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那涅

蔡东民

相信大多数前来剧场的观众都不会对这个话剧的情节感到太陌生。自从上世纪80年代好莱坞的同名电影问世，“雨人”一词几乎成为自闭症的代名词。在日益发达的大众传媒的推动下，人们不断热切地回味着这个被冠以“朴素却交织着欢笑与泪水的、温馨的亲情”的故事情节。

一如那部好莱坞的同名影片，舞台上的《雨人》，故事也是从弟弟查理开始。查理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凭着他的头脑精明、机灵胆大，他开的小汽车行同时穿插经营着好几桩大生意，眼看就要财路大开。然而，在和女友苏珊娜忙中偷闲周末度假的时候，传来了父亲去世的噩耗。令查理失望至极甚至暴跳如雷的是，父亲在遗嘱当中只给他留下了一丛丛获奖玫瑰花，还有那个令他们父子关系破裂的导火索——1949年生产的白色别克轿车。经过调查，查理才知道：自己竟然不是父亲的唯一继承人。我们重又按照和电影差不多的情节发展顺序和节奏，认识了本剧的主人公：哥哥雷蒙——患有自闭症的、300万元遗产的继承者。查理想得到他的监护权，这样，几百万元的遗产也就等于到了自己手中。可是，这位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自闭症患者哥哥几乎将查理的生活拉到了地狱的边缘，他们只能开汽车走小路从辛辛那提返回洛杉矶。结果，这一番延误使得查理生意贷款落空、汽车被没收、信用卡被冻结，眼看就要山穷水尽。没想到，雷蒙竟然具有过目不忘和能够与计算机媲美的心算能力。于是，在查理的安排下，“雨人”雷蒙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轻松地赢回了足够偿还债务的钱，雷蒙也有了跳舞、约会、和女孩子接吻等破天荒的经历，向平常人的世界迈出了几个脚步。结果就是像节目单介绍的那样：令弟弟查理收获更大的，是获得了慢慢升温的手足亲情，远远胜过他原先图谋的300万元遗产。

舞台上，这一切的转折点是在查理想帮哥哥放浴缸的热水时发生的。“雨人”雷蒙突然病情发作，不断大喊：“热水会伤到小宝宝，绝不能伤害查理·巴比特。”查理蓦地明白，原来自己一直认为是儿时幻想中朋友的“雨人”（Rain Man），其实就是哥哥雷蒙（Raymond）。恰恰是因为一次雷蒙差点用热水伤到查理，才促使父亲决心将他送到疗养院。一瞬间，幼年时哥哥曾经对他的呵护、疼爱都涌到记忆中来。

话剧版《雨人》对这个关键情节的处理，可谓浓墨重彩、倾尽心力。首先，这段情节充分发挥语言的力量，对节奏刻意营造舒缓的调子，将角色原本几秒钟的思考和行动，用几倍、十几倍的舞台时间来细致刻画，这是一种经过心灵折射的舞台时间和空间。这种“心理时间”和“心理空间”，当然和生活中的时空形态有着巨大的反差，但在话剧艺术创造者和欣赏者想象的艺术世界中，它是这样的畅快、过瘾和魅力十足。其次，导演将中场休息安排到了这段情节刚刚发展起来的那一刻，并在下半场将开始的时间点稍稍前溯，客观上也起到了增强悬念和给予充分品味时间的作用，用心不可不谓良苦，效果不可不谓显著。

《雨人》这部名剧，历来在评论界获得的口碑都以褒扬其善写兄弟之间手足情而闻名，很少言及其他。笔者则以为不然。此剧所写的情感，当然不止于兄弟之情，但其手足情背后的父子情虽隐藏较深，情感却超乎寻常的厚重。

查理与父亲感情的破裂，发生在他擅自驾驶父亲的别克轿车那次事件中，父亲找不到车报警后，为了给他一个教训，过了整整两天才将他保释。但父亲给查理的遗产恰恰就是这辆遗嘱中所说让他“失掉了另一个儿子”的轿车。尽管查理认为父亲把它当做遗产留给自己，是惩罚和愚弄自己，但父亲把巨额财产严重倾斜地分配，难道没有考虑到小儿子的绝顶聪明和胆大机灵、不屈不挠的性格么？从故事最终的发展走向和父子反目情绪的消融这些结果来反向猜测，父亲按照查理的性格，有意设计，让查理自发地寻找哥哥以及自然地与哥哥建立起感情，也未尝不是一种极大的可能。

分析父亲的行动和性格，我们发现，父亲是在直到妻子去世一段时间后，感觉患有自闭症的长子有可能伤害到幼子的时候，才痛下决心将雷蒙送到疗养院去的。作为一个失去妻子的父亲，他这样做有理由被理解为万般无奈，何况他用自己的经济实力，给长子也提供了一个比较优越的生活护理环境。而推迟两天去保释幼子的严厉惩罚，也莫不可以理解成对有可能因缺乏管教而在事故中失去幼子的恐惧而做出的矫枉过正行为。

毋庸讳言，一定有相当多的观众像笔者一样，在观剧中自忖：这样一部话剧，倘若就这样描写了一段温馨亲情便淡淡地收尾，也未免太过肤浅了吧？

果然，此剧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就在临近结尾，当手足情、父子情经过温馨地燃烧，就要温柔地结束的那一刻，从亲情戏的灰烬当中，作者却放飞出恰似一只凤凰涅槃般的情节桥段。这个桥段，虽然未必有那样俊美，也未必有那样矫健和壮观，但它已经足够让人震惊和深思。弟弟查理说出了一个细节：自己出生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父亲都没有给他正式命名，那是因为父亲需要观察足够的时间，来验证这第二个男孩是否还是一个自闭症患者，是否有资格继承自己家族的称号。这，才是促使查理与哥哥雷蒙真正将心贴近的决定性因素。因为在这时，查理亲口说出：“我们都是爸爸的儿子，我也可能是他。”

他说的太对了！

雨人日日重复的起居方式，刻板么？雨人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可笑么？雨人孤独地做着他认为正确的一切，荒唐么？可是，诸位看官，你们真的有信心认为，你们在另外一个维度，抑或是身边另外一群人眼里，一定就不刻板、不可笑、不荒唐么？查理和我们都应该认识到：我们每个人，也不过就是多了几个类似伙伴的另一种雨人而已，我们和雨人，是真正的兄弟。

话剧版《雨人》将这个桥段认真地在舞台上充分强调、放大出来，殊为可贵。从这个角度来讲，它对那部1988年问世的、早已成了达斯汀·霍夫曼个人演技魅力跑马场的电影版《雨人》是有所超越的。但就整体而言，话剧《雨人》还是太拘泥于电影了，在舞台空间的开发、戏剧性的处理、人物的塑造等方面还是有待挖掘。endprint