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麦克尤恩(1948— )是当代英国文坛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1975)甫一出道,便引起轰动,并获得次年的毛姆文学奖。“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随着岁月的积淀与笔锋的成熟,麦克尤恩笔耕不辍,在此后的创作中佳作频出。迄今为止,他已经出版了十余部既畅销又深受好评的小说,并荣获包括布克文学奖、惠特布莱德奖在内的多种奖项。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既是麦克尤恩的处女作,也是他早期“震荡文学”的代表作。该小说集由八部精致的短篇组成,分别描绘了挣扎于现代社会中被形形色色的欲望所折磨和扭曲的灵魂。其题材涉及乱伦、自闭、谋杀、残暴、异装癖、恋童癖等。因该作品具有麦克尤恩早期创作的鲜明特色,所以他在斩获毛姆文学奖的同时,又被人们冠以“恐怖伊恩”的称号。《立体几何》便是其中的第一篇,它以新颖独特的叙事手法,讲述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故事。下面笔者就以《立体几何》为蓝本,分析其中的两性关系和创作特色。
两性关系的疏离
《立体几何》一开篇就充分展现了作者的想象魔力。小说讲述了男主人公的曾祖父在其朋友M的陪同下参加了一个名为“异趣珍宝”的拍卖会。在拍卖会上,曾祖父拍下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由此奠定了小说惊悚、怪异、诙谐的基调。接着,小说由一条主线和两条副线次第展开。一条主线讲述了男主人公,即叙事者“我”,在妻子梅茜的不断影响下研究曾祖父的日记,在最终参透和揭开曾祖父使其朋友M消失的办法后,“我”依照此法使妻子消失。两条副线并行不悖,一条讲述了苏格兰数学家大卫·亨特在一次国际数学研讨会上宣讲了自己关于“无表面平面”的理论,引发争议。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他竟然身体力行,让自己消失。另一条副线讲述了男主人公的曾祖父偶然获取了亨特的手稿,在潜心研究并参透其图示后,拿朋友M做实验,并导致M在实验中消失。主线与副线次第展开,又相互嵌合,结构整齐划一,恰到好处,通篇小说没有多余冗赘的成分。
从全文语境分析,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我”应是一名性功能障碍者,而这一生理缺陷应是遗传自他的曾祖父。曾祖父的婚姻可谓“无性婚姻”,一生性交不超过十次,并且都发生在与妻子结婚的头一年内。同时,他居然还用数学方法证明了性交姿势不可能大于素数17。另外一个证据就是曾祖父不惜高价购买了死去的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把它作为精神支柱,并对其珍爱有加。之所以曾祖父会将已死之人的阳具视为珍宝,就是因为他本人存在性功能障碍。而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我”,为了逃避令人窒息的婚姻生活,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到研究、整理曾祖父留下的四十五卷日记之中。此外,他还将这樽十二英寸高、盛放着尼科尔斯船长阳具的玻璃樽摆放在自己书房的书桌上,每日观瞻,这暗示出他与其曾祖父具有相似的心理。表面上,他们将全部精力都致力于数学研究之上,其实是以此来逃避和掩盖自己性无能的现实。麦克尤恩用风趣、幽默的文字,描述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曾经“周游”过的地方:开普敦、波士顿、耶路撒冷…… 还有与它亲密接触过的事物:“尼科尔斯船长摸索的双手,年轻的姑娘以及色衰娼妓们湿滑的阴道……”[1]
作为家里的女主人,梅茜一直嫉妒“我”埋头整理曾祖父四十五卷日记的精力和热情。与男主人公形成鲜明对比,梅茜的生活慵懒而闲散。她不上班,整日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看有关心理与超验方面的书,而且几乎每晚都做噩梦。噩梦的场景每每相似,就是坐在飞机上的梅茜正飞跃一片荒漠,从飞机上,她看到成千上万的婴儿堆在一起,他们都光着身子,彼此倾轧,一直延伸至地平线,而燃料眼看就要用完了,却无处降落……
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梦境与现实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精神心理学家弗洛伊德(1856-1939)认为:做梦的过程就是放松理性、发挥本能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受到压抑的精神得以松弛,被钳制的本能得以补偿,欲望得到变相的满足。梅茜关于婴儿的噩梦恰巧暗示出:她与男主人公的性生活并不如意。男主人公不能满足她的性欲求,而在她的潜意识中,她非常希望能够与男主人公共同孕育一个婴儿,拥有自己的子嗣。
两性关系的冲突
既然男主人公“我”是一名性功能障碍者,而女主人公梅茜又是一个拥有正常欲求的女人,那么精神上的格格不入必然演化成为肢体上的暴力冲突。在小说中,“争抢盥洗室事件”导致了我和梅茜关系的急剧恶化,而“砸碎玻璃樽事件”终于成为促使我使用“终极手段”—— 将梅茜消失(谋杀)——的直接诱因。
1.争抢盥洗室事件
一天晚上,梅茜来月经,需要使用盥洗室,而“我”只顾坐在盥洗室里写东西。因为怕错失灵感,所以“我”一直没有理会在门外叫喊的梅茜。待“我”写完,打开门时,忍无可忍的梅茜用一只鞋,猛砸“我”的头部。“我”躲闪不及,耳朵上划了一道口子。待梅茜使用盥洗室时,“我”一声不吭地等在盥洗室门外,伺机报复。果然,她刚一出来,“我”便用鞋击中了她的头顶。
麦克尤恩寥寥几笔,便勾画出一段疏离而冷漠的两性关系。在“来月经”这一特殊的生理时期,女主人公本需要男主人公加倍的关爱与呵护,然而男主人公却因为害怕丢失灵感,置女主人公的状况和感受于不顾,占着盥洗室而不用盥洗室,这充分体现出他自私、冷漠的一面。而女主人公解决事态的方法也过于极端,这必然会导致夫妻间矛盾的愈演愈烈。
在叙述过程中,麦克尤恩并没有刻意描述两人大呼小叫的吵架场景,而是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叙述者。他平静、从容不迫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述说了一个看似轻松、实则沉重的冲突事件,其效果却令人震撼,在读者内心深处激起了极大的波澜。这便是作者“零度写作”的创作特色:叙述者并无情感的介入和掺杂,只是像一架摄像机一样,记录并播放一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读者则具有更多的想象空间,从而成为小说的解读者、想象者和创造者。
2.砸碎玻璃樽事件
一方面,随着对曾祖父日记的深入研究,“我”逐渐参透了曾祖父使其朋友M消失的谜底。另一方面,妻子梅茜作为一个有正常欲求的女人,始终没有放弃与“我”亲热的机会,而“我”只能在搪塞和不满中尽量压制自己的怒火,直至“砸碎玻璃樽事件”的发生,“我”的内心终于发生了质的变化。
一天晚上,梅茜直言不讳地央求与“我”做爱。而“我”对梅茜却毫无欲念,唯一的希望就是继续钻研曾祖父的日记。于是,我找出理由搪塞。梅茜在静默中陡然充满了恶意,她伸手操起桌上盛有尼科尔斯船长阳具的玻璃樽,砸向了桌前的墙壁。玻璃四溅,玻璃樽里面的阳具滚落在一边。一件“异趣珍宝”如今变得不堪入目。
一直被男主人公视若珍宝的盛有尼科尔斯船长阳具的玻璃樽,就这样在一瞬间被梅茜砸碎了。它的破碎意味着“我”的精神支柱的轰然倒塌,这令我怒火中烧。然而在表面上,“我”并没有马上发作。“我动手收拾残局:把碎玻璃扫起来,把福尔马林拖掉,把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用报纸包起来,拎到花园里,埋在天竺葵之下。然而,在“我”的潜意识中,这件事已经让“我”忍无可忍,于是“我”暗下决心,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都要将梅茜从“我”的世界中删除。
两性关系的完结
但梅茜并不知晓“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她作为实验品。在与她假意和好之后,我们二人共进晚餐。“我”跟她讲述了M与曾祖父关于做爱“后入式”的讨论,情欲的气氛荡漾在我们二人之间。接着,我们一同散步、回家,趁梅茜洗澡之际,“我”又到书房再次浏览日记,巩固细节,以确保万无一失。此时,老道的麦克尤恩为了烘托气氛,还不忘描述温暖而舒适的卧室,结婚第一年我亲手定做的床,梅茜做的浓烈的深蓝色的床单和枕套以及从一顶老式手工羊皮灯罩里透出的灯光。
在情意绵绵的氛围中,“我”与梅茜共同演示第十八种性交的姿势。读者原以为男女主人公一定会上演一出云雨好戏,然而,随着我小心翼翼地将梅茜的头和腿伸入臂环,相互对穿,女主人公就像袜子一样翻卷起来。随着女主人公发出的悲号,深蓝色的床单上就只剩下了她追问的回声。男主人公终于成功地实施了自己的阴谋,小心翼翼地将女主人公变成了“无表面的平面”。
在《立体几何》这部短篇小说中,通过描写男女主人公疏离、异化的两性关系,麦克尤恩深刻揭示了以他们为代表的人的病态、扭曲的心理状态和信仰缺失的精神状态。随着物质文明的高速膨胀,人类的精神文明变得极度空虚,人在精神上更加惶恐不安、无所适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极度冷漠和疏离。在麦克尤恩的笔下,男性和女性的正常情感被完全颠覆,无论是小说结尾处的“毛骨悚然”,还是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冷幽默”,都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索空间。
结 语
在《立体几何》中,麦克尤恩的一个重要创作特色就是“零度写作”。所谓“零度写作”,是指不带主观情感的客观、精确的描写。比如在遣词造句上,多用科学术语,少用富有感情色彩的词;多用朴实的字眼,少用带有夸张色彩的形容词。这样一来,阅读之于读者,就不是消极的,而成了积极的活动。读者可以展开一系列的思考,生产新信息,建构新思维结构,使自己的创造与作者的创作达到统一。
例如,麦克尤恩并没有在小说一开篇就点明自己要讲述的是一桩男主人谋杀女主人的案件,也没有留下些许蛛丝马迹。随着情节的深入开展,读者逐渐了解了男主人公的作案动机、作案心理及作案过程,在小说结尾,读者除了惊愕,还有无限的唏嘘和回味。这种让读者积极参与、细心推敲、重新构造,直到小说终了,才真相大白的创作艺术,被称为“零度写作”。正是通过这种感情零度的语言介入,才颠覆了以往小说传统的叙事原则,从而完成了对传统小说艺术的变革和重建。
对两性关系的探索始终是麦克尤恩的重要研究课题,“在麦克尤恩所有的作品中,两性关系问题是他伦理关系表述的核心所在”[2]。的确,麦克尤恩在其后的许多作品中都深入、细致地探究了关于两性关系的伦理问题。例如,在小说《爱无可忍》(1997)中,一场突发的热气球事件,使一对本来相亲相爱、相互笃信的小夫妻陷入了互不交流、互不信任的境地,最终导致了二人关系的破裂;在小说《在切瑟尔海滩上》(2007)中,一对来自不同阶层的小夫妻,由于在新婚之夜无法跨越其背景的差异而真正结合,在历经为期八个小时的婚姻生活之后,最终劳燕分飞。总之,麦克尤恩以别开生面、富有创新精神的作品令评论界刮目相看。虽然在他的小说中多有暴力、扭曲和变态的人物,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对于美好、和谐的两性关系,麦克尤恩依然寄予了深切的期望。《立体几何》引发了人们对于如何改善两性关系问题的无限思索,而这也正是这部短篇小说能够震撼读者的奥妙所在。
基金项目:本文由天津市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伊恩·麦克尤恩小说创作研究”(项目编号:20132232)资助。
参考文献:
[1][英]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M].潘帕译.江苏: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16.
[2] Wells, Lynn. Ian McEwan [M]. United States: Palgrave macmillan, 2010:13.
作者简介:
陈淑仪(1979— ),女,满族,河北承德人,英语语言文学硕士,中国民航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