这个“‘美好社会’的精髓是知、慈、善、爱、诚”，［3］2他的“新村”试验就贯穿了这些原则。他创办工人学校，建立“性格训练馆”，形成了从幼儿到成人的全新教育模式，证明在适当的环境下可以培养出全面发展的人。

欧文也认识到教育对于国家和民族的重要性，他指出，“每一个社会的民族性格同社会中支配人们的法律与风俗”是一致的，“治理的最好的国家必然具有最优良的国家教育制度”。“这样说来，培养各个国民的性格便是每一个国家的最高利益所在。”［4］77－79因此，国家必须重视教育，建立国民教育制度，实行普及教育和教育平等，包括男女平等。他尤其重视当时被视为“下层贫民”的劳动阶级教育，“欧文的教育观始终主张一律平等，意思就是说每个儿童都应接受尽可能优良的训练以便将来作为成年人从事任何种类的职业时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11］53这种教育的重心不在培养传统绅士和专家，而是注重人的实际技能和文化素养，一旦这样，“我们的同胞就很容易被培养成勤勉、聪明、高尚和可贵的国民”。［4］98

儿童教育是欧文教育改革的起点，他批评了英国传统教育的等级观念和体罚、虐待学生等陋习，反对拘泥书本知识和死记硬背，强调遵从儿童天性，按不同年龄特点进行教育，重视直观教学、激发兴趣。此外他还强调艺术、体育以及实用工艺教育。欧文在“新拉纳克的幼儿学校的教育技巧极具独创性，但更具有革新意味的却是其中的人道与慈爱”。［12］74马克思肯定了他的思想，认为它包含了“未来教育的萌芽，这种使每一个已达一定年龄的儿童，都把生产劳动跟教学和体操结合起来，这不仅是增加社会生产的方法，并且是培养全面发展的人的唯一方法”。［13］439

欧文也看到现代大生产对专门知识的需要，反对传统教育将精力过多地花在古典和神学教育上，强调数学、化学、机械以及现代语文、外语、历史、生物等新知识，注重提高学生的知识素质，并教给他们更多的专业技能。他始终坚持教育与生产实践相结合，在《新社会观》、《给新拉纳克郡的报告》、《新道德世界书》等著作中对此作了详细说明和规划。

在欧文的“新和谐村”实验中，由自愿组成的公社实行财产公有，由于新式集体主义和团结合作的建立，劳动不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乐趣;由于科学技术的发达，财富的丰足，消除了体力劳动与智力劳动的对立，为人们提供了充分闲暇，来从事科学、艺术、体育和休闲、娱乐等文化创造活动，发挥人的潜能，形成全面发展的人。

四、欧文思想的意义与局限性

欧文思想主要来源于启蒙理性主义和唯物主义，并受到从爱尔维修到边沁的功利主义很大影响，但他对这种功利主义进行了改造，使之与自己的社会主义主张结合起来。他承认追求幸福是人的基本需要和目的，但他所说的幸福不仅仅是功利主义那样的利益满足，而是“自己所有的才能、力量和志趣按照自己的本性得到很好的发展”，［3］132这种幸福也不是孤立与排他的，而是与整体的社会幸福联系在一起的，个人幸福“只有通过必然促进社会幸福的行为才能得到”。［3］25欧文也接受了启蒙运动思想家“意见决定世界”的观点，相信教育万能，认为“教育人，就是培养他的性格”，而“知道怎样培养人的性格，就等于知道用什么方式去消灭造成世上灾难的主要原因，消除对于法律的需要，消除个人之间、民族之间和种族之间的互相排斥的原因，保证普遍和平和政治修明，促进知识和福利的有效提高，铲除现在只是受到愚昧无知的支持而存在的一切低级有害的欲念的成因，摧毁一切犯罪和恶行的基础，……培养出人人赞许的从体、智、德、行的角度看来是善良的必要的性格”，实现“理性的社会制度”。［3］20欧文的历史观显然还停留在18世纪唯心主义的“理性史观”上，因此他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的种种局限性，但同时也留下了许多富有价值的遗产。“如果评估欧文对现代教育的贡献，就在于他是第一位将教育和社会紧密联系起来的理论家”。他“致力于通过教育创建一个新的社会。他的建立共同体社区的思想为当代城市学专家和社区规划者们预先提供了设想，引发了现代人们关于范例城市培养模范男女的讨论。”［14］246欧文是第一个真正从事工人教育的活动家，他首开工人子弟学校，创办幼儿园，强调儿童教育中的人本主义和自然主义，对英美近代幼儿教育有着重要影响;他主张职业技术教育以及普及教育、教育平等等思想是和现代教育趋势一致的;他倡导教育与生产实践相结合，注重教育中的集体主义、热爱劳动、团结友爱，以及人的全面发展，也为马克思主义教育理论提供了宝贵资源。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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