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彬
如果没有十六年前的《风雪渔樵》作对比,那新版越剧《风雪渔樵记》确实算得一部不错的作品,它具备编剧吴兆芬“翻案文章”的一贯优点——以故事和人物体现女性意识,而非对男权社会的单纯泄愤,自然且有说服力。然则看过旧版便知,该剧的深度和新意均输于旧版,新版那些貌似不明显的改动并未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反而从量变到质变,把一部95分的作品改到了80分。
贫贱夫妻百事哀已在以昆曲《烂柯山》为代表的传统朱买臣故事中描绘得淋漓尽致。翻案文章并不是要否认这种现象,只是提供另一种可能,使人相信人性中毕竟还存在一些格调更高的东西。所以在越剧中,朱妻刘玉仙的逼休是出于激将法,朱买臣在最终真相大白后追妻悔错。新版保留了这一故事框架,除了删去见证者之一的杨孝天一角,主要在朱氏夫妇的人物性格上作修改,但这却带来了立意的降低,并导致节奏的散乱和层次的粗糙。
旧版的朱买臣在真相大白前有着较为明显的局限性,虽然这正是塑造成功之处,但人物形象也因此不甚讨喜;刘玉仙形象饱满,但有过于拔高之嫌。新版便着意提升朱买臣,并使刘玉仙走下神坛。于是,朱买臣借酒麻痹、借山水逃避的苦闷颓唐形象,变成借酒浇愁、寄情山水,甚至有了点山中高士的意味。从开头便感激妻子“宽容秀才成樵子”,仿佛是个明白人,“马前泼水”之前有怜惜妻子、感念患难之恩的心理活动,泼水之后也觉“虽然十分解恨,心中却又添一道伤痕”。单独拿出来看,这可算是对朱买臣形象的改良,但放到全剧中看,却十分生硬和混乱。既懂妻子的宽容,何以心安理得混吃等死?既念旧恩,何以极尽羞辱毫不留情?既毫不留情,何以会在气头上生出一丝愧意?如果说旧版朱买臣所为,皆是因认识不足而产生的无心之过,那么新版的有心之过恐怕更加过分。再说刘玉仙,本来逼休是为了丈夫“从今立恒志”,“不中也盼早回门”,如今考中功名成了终极目标。两版“痴梦”同样因朱买臣的高中而喜悦,不同的是,旧版是出于对丈夫终成“有志男儿”的欣慰,新版是出于对乌纱帽的渴望;梦境的破碎,在旧版是梦到朱买臣又酗酒丧志,新版则是朱买臣竟然没考中。两厢对比,不能不说是一种倒退。要是刘玉仙的形象悉数改成舍己为功名也就罢了,偏偏还保留了旧版的崇高成分,见朱买臣荣归,惊呼:“你真是朱买臣?我不是在做梦吧!”随即欢天喜地地跪下,简直就是讨封的王宝钏,转身又说朱买臣能有今日,正是自己日思夜想、苦心促成的结果,别说朱买臣听了不信,刘玉仙你自己信吗?
人物性格的矛盾,主要因为旧版的浑然一体,丝丝入扣。新版仅在局部做些加减法,便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统一连贯都做不到了,更影响合理性和真实性。为了表现人物的新属性,全剧在节奏层次上也相应调整,这或许是观剧体验不佳的直接原因。
开场风雪寻夫,刘玉仙顶着老父病重、被逼分手和生计艰难的三重压力,丈夫在关键时刻毫无用处,重在一个“愁”字;朱买臣则油盐不进,不以为意,重在一个“颓”字。一个在火里,一个在水里,构成了强烈的戏剧冲突,也让观众为之着急。而新版中,刘玉仙简直要顺着朱买臣一起遐想餐风饮露的神仙生活了。友邻王安道也不是帮忙寻找去请郎中而一去不回的朱买臣,而是嘻嘻哈哈地给刘父送鱼(送鱼不往家里送,冰天雪地送上山?)、约朱买臣喝酒。于是我简直要忘了刘父病重这件事。随后刘父就不受重视地死了。刘玉仙决心逼休也是经过了一波三折的心理斗争,旧版中病榻前(犹豫:是否真的非分不可?转折:朱真的无药可救)和灵堂上(犹豫:本来铁了心,见朱求饶又心软;转折:为鞭策必须分)犹豫及转折的点是不一样的,而新版中刘在灵堂上犹豫的内容很大程度是病榻前的重复,甚至担心起冷被孤衾难耐寂寞来,不禁再次感叹刘父真是死得毫无存在感。好不容易逼休一通羞辱激出了朱买臣的血性,紧接而来的山庙戒酒又把绷紧的情绪松了下来。
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遭遇奇耻大辱,必然憋足一口气要重新证明自己,又怎会再思酗酒?如果逼休这样的强刺激都不足以使朱买臣彻底戒酒,那庙中已趋平静的情境又怎能下定决心?看似增加了心理活动的层次,实则打破了剧情的连贯性。也许因这一折占据了较长时间,随后的层次都被简单化,到了痴梦一折,则进一步上升为逻辑问题。刘玉仙做梦在先,见证者王安道之死在后,在一切逐渐好转的情况下,刘没有做噩梦的理由。不像旧版中,希望因王安道之死破灭,刘在大起大落中梦到了大喜大悲。
“马前泼水”也是节奏散乱明显之处。原本是个逐渐积聚势能的过程,羞辱刘玉仙导致情感第一次爆发,刘父遗书真相大白导致情感第二次爆发。而新版中朱买臣性格的两个改良点,恰是情感节奏的两个泄压点,虽不似山庙戒酒的干扰那么大,对冲击力的减少也很可观了。此外,新版《风雪》还吸收了昆曲中朱买臣瑟缩滑稽的丑态,据说是为了调节气氛以免观众太累。可见主创对新编戏“累”的理解失之片面。累,主要在于必须忍受剧情的无病呻吟和故作高深,如果剧情的痛苦能打动观众,这种“累”的体验实则是一种享受。可以昆曲为奶娘但不宜生搬硬套,移植前应先搞清人物定位,人物已改过自新尚且油滑,叫观众如何认真得起来?
近年来,戏曲界进入了“人性化”的怪圈,仿佛不体现弱点和被动就不算人性化。其结果便是人物面目模糊、性格趋同。愚以为,体现人物的独特性并使之丰满、深化,才是人性化之要义。
最后说说配角。删除杨孝天是本剧改编最成功的地方。本来朱刘嫌隙的核心就是对朱个人价值的否定,绯闻只是催化剂,未必要有具体对象。而且揭示真相的作用已由王安道遗孀间接完成,且颇巧妙,减少旁线人物有利于剧情紧凑。然而,王安道遗孀形象的改良,伴随着水妹形象的改恶。本来水妹为首的众乡亲本质还是善良淳朴的,只是由于眼光有限,所以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出于正义而反对刘玉仙。而新版则有主观恶意,甚至做出戳窗纸的狗仔行为,朱买臣再夸她是“侠义刚强渔家女”就没有了说服力。
也许,我观看此剧的一切落差在于没分清重排和复排的区别。如今戏曲界原创能力薄弱,纷纷转向对传统戏和早期新编戏的改编。改编则必寻求突破,原作者不满足于原地踏步,新参与者(尤其是权威)要体现自己的存在感,但往往又找不到好的切入点,为不同而不同。这使我想起俄国画家列宾的一个故事——列宾晚年修复了一幅年轻时的名作,结果色彩严重偏差,效果反不如前。原因是他眼睛色素沉着导致的辨色失误。戏曲创作人员从业年久,也难免因“身在此山中”而产生眼光上的色素沉着,轻易否定前期的优秀作品。当创新已成为一种新的窠臼,也许更好的回顾才能指引更好的前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