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莹
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或现代的普罗米修斯》从标题即可看出该作品是对经典形象的一次重写抑或颠覆。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盗取火种牺牲了自己的普罗米修斯,在工业革命时代化身为创造了反人类恶魔怪人的“有罪的”科学家,这一翻转的形象表明了玛丽·雪莱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面对现代科学的疑虑态度。她敏感地捕捉到了作为个体的现代人在历史变局之前的踌躇恐慌。小说作为现代经典声名日隆,弗兰肯斯坦甚至成为了现代西方文化的新象征,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便忽略小说的副标题——“现代普罗米修斯”了。
一个值得留意的现象是,这部科幻小说开山之作除了氤氲着哥特小说一贯的恐怖阴郁外,还有一重乐观主义精神,即十九世纪初叶的现代西方人对神秘而强大的现代科学寄予厚望,相信不久的将来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便能代行上帝之事,在生命领域呼风唤雨了。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事,开篇第一个字便奠定了年轻科学家弗兰肯斯坦不可动摇的主导地位。为了贯彻这一“人类”的立场,作者甚至在小说的最后一章硬生生地加入了听故事的英国船长沃尔顿这一“天上掉下来的”新角色。如此一来,即便在科学家的弗兰肯斯坦死后,怪人得以以“我”的口吻,毫无遮拦地剖白自己曾经的无辜、受排挤的苦衷等心路历程时,读者仍旧不会转而站到怪人的立场上去。因为这一切都是经过沃尔顿转述和评判的,船长成为了弗兰肯斯坦第二——另一个人类——存在并与怪人对峙着。甚至,在怪人长篇累牍的自我剖白中间,人类会不时跳出来“喝断”读者的移情。“弗兰肯斯坦曾说他能言善辩,很有说服力,再看看我的朋友那毫无气息的躯体,我的心中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
玛丽·雪莱笔下的怪人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存在。它确定无疑的丑陋强悍外表与它到底有没有一颗可被感化的心是个巨大的谜,甚至于在缔造者弗兰肯斯坦死后,它为什么要追随而死也不可捉摸。但是,基于万全的考虑,怪物首先不应该被创造,其次不应任其存续,这一点在小说收煞处的判断是确定无疑的。这是弗兰肯斯坦除造物主这个次要属性外的另一种更为重要的属性即人类属性,这就是“可我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责任,即对我同胞的责任”所给出的结论。于是,怪物之死不啻于是灾难过后归于平静的Happy End。
英国国家剧院舞台剧版( National Theatre Live)的《弗兰肯斯坦的灵与肉》与坚定地捍卫“人类”利益的原著小说反其道行之,舞台剧版从怪人诞生之时启幕,先声夺人地确立了怪人视角。这在泛人道主义的西方当代主流价值观背景下可算“政治正确”的切入点。
笔者观看的是强纳森·李·米勒(Jonathan Lee Miller)扮演怪人、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Benedict Cumberbatch)扮演科学家的live版本。在正片前的预告片中,强纳森提到自己为了演好怪人扭曲的肢体动作,而去观察康复训练进行模拟练习的经历,这段扭曲的华彩表演在怪人诞生后第一时间展现了出来,强纳森摸爬滚打、涕泪横流,不时伴随旨意不明的呻吟,大概让不少美版福尔摩斯迷看得痴迷不已吧。然而,就是这段演员炫技式的表演,叫笔者完全无法入戏,甚至觉得无聊。原因很简单,移情的真谛是“像我”,而我真心无法投身到眼前这个丑怪身上。于是,整个剧情的展开中我都带着这份无法投入的不信任感,被迫按照一个异己的立场进入故事。当看到怪人放火烧死善良的老人一家时,我彻底放弃了跟随,并再也没有进入过。
直到小威廉被杀,弗兰肯斯坦才重新登场,怪人单一视角被人与怪对峙的冲突所取代。值得一提的是,这一视角转换并非基于戏剧情境的自然带入,谁会对一个惊鸿一瞥后中途回归的人物迅速建立认知呢?除非他是卷福。这个存在着明显结构硬伤的后半场之所以成立,完全是依靠英美双版福尔摩斯同台飙戏的看点瞬间完成的。
尽管表演不温不火亮点乏陈,但不得不承认卷福回归后《弗兰肯斯坦》才终于有了真的戏剧性,至少有了戏剧冲突。一个个在今天仍不算过时的问题被抛了出来:人类是否为自己代替上帝充当造物主做好了精神上的准备?旧有奴役与被奴役共生关系格局既已打破,新的人与人的平等关系要如何建立?曾经被压迫者的复仇是否合法?异类的权利问题……
以上这些问题,在很多作品中都进行过探讨。意大利名导斯特雷勒在晚年经典作品《暴风雨》中,通过坏仆人卡利班和好精灵爱丽尔的对比塑造,将第三世界自由反抗的话题引入了莎士比亚名剧。最后通过好仆人得自由、坏仆人受诅咒的结局,规劝被压迫者选择非暴力革命,这是一出不切实际的政治童话剧,但看起来美好善良。尤其是重回光荣地(找回了幸福)的魔法师主动折断了魔杖,这一放弃殖民者权柄的象征性动作颇叫人感动,彼时舞台布景瞬间坍塌,舞台奇观就这样与戏剧表达合流,营造了梦幻的艺术真实。
商业电影《猿星崛起》也是类似题材的政治预言剧,在影片高潮部,获得了智慧的猿人以超于人类的体魄和啸聚起义的群体行动把现代都市搞到瘫痪。联想《人猿星球》的后事,不能不让习惯了引领世界的当代西方人感到恐慌。此处的猿人无异于当代的怪人。而起义之前,智慧生物一旦为奴后,所承受的压迫、奴役也是触目惊心的。
那么NT版导演丹尼·鲍伊尔从怪人的立场出发,能够给出别样的讨论吗?这令我很期待冰原上的高潮场。在笔者浅见看来,此处唯有易卜生式的“第五幕辩论”才足以压轴人怪之争。然而丹尼·鲍伊尔却采用了电影象征的手法,只给出了人与怪双双入极地的开放式场景,很有感觉,却没有戏剧化的舞台动作,且把问题抛给了观众。就像抛弃了怪人的科学家一样,丹尼·鲍伊尔抛弃了这些问题,不能说不是一种不负责任。
不,不能说导演没有给出态度,事实上他给出了明确的判断。那是在倒二幕,舞台剧版填补了新娘的婚床一场戏,让受害者以极大的善意与怪人交流,尽管如此,怪人还是没有一丝犹豫地玷污并杀害了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想即便是卷福铁粉面对扮演怪人的他也不会原谅这一暴行了吧?粉丝们会在走出剧场时喟叹一声:“卷福把一个坏人演得真坏!”不要辩驳说这是原著的既有情节,那个在我看来把自己移情于伊丽莎白的雪莱夫人,是把怪人写成了怪人的。这与赋予了怪物人性而又把这人性塑造得狭隘、丑陋有着截然之别。笔者并不怀疑NT版创作者人道的进步立场,叫我倍感遗憾的是人性探讨的浅尝辄止,这令演出效果甚至与初衷背道而驰。
为什么这样一部浅尝辄止的“精品之作”仍能赢得叫好声一片呢?探讨这个问题是笔者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我的很多戏剧从业的朋友们会在看过Live影像后喟叹中国戏剧从业水准难以望人项背,他们的绝望发自真心。
作为英国国家剧院的《弗兰肯斯坦的灵与肉》堪称极好的剧院文化宣传片,演剧同时我们看到的是各部门队伍的齐整、严谨、专业风范,舞台美术方面,灯泡光束群闪着当代科技的灼灼之辉照亮了整个舞台,与主题似有暗合,即便戏剧差强人意,演出还是赏心悦目。以上诚然是中国戏剧技不如人的地方,然而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片中每一个工作者对自己所从事事业的发自内心的自豪感。当片中记者站在英国国家剧院楼顶,背靠伦敦泰晤士河,介绍NT Live项目将走遍世界时,我们能够看到她的自豪溢于言表。
看透人家的骄傲,正视我们的自卑,学习好的一面,但大可不必因为行业水准不在同一个级别,便全盘接受顶礼膜拜。
以《弗兰肯斯坦》困局为例,根本上改变了世界格局的现代西方实验科学,给西方人带来的不仅有文明、繁荣和权势,还有恐慌、暴戾和身心不协,这个神出鬼没的怪人因让现代人寝食难安得以“不朽”。与工业革命后积极进取的西方相反,植根于农业文明的东方文化因其经验科学的“落后”,曾让我们在两百年前遭受重创,文化冲击的破坏力至今不绝,最突出的表征便是延续至今的整个民族的文化自卑感。其实在笔者看来,低焦虑度的中国文化恰恰是治愈现代西方焦虑症的上古良方,只是,它的继承人尚待一次文化觉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