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美学价值之源
顾正阳[1]认为诗的意境,指的是“人的思想感情与描绘的生活图景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换言之,就是感情与意象的统一。而意象是感情的载体,体现于诗歌语言之中。诗歌之美在于语言之美。语言美表现在“高度和悦的视听感性”,“精美独到的结构形态”,“深刻巧妙的意义含蕴”,“精心铸造的意象意境”和“绚丽鲜明的文化色彩”[2]。诗歌存在的重要要素是诗歌语言符号的形式,“翻译审美的对象是语言……实质是语言审美,而不是语言所承载的题材、故事、时间等……翻译审美的性质是‘linguistic(语言的),而不是‘thematic(主题的)”[2]。意象与其所指涉的意境或者主题往往仅存于特定文化下的语言符号中,当其意象移植于文化他者(cultural other)之中,其意象的文化含义往往随之丢失。
以李白《静夜思》中的“望明月”和“思故乡”为例,翟理斯译为“up towards the glorious moon”,“thoughts of home arise”[3];弗莱彻译为“On her clear face I gaze”[3],“full of Youths sweet memories”;孙大雨译为“gaze at the cliff moon”,“muse on my distant home”[4];许渊冲译为“find the moon bright”,“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5];王守义和约翰·诺弗尔译为“gaze at the moon shimmering in a dark court”,“sad and homesick”[5]。
原诗中“望”与“思”相对,“明月”与“故乡”相衬。四个意象紧密相连,构成一幅画面。姑且不论译作之优劣,单就以上两个词语分析,在译诗中,孙诗与原诗在语言词性对应上最工整,然因中英语言特点之差异,同样的对称在英诗中没办法形成诗中的画面美感。故此,语言符号的对应不等于机械的词性对等,意象的表达应善于利用译入语的特点和优势。而其他译作亦体现不出原诗中鲜明的对立感。“明月”与“故乡”相对,在中文文化中,月亮与思乡之情紧密相连。英语文化对月亮的感情与中文截然不同。翟译中,用“glorious”形容月之明,用“home”代故乡,与中文明月形象和故乡理解有所偏差。弗译用“her”指代明月,其隐含意象为女性,故乡被“memories”所取代。可见,中英两种语言对同一意象解读不同,意境便也不相同。
从语言形式上看,以上译文所提的翻译意象均不足以体现原诗的情感。这是由两种语言文化本身的不可通约性造成的。然而脱离这些意象或者非准确的意象描述均会造成诗歌意境的缺失。在上述译本中,翟译形象贴切,语言凝练,寓原诗形象于英语特点之中,诗格把握准确,富有韵味。
古诗英译的主体介入研究
诗歌翻译由翻译主体完成,任何诗歌翻译的过程都不可缺少翻译主体的介入。主体的介入是对原诗内容和意境的理解和审美过程。“虽然‘所指、‘意义、‘意谓都蕴涵在语言单位之中,但语言的使用主体仍然能够按照语言的逻辑结构、形式和规则等将它们从语言中分离出来,从而验证他们与事实之间的真假关系。”[6]翻译主体的审美行为具有个性化特征。翻译中翻译主体寻找的是“汇合点”而不是“同一性”。译者无法和原作者在审美经验和审美感受上等同,唯有以诗歌的语言形式为介质,沟通原作者,对原作品进行审美。翻译主体的个性化特征决定了对原作品的介入程度和能力不同。翻译主体介入的根本原因在于诗歌所特有的情感模糊性,或言之语言魅力的艺术性。《易经》认为“诗歌翻译的本质是艺术性和科学性的辩证统一”,“艺术是主观的”,科学性在于对“原诗的词、句、篇的客观、科学分析为基础”[7]。诗歌翻译的艺术性和科学性并不容易论述清楚,其界限无法明确掌握。所谓艺术性多与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联系在一起,而科学性更多指涉确定性和规则性。模糊性往往存在于确定性的外在形式中。就中诗英译而言,诗歌的情感和意境本身具有模糊性,诗歌的语言形式符合规则性。因此,译者介入的是诗歌的模糊性,介入的手段是诗歌语言形式的固定性。
谢天振[8]采用解构主义的观点,认为文学翻译没有定本或范本。其肯定了不同译本的存在,否定了文学翻译的终极意义。译本作为临时固定了作品的一种意义,是在不同的文化假设和解释选择基础上形成的。因此意义本身是多元的而非不变的。诗歌无法完美通过翻译再现,译者的介入使翻译成为可能,最终也导致终极意义的消失。译作只能是原作的译作的译作,可以无限接近原作,却永远达不到终极目标。
以杜甫诗《春望》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翻译为例。这两句诗描写的是国家破碎,山河依旧,城空人稀,草木繁密,背景壮阔,情感悲壮。通过国与山河之对称,城与人之对比,破与深之映照,突出人之无常与永恒时空的反差,尽藏孤寂荒凉感于破碎山河,凄然草木中。译诗中首先难处理的就是“国”与“山河”的翻译。七个译本中对“国”与“山河”的解读不同。中文中“国”相对于英文来说是个模糊概念,英文中有多个词可以表达相关意象。“country”偏重地理含义,“state”偏重政治含义,“nation”偏重人和文化含义。诗中“国”理解最为准确的应该是叶维廉的“the empire”。然而“the empire”是第三人称的解读,而“国”是诗人第一人称的感受,更多的是民族、人和文化的含义,中文中“国”字的使用,在诗作者所处的时代往往与人和族相关,如亡国灭种、国破家亡等,是一种朴素意义的认知和认同,而非政治意义或地理意义上的区分。故而,诗作者的国“the empire”在其本人眼中更多的应该是斯奈德诗中的“The nation”。诗中的国是唯一的国,译文中不定冠词的使用,使诗中情感虚化,缺乏实感,有泛论之嫌,与原文相去甚远。许译的“land”使“国”成为土地,含义发生改变。宇文所安译文中的“A kingdom”应该是对于诗中“国”的误读。诗中“山河”的翻译大多采用直译的方法。用“mountain”或“hill”代“山”,“river”或“stream”代“河”。原诗中“山河”含义复杂,两字颠倒即为“河山”。其形象的文化含义因中英语言的不可通约性而迥然不同。译文中无法再现“破”与“深”的反差,短暂与永恒的交叉也就无法显现。七个译文版本都是译者对原诗的解读,通过对诗歌模糊意境的介入,完成文本的转化。其中不同的解读,是七种不同的介入,由于介入主观因素的不同而不会成为范本,同样也不需要范本。它们都无法代替原诗,却也无法互相代替,都是原诗在新语言文化下的延伸。
诗歌翻译的缺省与补偿
诗歌翻译需要补偿的原因在于翻译中的意境缺省。正如罗切斯特所说“诗歌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9]诗歌为何物,或言之诗歌中的什么东西在翻译过程中丢失是研究诗歌翻译所必须解决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翻译都只是一种权宜之策,都只是对语言之间相异性的一种妥协”[10]。诗歌丢失的原因在于翻译行为的产生,或言之在翻译中原诗已经不存在,译作只能算成原诗的译作的译作,成为原作之新生。
诗歌经过翻译之后,既已丢失,则译诗不再为原诗,其原因就在于翻译中的语言缺省。其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翻译中基于可读性原则的源语丢失,即归化的过程。归化是产生缺省的根本原因,消除了归化即可消除诗歌翻译中的缺省。然而,归化和异化是一组相对的二元对立概念,其二者的界限是模糊的。故而,在翻译中都不可避免地同时应用归化和异化的两种策略。韦努蒂[11]认为“翻译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归化过程,期间异域文本被打上使本土特定群体易于理解的语言和文化价值的烙印”。任何翻译都要一定程度的归化,否则译文的可读性就要受到影响。绝对的异化就等于不翻译。即使原诗中的语言形式在译诗中完全保留,在译诗中其语言形式仍不具有原诗在源语中诗歌语言的唯一性。诗歌是唯一的,源于诗歌语言的唯一性。译诗为原诗的后续生命,其亲缘关系在于语言符号上的联系,而非内容上的联系。
诗歌翻译应该尽可能保存其原有的语言特点、诗歌特性和语言意象。译诗的意境缺省,应该在形式上最大化补偿,弥补因语言间的不可通约性造成的缺省。诗歌形式上的异化可以保持原诗歌在译入语文化下的异域特质,译诗的美学价值正体现在其异质性上。译诗的形式不应局限于本民族的诗歌形式,译诗的源语言形式可以借鉴为译入诗形式,译诗的形式与规范应借鉴源语言,故笔者认为诗人译诗,译诗为诗的前提是译而非诗;诗的前提是形式而非意境。译诗译的是语言而非意境,意境体现在语言中。以李白《送友人》前两句“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为例。叶维廉译为“Green mountains lie across the north wall,/White water winds the east city”[12];翟理斯译为“Where blue hills cross the northern sky,/Beyond the moat which grids the town”[3];庞德译为“Blue mountains to the north of the wall,/White river winding about them”[3];弗莱彻译为“Athwart the northern gate the green hills swell,/White water round the eastern city flows.”[3];宾纳译为“With a blue line of mountains north of the wall,/And east of the city a white curve of water”[3];许渊冲译为“Green mountain bar the northern sky;/White water grids the eastern town”[13]。
许译和翟译中对动词的翻译缺乏原诗的美感。宾纳和庞德的翻译强调画面的形象性,勾勒了风景线条,却失去了原诗的语言动作美感,在风格上与原诗相距较远。弗莱彻的翻译最符合英文诗歌的特点,采取五步抑扬格的形式。其翻译高明,却更像是用英文创作的中文景物诗。叶译最直接明了,形式上与原诗最接近,用异化的方法,再现原诗的动感美,保留了不同于英文诗歌的异质性。
结 语
古诗英译译法多样,即使我们强调某种理论或者译法也绝非为单一论题。笔者所强调意象的异化翻译方法也是相对概念。因为绝对的异化是不存在的。按照辜先生的看法,诗歌翻译研究必须坚持本体论的方法,以诗歌为研究现象。诗歌现象首先就是语言形式和语言内容的关系。译者在处理二者关系时,应首先考虑语言的异质性,异质的美感才是译诗的美学价值。语言形式上的异化补偿,可以减少翻译过程造成的意境缺省。而异化补偿不仅对文化异质性的传播影响深远,其本身对本土诗歌翻译的发展也具有重大意义
基金名称: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青年基金项目(项目号:413yj09):后现代主义维度下翻译“差异伦理”研究及应用。
参考文献:
[1]顾正阳.古诗词曲英译美学研究[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6:18.
[2]刘宓庆,章艳.翻译美学理论[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78-86,93.
[3]吕淑湘编.中诗英译比录[M].北京:中华书局, 2002:136,131,132,132,133.
[4]孙大雨.英译唐诗选[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69.
[5]崔永禄.文学翻译佳作对比赏析[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511,515.
[6]陈凌.翻译:中西诗性话语交融的家园[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7]易经.诗歌翻译活动的本质[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6(5):50-52.
[8]谢天振主编. 翻译研究新视野[M]. 青岛:青岛出版社, 2003:189-195.
[9] 对于罗切斯特是否说过此话,学术界尚有争议,曹明伦教授在文《翻译中失去的到底是什么?——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出处之考辨及其语境分析》认为是以讹传讹,没有直接证据说明罗切斯特说过此话。但间接证据却多次出现,“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在多个英文网页被引用。http://www.brainyquote.com/quotes/ quotes/r/robertfros101675.html;http://www.brainyquote.com/quotes/authors/r/ robert_frost_2.html;在Google 引擎搜索英文原文,出现多个网页,例如http://www.goodreads.com/author/quotes/7715.Robert_Frost;在学术文章中同样出现,例如:http://www.translationdirectory.com/articles/article1224.htm。罗切斯特语出可能性未见直接否定证据。
[10]曹明伦.英汉翻译实践与评析[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385,380.
[11]劳伦斯·韦努蒂.翻译与文化身份的塑造[A].许宝强,袁伟编.语言与翻译的政治[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1.
[12]Karewrench. Englishese in Ezra Pound[EB/OL]. http://ayjw.org/articles. php?id=690086. 2013-06-20.
[13]许渊冲译.中国古诗精品三百首[Z].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作者简介:
刘佳全(1980— ),男,满族,广东省中山人,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