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世强
队长首班在公社开完农业机械化现场会,急于想把这一振奋人心的喜讯告诉三婶。
三婶结婚前那可是上下川道出了名的俊女子,经常与邻村的首班在公社的大会小会上相遇。三婶身段苗条嗓子又好,常常在会前饭后,亮抓抓地唱起《兰花花》《走西口》,后生们一个个被撩拨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在众多后生火辣辣的叫好声中,首班的叫喊更起劲更卖力。首班时时处处表现出对三婶的好感和爱慕,但是,三婶却故意趾高气扬躲躲闪闪,对首班不理不睬,常常让首班热脸碰个冷沟蛋子。后来,首班听说三婶跟南沟里一个当兵的好上了,一气之下就和临近庄上的哑女成了亲。三婶与那个当兵的书信来往了好几年,后来那个当兵的提了干,找了个城里的姑娘做了婆姨,却把她一脚蹬了。在气头上的三婶当下就嫁给了城郊村里老实巴交且腿脚不灵便的三叔。
首班那时候像个没吃到一点鱼腥,却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身臊气的馋猫。后来时来运转当上了队长,当然能借着自己当队长的机会和威风,经常没明没黑地往三叔住的饲养场里跑。明眼人心里明镜似的,谁不晓得他和三婶明来暗往常勾搭。
首班那天急急忙忙赶回来,就是想把公社分配给队里缝纫机和钢磨的消息头一个悄悄告诉给三婶。
首班一回来,就站在井子湾把活路一五一十派了出去,社员们一个个拖拖拉拉上了山,他就趿拉着那双老布鞋急急火火爬上麦场前头的饲养场,公窑上挂着门栓子,就晓得三叔一准又钻在自家窑里睡大觉了,于是径直去了三叔家。
三叔正斜躺在炕前的铺盖卷上听收音机,他在听秦腔《红灯记》。看见队长首班挑帘进来,三叔一骨碌爬起来往炕栏下溜,两只脚在地上横竖瞎摸着胡穿鞋,一边冲首班说,听见是你老来了,可这戏正唱到红火处,李玉和叫那个鸠山狗日的抓起来了,嘿嘿,狗日的日本鬼子,都是驴日下的狗日下的王八蛋!
三婶正在后窑掌子那儿拾掇着石条上的坛坛罐罐,一块黑抹布在那几个黑瓷罐子上抹来擦去没个消停。听见首班回来了,在沟底井子湾那儿呐喊着派工,就催了几次懒洋洋躺在炕上听收音机的三叔快起来,三叔听得迷糊糊的就是不挪身子。这会儿见黑塔似的首班进来了,她敏捷地挑帘进了后面的小黑窑。等她在后面的小黑窑里胡乱整理了下沙蓬一样的头发,才酝酿出满脸的一堆笑从小黑窑里走出来,首班已经盘腿坐在炕栏上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锅子,她揭开红木箱子,从里面麻利地拿出一盒大前门烟,从中抽出一根递到首班的手里,笑咯咯地说,这几天你去公社开会不在家,书记根旺又叫你打发到水电站工地上出工去了,庄子上可就烂包了,谁管哩?谁也管不了谁,都成了没王的蜂了,这下你回来了,就有人管了!
首班说,那我成了“王”?
三婶忙说,在咱庄子上你就是“王”嘛!谁还能比得了你!
几个人都哈哈地笑起来。笑过后,三叔就从那烟盒里抽了一根,怯怯地瞅了眼三婶,说,我先去把牲灵都拴出来,今日天气好,给它们好好拾掇拾掇。
首班坐在炕栏上没动弹,看到的一切让他觉得好笑。不过,他还是拿起了庄子上说话最有权威的口气,直呼三叔的官名说,我说来生啊好好干,队里马上要买缝纫机和钢磨,到时候,你老婆踏缝纫机,你把钢磨给咱管上,喂牲灵是你的正事,照看钢磨是你的副业。咱们庄子上人手少,你又喂队里的牲灵,又管队上的钢磨,肯定有人会说闲话的,有人说就让他们说球去,反正队里给你喂牲灵记的是满工,照看钢磨就要按每天加工的分量记工,听说,周围别的生产队也有这样弄的,咱也这样弄。至于踏缝纫机么,首班扭头瞧了眼眼巴巴望着他的三婶,踏缝纫机,也按件数记工分,这样就都能多挣几个工分,而且还不用上山下洼晒太阳。
三叔和三婶听完首班的话,自然是千恩万谢,等那根烟把子终于烧上手指头了,三叔才撩起门帘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太阳老早就照在了坡下的土墙上,墙根下的粪场子周围就拴下了那几匹驴骡和那头老犍牛,都瞪着明晃晃的大眼睛看着三叔。三叔从坡下的水井里担来了水,倒在石槽里给它们饮,这时又握着扫把给它们打扫着身上的皮毛,嘴里还紧咬着牙关好像念念有词跟它们说着什么。三叔见大灰驴肚下突然伸出一根黑乎乎的长家伙,就狠狠地朝那驴鞭戳了两下,骂道:你伸出来顶个球,叫你驴日下的好好受着吧!你这个驴日下的。骂着骂着,就又朝那驴屁股蛋子上狠狠地抽了两扫把。
上院里的情形他当然比谁都清楚明白,他刚才这么一走,那两个驴日下的肯定就关上门弄开那事了。哼,这驴日下的婊子从打娃娃那时起,就跟首班眉来眼去地相好上了,只是后来叫那个当兵的给搅和的没成,要不,当初她俊眉亮眼的能跟了咱?如今,咱这么一走开,不就是明着腾开身子让人家弄哩么,不叫人家受活受活,清闲活儿能让咱干么?天天还是满工!
就在这时,生产的婆姨就呼哧呼哧从坡下爬上来了,见三叔正忙得起劲,就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哦,我说来生,瞧你倒为生产队的营生做得老来劲,又把老婆一个人藏在窑里弄球甚哩!哎呀,刚才明明瞧见队长首班来这儿啦,咋就不见个人呀!
三叔晓得生产家的是个是非嘴,一天到晚爱打听张家长李家短,于是就问,哎,我说生产家的,你是来找队长的,还是另外有啥事?三叔说着,故意用扫把在那驴鞭上戳了几下,那根黑乎乎的长家伙就蓦地疲软下来缩进了肚皮。
庄上人都晓得她叫桃子,就是不想把她叫成那个好吃好听好看的桃子,只叫生产家的,或干脆叫生产婆姨。偶尔开玩笑取乐时,才说生产家里出了一个烂桃子。三叔叫了生产家的,生产的婆姨见三叔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不再那样风风火火满世界瞎叫喊了,却压低声音说,我不是来寻首班的,我是来拉驴推磨的,窑里拌上了一笸箩黄玉米,想推下来好蒸馍给他吃,这些天生产的嘴唇焦烤得都是燎泡,早上到茅坑里屙屎一屙就是一顿饭的功夫还贵贱屙不下,你说么,吃糠咽菜的穷肚子,硬还要支撑一个拖家带口的穷光景,不给他改善改善,人要是倒了,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呀!人家的男人有人心疼哩,我家的就靠我心疼哩。我就是要给队长首班说说,派工时,也要因人而用哩,不然的话,受重苦的常是受重苦的,耍奸溜滑的就常走着轻路,这不把那受重苦的做球死了不成!反正还有件事要给队长首班说一说的,这回,听说公社分配下来了缝纫机和钢磨,我们家怎么说都得安排一个吧,不然就谁也别想弄!要说睡觉吗,我也会呀,叫他首班来呀!哼!生产家的愤愤地说完,拉上那头大灰驴走了。走到坡下还直刚刚地说,我晓得你们都是一姓的本家,哪像我们这些外姓人家什么事情上都要受气呀!
生产老婆说的那话,三叔自然都听得再清楚不过了。那年冬天在后沟里打坝时,是他和生产两个人自告奋勇上去排除哑炮的,谁能想到,他俩刚跑到跟前,那驴日下的就炸响了,三叔的半个屁股给炸没了,直到夜里跟老婆睡觉,老婆总是要抱着他的半个屁股说,你就像个没屁股的公狗。生产却是伤到了脸上,到如今还是皱皱巴巴黑一块紫一块的像个丑八怪。当初那桃子就像一朵才盛开的打碗碗花,却死皮赖脸非要嫁到城边边上的村子里给生产做婆姨。后来人们才晓得,那桃子一朵鲜花插到这泡烂牛粪上,就是因为桃子的肚子里早已怀上了一个过路油罐车司机的种,才迫不及待地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生产。想那生产的老子当初在红火热闹的延安做小买卖时给儿子起名叫生产,那也是想要叫儿子以后有出息的。可他做买卖最后赔了本钱跑回来,老婆一连又给他生了转战、解放和揍美三四个带把子的家伙,虽说都是有纪念意义的,可也都是要吃饭穿衣的。于是,生产的娘老子就回到庄子上入了农业社。庄上人好奇地问生产他大,你给儿子起名叫生产、转战、解放还倒都能理解,可为啥要给小儿子起名叫什么揍美,这就不好理解了。生产他大说,嘿嘿,人家都叫抗美、援朝的,我就叫他揍那些狗日的大鼻子的美帝国主义,把人家朝鲜侵害成个啥样子了。果然,前几个儿子都没按他大的意志施展什么才华和抱负,长大后,都窝在庄里上山下洼务了农,唯有这个小儿子一毕业就去西藏当了兵,如今都当上了军官带上了一营的兵,成了他们一家挂在口头上的骄傲和自豪。生产他们弟兄几个从头到脚就有穿戴不完的黄军装,遇到个什么大事小情的,总要把他们的军属身份挂在嘴边。看来这回在钢磨和缝纫机的分配上,也是不会省什么事的。难怪生产的婆姨刚才把话说得那么硬梆,瞧她那眉眼凶得——本来就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盏。
一会儿,三叔见生产家的石磨上绑上了大灰驴,那生产家的手里举着一个长棍子吆喝着那驴转着圈儿,还不住地朝这边张望。
没几天的工夫,庄子上要买缝纫机和钢磨这桩子事情就沸沸扬扬传开了。关于将来谁开钢磨,谁家踏缝纫机的谣言更是传得五花八门。
几天后,三婶就把生产老婆说的话又说给了队长首班听,首班听了这话,那脸色突然变得就像蹲在茅坑里屙屎一样难看。首班瞧了瞧三婶那扑闪不定的眉眼,像是把三婶和那生产婆姨作了个很快的对照和比较,然后,厚嘴唇吧嗒吧嗒了几下,才说,他生产家的没那门子可能,什么烂脏东西么,还尽想这些美事哩!
三婶听罢首班这话,扑到首班怀里,嘬地一下在他的胡子茬茬上亲了一口,说,你可不敢变了那花花心肠!
首班咬着她花瓣一样的嘴唇说,谁变了心谁是狗!
到了热天,队里就开始歇起了晌午。男女社员收了工,都疯了似的往自家的自留地里跑。晌午天晒得就像要着火,还都要钻在自留地里打掐南瓜,锄锄玉米红薯洋芋和那几颗谷子糜子,直到做完自留地里那些营生,才一个个扛起锄头握着草帽往回走。
首班从自家的自留地里下来,老远就瞧见生产家的坐在前沟上的杜梨树下扇着风,像在等他。他朝后沟里瞧了瞧,见后面再没有旁人,才大大方方走到跟前,问生产家的,哎,生产家的,这杜梨还不能吃,你不怕涩?
生产家的笑得咯咯的,我就爱吃这些带涩的东西,咋,不坐下歇歇脚?
首班说,不啦,老婆还等我回去吃那稀溜溜饭哩。
生产家的见首班只是那样说着却没再往前挪动脚步,就晓得首班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于是,生产家的又说,怕是还有人等你吃好东西吧,自己家里的稀溜溜饭有啥吃头,还是人家的香吧!
首班见生产家的阴阳怪气说着酸溜溜的风凉话,索性也就不走了,一扑踏坐在地上,一边吧嗒吧嗒抽起旱烟锅子,一边却慢悠悠地摸起土囊囊的脚片子。
生产家的见首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咯咯咯地笑了,说,我说首班大队长,这次队里买回来的缝纫机和钢磨,怎么说我们家肯定得有一个人要沾沾你的光哩,不然,我们这老军属的脸面往哪儿搁呀!反正就是这么个事情,就瞧你队长咋能把这碗水端平呢。成不成就是你一句话。生产家的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悄声说,你要是还能瞧上我这个烂桃子,趁这会儿山上没人,想舒展舒展你那老骨头,就上来吧……
那天前晌,生产家的就提了一筐子玉米棒子和两个大南瓜,爬上了首班家的阳硷畔,径直走进队长首班家的圆洞大门。生产家的提上南瓜玉米给首班家里去送礼的这档子事情,正好被蹲在沟口井子湾洗衣服的三婶看得清清楚楚。三婶想,生产家的这个烂桃子提着那么多的东西去首班家,肯定是为了队里买缝纫机和钢磨这事去的。她晓得首班今天一早就到红旗沟林场开现场会去了,首班不在家,她生产家的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会在首班那个哑巴老婆面前有什么作为。嘿嘿,人算不如天算,看你生产家的今天去了也是白去,顶个甚球事,我倒要在这里恭候着她,非要好好地气气这个贱货不成!
没过多长时间,生产家的就提着个空筐子从首班家的阳硷畔上下来了,走到沟底的平路上,嘴里咿咿呀呀哼着歌儿,还故意扭扭捏捏照着地上的影子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三婶突然从井子楞口那儿霍地站起来,故意放高声音说道,哎哟,还当是谁哩,原来是桃子大嫂,又去哪家啦!
生产家的着实吓了一跳,见是来生家的一个人在这儿洗衣服哩,却还用那样酸溜溜的口气奚落她,便回敬道,哟,原来是你在这儿洗衣服呢,是给自家洗,还是给旁的什么人洗呀!
生产家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三婶给冲恼了。三婶就指着生产家的说,你这话是啥意思?看来你常给别人洗衣服洗惯了才这样说!怕是还要给人家送东西么。
生产家的一听这话,撂下筐子双手叉腰就厉声叫喊到,谁送了谁送了?你瞧见我给谁送了?
三婶也把声音放高,叫喊道,谁送了谁晓得哩。
生产家的说,谁送了,当然谁自然晓得哩,怕是不光送东西,还恐怕给人家白白送人哩!
三婶说,你把话说干净点儿,谁白送人了谁白送人了?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娘今天就饶不了你!
两个人这就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一个站在井子湾上头跳着骂,一个站在井子口那儿挥舞着手臂指着对方骂。两个人越骂声越大,越骂话越难听,把正在打麦场上打豌豆的社员都吸引到麦场边上瞧热闹,井子湾跟前几家院子里的人听见了,也都扒在墙头或站在硷畔上朝这儿瞧。
两个女人见周围站下了黑压压瞧热闹的人,反倒骂着骂着就相互揭起了短。
三婶说,你没结婚就挺上个大肚子来给人家生产讹哩,谁晓得是个野种还是个杂种!哼。
生产家的听到三婶就连这样恶毒的话都当众骂了出来,便挽起两个袖子就要跳下去玩命,嘴里还锐声斥骂道,别把自己说得像是个好娘娘送下的,你结婚前不也跟那个当兵的小子好得死去活来的,后来还不是又跟多少个野男人明铺暗盖?瞧老娘今天不扯烂你的茅粪口!说着就跳下去,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
等到三叔和麦场上闻讯跑下来的社员一齐把撕打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四溅的两个人拉开,这场井子湾混战才告结束。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似乎才刚刚开了个头。这天晚上,转战从地里回来,得知了此事,便饭也没顾上吃,就去解放家,叫上解放去了大哥生产的家。弟兄两个进到大哥生产的老窑里,瞧见大哥生产窝在下炕角那儿靠在铺盖上一口一口抽着旱烟。嫂子则坐在灶火圪崂那儿,一边挽起裤腿子搓着麻绳,一边呸呸呸地朝那腿把子上吐着口水,间或还咒骂几句那个婊子养下的不得好死之类的狠话。忽见转战、解放两个小兄弟来了,她便缠了麻绳起来招呼。
转战瞧见这番情景,心里着实可怜起他们这个老实巴交的大哥来。大哥因为受家庭成分的影响,连高中都没上成,从小就在农业社里劳动受苦,那年又叫那个驴日的哑炮炸成这个样子,差点连老婆也闹不下了,多亏这个嫂子嫁了过来,把一个烂包的穷家操持成这么个样子,可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情,他瞧着大哥眉毛那儿挽成的愁疙瘩,心里就立马泛起一股酸楚来。他看到这里,气愤地说,不行的话,就把那个狗娘养的拉到公社里,看到底有没有人管!
解放也把烟锅子在炕栏上叮叮当当敲了几下,说,反正,这回不能便宜了那龟孙子!
生产家的见两个小兄弟来给她鼓劲打气,一副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样儿,心里顿觉宽慰和高兴。她给两个小兄弟一人倒了一碗熬锅水,挥舞着拳头说,反正,我想这回是不能便宜了那个烂婊子,非要把缝纫机或者是那个什么钢磨抢到咱们手里不可。
直到这时,大哥生产才慢腾腾地摆了摆粗糙的手说,别啦别啦,都是一庄一院的,早不见晚见的,地头还都连着地头呢,何必把事情闹到那么不可收拾的地步。退一步人自宽呐,就此罢了吧,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谈这事了!
转战和解放见大哥平时话虽不多,可说的这几句却都在理上,于是也就不说甚话了。
可是嫂子却好像不能接受生产的这个意见,她把手掌在炕栏上敲打得啪啪响,依然不依不饶地说,反正我是咽不下去这口气,我明天就去公社,找找那个王副书记。我就不信,王副书记的儿子在咱揍美的部队上当着兵哩,他不论咋也要为我们说句话。即便告不倒这些龟孙子,也要好好臭臭他们,哼!
次日天刚麻麻亮,生产家的就从解放家里借了辆浑身缠着花塑料条儿的半旧不新的自行车,后座上满满载着一大筐子南瓜和玉米棒子,去了公社。
等到第二天饭时,王副书记就骑着公家的自行车来到庄子上。王副书记手握着自行车车把,站在井子湾那儿朝阳硷畔上呐喊了几声,就听有人说首班到后山上割麦去了。王副书记就把自行车靠在道旁的老柳树上,两手握成喇叭状,朝半山腰上一个送饭的婆姨呐喊道,喂,那是个谁哩,请把队长首班叫回来!
对面山上的送饭婆姨长长地答应了一声,王副书记就放心地推起自行车上了饲养场。到了这个时候,队里的牲口闲了下来,那些牲口不做耕地驮粪拉运这些活儿了,除了庄户人家里要绑去推磨压碾,大多数时间就是卧着干吃料长膘,皮毛都变得滑溜溜光油油的,谁瞧了都觉得顺眼。
王副书记上到饲养场,瞧见三叔正在给牲灵们打扫着身上的皮毛,就背着手在公窑里和几个牲口圈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走到那几头牲口周围,瞧见牲灵们都温顺地让三叔给它们梳理着皮毛,一个个都长得皮毛光滑、肥实健壮,便乐呵呵地对三叔说,嘿,这些牲口喂养得不错呀!
三叔瞧见上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就是没敢打问个什么,见是瞧了一阵这几头牲灵,还以为就是县里来下乡的一般干部,就颇有几分得意地说,瞧你也是个懂得牲灵的老把式,不是在你跟前胡吹牛哩,要喂养个好牲灵,起五更睡半夜,草要喂得勤,料要上得足,圈要打扫得干净,饮水出圈起粪晒太阳还不能做太重的活儿,反正一句话,四邻八乡要寻像我这样的人,还是不好寻啊!来来来,进窑坐吧!三叔说着就撂下扫把,一瘸一拐走到公窑门口,把门帘撩起让王副书记进来。
王副书记就不客气地走进公窑里,瞧见门前的一盘大炕上堆放着几麻包牲口料和驴骡的笼头圈套,粉刷得白生生的墙壁上挂着几个玻璃镜框奖状,还贴着几张《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的剧照,就背着手细心瞧起这几张画来。工夫不大,三叔就从隔壁的自家窑里拿过来一盒带锡纸的大前门烟让客人抽,自己却又一瘸一拐跑去拿喝水的茶缸。就在这时候,听见首班扑踏扑踏从麦场上面的老槐树那边走过来了。
首班进到公窑里,就闭上门,与王副书记悄悄拉谈了一顿饭的工夫,直到那日头直戳戳立在了天的当中,三婶下地回来已经擀好了一疙瘩杂面叶儿,他们才吱呀一声开门出来,瞧见两个人明显有过争执或争吵之后的样子,至于争执争吵过什么话或什么事,外人就不晓得了,只是瞧见他们拉谈得不太拢,表情上些许挂着的那一丝微笑也是假装出来的。不过最后在三叔家里吃了三婶擀的薄杂面叶儿,两个人倒是吃得赞不绝口,连声说好。临出门时,王副书记还夸赞着三婶擀面的手艺就是不一般,说有机会他还要再来吃上一碗的。走到饲养场的坡下,首班才悄悄告诉王副书记,今天给咱们做擀杂面的婆姨,就是跟那个生产家的婆姨吵架骂仗的女人。
王副书记听罢,只是愣愣地喔了一声就再也没说个甚话,然后骑上车子走了。
这几天,收割回来的麦子像座山似的堆满了半个打谷场,这天早上几个人就铺满了一场的麦子,准备晌午天正红的时候开始碾打。到了饭时,几个老农见风向由东转向了东南,天边也飘过来一些灰塌塌的浮云,就招呼首班趁早赶紧把场上的麦子打了,不然的话万一再遇上个雨天,这一场麦子可就要淋雨了啊!
首班仰头瞧了一阵天,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是轻蔑地朝那几个蹲着抽旱烟锅子的老家伙瞄了一眼,迟迟疑疑不甚情愿地说,那就喊叫人开始吧!
三叔就拉了那头老犍牛上了场,几个人给那老犍牛套上了碌碡,吆喝着开始在麦场上转起了圈儿。等那石碌碡碾过了一遍,社员们才开始举着木链耞用人工打。
到了晌午,打麦场上的两排人齐刷刷地用木链耞拍打着地上的麦子,气势很宏大,声音也很嘹亮,仿佛地动山摇,似乎震得后沟和环沟里都有了回音。几轮子打过了,几个老农就手迟脚慢地拿着木叉子开始往过翻动地上的麦秸子。其他人就坐在场外的老椿树下抽烟纳凉。
首班瞧见大伙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地直叫唤,于是,就朝东阳山上照看香瓜的解放呐喊道,给咱摘下来一筐子香瓜,叫社员们今天就尝尝他娘的那个鲜!
就在大伙都吃喝得正起劲儿的时候,突然,从南边就厚棱棱涌上来一疙瘩黑云,众人见到这阵势,就慌忙开始叫喊着往麦场中央堆麦子,几个人跑去仓库里寻帆布。就在这当儿,一股黄风就遮天蔽日地刮过来,狂风过后,大雨就瓢泼似的哗地下起来了。几个人水雀儿似的抬来了帆布,把堆得小山似的麦堆子盖起来。众人慌忙收拾起家具,一窝蜂地往那麦场上面的公窑里跑。只有生产和转战弟兄两个顶着簸箕滑溜溜跑回了家,其他人都跑到公窑里躲起了雨。
三婶端来了一盆子清水叫大伙擦洗身上的泥水子,三叔还拿过来一盒纸烟和一瓶没开盖的烧酒,给大家伙一人散了一根烟,还拧开酒瓶子让大伙挨着轮流喝。有人搬来了小炕桌,放到炕中央,酒瓶子就戳到那炕桌上,只几个来回,一瓶子烧酒就给喝光了。有人就叫三叔,有人就叫三哥,还有年纪稍大的就叫来生的名字再去寻酒,众人就乱嚷嚷着再来一瓶!
三叔说,没了。
众人就叫喊道,没了再去买!
首班说,行了行了,喝点儿暖暖身子就行了,你们还非要喝醉不成!
众人就起哄似的嚷嚷道,不行,今天你队长也说了没用,好容易老天爷都给我们放了假,我们不好好过过天阴,不把你灌醉就决不罢休!
于是,有人便开始在湿溻溻的身上翻搅着往出掏钱。这个两毛,那个三毛,一会儿的工夫就凑了几块钱,打发人去二三里开外的城里买酒买扑克。
等出去买酒的人顶着烂麻包冒着老雨买回来几瓶子烧酒和一副扑克牌,天已经黑了下来。三婶就炒了一大盆子粉条洋芋丝端了过来,一窑人就吆五喝六地划起了拳。这伙人烟熏火燎吵吵嚷嚷直闹腾到半夜才收了场。众人把喝得醉醺醺的首班抬回了家,这时候雨就住了。
第二天,庄子上就有了风言风语,说队长首班昨夜在公窑里喝酒时出去尿过几次,有人就瞧见首班偷偷溜进三叔的窑里,与三婶抱着亲嘴摸那大奶子哩。
也许是谣传,也许是有人故意放出流言蜚语来诋毁队长首班的名誉。对于这样的谣传和流言蜚语,三婶没在意,队长首班也根本没在意,那队长的又聋又哑的老婆就更不会在意了,那么,要在意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的三叔啊!
过了几天,首班和三叔就套上骡子从城里的农技站拉回来了钢磨,安装在三叔家隔壁的那眼空窑里。庄子上的男女老少都来抢着瞧稀罕。有人就阴阳怪气地拍着三叔的肩膀故意高声说,哎呀,来生啊,你成了队上的大红人了,又是喂牲口,又是管电工,又是照看这个铁家伙,你是三管齐下,你是个全才呀!众人就附和着起哄。
但是,踏缝纫机的事依然没个交代,庄子上的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瞧结果。生产家里的人也在等着瞧首班咋样定夺这事情。三叔和三婶也在巴望着首班再能像平素那样圪蹴在老槐树底下吆喝着派工,可就是连着几天没了队长首班这家伙的影儿。天倒一天热似一天,可这个首班就像热得蒸发了一般,没了一点儿音讯。
这天是个好天气,三叔从环沟的背洼上割来了一捆子苜蓿,背回来就撂在公窑院子里跟三婶咔嚓咔嚓铡起来,就在这时候,首班终于穿着新崭崭的白短袖衫黄军用裤子,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明灿灿的手表来到公窑里。周围瞧见的人就跑来瞧稀罕。首班见三叔他们都用诧异的眼神瞧着自己,就哈哈笑得眉飞色舞,说,这几天,去人家黄河那头的大寨参观了几天,就是不一样吗,人家那是个啥,都快成机械化了,瞧咱们是个啥?还刀耕火种肩挑背扛受着黑死苦,还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这是个啥吗,这真他妈的是个球!
关于村子里踏缝纫机的事情,首班最后还是把三婶叫到窑里说,就叫生产家的先做去吧,三婶一听这话当下就变了脸,牙咬得嘎嘣嘣响,但她当着首班的面什么也没说,两行泪水不由得扑簌簌流了下来。首班说是为了照顾生产家的生活,这碗水端不平不行呀!其实谁都瞧见这些天,首班罗圈腿上穿了一条新崭崭的黄军用裤子,脚上也换下了那双船一样的老布鞋,蹬上了一双黄胶鞋,还用说吗?首班见三婶委屈的神色,就像乖哄猴娃娃那样悄悄对三婶说,谁不晓得那个桃子做不成什么衣裳的,先叫她的心热上几天,等你把队里东阳山上的那几亩香瓜卖完后,再做调整也不迟。再说了,去城里给队里卖香瓜,那是多少人眼热的差事呀!
三婶狠狠地说,你……也把……桃子那个了?
首班梗着脖子说,你看你,尽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