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乃荣
沪剧是伴随上海都市化进程而生长、成熟、繁荣起来的唯一的本地剧种。上海开埠前,它只是一种乡村田头的山歌;上海开埠后,沪剧开始了一段海纳百川、中西融合的辉煌历程,从创始到成熟,最终成了上海国际大都市的一张文化艺术名片。
一
早期的沪剧,由于没有许多的积淀,也就没有太多的负担,于是非常乐于、勇于和善于借鉴和采用其他剧种的演出手法。上海的开埠、移民和各地方剧种的进入,使沪剧获得了吸收营养、壮大自身的最好机会——比如大量演出苏滩的剧目,比如大量借用江浙等地的民谣,一举成为吸收江南民间曲调并加以改造最多的剧种。从上世纪20年代后期始,沪剧大量改编中外名作,如《家》、《雷雨》、《日出》、《秋海棠》、《为奴隶的母亲》、《石榴裙下》、《蝴蝶夫人》、《茶花女》、《断线风筝》等,在提升剧种文化品位的同时,也起到了文化普及的效用。其中有的改编十分成功,如《魂断蓝桥》、《少奶奶的扇子》、《铁汉娇娃》等,可谓真正做到了中外名著的地域化和时尚化。沪剧又成功地采用了西方话剧形式表演,特别是在30年代后采用了大台布景和分幕分场演出,开创性地推出中西融合的“西装旗袍戏”,打造出一种属于上海的都市歌剧。
早期的沪剧,由于诞生于沪郊田间,能具体生动地表现农村生活百态,具有质朴、亲和、自然的特征。其中,对反映清末民初农村青年男女追求爱情自由的戏,是早期沪剧最有神采的地方。从上世纪20年代后期开始,进入市区的沪剧大量且迅速地反映城市生活,产生大量佳作,如《杨乃武与小白菜》、《陆根荣与黄慧如》、《恨海难填》、《叛逆的女性》、《女单帮》、《妓女泪》、《镀金少爷》、《碧落黄泉》等,生动而及时地再现了近现代城市民众的生活及喜怒哀乐,可谓真正做到了现实生活的艺术化。新中国成立后,沪剧贴近生活、讴歌时代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率先排演了根据赵树理小说《登记》改编的现代剧《罗汉钱》。此后无论在现代戏还是新编历史剧中,沪剧都走在了先行之列,如《白毛女》、《黄浦怒潮》、《母亲》、《鸡毛飞上天》、《星星之火》、《甲午海战》、《红灯记》、《芦荡火种》、《第二次握手》、《小巷之花》、《昨夜情》等,创作演出都很成功。沪剧的唱腔也长于叙事,灵活而又清新,同样非常利于现实生活的表现。沪剧的语言总是那么朴实大方,沪剧的曲调总能与情节紧密结合,将上海话的细腻、软熟、婉转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因此,上海大街小巷到处传诵著名沪剧唱段的情形,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海派文化宽容、自由、竞争的大氛围里,沪剧白手起家、紧握机遇,实现了突飞猛进的壮大和发展。从其思想、艺术和市场的成功看,沪剧成功地把握了上海都市社会思想活跃、社会前卫、商业发达的特点和潮流,实现了与上海发展的基本同步。到上世纪40年代,沪剧达到成熟的顶峰,能够通过编演中华名著、反映社会现实,特别是通过一幕幕曲折情爱、悲欢离合的故事,将人间世态特别是下层群体的思想情感充分地展现出来,显现独特的美感与鲜明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
二
沪剧不但演员阵营庞大,流派纷呈,而且传承有序、常葆活力青春。沪剧的第一代演员直到上世纪40年代仍在舞台演唱,而在上世纪40年代成名的演员在建国后、改革开放后还在挑梁,几代人都留下了众多经典剧目和精彩唱段,并在民间广为流传。笔者手中一份1951年5月20日出版的《沪剧周刊》(第263期),头条新闻是“沪剧学习委员会举行成立大会,一千多位沪剧工作者投入……学习”。大量人才从事沪剧,喻示着地域文化、海派文化的兴旺发达,意味着艺术的提高、观众的需要、市场的繁荣。
沪剧使上海有了代表自己独特形象的戏剧剧种。与其他外来的剧种不同,沪剧作出了大量特色鲜明、功效卓著的创新,表现了上海这座城市各方面的特点及精气神,参与了上海都市文化的构建。在翻天覆地的上海社会大变迁中,沪剧找准了定位,吸收了养料,迅速成长为一个重当代轻古代、重兼容不封闭、重创新勇放弃、重民俗轻高雅、重民间轻贵族、重方言轻规范、重借鉴轻固守、重融和不自闭、重经济轻繁琐、重现实少修饰的剧种。这是符合上海城市与上海市民特性的。上世纪初曾有文化先驱者批判旧剧,主张“旧戏改良”、“新戏创造”,后来他们应该地高兴看到,沪剧不但成功实现了他们的理想,而且跨过了中西文化的鸿沟,向现代都市文化大步迈进,其中蕴含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精神,为上海都市文化的繁荣提供了样本。因此,沪剧折射着上海都市化的进程,伴随着海派文化从成形走向成熟。沪剧是属于上海文化、也是属于世界文化的一笔宝贵财富,从这笔财富中可以看到上海人见多识广的视野,拿来主义的智慧。沪剧将各种有用的多元的文化艺术基因,灌注到中华民族传统道德的弘扬里,包括人生理想,幸福追求,成为大都市人群的艺术享受和精神滋养。
三
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沪剧在经济社会转型、都市文化生态环境的巨大变化中急剧衰落,遭遇了全面的危机。
首先是演出票价高涨,将大批爱看戏、低收入市民拒之门外。在剧场方面,上海从上世纪初开始就自然形成了多元化、多层次的剧场分布环境,市中心剧场密布,当年南京西路跑马厅周围属于高档文化消费区域,南京东路居于其次;平头百姓则可去“大世界”游乐场娱乐,那里的门票很便宜;若想少花钱甚至不花钱,可去城隍庙及其周边星罗棋布的演艺场所。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强调文艺为工农群众服务,除保持剧场的低收费外,还在劳动人民聚居区建起大量文化场所供戏曲剧团演出。根据记录,当年的一张戏票大约只要2角钱,只占工薪阶层月收入(27元)的0.74%。此外,在制作方面,票价的高涨与演出的“大制作”有必然的关系。过去沪剧演出虽也有较高的成本和较大的制作,但那都是以演出数量、市场票房为保障的,与现在只能演几场、送票都不会有人去看的“献礼作品”、“评奖作品”不可同日而语,后者是丧失群众欣赏基础的“贵族文化”、“庙堂文化”,并非海派大众文化。endprint
其次是文艺体制僵化,使沪剧原有的创作演出活力逐渐降低。沪剧自从登入国营“大雅之堂”后,其快速、灵活、多样的特点逐渐消逝,逐渐显得木讷、迟钝起来,其背后成因是体制的弊端。演员工资旱涝保收,缺乏更大的积极性去挣钱,创作演出的内容与百姓的现实生活、思想情感发生脱离。同时,对艺术教育作用的片面理解,使剧作不贴地气、缺少人气,许多唱词空洞、说教,不再“善解人情”、“善表人意”。更令人失望的情形是回避了当代的现实矛盾,远离了社会关注的焦点,也就不能呈现出应有的思想深度、表达足够的人文关怀。创作环境不宽容,写这个太敏感,演那个也不安全,于是造成时代精神、人文关怀的缺失,这样的演出自然吸引不了观众。另外,沪剧原本的“幕表戏”表演形式被彻底取消,代之以事先写好剧本、再配唱腔和演员的做法。这对演出的规范性确有好处,但原有的将唱腔与方言自然结合的优势不再,经常发生唱腔与唱词声调游离的情况,使人听不懂;更重要的是削弱了演员的创作表演能力,导致流派克隆盛行、缺乏个性创造,艺术裹足不前。
其三是观演后继乏人,使沪剧的创演人才和观众基础消减。从上世纪90年代初始,上海的幼儿园、中小学生被规定,即使在下课后也不准说上海话。要知道童年与少年是学习语言的最佳阶段,学生们不能在交际中学会上海话,不能养成说上海话的习惯,自然不会关注说唱上海话的沪剧了。沪剧吸引不了观众,也就失去了从业人员的后继。业内人员趋于老化,而有才华的人才不愿进来受苦。好剧本难觅,好演员难觅,好编曲难觅……于是,以往一年中出现十几个新戏、一台戏中出现好几个新人的沪剧文化生态,再无踪影。
可以认为,沪剧无法成功完成当代转型,与历史未能接续其语言文脉、人才文脉、剧目文脉,特别是其多元化文脉有关。
四
作为上海从农耕社会向近现代工商业社会转型的艺术产物,沪剧的身上同时镌有传统与时代两个印记,它实现了辉煌。当上海从现代工商业社会向后工商业社会、信息社会再度转型时,它遇到了瓶颈。沪剧遇到的问题,本质上是中华传统道德、文化精神和与时俱进的市民智慧难以得到延续和弘扬的问题,而绝不是简单的技艺难以传承的问题。我们必须深刻认识到当前“非遗”保护理念与措施的局限性。
就沪剧而言,需要做的是改变其贵族化、庙堂化的倾向,回归民间性、草根性的特质,包括情节的生动、舞姿的美妙、歌声的动人、本土基因的浓郁、舞台美术的简洁……从内容到形式都回归到“人民的真情感”上来。胡适曾说:“戏剧在文学各类之中,最不可不讲经济。”这个“经济”,涵盖“时间的经济”,“人力的经济”,“设备的经济”,“事实的经济”等等。此话是基于中国戏曲长处而言、基于人民欣赏能力而言的,在沪剧身上至为重要,应得到我们的重视。
就文化而言,需要做的是追求上海整体文化环境的培育,通过体制机制的改革谋求沪剧在题材、内容、环境的突破,并以充分的市场化来赢得创作与欣赏间联系的完全自由。如果沪剧能够真正做到职业化,又形成面向大众的“平民剧场谷”,那就一定会出好剧作、好演员、好唱腔,一定会获得更多的观众、获得更多的民间的支持。思想的活跃和市场的活跃,是沪剧繁荣发展的两大根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